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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書

作者:保羅.奧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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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他彷彿幽靈般起身離開孩子的房間。他來到走廊盡頭,開了另一扇房門,走了進去。那是他的臥房,他的妻子、他的「心肝寶貝」,就躺在床上。海特停下來,她輾轉反側、翻來覆去、踢掉被單,似乎深陷恐怖的夢境。海特慢慢靠近床鋪,小心翼翼為她拉好被子、拍鬆枕頭,然後擰熄床頭的檯燈。她逐漸不再舞動四肢,不一會兒便慢慢沉入平穩安寧的夢鄉。
海特的行為懸疑莫測、充滿相互牴觸的衝動與欲望,他在銀幕上的角色性格過於複雜,令我們很難輕鬆看待。他既不屬於任何類型,也不像任何一種大家熟悉的既定人物,每當觀眾漸漸覺得他的每個動作都很合理時,總會冒出另一個令大家感到困惑乃至無所適從的行為。他淋漓盡致演繹一名胼手胝足、奮發向上的外來移民,努力克服難關、想在美國都市叢林中為自己掙得一席之地。然而,只要哪個漂亮姑娘對他嫣然一笑,就足以令他方寸大亂、害他原先精心安排的計畫當場瓦解。海特在每部影片中所扮演的角色都具備一致的性格,但又完全找不出他是參考任何既定樣板,觀眾全然料想不到接下來他會冒出什麼念頭。他兼具草莽粗獷與文質彬彬兩種不同特質;既追求官能享樂卻又無可救藥的浪漫;行止極其嚴謹,卻又可能隨時做出驚天動地的舉動。他會把身上的最後一毛錢送給街上的乞丐,但絕不是出於同情或憐憫,而是因為認為此乃合乎風雅之舉。而不管是賣力幹活或認真執行頂頭上司差使他執行的低賤工作(而且多半都很不合情理),海特卻始終流露一定程度的疏離感,彷彿同時既嘲弄又慶幸自己的際遇。他似乎恆常處於某種猶疑拉鋸的狀態,熱切貼近現世的同時,卻又隔得遠遠冷眼旁觀。在那部可能是他最逗趣的作品「妙手當家」中,海特將相互衝突的觀點轉化成前後一貫的空前混亂。該片是他的第九部作品,海特在片中飾演一個窮酸小戲班的舞臺總監。影片描述一班人來到如願骨瀑布鎮,準備在當地連演三天法國戲劇大師讓-皮耶.聖迪拉皮耶的香豔爆笑劇「低聲下氣為哪樁」。正當大夥兒要把道具箱從車上扛進戲院時,赫然發現裡頭的道具、行頭統統不翼而飛。這下該怎麼辦?沒有那些東西,整齣戲非砸鍋不可。舞臺上得搭出一整間起居室,更甭提還有好幾件重要道具:一把槍、一條鑽石項鍊,還有一頭烤乳豬。那齣戲預定隔天晚上八點鐘準時開鑼,要是不能趕在之前從無到有把整座舞臺搭好,全團都得喝西北風了。戲班主人是個頸繫花絲巾、左眼戴著單片眼鏡的空心大蘿蔔,一看到整車家當沒了蹤影,嚇得當場昏死過去。於是燙手山芋落到二當家海特手中。面對這場無妄之災,他先用鬍子發表簡短而激烈的感想,然後冷靜下來評估局勢,兩手捋了捋那襲白淨西裝,隨即動手解決問題。接下來的九分半鐘,這部片子算是具體詮釋了無政府主義者普魯東那句膾炙人口的名言:但凡家當,非盜即偷。歷經一連串驚險刺|激的過程,海特跑遍全鎮到處竊取物資。