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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烈傳: 晚明的英雄兒女故事

作者:孟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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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二五

「為桑梓效力,為天下國家效力吧!」
方域回到住處,搜索枯腸,苦思一夜,終於把回信寫好,順便又寫了一封家書,天就亮了。他知道可法起得早,便拿著文稿,來到他的寢處。果然,可法已經起床,見了他,笑著說:「準一夜沒睡!」
「那好極了,你就安心住下吧!那阮大鋮再也不敢把你怎麼樣!」可法親熱地拉住方域:「我們進帳去慢慢談,順便,我介紹你認識幾個朋友。」
侯方域渡江,到了揚州。
「是麼?」史可法很意外,眼睛都亮了起來,連連拱手:「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他回身望去,正是黃日芳,這一段日子中最關心他的一位長者!方域立刻拭去淚痕,打起笑臉迎了過去:「黃老,也有興致出來走走?」
他隨著日芳進去,可法見了他,立刻展開笑容,說:「方域,來,我給你看一封信。」
第二天,他獨自回家,原應歸心似箭,但騎在馬上,卻近鄉情怯了。
「哦,黃老伯,以後請多照應!」方域恭謹地。
「食少事煩……」方域嘆口氣,不忍接下去。
兩人走向回營的路上,日芳卻嘆了一口氣,慢悠悠地:「你來了這一段日子,見我們閣部如此夙興夜寐,有什麼感想?」
「哪裡,」方域誠懇地:「這正是我應該效命的地方。」
「有,你放在這裡!」可法這才溫和地望過去:「你一夜沒睡,回去休息吧!」
「閣部讓我來找你!」日芳說:「我想你或許在城頭尋詩,果然!」
「彼此,彼此。」高傑也很禮貌。
原來蹄聲得得,單調而寂寞,如今這樣一想,他一夾馬腹,望著歸德飛馳而前。
「那好得很!」高傑爽快地答應。
由江南跑到江北,由於地理環境的不同,立刻引起了他心理上極大的轉變。好像是,在未渡江時,長江在保護他,一朝橫渡長江,眼前就失去了一個天然屏障,不僅心情孤立緊張,同時也將許多曾被隱蔽的事實看得更清楚。面對著長江的滾滾逝水,他深深地慚愧了,慚愧於過去一段生活的荒唐,遙望著眼前一片無遮的平原,他衷心悽愴。就在這裡,或者有一天會變成戰場,不也www•hetubook•com.com到了自己該為國家效死的時候麼?於是他想到死,死,原有重於泰山與輕於鴻毛的!他激動著,想想秦淮笙歌,想想今日天下,他嚴肅地告訴自己:「到了我該轉變的時候了,這轉變對我非常重要,只有這樣,我才不致浪擲我這條有用的年輕生命!」
「你還不了解麼?」可法正顏地望著方域:「你給我回一封信吧!」
方域聽了,喜出望外,這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幸福。如今四野不靖,他久已隔在南邊回不了家,又怎能不懷念?父母家人許久未見,正歸心似箭呢。如今史可法給了他機會,他竟如此迫不及待!但望望可法,他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多麼自私,可法需要他!而且揚州情勢危急,君子臨難毋苟免,怎可輕易離開?接著,他又想到香君,如今兩人只有一江之隔;假若回歸德,兩人距離將多遙遠?見面將更難上加難了。當初走得匆匆,怎能不再謀重聚?……一時,他心亂如麻,不知所措,望望可法,竟有說不出的依依之情,半天才道:「可是……可是……」
「正是這樣!」日芳立刻接著說:「我們閣部衷心最仰慕的就是諸葛武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至誠動天,但盼能因此打出一個局面來。」
