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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書

作者:保羅.奧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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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對,我會在四百個陌生人面前崩潰。我會抓狂。
季默先生,你曾經尋短,是嗎?
那就難說了。我也許會大吼大叫,也許會一拳打在別人臉上,也可能闖進駕駛艙勒住駕駛員的脖子。
哪有這家航空公司?
秋季班開學後我仍然沒回學校銷假,但我既沒出遠門也沒找心理醫生求助,那段時間我始終待在家裡,繼續沉淪。約莫到了九月底、十月初,我每晚非得幹掉大半瓶威士忌不可。拜酒精之賜,我得以避免動不動就觸景傷情,但酒精同時也阻絕了我對未來的任何想望。一個人要是對未來無所期盼,其實就跟死了差不多。我沒日沒夜處於漫長的昏醉狀態,恍惚迷濛期間,仰藥、開瓦斯的念頭不止一次浮現腦海。雖然我從未真的跨出最後那一步,但如今每次回想,我曉得也就只差那麼一點點。安眠藥就在藥櫃裡,其實我曾三四次從櫃裡取出藥瓶,還倒了幾顆在手心。假使當時的狀況再持續久一點,說不定哪次我就真有勇氣一口氣全吞下去。
我對於裡頭提到的謎呀、神祕事件什麼的絲毫不感興趣,但邊看著節目片尾字幕,我的腦海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假如有機會,去看看那幾部影片應該還不賴。那十二部電影分散在歐洲與美國的六座城市,若想逐一跑遍看完,那肯定得耗掉不少時間。我估計,少說也得花上好幾星期,甚至長達一個月或一個半月。我並沒料到自己日後會寫出一部關於海特曼恩的專書。我當時純粹只是不想閒著,想找件可有可無、無關痛癢的事情來做,以打發復職前的空檔。過去近半年來,我眼睜睜看著自己愈活愈不像話。我心知肚明,再那樣繼續下去,肯定只有死路一條。我不在乎做什麼,更不在乎最後能不能搞出什麼名堂,以當時幾乎走投無路的狀況,我很可能心血來潮隨便找其他任何一件事來做,但那天夜裡,它主動跑到我眼前。拜那段兩分鐘影片和一記短短的笑聲之賜,我決定跑遍每個地方追看那幾部喜劇默片。
放慢速度也不見得不好,可以幫你舒緩一些壓力。
我在紐約看了「醜事外揚」與「鄉下週末」,然後轉往華盛頓看「出納員現形記」與「贏雙倍或全輸光」。然後我就近在杜邦圓環旁的旅行社為接下來的行程訂票(到洛杉磯的美國國鐵列車與開往歐洲的伊莉莎白二世女王號郵輪),但隔天一早,不知怎地,我突然鼓起不知哪兒來的餘勇,把前一天訂好的車票、船票統統取消,臨時決定改搭飛機。這簡直是笨膽包天,不過既然難得有了好的開始,我想索性一鼓作氣。姑且撇開我得硬著頭皮強迫自己進行一件打死都做不到的事;我實在很想乘勝追擊,就算到時必須倚賴藥物才能安然度過那道關卡,我也做好心理準備,該吞多少藥才夠讓我昏死過去,那就吞唄。美國電影學會有位女士向我推薦一位醫生,我原以為大概花五到十分鐘去醫院看個診就解決了。見到醫生只須開口向他討幾顆應急藥丸,然後他開張處方箋給我,十分輕鬆省事。畢竟,害怕搭飛機是非常普遍的症狀,根本沒必要扯到海倫和孩子,也不需對別人掏心掏肺。我只想讓中樞神經系統停止運作幾個鐘頭,可是那種東西又不是街上隨隨便便就能買到,萬不得已去看診全是為了拿到那張有醫生簽名的處方箋。結果,那位辛大夫竟然絲毫不肯打馬虎眼,他一邊照章行事為我量血壓、測心跳,一邊東問西問一大串問題,害我在醫院裡足足待了四十五分鐘。他很高明,曉得如何不露痕跡循循善誘,一步步揭開我的底細。
或許我形容得太誇張,口氣聽起來既正經八百卻又瘋瘋癲癲,醫生聽得幾乎笑了——或至少看起來像是努力憋著不笑出來。他說:喔,那我們可不能讓那種事發生,對吧?假如你決定要飛,那就飛吧。不過咱們先說好,一次只許朝一個方向飛。說完那句俏皮話,他從口袋抽出鋼筆,在本子上飛快寫了一串鬼畫符。然後撕下那一頁遞到我手上說:喏,這是你的贊安諾航空機票。
於是,我的看片之旅就這麼開始了。我很慶幸自己及早付諸行動,因為一看完羅徹斯特的兩部影片(「贏得美人飛」與「探頭探腦」),我當下便確信此行絕對值回票價。海特的才氣與功力果然不負我的期待,假如其他十部影片也具備相同水準,那還真該為他寫本書,他實在值得重新受到世人矚目。於是,打一開始,我就不再只是單純看片打發時間,而是決心下工夫研究他的作品。要不是當初與羅徹斯特那位女士在電話中那番對答,我還真沒想到要寫書。按照原本單純的盤算,我估計到那年聖誕節、頂多隔年年初,整個看片行程大概就可大功告成。結果,直到隔年二月中旬,我才看完海特的所有影片。原本只打算每部片子各看一次,後來變成每部片都看了好幾遍。各收藏單位也不只待上區區幾個鐘頭,而是盤桓數日,利用剪接臺、看片機一再倒片、播放,從早到晚目不轉睛盯著海特,一鼓作氣看一整個上午、再一鼓作氣看一整個下午;不停來回捲送膠片,直到兩眼疲憊到幾乎睜不開為止。我拚命做筆記、頻頻查書、寫下密密麻麻的心得,翔實記錄每場戲的取景鏡位、攝影角度、打燈位置,仔細且全面分析每一段影片,所有枝微末節都不放過。而每到一處前,我一定做足全部功課、把所有影片看到熟記於心,這才移往下一站。
就因為搭飛機太安全了,這大家都曉得。搭飛機既安全又迅速、又有效率,只要一飛上天空就一切太平。我怕搭飛機,不是因為覺得搭飛機會死——而是因為搭飛機從不死人……
當然想過。沒想過我還是人嗎我?