只見他半路攔截百貨行的家具送貨車,盜走桌子、椅子、燈具——一一抬上自己的卡車,直接載回戲院;接著又從旅館廚房陸續摸走銀製餐具、酒杯以及一整套瓷器;繼而變造餐館採買單,大搖大擺走進肉鋪的倉庫,硬是扛走一頭豬。他趁著全鎮政商名流齊聚,在歡迎劇團的晚宴會場上,先神不知鬼不覺扒走當地警長的配槍,稍後又祭出美男計把個中年老富婆迷得神魂顛倒,再使出巧手解下她脖子上的項鍊。他在這場戲裡極盡巧言令色之能事;儘管他的裝模作樣非常卑鄙,虛情假意的嘴臉更可惡,但他同時也是違法犯紀的俠盜、願意犧牲自己的理想主義者。雖然難以苟同他的手段,但觀眾卻又暗暗祈盼他能順利得手。新戲非得如期開演,所以海特絕不能在動手扒竊項鍊時遭人識破,否則就沒戲唱了。偏偏就在這節骨眼,海特一眼瞥見當地的頭號大美人(碰巧是警長的千金),原本情況已經夠棘手的,這下子更不可開交。他在忙著對胖富婆花言巧語獻殷勤之餘,還不忘偷瞄幾眼年輕美人兒。幸虧海特和他的肥羊當時立在半敞的絨布簾子後頭,簾子掛在玄關,隔開入口門廳與宴會廳。因為海特站對邊,他只須稍稍把頭往左一側,就能望見客廳那一邊;而老女人則是整個被簾子遮著,所以就算海特與美女之間眉來眼去時,美女從頭到尾都瞧不見簾子後頭還有個女人。於是海特大可雙管齊下——一邊操弄虛情,一邊動用真愛——由於海特運用高明的剪接與運鏡手法處理這段左右逢源的戲,兩邊相映成趣、倍增喜感,比各自單獨呈現更有看頭。此即海特喜劇的神髓,單單一個笑點絕不能滿足他,一旦情境營造完成,便要立即加料,然後再加料,甚至堆疊到四層笑點。海特鋪陳喜劇的方式就像譜寫樂曲,將個別的音階、音色匯集起來;不同的聲音互動得愈多,情況就會變得更錯綜複雜、岌岌可危。在「妙手當家」中,海特一邊搔著簾子後貴婦的頸子,一邊和宴會廳裡另一個女人大玩躲貓貓。此時,一名侍者打身邊走過,冷不防被貴婦裙襬絆了一下,整盤飲料潑灑在她背上——海特終於逮到機會,從容地順勢摸走鑽石項鍊。他再度達成預定目標——雖然一切都是歪打正著,全得歸功於世事難料。
這位悠哉游哉、不計後果的樂天派,在第十一部作品「查無此人」中轉為陰鬱。當時海特的合約即將到期,他一定很清楚一旦合約期滿,他的演藝事業也將隨之告終。有聲時代即將來臨,那不僅是不可違逆的既定事實,也勢必會摧毀以往建立的一切,海特過去苦心孤詣鑽研以至嫺熟的技藝亦將難以適存。就算他能調整自己的創意,嘗試適應新的電影型態,對他也不會有任何好處。海特說話帶著濃重的西班牙腔,只要他在大銀幕上開口出聲,美國觀眾必定無法接受。於是「查無此人」就濃濃沾染著他當時的惆悵情緒。不僅拍片前景晦暗不明,杭特公司財務狀況日益敗壞,更令當下處境始終籠罩陰影。月復一月,萬花筒的營運不斷冒出更大的缺口。即使不斷刪減拍片預算、一再拖欠員工薪資,短期借貸的高額利息依舊令杭特手頭吃緊。他向片商預支票房收益,結果屢屢無力償還,愈來愈多戲院拒絕放映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的影片。此時海特的功力益發爐火純青,可惜愈來愈少人得以一睹他的作品。