可法聽了,心裡立刻一動,他想到侯方域正是歸德人,讓他隨高傑一起回故鄉,返家省親,豈不比那千金家書更珍貴?且也可以讓這可愛的青年,早些離開險地。這樣想,他便回答說:「好,你去看看也好,有機會,我們也將北伐中原!我讓方域和你一起去,他是歸德人,又是世家,許多地方會給你方便。」
「不,我是來投效的!」
他們先到開封,休息一天,方域預備第二天回歸德,高傑卻忙著去見他的老友許定國。噩耗傳出,高傑竟在酒席筵前,被好友許定國殺害,原來這是一個誘敵之計,高傑輕易地上了鈎!方域得到消息,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這一路,他與高傑相處得很好,高傑常說一些江湖故事,正是方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只是,這個從江湖惡風浪闖出來的漢子,卻在毫無https://m.hetubook•com.com戒心中被人——而且是被好友殺害!世途風雲,該有多險惡!方域對高傑的死,始終納悶,打聽所得,原來高傑在李自成手下,殺人如麻,曾經血洗一個鄉村,許定國全家遇害,他個人僅以身免,便矢志報仇,索性投身行伍,做到總兵,便設法與高傑結交,最後,終於報了這血海深仇……方域衷心懍懼:這亂世,好多淒慘的遭遇,好多動人心魄的行為!高傑一路興高采烈,就是為了可以與老友重聚!也一路高談闊論,想把防務移至河南,將來可隨史公北定中原!……做著無限美夢,一點也不知死已臨頭!這豪野的人物,雖曾嗜殺,如今卻急欲報國!但無論是土匪或是英雄,轉眼間就已西歸!往日的巧取豪奪,都被逼撒手,一切成空!方域心裡,泛起陣陣悲憫。
可法讓人去喊方域,他正一覺醒來,睡眼惺忪地過來,史可法便笑著對他說:「你不是有一封家書要寄麼?如今英吾要去歸德察看防務,你還不如趁此回家省親呢!你許久沒有回去了,是吧?沿途有英吾照應,也十分安全。」
與高傑同行,一路無事。
侯方域隨史可法進了營帳,史可法將他拉到一位將軍面前說:「這位是中原才子侯方域侯公子;這位是興平伯高英吾將軍!他駐瓜州,我們近在咫尺,常盤桓在一起。」
「不敢當,不敢當!」老人站起來:「侯公子文名滿天下,今日幸會幸會。」
他就是高傑,方域不覺多看了他一眼,曉得這人的綽號叫翻山鷂子,的確很靈活,很機動,也很豪野,由他,方域不免想起已灰飛烟滅的李自成來。亂世,多少幸與不幸的故事交織出這人間的一片混亂!他也更對史可法升起無比崇敬,能夠赤手空拳駕馭這樣人物,他不能不佩服史公這點養氣的工夫了。他立刻向這位將軍拱拱手:「久仰,久仰!」
方域還能再說什麼?被可法一鼓勵,矛盾心情變成了單純快樂,他決定遄返故鄉了。
「你只看我們那位高英吾將軍,當初有多跋扈?如今卻奉命唯謹。假若有兵的人都能像他,國事也並不是不可為!」
「來,方域https://m•hetubook•com.com,見見這位年高有德的人,以後,你的生活要請他多照拂!」可法又把他引到一位白髮皤皤的老者面前:「這位是行軍職方司郎中黃日芳先生。我有點迷信,他懂天文,我們常在一起聊。」
方域笑著遞上文稿,可法沒看,就先笑笑說:「我想,你這封信,無論在文辭上、道理上,都可以令他們羞愧失色。」
方域望望四野的景色,太陽還沒有西沉,那餘暉灑落在田野間,一片燦爛,也一片溫暖!假若這個世界永遠沒有征伐,這和穆與安詳的大地,不知會帶給人間多少幸福!可惜,有野心的人太多了,他們都以萬物為芻狗!剛去一個李自成,又來一個多爾袞,這紛攘何日得了呢?方域嘆口氣,指指四周說:「地方是好地方,景色是好景色,只是氣氛不對,也就勾不起我的詩情畫意!黃老,閣部找我有什麼要緊的事?」
「嗯!」方域漫應著。
開始的幾天,因為適應新環境,再忙著幫史可法料理一些積壓公文,日子倒容易打發。等到這段忙碌過去,侯方域滿懷拂亂,就大感排遣為難了。揚州,原是個好地方,繁華富庶,那瘦西湖,那二十四橋,他也曾偷閒玩過,但他逐漸感到,身邊失去了一個香君,什麼東西落到眼裡,便都無光無色。哦,那秦淮河的溫馨歲月怎不令他懷念?雖然那段日子過得荒唐,卻怎能輕易便忘卻?尤其香君,何時才能再見到她?