不為什麼。我就是覺得自己骨子裡帶著這種因子。誰要把我惹毛,那我可不保證管得住自己,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事發當時肯定才剛過十點鐘不久。像往常一樣,我整個人癱在沙發上,一手握著一杯威士忌,另一手握著遙控器,漫無目標不停摁鍵換臺。接著就轉到那剛開演沒多久的節目,沒一會兒工夫,我看出那是一部講述喜劇默片演進歷程的紀錄片。裡頭陸續出現好幾位大家耳熟能詳的名角——卓別林、基頓、洛伊德等等——但也夾雜一些難得一見、出自我從沒聽過影片的片段,裡頭也全是對我來說較陌生的演員,像是:約翰邦尼、賴利西蒙、盧皮諾連恩,還有雷蒙葛里菲斯。我心不在焉瞧著那些人在螢光幕上作怪搞笑,儘管無心認真看下去,但大概因為內容還算有點意思,我就停在那頻道沒再轉臺。海特曼恩直到節目後半段才出現,他們從他的「出納員現形記」中剪出一段兩分鐘長的片段;該段影片的場景佈置成銀行,海特扮演賣力工作的櫃檯行員。我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吸引了我的注意,但看到他穿著一身白淨的夏季西服,站在櫃檯後頭數著一疊疊鈔票,動作十分俐落靈巧,一副神經兮兮而又聚精會神的模樣,我竟然漸漸目不轉睛。畫面中,樓上有個裝修工人正在銀行經理辦公室忙著鋪新地板;而在另一邊的辦公桌前,一名模樣俏麗的女祕書坐在一架碩大的打字機後頭修指甲。那段影片一開始,以飛快速度埋頭數鈔的海特似乎心無旁騖。接著,鋸木屑很慢很慢從天花板飄下,落在他的外套上,過了幾秒鐘,他又留意到另一頭的女祕書。原本一件事頓時岔成三件事,於和_圖_書是乎,專注工作、維持體面、心癢難耐形成某種三邊關係,從中展開一連串跳來跳去的節奏:既要持續不停數鈔、還要擔憂心愛的外套|弄髒、又急著想跟女祕書眉眼傳情。而且,海特的小鬍子時不時還會疾速抽動幾下,狀似低聲碎嘴咕噥或暗地咬牙努嘴。這段影片不全然只是胡鬧瞎搞,更凸顯了角色性格與戲劇節奏,可說是極巧妙地協調了物件、肢體及心思三種不同元素。海特扮演的角色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重新數同一疊鈔票,因為他頻頻分神,老是忘記自己數到哪兒,搞得非得再比原先的速度加快一倍不可。每當他抬頭想察看鋸木屑到底從哪兒冒出來卻慢了半拍,工人總是剛在前一秒補好地板上的破洞;每當他偷偷斜眼瞄向女祕書,她都正好同時轉頭看另一個方向。然而,從頭到尾,海特硬是拚了老命保持沉著,說什麼也不讓那些枝微末節阻撓他的決心、折損他良好的自我感覺。那個片段或許稱不上我所看過的喜劇默片中最精采的,但它卻牢牢攫住我的目光,甚至令我無法自拔,看到海特第二次還是第三次抖動他的小鬍子時,我笑了,而且是結結實實笑出聲來。
我現在已幾乎忘了那年夏天自己到底怎麼熬過來的,只依稀記得一連好幾個月,我沒日沒夜以酒澆愁,整個人渾渾噩噩、自憐自艾,也幾乎從沒跨出大門一步,幾乎沒張口吃東西,根本不曾好好洗頭刮臉、換洗衣褲。幸好那段期間大半同事都到外地渡假去了,要等到八月中旬才會陸續歸返,我用不著一天到晚打起精神頻頻待客,一邊聆聽一成不變的悼詞慰問,一邊行禮如儀如坐針氈。當然,特地來訪的朋友都是一番好意,只要有人上門,我都會請他們進來坐坐。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噙淚相擁與冗長而尷尬的無言以對實在沒有半點幫助。我認為,最好大家都別理我,只要讓我日復一日兀自耽溺在內心的幽暗角落就好。那段日子,我若非爛醉如泥癱在客廳沙發上盯著電視,就是成天滿屋子瞎晃。有時我會躲進兩個孩子的房間,坐在地板上,讓自己置身於他們的東西之間。我已經沒辦法直接想他們、在心中召喚他們,只能試著讓自己玩玩他們的拼圖、樂高積木,努力組出一個又一個繁複精巧的建築,我藉此彷彿得以再度與他們相聚片刻——藉由反覆模擬兩人生前有血有肉時的動作,虛幻地展延他們早已形體無存的幼小生命。有時我一本接一本翻讀塔德的故事繪本、一張一張整理他蒐集的棒球卡。有時我一個接一個擺放馬可的絨毛動物玩偶,每回進他房間就換一種排列法:上回根據物種分類、這回就依毛色深淺、下回則按大小……這樣,我才得以消磨一個又一個鐘頭、度過漫長的一天又一天。要是哪回實在快要承受不了,我就晃回客廳,給自己再倒滿一杯酒。區區幾個沒有不省人事醉臥沙發的夜晚,通常我都睡在塔德的床上。每次躺回自己的大床,我一定又會夢見海倫躺在身畔,每次我總會伸手想觸摸她,每次總是伴隨心口一陣又急又凶的撕扯倏地驚醒,雙手拚命往空中狂抓、呼吸幾乎停止,整個人彷彿沉入深不見底的大海。入夜後我根本不敢踏進主臥房,但白天我倒經常耗在那兒。有時我會打開海倫的衣櫥,撫摸她的衣物,將她的外套、毛衣分門別類依序排好;或將她平日常穿的洋裝從衣架取下,一件件鋪在地板上。有一次,我挑了其中一件套到自己身上;還有一次,我甚至穿上她的內衣,還用她的化妝品往自己臉上塗。那次化妝的經驗令我十分受用,不過經過後來多方嘗試,我發現香水比口紅和睫毛膏更管用。香水最能夠讓我感受到她的身影恍如就在眼前,而且最持久。說起來也算好運,那年三月我剛送她一瓶香奈兒五號當生日禮物。只要嚴格限制自己一天只用兩回、每回只噴一點點,那瓶香水應該足夠撐到夏天結束不成問題。
我答道:我可沒說我怕死,我只說怕搭飛機。那是兩回事。