海特在片中扮演一家生產汽水的爽滋滋飲料公司創辦人兼總裁,生意興隆。柴斯則是他的副總裁兼顧問,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柴斯在外欠下大筆賭債,一堆地下錢莊不時派人上門討債、揚言對他不利。海特一早進公司與員工互道早安的同時,柴斯正在另一間辦公室忙著與兩名長相凶狠的傢伙周旋。他說:放心啦,我保證這禮拜一定還錢,再過幾天這家公司就會落入我手裡,光是股票就值好幾百萬哪。兩名凶神惡煞答應再寬限他幾天。離去前他們不忘撂下狠話:這可是最後通牒,要是再賴賬,就把你丟進河裡跟魚一塊游泳!柴斯揩掉一頭冷汗、長吁一口氣。接著從抽屜裡取出一封信;看了一會兒,狀似十分滿意。只見他帶著一抹奸笑把信折起收進信封、放入胸前口袋。觀眾至此便曉得陰謀即將展開,但仍不知道劇情究竟將如何發展。
海特拐過街角,走向下一條大街。迎面看到一樁令他火冒三丈的惡行:一名衣冠楚楚的肥胖紳士竟伸手偷走盲眼報童攤子上的《晨間紀事報》。那男子身上沒有銅板,因為趕時間、懶得花工夫找開零錢,於是直接拿了份報紙便走了。海特氣極之下尾隨在後,等那人停在路口等紅燈的空檔,動手扒走他的錢包。這橋段令人既莞爾又不安。觀眾當然完全不會同情那位胖紳士,但看到海特開開心心地替天行道,大家也為之愕然。雖然他後來回到報攤,把錢交給報童,我們依然未能完全釋懷。海特偷錢包那場戲,我們乍看以為他會占為己有,在那短短黑暗片刻,大家以為海特動手扒竊,一開始不是為了主持正義,而是因為曉得自己絕對不會失手。他後來對盲眼報童慷慨大方,不過是事後之見。現在他已無任何羈絆,也無須遵守任何規矩。他大可用之行善,但也可以此為惡,但此刻我們都不知他會做出什麼抉擇。
鏡頭切回海特的辦公室。柴斯開門走入,手上捧著一只保溫瓶,問海特要不要嚐嚐剛研發出的新口味。海特問:這回打算取什麼名字?柴斯答道:就叫非喝不可。海特點頭大表贊同:非常好,既好記又響亮。不疑有他的海特讓柴斯倒了滿滿一杯不知什麼名堂的液體給他。海特接過杯子,柴斯眼裡閃過一道賊光,等著海特藥性發作。切入中景特寫鏡頭——海特舉杯、啜飲一口,淺嚐味道,鼻頭皺了一下,味道怪怪的;接著眼睛睜大、鬍子微微發顫。整段調性非常搞笑,柴斯催他再多喝點兒,他又舉杯就口,喝進第二口。包藏禍心的非喝不可眼看就快生效。海特接著又喝下一口:咂了咂嘴,對柴斯笑了笑,然後搖搖頭,意思是指那東西味道好像不大對勁。但柴斯根本不理老闆,只顧低頭看錶,同時伸出右手五根手指開始倒數。海特覺得奇怪,正想開口問他到底怎麼回事,這時柴斯已經從五數到一,沒有任何警訊,原本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的海特突然往前一傾、一頭撞上桌面。觀眾以為他剛剛一定是喝了迷|葯,只是暫時昏迷不醒罷了,可是,接著就看到柴斯面無表情、冷冷盯著海特逐漸隱沒:先是兩隻胳臂愈變愈淡、慢慢從銀幕上消失;再來是身體,一個部位接著一個部位愈來愈模糊,然後,連腦袋也隱形了;最後,整個人完全變成透明。柴斯走出辦公室、關上門;在走廊上搓手慶幸奸計得逞,他背倚著門,露出微笑。這時切入字卡,上頭寫著:永別了,海特;很榮幸認識你。
第一眼,只看見鼻子與上唇間那道細細的黑色線條,接著慢慢出現整張臉,最後,才看到海特的整個身體。那道短髭,一會兒是條抖個不停的曲線,不一會兒變成一道和緩的弧線,緊接著又立刻蹦蹦跳跳、絞扭成一團。那道短髭,是海特心理狀態的顯示儀,不僅用來逗大家哈哈大笑,也娓娓訴說海特的心思。那道短髭,活脫就是進入他內在世界的機關。儘管還有其他若干元素——眼睛、嘴巴、精心設計的蹣跚與踉蹌——搭配演出,但那道短髭是傳情達意的利器,即使它說話不帶任何字眼,全靠歪來扭去、東甩西搖,照樣可以像摩斯電碼般傳達清晰明確的訊息。
辦公室裡,柴斯打開保險櫃,取出一大疊股票。安坐在桌前,開始數了起來。
