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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烈傳: 晚明的英雄兒女故事

作者:孟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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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三五

「魯王在舟山,孤懸海外,情緒苦悶已極,」完淳說:「我想讓你去向唐王要一封修好書,也使他心裡有些依靠,多個奧援。」
「端哥,你沒有變,只是你的火氣更大了。」成功想輕鬆一下:「記得麼?那年第一次見面,你已窘得他幾次臉紅。」
「我卻並不想活得太長久;但要活得光明。」完淳一揚眉:「站得穩、挺得直,僅僅這十七年對我也很夠了。」
成功走近唐王,唐王對他端詳又端詳,不覺讚嘆:「真是好青年,只可惜朕沒有女兒,不然,非招你為駙馬不可。」
「嗯!」
有酒還同醉,無衣豈獨貧。
完淳聽完,酸淚盈眶,滿腹熱情,滿腔語言,卻都不知如何表白?喝喝酒,又摸摸光頭,半天才說:「我一向的主張是閩浙聯防。只有這樣才能控制東南的海岸。海岸能被控制,不僅南都可復,真有希望長驅北京!」
「啊?」唐王心裡一動:「他已去仙霞嶺了麼?」
「我們走吧!」
「不,」成功也陪著喝了一口酒:「端哥,我羨慕你有一位令你驕傲的父親!」
鄭成功進來了,好一位英俊的青年,唐王一見喜極,立刻笑著招手:「你過來。」
成功無聲地追在後面,一程又一程,快到郊外,完淳還是一句話都不說。成功在後面,終於忍不住跑到前面,用手一攔,喊了一聲:「端哥!」
成功半天沒有接腔,喝了幾口悶酒,才又問:「你從哪裡來?」
「我甘拜下風了!」完淳一面合上衣襟一面說。
成功見他又燃起怒火,只是傻笑,並不申辯。
「沒什麼!」完淳輕應一聲卻睜不開眼睛。
「對我,這就是最大的事,」完淳說時,連頭也不回。
「哼,」完淳生氣地把筆一扔,狠狠地:「我羞為他的學生!時窮節乃見,身為一代宗匠的大詩人,竟不是一棵禁得起風霜的松柏。」
完淳的固執增加了成功更多的離情,他見完淳移步,便緊緊跟隨,走了許久,完淳倒先笑了,回身將成功攔住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成功,到此止步。」
完淳見他依然不提修好書的事,氣得板起臉說:「何必送?朋友受人之託要忠人之事,送不送倒在其次。」
道周立刻大模大樣、毫不禮讓地坐下。芝龍看了,幾乎拔劍相向。恰巧這時外報:「張同敞到!」
「這樣打扮不好麼?」完淳看到兒時的朋友,不覺喜極而泣,他流著淚,緊緊抓住成功不放。看到成功比自己順利的遭遇!這樣一位雄赳赳的青年將軍站在他的面前,他是意識到自己的流落了!但是,一和*圖*書己的流落又算得了什麼?面前站了一位騰達的童年之交,他會扶起他的困頓,完成他的理想。
「山東、河北,」完淳忽然大笑:「或者遼東,我們去直搗他們的老巢。」
「我也並不在意!」成功坦然地:「爸爸是海盜,兒子照樣也可以是英雄!」
「好,你先上馬回去!」完淳說:「你走了我再走。」
唐王急中生智,便對芝龍說:「愛卿,你與朕一同出迎!」
成功收回手,笑彎了腰。
「我不相信我能活多久,我要做的事又太多!」完淳不覺眼圈一紅。