每個人大抵都巴不得天底下所有不可能的事有朝一日終將成真,這或許是大家內心深處都渴望出現奇蹟吧。既然我寫出世上唯一一部專門研究海特曼恩的書,於是就有人順理成章以為只要隨口編造他還活著,我一定會見獵心喜立刻買帳。不料我那時根本不可能買帳(就算想買帳也沒這興致)。那部書說穿了只是極度惆悵之下的產物,儘管書已寫完、也印出來了,但心中惆悵依然未消。提筆論述喜劇默片無非只是表面遁辭,它其實是道奇方怪藥:長達一年強迫自己天天吞服,暗暗冀望它具備(哪怕只有一絲一毫)足以療傷鎮慟的功效。而那帖藥,居然還算具備一點點功效。但那位斐妲史貝林女士(或某個冒充斐妲史貝林的人)絕不可能曉得內情;她絕不會知道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再過不到一星期,就是我的結婚十週年紀念日——當天,我的妻子與一雙幼兒在一場空難中喪生。就算她看到書前題獻辭:「謹以此書緬懷海偷、塔德與馬可」,也無從得知他們跟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就算她合理推測那三人對於作者來說必定意義重大,也不可能知道那三個名字事實上代表作者人生的一切——更不可能知道當三十六歲的海倫和七歲的塔德與四歲的馬可一死,作者本人也隨之泰半入土。
季默先生,你最近一次跟人打架是什麼時候的事?
海特曼恩突如其來闖入我人生的那個時間點,我就是那副德行。當時我並不曉得那傢伙是何方神聖,對他的名字也沒半點印象,但在就要入冬,屋外樹葉全掉光、眼看即將降下初雪那天夜裡,我無意間看到電視上播出他某部舊片的片段,被逗得笑了出來。這聽起來或許沒什麼大不了,不過那年自從六月起,就不再有任何事物能把我逗笑。當時我感到胸口突然一陣抽搐扯動肺葉,隨即發出咯咯笑聲。我當下明白了一件事:我根本還沒走到萬劫不復的地步,內心深處依然殘留著繼續活下去的意志。其實那從頭到尾也不過短短幾秒鐘。至於當時發出的笑聲,並不是極為洪亮,也沒持續太久,不過還是把我嚇了一跳。一來我居然沒刻意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二來,我並不因為自己在海特曼恩出現在螢光幕上那幾秒鐘內一時忘卻自身的憂傷而感到羞愧。這迫使我領悟:除了想一死了之,我的體內還暗暗埋藏著一股先前萬萬想像不到的某種能量。這並不是那種面對無可挽回的遺憾時,心中泛起虛無縹渺的哀愁或起伏不定的情緒。我當下有了極清晰的體會,實實在在、無可駁倒的體會:既然我還能被逗笑,那就表示我並非百分之百麻木不仁;那就證明了我沒有徹底封閉自我、滴水不漏地隔絕外在世界。
贊安諾是種強效又具高度危險的藥。季默先生,只要確實按照我的指示服用,你會瞬間變成僵屍——活著卻絲毫沒有半點知覺、只剩一具空蕩蕩的軀殼。這玩意兒可以讓你飛遍五洲四海,而且我保證,你完全不會感覺自己身在空中。
我並不是電影迷。二十來歲還在讀研究所時,我就開始教授文學課程,此後的所有工作都跟書本、語言、文字脫不了關係。我翻譯過好幾位歐洲詩人(羅卡、艾呂雅、李奧帕迪、米修……等)的作品,也在報m.hetubook•com•com章雜誌上撰寫文藝評論,還出過兩本評論集。頭一本叫《戰地發聲》,書中解析哈姆生、賽林與龐德的作品,並依據他們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表態支持法西斯主義的行徑,探討政治與文學間的關係。第二本《通往阿比西尼亞之路》則是研究於生涯中途放棄寫作的作家,包括:韓波、漢密特、蘿拉萊汀、沙林傑……等數位才氣不凡卻由於種種不同因素輟筆的詩人和小說家。海倫與兩個孩子出事前那段時間,我正準備著手撰寫另一部關於斯湯達爾的新書。我本身倒不討厭電影,只能說電影對我的人生來說從來無關緊要,長達十五年以上的教書、寫書生涯中,我從未想過要對它表示任何意見。我看待電影的態度跟一般大眾沒兩樣——無非當作一項消遣、可有可無的活動,看或不看都無所謂。就算拍得再美不勝收、畫面再勾魂攝魄,電影依舊無法像文字那樣撼動並滿足我。我總覺得,電影給得太多,幾乎不留任何餘地供觀者自行想像,而且很弔詭地,每當電影愈想逼真模擬現實,就愈無法準確傳達真實世界——因為真實並非只存在於外在,亦存乎我們的內心。這就是我為什麼打骨子裡喜歡黑白照片勝過彩色照片、喜歡默片勝過有聲電影的原因。電影是種視覺語言,它利用投射在二度空間影像的手法述說故事。影像加上聲音、色彩,雖然營造出三度空間的幻象,卻也同時剝奪了影像的純粹。多了聲音、色彩,影像可以不必再像過去那樣全力以赴;聲音與色彩非但不能產生相輔相成之功、讓電影臻近完美境界,反而削弱了原以為可因而加分的視覺語言。那一夜,我坐在佛蒙特的家中客廳,看著海特和其他喜劇明星的身影一一從眼前晃過,我驚覺自己正在目睹一項消逝的藝術,一項現在已完全絕跡、也不會再有任何人從事的技藝。而且,自從那些影片問世至今,儘管一路以來電影經歷翻天覆地的進展,但他們的演出看起來依舊如此生動活潑、痛快淋漓,一如初次映演。那全是因為他們十分熟稔自己使用的語言;他們創造了一整套視覺句型、肢體文法,除了服飾打扮與背景中的汽車和古色古香的家具外,全然不顯陳舊。由於所有思想都必須轉譯成動作,任何內在情緒都得透過身體表達,因此完全沒有過時之虞。絕大多數喜劇默片根本用不著費勁說故事。它們既像詩,又像夢境的推演,也像某種繁複細膩的心緒擺盪;而正因默片已死,如今我們或許能夠比當年的觀眾從中發掘出更為深刻的東西。我們隔著遺忘的鴻溝觀賞那些默片,而它們之所以如此引人入勝,也正是緣自那道漫長的時空阻隔——其靜默闇啞、其無色無彩、其疾徐失常的節奏。這些都是阻礙,在在增添觀賞難度,但它們也讓影像自意義的沉重負擔中解放出來。它們橫亙在觀者與影片中間,於是我們完全無須自欺欺人、假裝自己眼前所見即真實世界。扁平的銀幕世界,原本只存在於二度空間,必須加上我們的腦內活動,方成三度空間。
他說:季默先生,每個人終究不免一死,為什麼你偏偏認為搭飛機會喪命?如果你相信統計數字,待在家裡的死亡機率比搭飛機還高哩。
但你想過?