話說回來,海特並非只為博取笑聲。他不屬於人見人愛型,也不是賺人熱淚派。觀眾之所以對他投以同理心,是因為他那股堅持不懈的傻勁。他勤奮工作,也賣力玩樂,正是凡夫俗子的化身;他並非與世界格格不入,只是個常在某些情境下栽跟頭的倒楣鬼罷了。儘管海特始終胸有成竹,目標明確,然而實踐過程中總會屢屢遭遇波折,硬是無法平順抵達終點。他的影片中充斥莫名其妙的肢體意外、出乎意料的機械故障、不按常理移動的物品。若換作其他較沒自信心的人,一旦面對這些挫折,肯定裹足不前,但海特除了小冒肝火(表達方式全由鬍子唱獨角戲)外,絕不怨天尤人。舉凡遭門板夾手、受蜜蜂螫頸、被雕像砸腳……一次又一次走霉運,但他總是聳聳肩、不當一回事。觀眾逐漸打心底佩服他的沉穩,欣賞他身處逆境依然氣定神閒,但最引人矚目的,是他的動作。海特舉手投足間的上千種不同姿態都非常迷人。他的步履總是輕盈靈巧、對周遭一切漠不關心,從容穿梭生活中的層層障礙卻不露絲毫拙態與畏色。且看他挪腳倒退、彎腰閃躲,看他扭身撇頭、弓步起舞,看他發怔頓悟、微跳輕蹦、曼妙迴旋,著實令人目眩神迷。再看他指尖靈巧運作、恰如其分的呼氣、乍見意外事物時微微伸頸翹首。這些細膩的肢體特技對於角色性格的刻畫極具畫龍點睛功效,即使個別呈現亦饒富趣味。不管是鞋底沾上捕蠅紙抑或被一群淘氣小鬼用繩索套住,就算兩臂束緊,身子難以動彈,海特的動作照樣異常優雅、泰然自若,一心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脫離當下困境——儘管轉眼就是另一個困境。無庸置疑,海特確實倒楣透頂,但這些全是小意思。他從不在意該怎麼巧妙避開危難,只專心處理眼前的棘手麻煩。
畫面切回海特。他正慢慢穿過走廊,小心翼翼灑上最後一段黑色粉末。最後停在一間辦公室門外,當他將最後一些土屑輕輕灑在門檻上,鏡和*圖*書頭上搖,畫面赫然出現門上的幾行字:
他走出珠寶店。但出乎意料地,他先直接走向一個垃圾桶,將手伸進去掏出一袋東西。那紙袋顯然是他事先藏的,雖然裝得滿滿,但我們看不出裡頭是什麼。接著,海特又回到珠寶店門前,打開紙袋,把裡頭的粉末灑在人行道上,觀眾全被搞迷糊了。那可能是土屑?還是煤灰?或是火藥?反正不管是什麼,那樣灑在地上實在說不通。過了一會兒,珠寶店門口到人行道邊逐漸形成一道細細的黑線。海特鋪完人行道,接著大膽穿越馬路。只見他一下躲汽車、一下子避開電車,跳過來、蹦過去,一邊不停掏出紙袋內的東西繼續灑,愈看愈像哪個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的神經農夫在埋頭播種。那道黑線已橫過大馬路;海特跨上對街的人行道,繼續灑粉末,我們這才明白:原來,海特利用黑色粉末鋪出一道軌跡。但我們仍不知道那條軌跡通往何處,只見他一路走到一幢大樓入口、開門進去,我們不免懷疑他是不是又在耍大家。門在他身後關上,鏡頭拉遠,海特剛走進的那幢大樓逐漸入鏡:正是爽滋滋飲料公司總部。
柴斯離開走廊、出鏡,鏡頭定在原處對著門空拍一兩秒鐘,然後,非常緩慢地往門上的鑰匙孔推近。這段拍得相當迷人,充滿懸疑與臨場感。鑰匙孔愈來愈近,占據銀幕的部分愈來愈大,很快就看到室內景況。不一會兒,我們已進到室內,由於預期會出現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因此觀眾看到接下來那一幕時不免詫異:海特依然趴在辦公桌上昏迷不醒,但他身形俱在;此時觀眾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莫名其妙之餘只能斷定一定是藥效已經消退。我們明明親眼看著海特消失在銀幕上,現在又看得見他,可見剛剛他喝下的那杯隱形藥水效力並沒有我們原先以為的那麼強。