成功早已追在身後,見了他這一手鐵畫銀鈎的字,以及奔放的才情,濃烈的怨愁,不覺又企慕又憐憫,再望望完淳,這位小老弟,真精瘦得可憐,只有那一對眼睛裡卻蘊藏著火焰,它在燃燒,他似乎是以軀體為柴薪,他已將它們燃燒成一具支離的骨架了。像這樣消耗生命,他還能活多久呢?成功一陣心動,不覺親切地將雙手撫向他的肩上:「端哥,浪跡的生活並沒有損折你的才情;我們雖都是謙老的弟子,我如今卻被俗務消磨得連一絲詩情畫意都沒有了。」
「唔!」
「找我?」成功心裡一動,估計了一下自己,不覺特別加強了那個「我」字的發音:「只要是屬於我的,全部為你所有!」
步出宮廷,雖然得到唐王無比青睞,心裡卻依然亂糟糟的。於是,他跨上駿馬,馳向郊外。行不多遠,忽然路邊閃出一個人,喊了一聲:「將軍!」
「聯絡李自成的餘眾,是不是?」成功拍著身上的泥土:「你何必跑,我們這兒已派張同敞去了。」
張同敞到了,立刻俯伏在地:「臣參駕來遲,死罪,死罪!」
「喂,成功,恕我說一句放肆的話,」完淳說:「我一路觀察所得,百姓望治,卻並不寄望於你們鄭家軍呢!」
注意重點被轉移了,席間的衝突才算勉強消除。席散之後,芝龍心裡始終不舒服,從此對唐王便有了二心。唐王的想法卻比較天真,尤其送走了張同敞之後,他以為若能與楚豫一帶的李軍相表裡,似還可以打開一片較出色的天地。所以,他比剛被擁立時存了更多的希望,也不免對防務產生了更多的關切。
「不,」芝龍說:「正守衛在外。」
「我先要把這修好書送到舟山,」完淳從地上跳起來:「然後,我還想偷偷去一趟北方。」
「不!」完淳這才揮去淚水:「我還有許多未了之事。」
「端哥,」成功這才笑嘻嘻地雙手奉上一紙:「我送你一樣東西,你看!」
完淳接到手中,打開一看,裡面正是唐王寫給魯王的修好書。他忍不住一把和圖書將成功抱住,高興得落淚:「成功,成功,你何必這樣耍弄我?害得我受了兩天煎熬。」
「真的?」完淳聽後,心情黯淡,因為老友對他不夠坦白。
「年來餐風飲露,我已瘦不盈握,」完淳笑著解開他的前胸:「如此雞肋,何以當尊拳?」
成功只望他一眼,說:「好,那我送你一程。」
欲問君平卜,升沉數未真!
成功羞紅了臉,這幾句話觸動了他真正痛處。他半天答不上話來。完淳也後悔自己的話說得太重,立刻舉起酒杯:「成功,說錯了,我賠禮。」
「我?」成功苦笑:「一個也沒有。」
唐王正式即位了,改元隆武,這已是崇禎死後的第二年,六月十五日。他與百官祭祀回來,接著更大宴群臣。這本是一輕鬆歡樂的場面,卻不想差一點引起鋒銳的衝突:黃道周齒高位尊,以為這首席非他莫屬,而鄭家的首腦人物鄭芝龍又以為重兵在握,也根本沒有把這糟老頭放在眼裡。道周不肯相讓,倒不完全為了個人榮辱,他以為,假若在這時不能壓倒鄭氏的氣焰,那麼,這個隆武朝的中興局面就更沒有希望。唐王也看出這兩人的對立,他衷心偏袒道周,他愛道周一片忠義,是鄭氏兄弟身上找不到的。於是他不顧一切,便對道周說:「黃卿,你坐首席。」
「嗯,假若清兵入南京的那一天我也在,我會先設法解決他。讓他有一個好的蓋棺論定。」完淳望望成功:「這才是我們做弟子的尊師愛師之道。」
完淳也大笑,又拱拱手:「駙馬公,別了。」
成功笑了。
到了酒樓,這兩位豪放的年輕人,搶著喝酒,搶著說話。成功灼人的熱情,把完淳那點鬱積的悒悒之情都化解了。而且,更進一步地,為他點燃了心裡的希望。於是,喝了半天酒,完淳終於忍不住問:「成功,你手裡有多少兵?」
同敞是個逍遙慣了的人,但天下沸騰,激勵了他的報國熱忱。他一改初衷,連連答應:「臣敢不受命?」
「臣久居草野,難供驅馳……」
「是麼?」完淳興奮地:「唐王竟有如此眼光,中興有望了。成功,我真走了,我們後會有期。」
「宣他進來!」
完淳向他揮手,聽見那馬蹄聲在寂寞的群山裡漸行漸遠,心裡忽然冒起一陣異常蒼涼的感覺,看見路邊有一塊石頭,便頹然坐下。