就懷著這樣激動的心情,他投奔到史可法的陣營。
「是!」
於是,方域就在揚州住了下來。
「嗯,」可法望望方域的激動,笑著點頭。
方域走後,可法不覺又拾起方域寫的那封回信,愛不釋手地讀了又讀,忍不住頌道:「真不愧為中原才子,好犀利的筆墨!只是……『今上天縱英武,刻刻以復仇為念;廟堂之士,和衷體國,介胄之士,飲泣枕戈,忠義民兵,願為國死。』……要真是這種局面,我史可法活著可以賣命,死也死得瞑目了。只是,事實上我的心情不過是:『……法北望陵廟,無涕可隕,身陷大戳,罪應萬死,所以不從先帝於地下者,實為社稷之故。』……」可法漫聲吟哦hetubook.com.com,不知涕淚之所從來。半天,才又拾起方域的家書,癡癡地望了半天,心裡忽然升起從來沒有過的念頭,他想:「讓這樣一位才氣縱橫的青年,留在我營中,白白地犧牲掉,豈不可惜?我固然是『竭股肱之力,繼之忠貞……鞠躬致命,克盡臣節。』……他呢?他又何必?」忽然,史可法竟為這年輕人的安全擔起心來。
「德威,」可法向一位青年軍官招招手:「你去安排一下侯公子的住處。」
躊躇許久,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快到中午,高傑又來了,談到北邊防務問題,他忽然向史可法請求道:「河南總兵許定國是我的好友,他讓我駐兵歸德,以便東西兼顧,我總想親自去察看一下,閣部以為……?」
「田園荒蕪,真的,田園荒蕪,胡不歸?」
「文辭倒不見得,講道理,他們是沒法講得過我們的。」方域一夜辛勞,也掩不住那滿臉得色。
方域心裡並不能同意日芳的看法,史可法能有神力打開一個新局面麼?多少病根,並不是崇禎朝這十幾年所種下的!熹宗的荒淫、神宗的酒色,再往上推,世宗的嚴刻、武宗的遊樂……那還是明代的盛世呢!已經是個淫妄不堪的世界了!積壓至今,已是一百多年的痼疾,誰又有力量妙手回春!史可法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固然偉大,而且感人;但結局是什麼呢?方域心裡酸酸的,卻不得不以一種安慰的語氣,望望日芳:「嗯,我也是這樣想。」
「閣部的意思……?」
史可法見到他,感到一陣意外的驚喜,立刻迎出來,狀至愉快地:「方域,想不到你竟暢遊至此。」
黃昏,最難為懷。他從營房裡走出,到了城頭,不知是誰,在吹觱篥,好單調好淒涼的聲音!逗起了他盈眶淚水,他不但思念香君,更思念那河南故園,它,不時在戰亂中。
「他把吳三桂比成申包胥,虧他有此一想!」方域不覺拾起信紙,指指點點:「什麼是『夫國家之撫定燕都,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朝也。』還有『將以為天塹不能飛渡,投鞭不足斷流耶?』這是威迫!……『諸君子果識時知命,篤念故主,厚愛賢王,宜勸令削號歸藩,永綏福位,朝m•hetubook.com•com廷當待以虞賓,統承禮物,帶礪山河,位在諸侯之上。』……這又是利誘了!可恨已極。」
一路,方域坦誠地把阮大鋮相害的事實,簡單說出,史可法所受到的震動,倒不止是方域一人的否泰,他看清楚了整個國家的黯淡,真是鬼影幢幢,已非人間。自己就為了躲開它,才請求外調的。但是,對於這些,只要能躲開就算了麼?他還是深感慚愧的。因此皺皺眉說:「國事如此,令人煩憂,不過,你肯來我處,對我說卻是大喜事。我正差一位文筆好的朋友,為我分擔一些案牘之勞!不過,這當然很委屈你!」
「好!」方域又拿起多爾袞的信,反覆看了半天:「……『兵行在即,可東可西,南國安危,在此一舉。』……」不覺又生氣地往桌上一放,說:「這幾句話說得大有威脅的意思呢!」
「你寫信告訴他,讓他來!」可法說:「我克盡臣節,至死不屈。」
「方域!」
「如今天下原久已沒有什麼是非黑白!」可法嘆口氣。
「不要想得太多,」可法也許揣知一些他的心情,便鼓勵他:「機緣湊巧,你應該回去一趟。」
「大概是要你起草一封回信吧?閣部接到這封信似很氣惱,想來很重要。」日芳說。
可法把文稿拿手中,讀著讀著,竟自流下淚來,輕緩地拭著淚痕,卻半天說不出話來。方域知他的感觸深,便沒有隨便說話。直到臨出門,才搖搖手裡的信說:「我順便寫了一封家書,閣部有便人……?」
方域接到手中,是多爾袞寫給史可法的。方域倒是一驚,立刻用心地看下去。讀完,生氣地把信往桌上一放,冷笑了兩聲說:「文章真是好文章,不知出自哪一位高手?只是他也太顛倒黑白是非了。」
他輕輕吟哦著,看到故園河山,這裡,曾是一片錦繡,如今卻比他離去時更風沙滿眼,除了一片黃土,連人跡也稀少了!餓死的、戰死的、冤屈死的……活著的,也沒有一個不垂頭喪氣,過去是旱蝗連年,如今是匪亂遍地,各地盜賊如毛,他們沒有統御、沒有依歸,為了生活,他們搶劫,假若能加以良好的組織與訓練呢?不也是保衛國家的強大武力?史公收服一個高傑,然則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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