與此同時,海特正要幹下第一票大案子。隱去形跡、蒙蔽良心的主角走進一家珠寶店,當著五六個看不見他的人面前,把一整個玻璃展示櫃內的首飾橫掃一空,只見他慢條斯理抓起一把又一把金錶、項鍊、戒指,好整以暇往自己口袋裡塞。他看起來既像只是貪圖好玩,又好像另有目的。整個行竊過程,他的嘴角始終帶著很淺但明顯可見的笑意,擺明這是件刻意犯下的冷血罪行。眼睜睜看到這一幕,我別無選擇,只能認定海特已自甘墮落。
海特個子太挺拔,不適合胡鬧搞笑;外表過於俊美,不能像其他丑角那樣裝瘋賣傻。由於海特天生一對漆黑水靈的眼珠加上高聳鼻梁,模樣就像一名愛情片中表現出色的二線男星,結果一再跑錯攝影棚、演錯片子。他的外表是個成熟的大人,這似乎違反了喜劇片定律。照理說丑角諧星的外形應該都是矮不隆咚、陰陽怪氣,要不就得圓圓胖。尋常搞笑演員的典型不外乎鬼靈精、活寶、笨蛋、怪胎、喬裝成大人的小屁孩,或是內在幼稚的成年人。且舉「胖子阿巴克」為例:他生就一副嬰兒肥,時不時露出羞答答的傻笑,嘴唇搽著女用口紅;只要女生瞄他一眼,他就使出招牌動作:飛快將食指含進嘴裡。以下列舉幾位大師級笑匠當年賴以形塑其經典角色的一些小道具和行頭:扮「流浪漢」的卓別林穿特大號皮鞋與破衣爛褲;扮「有勇膽小鬼」的洛伊德戴黑框大眼鏡;扮「傻瓜」的基頓有平頂帽與撲克臉;扮「蠢蛋」的蘭頓則是一整張刷得粉白的臉。這些角色皆屬邊緣人性格,由於他們對觀眾既不造成威脅,也不會引發羨妒,所以每當擊退對手、擄獲美人芳心,觀眾總會為他們喝采。唯一的問題就是:一旦抱得美人歸,他們到底懂不懂怎麼憐香惜玉。但海特就不一樣,觀眾絕對不會對他產生相同的疑問。一旦他對某個女生拋出媚眼,對方往往也會識趣回拋一個給他,如此一來,觀眾便心知肚明:這對男女心裡想的可不是步上紅毯。
在現實中,海特個人的演藝事業亦隨著那個微笑宣告結束。囿於合約,他後來又製作出一部影片,但那部「贏雙倍或全輸光」並不算一部新作品。萬花筒影業公司當時已瀕臨倒閉,根本沒有資金可供攝製任何正規影片。於是,海特挑揀以往片子淘汰不用的零星片段加以拼湊,重組成一套喜劇段子集錦。廢物利用的成果確實頗具巧思,但該片除了顯露海特的剪接技術十分高明之外,毫無任何新意可言。若要公正評量海特的作品,我們必須把「查無此人」當作他真正的最後一部影片。該片暗藏海特本人失蹤的密碼,撇開該片曖昧混沌、多所隱晦,再加上其中種種並未正面解答的道德質疑不提,該片的真正意圖,可說是婉轉講述海特自身的苦悶。海特在尋找一個向世人以及這個世界訣別的方式,為了這麼做,他必須讓自己從自己眼中消失。他隱形了,最後當魔咒解除,他又能重新看見自己時,卻認不出自己的臉。當他注視自己的同時,我們也注視著他,在如此懾人心魄的雙重諦觀下,我們目睹他坦然迎向自己的毀滅。他為下一部影片選定的片名「贏雙倍或全輸光」,與那十八分鐘充斥跌撞跑跳、插科打諢的搞笑段子大雜燴完全扯不上任何關係。「贏雙倍或全輸光」這片名其實是回頭暗指「查無此人」片尾對鏡自照那場戲。當海特展顏露出非比尋常的笑容,剎那間我們似乎得以瞥見他心底的全新人生。藉由那個微笑,他讓自己獲得重生,但已不再是原來那個人,他不再是昔日逗大家、娛樂世人的那個海特曼恩。我們目睹他轉變成另一個大家都不認得的人,在世人能夠接納這新的海特之前,他就不見了。逐漸縮小的圓圈圍住他的臉,最後將他吞沒在黑暗中。過了一會兒,銀幕上打出他的其他任何影片都不曾出現過的兩個字:「結束」。這就是世人最後一次見到海特曼恩。