我不記得了。還是小孩的時候吧,大概十一二歲左右。學校生活難免嘛,就是抵抗霸凌之類的。
只要飛機不摔下來,又有什麼好擔心呢?
沒有。
該書由賓州大學出版社印行,截至不久前才剛過的這個三月份,出版距今恰滿十一年。出書後才三個月,少數幾份專業電影期刊和研究學報剛出現零星評論,我就收到一封信。那封信的信封比文具店裡頭賣的尋常信封來得更大、更方正,由於外封用紙質地厚實而高級,我剛開始以為裡頭八成是某人的婚宴喜帖或慶生通知。信封上以十分娟秀流利的字體寫著我的姓名與住址。那一手好字若不是出自哪個書法名家,肯定也是位出身名門大戶且受過端正教養、至今仍篤信規規矩矩把字寫好是起碼禮節的人。郵戳顯示該信寄自新墨西哥州的阿布奎基市,但信封上卻寫著另一個地名——天曉得那個地名、鎮名到底是真是假。從頭到尾就只有兩行字,寫著:新墨西哥州夢土鎮青石莊。一看到那地名,我好像還當場笑了出來(不過現在想想,也可能沒笑)。信封上沒有寄件者署名,我只記得一打開信封、正打算取出裡頭的卡片,便隱隱聞到一股幽香,淡淡的薰衣草香氣。
他當下就明白了。我其實什麼也沒提,但那位心思縝密的醫生就已猜出剩下的部分。在那小小的診療間裡,頭上頂著白慘慘的日光燈、到處都是金屬表面冷冰冰的反光,那位皇家醫學院畢業、在喬治城大學附屬醫院內科部駐診,一口純正英國腔、略微少年禿的J.M.辛醫師,當下全盤了解我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我坐在診療臺上,逐一扣上襯衫前襟,兩眼定定盯著地板(我不想看他,我不想一個不慎忍不住掉淚),接著,彷彿經過漫長而尷尬的沉默,他伸出手搭在我肩頭說:請節哀……我真的很遺憾。
半數影片所在位置都在離家車程可達的範圍。羅徹斯特得開車往西約莫六個鐘頭,紐約與華盛頓則在南邊——大約開車五個鐘頭可到達第一站,再花五個鐘頭則可到第二站。我決定先從羅徹斯特開始。冬天即將來臨,愈晚動身,途中遭遇風雪、碰上路面結冰的風險就愈大,屆時恐怕會陷在天寒地凍中不得動彈。隔天我打電話到伊士曼館,要求前往觀賞他們收藏的海特曼恩影片。這類事情通常都怎麼進行,我完全沒有概念,但我不想讓對方認為我一竅不通,便開門見山直接說我是漢普頓大學的教授。希望他們會把那頭銜當一回事——而不至於把我當成某個沒頭沒腦的冒失鬼(其實我是)。那位接電話的女士問道:喔,你在寫跟海特曼恩有關的題材啊?聽她的語氣,似乎那就是正確答案無疑,我頓了一下,支支吾吾照著說出她預期聽到的答案:嗯,是的,沒錯,正是如此。我正在撰寫一部關於曼恩的書,基於研究上的需要,我想親自前去觀賞貴館收藏的影片。
還剩下四部影片——「烙牛人」與「查無此人」在倫敦,以及在巴黎的「大字跳」和「妙手當家」——我深知該趟歐洲之行是觀賞這幾部影片的唯一機會。如有必要,美國境內的收藏單位我隨時都可再次造訪,但英倫電影學會與巴黎國家電影資料館恐怕就很難再有下一回。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把自己弄到歐洲,心裡絲毫不敢偷抱再來一趟的希望。因此,我先前已決定停留在倫敦和巴黎的時間要比實際需要更長——後來兩地加起來總共待了將近七個星期,蟄伏大半個冬天,不要命似地看片、做功課,簡直就像某種藏在地洞裡的瘋狂野獸。儘管一路以來我十分認真謹慎,但此時整個計畫來到另一個層次,我也進入另一個更加緊鑼密鼓、全神貫注到幾近著魔的狀態。表面上,我的目的是深入研究海特曼恩的電影,但骨子裡,我其實是在教導自己心無旁騖,專心在單一件事情上頭。我當時簡直過著偏執狂的日子,但那是避免自己分崩離析的唯一途徑。我於二月返回華盛頓,先在機場旅館睡了一覺,讓贊安諾藥效完全消退,然後,隔天一早頭一件事就是去長期停車區取車、再開到紐約。我暫hetubook.com.com時還不打算回佛蒙特。既然下定決心寫書,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綜觀全世界大小城市,看來看去就屬紐約最不會教我受不了。我先在曼哈頓尋找出租公寓,五天下來毫無斬獲。當時華爾街股市正狂飆到最高峰,還處於一九八七年大崩盤前夕的連續二十個月榮景中,租屋或轉租市場十分吃緊。最後,我索性開車過橋到對岸的布魯克林高地,二話不說火速租下仲介帶我參觀的頭一間,才剛貼上招租告示的皮耶邦街一房一廳公寓。儘管租金頗高、建材老舊,室內裝潢很糟,我還是相當慶幸能租下來。我去買了張床墊擺進其中一個房間,再買一套桌椅放在另一個房間,就那麼住了下來。租約為期一年,該年三月一日是租約起算日,也就在同一天,我動筆開始撰寫那本書。
那為什麼特別擔心在飛機上發作呢?你就不怕自己在地上也可能控制不住?