「陛下,」道周至此搶著說:「他祖宗有功先朝,曾蔭錦衣衛指揮使,同敞可襲此爵。」
「臣以死報國。」成功跪下說。
「端哥,」成功立刻上前一步抓住他:「你怎麼了https://m.hetubook.com.com?」
月明河鼓動,露滿海閭新;
「兵力分配重點,自以仙霞嶺為首要。宜守者一百七十餘處,至少得十餘萬兵力。臣手下部卒勉強夠用。明春一出浙東,一出江西,合八閩、兩浙、兩粵之眾,不僅防守無虞,而且中興有望。」芝龍回答說:「此一重任一半由小犬負責,他於天下大勢,瞭若指掌。」
成功定睛望去,那是一位方外人,但是卻瞞不過他銳利的眼睛,立刻跳下馬,狂喜地喊:「哎,端哥,是你,怎麼這樣一身打扮?」
「以後,天下軍務就交給你了。」
「不要亂說,」成功心裡起著一陣不安的跳動:「端哥,真的,一路上多加小心。」
成功知道這事不難辦到,但為了留好友多住幾天,便不肯立刻答應下來。第二天,成功只去朝廷轉了一趟,便形影不離地陪伴完淳各處暢遊。完淳哪有他那般輕鬆的心情?但卻也抓住這機會察看了一下山川形勢。何處可戰?何處可守?何處可以托足?因為他太急切,便越來越發現成功對他的重託並不熱心,這使他很失望。第三天,成功還拉住他不放,讓他再多留兩天。他忍不住生氣:「今天非走不可,我沒有你這種閒情。」
「急什麼?」成功一把拉住他:「你生氣了?為一點小事,何必生氣?」
「魯王處!」完淳想起了舊事,也嘆口氣:「那馬士英、阮大鋮真是為禍千載。方國安受他倆的慫恿已投降了清兵。魯王現退居舟山,由張煌言輔政,尚能號召一部份人……我今天正為這事找你。」
「不,端哥,」成功忽然被一陣不祥掠過心頭,更加不勝依依:「再休息兩天吧!北方也不必急著去!我們何不一起作戰?先在南方打出一個基礎來!」
「後會有期?」成功悵悵然地:「在哪兒相會?」
「好極了,好極了!」唐王也為之興奮:「愛卿請起,事不宜遲,你且坐下,待朕與你餞行。」
「必要時分道揚鑣……」成功神色黯淡地點點頭:「但盼永遠沒有這人倫慘變的一天。」
「真的,端哥,你忙什麼?」
「不,我們要活得久,因為我們該做的事太多。」成功也充滿豪情,半天又望望完淳:「你一定多陪我兩天,啊?在這裡,我也悶得慌。」
完淳過了兩天灑脫的生活,如今面臨離別,不覺心裡一動。雙手合十,作禮敬狀,原只想用這告別式和成功開個玩笑,不想精神剛一收歛,不覺悲從中來,那淚水竟縱橫潰決。不片刻衣襟盡溼,欲舉的腳步,竟也有千斤之重。
「放我走,我還有好https://m.hetubook.com.com多事!」完淳依然板著臉。
「好,好,端哥,又是幾年不見了!還想和我比拳麼?」說時,成功伸出了粗壯的雙手。
聰明的成功看得出來,便解釋道:「兵是我爸爸的。在他手上麼,至少也有二十萬!如今還在趕練新兵。明年,我們的希望是百萬之眾。」
忽然秋滿地,愁裡度良辰;
「端哥,」成功聽了,衷心不悅:「我先問你,何以如此行色匆匆?」
「張先生請起!」唐王溫和地說:「你曾祖張居正文忠公相神宗有功,今日你何得一再辭官?」
「唐王最喜歡我,他還要招我為駙馬呢!」成功笑的得意。笑夠了,才加上一句:「可是,公主還沒有出世。」
成功聽到這狂語,也不覺大笑。接著,完淳又說:「你真了不起,怎麼不聲不響就把這修好書弄到手?」
「我走了!」
「罰酒!」完淳一仰而盡,又立刻解釋:「不過,我原無此意。」
「不,我只留兩天,」完淳毫不遲疑:「我要你替我辦件事。行,我也走;不行,我也走。」
成功想到完淳這兩天神色惶惶,不覺笑得直不起腰來。完淳也知道自己那副傻相,便不甘心地撲過去;於是,兩個人就抱著在地下打滾,半天,還是完淳笑著喘息道:「你放手,我真該走了。」
成功癡癡地站了半天,終於跨上駿馬,揚鞭絕塵而去。