鏡頭帶回室內,海特太太已被帶上床就寢。
那套體面稱頭的西服貫穿海特的每一部影片,是重要性僅次鬍子的固定元素。鬍子連結的是他的內在自我,也是直覺衝動、細思慢想、腦力激盪的轉喻。白色西裝則是他外在社交關係的具體表徵。由於影片裡其他景物總是非灰即黑,兩相襯托,那套白色西裝便更顯白得發亮,是不折不扣的吸睛利器。海特在每部影片中皆以同樣裝束出現,而每部影片中照例至少都會有個長段子描寫他費盡千辛萬苦捍衛它免受髒汙。泥漿、機油、麵醬、糖和*圖*書汁、煤灰、汙水——各式各樣黑漆漆的液體、髒兮兮的玩意兒,頻頻出其不意對他發動突襲。那套西裝是海特最引以為傲的資產,而他也打算穿出光鮮亮麗、流行帥氣,藉此博取世人目光。每天一早他鄭重其事穿上它,如同騎士披上盔甲,做好準備迎接當日等在前頭的任何社會險惡,卻從未好好想過自己的做法其實適得其反。穿成那樣不但無法保護自己免於飛來橫禍,反而讓他成了顯著目標。不管走到哪兒,方圓百碼內的所有倒楣事兒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那襲白色西裝除了對外昭告海特的弱點,每當他遭受外界捉弄時,更平添一股惆悵。海特始終堅持優雅格調、深信自己只要穿上白西裝就能成為最有魅力、受人青睞的男人,他將個人虛榮提升為值得觀眾賦與同情的理由。在「贏雙倍或全輸光」中,他摁女友家門鈴的同時猶不忘伸手撢撢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觀眾所看到的已不再是自戀的展現;而是目睹一個我執太深的男子自設樊籠。白色西裝令海特居於劣勢,但也讓觀眾心甘情願與他同仇敵愾,任何演員一旦做得到這點,接下來就能無往不利了。
海特慢慢甦醒;看到他又活過來,我們莫不鬆了口氣。大家都以為宇宙的秩序已恢復正常,接下來,海特就要動手報復,揭發柴斯的陰謀。接下來的二十幾秒,海特再度使出老練辛辣的喜劇身手。他狀似宿醉未醒、硬要打起精神,從椅子上立起,一下暈頭轉向、不辨東西,繼而醺醺然、滿屋子亂轉。觀眾全被他逗樂了。眼見為憑,既然能夠看見他那副滑稽模樣,大家都篤定認為海特已經完全復原,所以樂不可支地盡情欣賞他一會兒腿彎腳軟、一會兒頭昏眼花、一會兒東倒西歪的搞笑演出。就在這時,海特走到掛在牆上的鏡子前,劇情再次全面翻轉。他想對鏡梳理自己亂掉的頭髮、整整歪了的領帶,當他望向又平又亮的橢圓形鏡子,裡頭卻沒出現自己的臉。他沒有倒影。他摸摸自己,確認自己是否形體俱在,可是當他再往鏡子一照,仍然看不見自己。海特當場傻眼,但沒有驚惶失措,只是心想:大概這鏡子有什麼問題吧。
海特後退幾步,朝她送了一記飛吻,然後坐在離床腳不遠的椅子上,彷彿打算待在那兒過夜,像某個善良的幽靈,一直守護著她。儘管不能碰她,也無法對她說話,但他仍能守護她,讓她為自己帶來力量。可是就算隱形人也會疲倦。雖然看不見,還是像別人一樣有一副身體、像別人一樣,累了就得睡覺。海特的眼皮愈來愈沉,兩眼使勁硬撐著,卻頻頻闔上,只好一下睜開、一下閉上,儘管三番兩次試圖振作,還是敵不過睡魔。不一會兒工夫,他屈服了。