我說:我不要走回頭路,我決定正面迎戰。路途實在太遠,我下一站要到加州柏克萊,接著還得去倫敦和巴黎。如果搭火車,光坐到西岸就要花三天,加上回程再乘以兩倍;然後搭船來回橫渡大西洋得再耗掉十天,這起碼就得白白浪費十六天。那十六天你叫我幹嘛?盯著窗外、飽覽風光?
怎麼沒有。一大群人蜂擁而上,硬把我摁倒在地,然後把我揍得半死。
正因為我穩贏不輸。我知道飛機會安全起飛、安全著陸,一抵達目的地,我還能活著走下飛機。你八成會說:那恭喜啊。可是,一旦平安無事,我原本的信念就會全部瓦解。醫生,我侮辱了那些死者;我把一樁大悲劇變成了只是單純的走霉運。這樣你明白嗎?我等於告訴那些死者,你們的死全無意義。
他把手縮回,微微苦笑一下,然後坐回角落。當我紮好襯衫,看著他從白袍口袋裡掏出處方箋本子。他說:我這就開處方給你,但在你離開前,我要請你重新考慮你的決定。我大概曉得你的心情,季默先生,我不大放心讓你身處可能勾起傷痛的環境。還有很多其他交通方式可供選擇,或許,你這陣子應該盡量避免搭飛機。
隔天下午,我已置身加州。又過不到二十四小時,我正準備踏進太平洋電影檔案館放映室觀賞海特曼恩的另兩部影片。事後總結:十二部作品中以「探戈狂潮」最恣意狂野、最熱鬧繽紛;而「美滿家庭」則最謹小慎微。我花了兩個多星期對付那兩部片子,每天準十點整便赴館報到,即使碰到休館日(聖誕節與元旦),我照樣待在旅館房間埋頭工作:爬梳資料、整理筆記,為接下來的長途之旅做好準備。一九八六年一月七日,我再度服用辛醫生開的仙丹,從舊金山搭「緊張症」航班直飛六千哩到倫敦。那趟飛行必須比前一趟吞服更多藥,但我依然擔心藥效不夠。雖然明知應該乖乖遵照醫囑,但我實在害怕極了會在飛行途中醒來,於是臨登機前又多吞了一顆。結果差點就此長眠不起。護照上的海關印章證明我的確於一月八日入境英國,但我完全不記得飛機何時降落、何時著陸,整個通關過程也絲毫沒有半點印象,甚至想不起自己到底是怎麼住進旅館。一月九日早上我一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從這兒接著開始,我才算又活了過來。這輩子頭一遭出現一段無跡可循的空白人生。
我撰寫的《海特曼恩的靜默世界》裡頭並沒有巨細靡遺記載海特的生平事蹟。那是一部專門探討海特電影的論著,並非他的私人傳記,書中關於他銀幕外行徑形跡的零星著墨,全部引自正式管道:各種電影百科全書、年鑑、傳記或回憶錄、講述好萊塢早期草創歷程的相關史料……等等。我寫那本書的理由十分簡單,不外乎想分享自己對於海特作品的熱愛。至於他個人的私生活實況究竟如何,完全不在我關切範圍之內。與其無端追索他周圍那些虛虛實實,我寧可專注探究影片本身。除了交代他本人出生於一九〇〇年,一九二九年起下落不明之外,我絲毫沒想過要在書中留下任何餘地,明示或暗指他仍活在人間。就我所知,人死不能復生。一個人能夠維持那麼長久不露半點聲息,那絕對沒有其他可能,一定是死了。
我來來回回讀了六七遍。然後擱下信紙,先踱到屋子另一頭,然後又踱回原地;再把那封信拿起來重讀一遍,因為我想再次確認上頭那些字句是否依然俱在——搞不好,上頭的確有一堆字沒錯,但已經不是我原先讀到的那些句子。接著我從頭到尾多讀了六七遍,可是心裡還是七上八下,姑且就當它是惡作劇吧。過了一會兒,我腦子裡慢慢湧上各式各樣的疑竇,然後接二連三更多疑竇接踵而至,把先前的疑竇統統抹殺。我東想西想,一下這樣揣測,沒一會兒工夫又蹦出另一種揣測,推翻原先那個揣測,然後緊接著又冒出另一種揣測,推翻前面每一種揣測。當下無計可施,我索性跳上車、直接殺到郵局。全美各地所有城鎮不分大小都翔實羅列在郵遞區號檢索名簿裡,假如裡頭根本查不到真有個叫夢土的鎮,那我就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一回家就隨手扔掉那張卡片,當作沒收到過就行了。結果,居然給我查到了;夢土鎮(Tierra del sueño)白紙黑字列在名簿第一冊的第一千九百三十三頁(前後條目分別是阿馬里拉鎮〔Tierra Amarilla〕與堤黑拉斯村〔Tijeras〕),居然真是一個擁有獨立郵政支局和五碼郵遞區號、不折不扣的城鎮。當然,光這樣仍不足以證明信中所言為真,只是稍微增加一丁點可信度罷了,而且在開車回家途中,我已下定決心非回覆此信不可。豈有不回之理?我心知肚明:這種信不讀便罷,一旦讀了,絕不可能不乖乖回信,否則下半輩子肯定都得為此牽腸掛肚沒完沒了。
你提心吊膽是要防什麼呢?