但是,成功的心裡是不快樂的,因為他有一位他無法崇敬的父親。自從擁立唐王以後,他久已不滿意於父親的作風了,他賣官鬻爵,廉價地出售了朝廷的信用與榮譽;他搜刮民財,貪墨地培植著自己的實力。更可惜的是,他並不忠於唐王。尤其那天席間唐王偏袒了黃道周以後,他更有叛國意圖。這一切落在做兒子的眼裡,都變成了忘不掉的痛苦。因為他比父親愛國,血熱些、心紅些。唐王愛他,他忠唐王,因此義無反顧。但是父親的想法卻與他不同。他敏感到父子間恐會有分道揚鑣的一天!這,將是人倫的大變了,他心裡難過。
這天上朝,唐王一見鄭芝龍便問:「愛卿,如今各處兵力如何分配?」
成功一抬頭,又看見了完淳的瘦骨嶙峋,以及那芒鞋破衲,心裡好生悽慘,半天才說:「你還是把我這匹馬騎去吧!一路上好省些力氣。」
「對,成功,那麼,天下大事都寄望於你!」完淳至此,不免自傷身世:「你看,我如今手無寸鐵,毫無作為。我本想組織一支軍隊,你卻不曉得有多困難,所以至今無望。往日先父毀家紆難,畢竟是在自己的家鄉,德望都足以聚眾。如今,https://www.hetubook.com.com國也亡了,家也破了,年來浪跡天涯,一事無成。真是潦倒又復蹉跎!」完淳說到這裡,幾乎想放聲大哭。但是,他豈肯當著別人的面哭?哪怕是最要好的朋友面前。於是,他立刻站起來,像是為了觀賞窗外美景,卻見櫃臺上有現成的筆硯,便在壁上題了一首詩:
「我爸是海盜出身!」
子不言父過,也盡在不言中了。完淳又燃起了希望:「你為什麼不培養自己的武力?」
「哪有小和尚騎馬的?」完淳笑笑:「你別讓人家真把我抓了去。」
「正是!」唐王說:「且朕另有重任,楚地是卿父母之邦,李自成餘黨數十萬人,在楚豫一帶叛服未定。卿可為朕宣撫一番,著彼等戮力報國,毋擾赤子。」
「這雖是為人子之所不能堪;但是,」完淳終於勇敢地接下去:「我們今天所承擔的,卻是一個比家更偉大的擔子。」
成功見了,也是感傷,半晌才問:「那麼,你要我替你做什麼?」
「再說,你們鄭家軍不是水上的功夫最出色麼?」
太祖的九世孫唐王聿鍵,原來封於南陽,後來為避李自成之禍逃到浙江。首先得到消息擁立他以自重的,是曾為鎮江總兵官的鄭鴻逵、鄭彩。他們幾兄弟把唐王弄到福州,想讓他即帝位,以便號召眾人,組成一個小武力集團。但是,鄭氏兄弟難孚重望。於是他們便想到了黃道周,那個敢在崇禎面前說狠話,幾乎廷杖致死的倔老頭。這位黃老先生老懷落寞,如今正罷官家居,他睜眼看見了世事的滄桑,卻不想有人請他東山再起。崇禎終於殉了社稷!道周忘不掉那件和他爭吵的舊事。皇帝雖然是個胸襟狹隘的皇帝,但這十七年,他畢竟宵旰憂勞,希望醫好這國家的沉疴!雖然事與願違,他終於勇敢地殉了他的理想!他死得磊落!壯烈!道周得到這消息,曾為之老淚縱橫。接著,清兵入了山海關,福王的立、的死;大兵南下,史可法殉國,江南的抗清……好悲慘、好壯烈的波瀾!而他,老驥伏櫪,一點作為也沒有,就這樣默默地等待著死的到來,他不能甘於這平淡,是必然的。因為他還有滿腔正氣沒有發揮!所以,當清兵的砲火一路向江南延燒的時候,有人請他出山,他便毫不考慮地答應了,希望能振臂一呼,喚醒這南中國的國魂!雖然,他明知道與貪墨黷武的鄭氏一家是根本沒有辦法合作的。
「嗯,端哥,隨我一起!」成功說:「你難得來,我們應該多盤桓幾天,八閩風光雖不及江南,卻也有一二可流連處。我們聯袂出遊,你也該多逍遙幾天,奔勞生活是不宜太長久的。」
「走,走,走!」成功拉緊他:「我們去酒樓喝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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