海特經常在影片中扮演底層弱勢。只有兩次他以已婚者身分出現(「美滿家庭」與「查無此人」),除了在「探頭探腦」中扮演私家偵探、在「烙牛人」中飾演遊走各地表演的魔術師外,他照例都是老老實實從事低薪的卑微工作,如「贏得美人飛」中的服務生、「鄉下週末」的車夫、「大字跳」裡挨家挨戶兜售東西的推銷員、「探戈狂潮」中的舞蹈老師,以及「出納員現形記」中的銀行職員。海特在片中通常以社會新鮮人之姿登場,儘管前途黯淡,但他絕對不會表現得垂頭喪氣;他的強烈自尊不允許自己示弱,只要看他工作時駕輕就熟、胸有成竹的模樣,便不難看出此人來日注定飛黃騰達。因此,海特的電影最常見的結局不外以下兩種:一種是他終於贏得美人芳心或立下某件汗馬功勞令上司刮目相看;另一種則是上司實在太愚昧(有錢有勢的人往往被描寫成昏庸之輩),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傑出表現,不過美人終究會看在眼裡,這樣的回報也就足夠了。凡是涉及愛情與金錢的抉擇,最後總是愛情勝出。以「贏得美人飛」為例,背景描述一場表彰飛行女英豪汪妲麥克努的盛大餐宴中,海特飾演的服務生一邊忙著為好幾桌醉醺醺的客人上菜,一面成功逮住一名珠寶竊賊:杯觥交錯之際,只見他左手掄起香檳瓶敲昏小偷,右手同時為賓客送上點心;不料瓶子上的木塞突然蹦開,頂級的凱歌香檳當場噴得領班滿頭滿臉,海特因此砸了飯碗。不過沒關係,有情有義的汪妲全程目睹海特的英勇行徑;她偷偷將自己的電話號碼塞到他手裡。影片最後一幕是他們倆雙雙坐進她的座機,飛入雲端。
一旦活動起來,那道鬍髭是傳達所有人心思的工具。當它靜止不動,卻又不僅只是一道裝飾。它彰顯海特在人間的定位,樹立他刻意營造的角色性格,定義他在別人眼中的身分——但那道小鬍子獨屬一人,因為它細得離譜、黑得發亮,絕對不至於錯認。他就是那個南美花|花|公|子、拉丁萬人迷、熱血滾滾的黝黑型男。再加上那頭梳得服服貼貼的油亮頭髮、一襲永遠不變的招牌白西服,混搭出某種既生猛又彬彬有禮的印象。此即所謂的視覺符碼。觀眾只消看上一眼,即可理解其中含意,況且那是個路上人孔總是缺了蓋、爆竹與雪茄一個樣,處處潛藏危機的世界,但見有人穿著雪白西裝逛大街,你便曉得他接下來肯定要倒大楣。
畫面漸淡成一片黑幕,當銀幕淡入重新亮起時已是早晨,陽光穿過窗簾流洩到室內,鏡頭切入,海特的妻子仍睡在床上。然後切到睡在椅子上的海特。他整個身體蜷成十分不自然的姿態,敞開四肢、每個關節都扭成十分怪異的角度,簡直成了一串大麻花,我們萬萬沒料到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可笑的畫面,不禁噗哧大笑,這麼一笑,片子的調性又起了變化。「心肝寶貝」先醒來,她睜開雙眼,從床上坐起,我們從她的臉部得知一切,——只見她的表情從喜悅急速轉為難以置信、又立刻轉成審慎的樂觀。她急急忙忙跳下床,奔向海特,伸手撫摸他的臉(他的頭往後仰、整顆腦袋掛在扶手之外),海特像是突然遭到電擊,整個身體從椅子上蹦起來,一陣手舞足蹈後終於直挺挺坐得端端正正。接著,他睜開眼,彷彿忘了自己是隱形人,不由自主地對妻子露出微笑。兩人湊近打算接吻,可是當他們嘴唇即將貼近時,他又滿臉狐疑抬起頭。怎麼會這樣?魔咒失靈了嗎?或者,自己只是在做夢?他摸摸自己的臉,又拍拍胸膛,然後望著妻子的雙眼。他問她:妳看得見我?