我是對自己沒把握。擔心管不住自己,我不想讓自己出洋相。
所以你預期這趟旅程會平穩順暢,我還是不明白這樣有什麼好怕的。
醫生,我只打算不省人事,不是要尋死。吃藥是為了讓自己睡著,只要能昏睡過去,我就不必去想自己會幹嘛。人上去了,但腦子沒上去;只要達到這種效果,我就不用一路提心吊膽。
那封回信我沒留下底稿,不過記得當時是用手寫,而且盡可能寫得簡短扼要,把要說的話用短短幾句表達出來。我不加思索,起筆就沿用對方那種平鋪直敘而又莫測高深的語氣。我覺得這樣比較不容易露出馬腳,而且萬一整件事從頭到尾真的只是場惡作劇,那樣寫才不會被躲在背後搞鬼的人當成呆瓜。當時我回覆的內容如下(其中一兩處字詞略有出入):親愛的斐妲史貝林女士:我當然願意與海特曼恩見面。惟不知此君尚否健在?盡我個人所知,他銷聲匿跡已超過半世紀。煩請賜告。戴維季默敬上。
離開羅徹斯特前,我打了通電話給漢普頓大學教務長史密茲,告訴他我想再多請一學期的假。起初他有點為難,表示已經將我的課程排入課表、也已對外公告,但我騙他自己正在接受心理治療,他聽完立刻道歉。現在回頭想想,那真是個很卑劣的謊話。可是,當時我正在為自己的人生奮戰,實在不想多花力氣向別人解釋為何突然間四處奔波看默片對我十分要緊。接著我們熱絡地聊了一會兒,最後他還祝我一切順利,儘www.hetubook.com.com管我們兩人都假裝下學期我就會返校上課,但他八成已經察覺我想開溜,早就無心戀棧教職。
都沒人攔著你嗎?
那麼,請想像一下你會出現哪些脫序行為?
壓力,我求之不得哩。我現在要是一鬆懈,肯定就會崩潰,碎裂成百片千片、往四面八方到處亂飛,一飛可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卡片上如此寫道:親愛的季默教授:海特業已拜讀大作,他很想見你一面。敢問先生是否願意至舍下一訪?斐妲史貝林(海特曼恩太太)敬上。
所以這是你上這兒來的目的?打算拿著我的處方箋,合法取得某種保證有效的藥,了結自己的生命?
那為什麼你認為現在還會跟別人打起來?
爆了?怎麼個爆法?你的意思是會情緒失控?
只要光想像自己踏進機艙,不必等到坐定,我肯定就當場爆了。
我下定決心放下一切,隔天立刻束裝出發。反正我請了整學期的假,新學期從明年一月中旬才開始。這段時間我愛幹嘛就幹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而且老實說,假如覺得這樣還不夠,我大可隨自己高興,再請一個學期、兩個學期,甚至無限期休假。說來實在諷刺,我之能夠如此,都拜人生全毀之賜。海倫和兩個孩子死於非命,竟讓我一夕致富。頭一筆錢來自我剛到漢普頓任教不久時,海倫和我在保險業務員遊說下購買的壽險——對方當時說:買個心安也好——由於那筆壽險可合併校方提供的健保,加上保費不算太高,每個月只須繳付絲毫毋庸掛懷的區區金額。飛機失事後,我其實忘了有那筆保險;事發後不到一個月,一名不速之客上門,親手送上一張面額數十萬元的支票。又過不久,航空公司與罹難者家屬達成理賠協議,鑑於我有三名近親於事故中喪生,等於中了賠償金頭彩——彰顯生死無常、天地不仁的最高金額安慰獎。以往光靠我在大學教書的薪水加上海倫偶爾寫稿所賺的稿酬,我們一家始終處處撙節、節儉度日。所以,哪天只要戶頭多出一千元,對我們來說都是件天大的事。如今我一口氣擁有一千元的千百倍,卻一點意義也沒有。收到支票後,我分了一半匯給海倫的父母,但他們又把錢退給我,除了感謝我的好意,也再三聲明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收下那筆錢。後來我為塔德就讀的小學買了整套全新的遊樂器材,捐給馬可的托育中心兩千元,用以添購圖書並設置一座美輪美奐的沙坑,又說服住在巴爾的摩的妹妹與擔任音樂教師的妹夫接受「季氏死人錢基金」提供的高額現金贊助。假如找得到更多親人,我還會繼續拿錢往外送,但我的雙親皆已謝世,妹妹黛博拉是唯一的親人。於是,我索性撥出一大筆錢,以海倫的名義在漢普頓大學成立一個「海倫馬坎旅行獎助計畫」。構想十分簡單明瞭:每年選出一名應屆畢業生,贈與一筆現金,獎勵他在人文學科方面的優異表現,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任何規定,沒有附帶條件,也不設任何資格限定。獎助金得主由各不同系所(歷史系、哲學系、英文系與外文系)教授輪流出任委員組成評選會遴選。只要是用於海外旅行,馬坎獎得主可以完全自由支配該筆獎金,不會有人過問。成立那筆獎助金得動用龐大金額,但即使金額相當龐大(約合我四年薪資),仍只占我全部資產的一小部分而已。而且儘管我後來挖空心思想出各種合理名目、把所有能捐、能送的管道都用盡,手上還是剩下一大筆錢不曉得該如何處置。那實在是筆令人非常難受、十分不堪的橫財,每分每毫都是用鮮血換來。要不是臨時冒出這跨海看片計畫,我或許還會繼續散財,直到最後半毛不剩為止。但就在十一月初那個冷颼颼的夜裡,我突發奇想要進行幾趟旅行,若非當時財力不虞匱乏,我絕對負擔不起如此鋪張的一時衝動。反正那筆錢留在手邊,對我來說只是凌遲罷了。所以,就姑且當作一道解藥、當作免除來日精神崩潰的解脫之道。出門在外住旅館、用餐,處處所費不貲,但我生平頭一遭可以大大方方花錢而完全無須操心自己能否負擔的問題。儘管陰鬱、哀愁依然籠罩心頭,但我行動自由自在,加上口袋飽滿,我可以隨心所欲決定如何揮霍自由。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他失蹤之後一連多年,坊間陸續出現各式各樣關於他下落的謠言、傳聞,不過全屬捕風捉影、不著邊際。有的研判他自殺尋短、有的推斷他慘遭凶殺撕票。其中較可信的幾則說法也因從未尋獲屍體,皆無法證實,亦無從證實真偽。其間還出現過其他種種論調——更天馬行空、更引人入勝。也更符合此類事件應具備的曲折浪漫情節:有一派聲稱他跑回阿根廷老家去了,還在當地經營巡迴馬戲班子;另一派則說他加入共產黨,匿名寄居在紐約州尤蒂卡、混進當地乳品工廠鼓動工潮;還有人說他成了攀火車雲遊四海、浪跡天涯的無業遊民。假使海特當年名氣更響亮些,那些謠傳肯定會輾轉流傳、長久不息。而他本人則會繼續活在五花八門的穿鑿附會之中,慢慢成為迷離幻境中的不朽傳奇,最後還可能被奉為一生精采絕倫,卻命運詭奇多舛的代表人物。可是,一切都落空了,因為海特才剛在好萊塢嶄露頭角,演藝事業就戛然而止。他壓根沒來得及在世人腦海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教外界牢牢記住他是誰、有何能耐。於是過了幾年後,大家便慢慢忘了他。到了一九三二、一九三三年前後,海特曼恩這幾個字儼然成了明日黃花。如果勉強要說還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大抵就是在某幾部早就沒人讀的冷僻怪書裡頭充當幾則注腳罷了。有聲電影時代來臨,先前那些忽明忽暗、悶聲不響的老骨董即刻被世人拋諸腦後。銀幕上再也看不到古怪突梯的丑角在鏡頭前裝瘋賣傻,也沒有豔光四射的摩登女郎隨著沒人聽得見的音樂手舞足蹈。不過才短短幾年,那些影像統統消失無蹤,而且彷彿頓時變成遠古物事,就像史前時代叱吒一時的龐然巨獸,轉瞬之間全部絕跡。
我自始至終都沒想過那樣拚命究竟值不值得。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件事做,對我來說,重要的就是抱定貫徹到底的決心。我明白海特只被歸為千萬個競逐影壇失利的微不足道小角色之一,但這絲毫無礙我衷心讚賞他的作品,更以一路有他相伴為樂。當年他以每個月一部的超高效率拍攝那些影片,而且開銷甚低,攝製費用之低遠遠不足以支應攝製一般喜劇默片絕不可少的刺|激特技與驚險場面所需,簡直拮据得令人納悶他到底如何拍出那十二部作品,何況還是十二部極具看頭的電影。根據我所讀到的資料,海特當年在好萊塢是以道具工人和布景畫師起家,偶爾也充當臨時演員,曾在不少部喜劇片中跑龍套,他後來遇到貴人——一名想涉足電影圈的財主西摩杭特,才總算得到自導自演的機會。杭特是出身辛辛那提的銀行家,一九二七年初赴加州獨資成立製片公司「萬花筒影業」。現存所有資料都指出,杭特是個性格顢頇跋扈且行事偷雞摸狗的人,不僅對電影這行一竅不通,也不擅長商業經營,「萬花筒」只維持一年半就宣告倒閉。杭特本人則受到違法炒股、侵占公款兩項指控,後來他趕在對簿公堂之前上吊自殺。儘管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還得忍受杭特一天到晚處處扯後腿,海特仍舊緊緊抓住機會、使出渾身hetubook.com.com解數。他拍的電影統統沒有腳本,甚至連前置作業亦付之闕如。端賴海特和身邊一對搞笑搭檔安祖莫菲與朱爾布勞斯登三人臨場即興創作、邊想邊拍,還經常不得不將就運用臨時借來的場地、疲憊的工作人員、老舊的器材,趁夜深人靜進行拍攝。他們沒錢拍攝十幾輛汽車轟然撞成一團或大群牛隻集體奔竄,也負擔不起樓房倒塌、爆破等特效;更別提洪水氾濫、颶風肆虐那種壯觀場面,也沒有能力呈現洋溢異國風情的景色。追加預算的機會微乎其微,假如過程中哪個點子未能符合原先設想,也完全沒有餘裕事後補拍。所有拍攝流程都得按部就班,一點都馬虎不得。每個爆笑橋段都經過縝密計算:每分鐘有三個笑點,然後碼錶歸零、重新計時。即使周遭有許多各式各樣的不利因素,海特似乎優游自得、游刃有餘。他的影片儘管格局不大,卻自有一股親和力,能吸引觀眾、讓人自然融入其中。我明白研究電影的學者為何重視他的作品——但也理解為什麼從來沒人熱中那些影片。既然他沒做出任何重大突破,而且他的全部作品皆已重新出土,那麼關於他的歷史定論也就無須改寫。儘管海特的電影對於這門藝術貢獻甚微,但他的影片並非全無可取之處,我看得愈多,就愈喜愛片中蘊藏的靈氣與不刻意賣弄的慧黠、他滑稽逗趣而又楚楚可憐的神態。我旋即發現,至今還沒有任何人看遍海特的所有作品。由於最後幾部失傳影片直到晚近幾年才出現,加上沒人會只為觀賞那幾部影片跑遍全世界走訪各個典藏機構,如果我能堅持走完全程,就將成為全世界頭一個做到的人。
那天海倫帶著孩子回密爾瓦基娘家探視雙親,而我仍獨自留在佛蒙特,忙著批改學生作業,打算趁學期剛結束趕緊把成績打完交出。沒錯,我當時是名教員——在佛蒙特的漢普頓大學教授比較文學——沒錯,那是我非得親自完成不可的分內工作。原本我們打算等到二十四日或二十五日再一道出發,但海倫的父親剛動手術切除腳部一處腫瘤,經過全家四口商議的結果,還是決定由她先帶兩個孩子盡快啟程前往探視。由於行程決定得倉猝,臨時還得多處理一件麻煩事:我們必須硬著頭皮去跟塔德就讀的小學交涉,請求校方批准他不用上完二年級期末最後兩星期的課。當時校長雖然表示理解,但面露難色。經過不斷爭取,最後她才勉強予以通融。這件事後來成為我揮之不去的心頭恨(之一)。當初要是她堅守校方立場、說什麼都不同意提前放人,那麼,塔德就只好跟我留下來,不至於跟著賠上一條命。至少,母子三人中就有一人能逃過一劫。至少就有一人不會從七哩高的空中墜落……也不會留下我孤零零獨守原本的四口之家。當然,我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數也數不清的心頭恨,許許多多說什麼都化解不了的疙瘩、鑽不完的牛角尖,隨時隨地用來折磨自己,而我一再義無反顧地跳進去、一遍又一遍與它們苦苦糾纏。一切都脫不了干係,每件事都環環相扣、彼此牽連,才會導致最後那場悲劇——舉凡我岳父腿上的那顆腫瘤、那幾天中西部的天候狀況、代訂機票的旅行社電話號碼……等等等等。最慘的是:當時是我自作聰明,執意開車載他們去波士頓搭直航班機。我不放心讓他們就近在伯靈頓機場搭機,因為那樣去密爾瓦基得先搭一趟十八人座的螺旋槳小飛機到紐約轉機。我對海倫說:我一向討厭搭小飛機。小飛機太危險了,我說什麼都不准妳跟孩子三個人自己去搭小飛機。於是,他們順從我的主張,沒去搭小飛機——完全是為了不讓我擔心。他們去搭了大飛機,最可惡的是:還是在我的死催活趕之下,把他們送上那架大飛機去赴死。那天早晨路上車子很多,等我們千辛萬苦開到春田市、上了麻州快速道路後,我還得一路猛踩油門拚命超速,總算才及時趕到羅根機場。
我當時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影像上,沒有太仔細留意紀錄片旁白;依稀記得好像提到:海特當年神祕驟離演藝事業、他被公認為末代無聲短片領域的重要喜劇演員云云。時至一九二〇年代,絕大多數已奠定影壇地位且順應時代潮流的影壇諧星都轉換跑道、改拍有聲長片,喜劇笑鬧短片的素質因而大幅滑落。影片旁白說道:海特曼恩雖未對該片種帶來任何革新,但他仍是公認肢體掌控技巧極為出色的天才型搞笑演員、值得寄予厚望的後起之秀,若非演藝生涯草草終結,假以時日必可大放異彩。此時,海特的段落結束,我才開始認真聆聽每一句旁白。畫面上交替呈現一幀幀各個喜劇演員的靜照,旁白娓娓惋惜默片時期的影片如今存世甚少,一旦進入有聲電影年代,大量默片紛紛或被冷凍窖藏,或慘遭祝融,或成批廢棄,無數精采演出亦因而從此不見天日。旁白繼續說道:幸好,並非全然絕望。近來許多老電影陸續出土;就以海特曼恩為例,截至一九八一年,原本其存世作品僅僅三部,其他九部影片雖然留下若干周邊材料(即當時的媒體報導、影評、劇照、放映本事等),但影片膠卷本身已宣告佚失。隨後,就在同年十二月,巴黎的國家電影資料館收到一件匿名包裹。該包裹顯然寄自洛杉磯市中心,裡頭裝著海特曼恩十二部作品中第七部「大字跳」幾近全新的拷貝。接下來三年,類似這般的八件包裹分別寄到世界各地的電影典藏機構:紐約的現代藝術博物館、倫敦的英倫電影學會、羅徹斯特的伊士曼館、華盛頓的美國電影學會、柏克萊的太平洋電影檔案館,以及又是巴黎的國家電影資料館。到了一九八四年,海特曼恩的全數作品已分別入藏前述六個機構。那些包裹皆寄自不同城市,而且分布極廣,有的來自克里夫蘭與聖地牙哥、有的寄自費城與奧斯汀、有的則從紐奧良與西雅圖寄發,由於每件包裹都未附上隻字片語,捐贈者身分與地緣關係便完全無從查考。旁白者如此作結:儘管此事為海特曼恩的謎樣人生與從影經歷增添一層神祕色彩,但整個電影界無不衷心感激這項善行義舉。
大家都以為他死了。一九八八年當我那本關於海特曼恩的電影專論出版時,他在世間已銷聲匿跡將近六十年。除了一小撮鑽研電影史的專家學者與瘋狂熱愛老電影的影痴,聽聞過這號人物的可說少之又少。他存世十二部無聲喜劇短片的最後一部「贏雙倍或全輸光」於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上映,兩個月後,沒向任何朋友、同事道別,沒留下隻字片語,也沒對任何人透露去向,海特曼恩步出位於北橙道的租屋處,從此失去音訊。他平日用以代步的藍色狄索托依舊好端端停在車庫,房子的租約還有三個月才到期,租金已預先悉數付清;廚房裡還有食品,酒櫃裡的威士忌也還在,臥房抽屜櫃裡的衣物也半件沒少。根據一九二九年一月十八日當天《洛杉磯先鋒快報》的報導:「依現場狀況研判,他似乎只是臨時出門走走,隨時會返家。」但是,他不但沒返家,而且從那一刻起,海特曼恩彷彿自地表憑空消失。
防我自己。提防自己提心吊膽、提防知道一路將會平安無事的恐懼。
那是長達好幾個月來頭一回有人碰觸我的身體,我頓覺渾身不舒服,對於自己淪為別人憐憫對象感到一陣強烈反感。我對他說:醫生,用不著同情我,你只要開藥給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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