她回答:當然,我看得見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兩眼盈滿淚水,撲向前親吻他。但海特仍不放心。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牆邊那面大鏡子前。證據就反映在鏡子裡,假如他能看見自己的倒影,那就確定苦難已經結束。他恢復正常是必然的結局,但整幕戲最美妙的部分在於海特緩慢地詮釋自我的轉變。剛開始那一兩秒,他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當他慢慢瞄到裡頭那個人也睜大雙眼從鏡中回望自己,他彷彿盯著一個陌生人、就像看到一張從未見過的臉。然後,鏡頭推進,漸漸變成特寫,海特慢慢咧嘴微笑。那微微一笑饒富深意,不僅傳達出他重新又找回自己,他看向鏡中的那個人也不再是過去那個海特,而是個全新的人,不管跟以前那人長得有多像,他都已經從裡到外,徹底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全新的人。看著鏡子,他的笑容愈來愈清晰、愈來愈燦爛、愈來愈滿意裡頭那張臉。畫面出現一個圓圈,圈圈愈縮愈小,縮到我們只看見一張微笑的嘴,嘴上有道細細的短髭,短髭扭動幾下,圓圈繼續縮小、再縮小,最後完全縮到不見,全片結束。
他步出辦公室,迎面看到一名祕書抱著一疊文件,正好從走廊經過。海特禮貌地對她微笑、招手,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海特聳聳肩。此時,從另一邊又走來兩名年輕職員,海特這回對他們先是扮鬼臉、又是大吼大叫、又是拚命吐舌。其中一名職員指指海特的辦公室大門,問另一個人:老闆來了沒?另一個說:不曉得,我沒看見他。當他說這幾句話時,當然,海特就站在他正前方、面對面相隔不到六吋距離。
劇情自此逐漸緊湊。噼哩啪啦一連串過場戲交代情節轉折,珠寶店老闆發覺遭竊,連忙衝到店外、揮手召來一名警察,接著,慌慌張張、急急忙忙說明來龍去脈。警察低頭一看,發現地上那道黑色軌跡,然後眼光順著那道黑線望向對街的爽滋滋飲料公司大樓。他開口道:看來是條線索。珠寶店老闆說:咱們跟去瞧瞧。於是兩人朝大樓方向走去。
隔天晚上,好戲不僅準時開鑼,而且演出大為成功。肉鋪掌櫃、百貨店老闆、警長和胖女人都在臺下捧場,正當全體演員在觀眾一片鼓掌與喝采聲中謝幕飛吻之際,一名警員為海特戴上手銬,將他送進大牢。但海特依然喜上眉梢,沒有絲毫悔意。他力挽狂瀾,就算即將失去自由,也無法抹殺他的個人勝利。熟知海特拍片過程屢屢遭遇困難的人,一定都能看出「妙手當家」恰如其分點出他當時受制於西摩杭特的一紙合約,而該片同時也是他為萬花筒影業公司賣命、在夾縫中求生存的人生寫照。當你握著一手爛牌,那麼唯一的翻盤方式便是打破遊戲規則——用求的、用借的、用偷的;萬一最後還是失風被逮,套句老掉牙的俗話:至少,美好的一仗已經打過。
在「查無此人」中,海特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扮演有錢人。他在片中原本享盡人人豔羨的榮華富貴:坐擁嬌妻和一對年幼兒女、無數僕婢外加一幢豪宅。片子一開場,描寫海特與家人共進早餐,其中幾段笑點環繞於在吐司上塗抹奶油以及一隻黃蜂掉進果醬罐裡等等,但這只是為了呈現主角一家和樂融融的居家景象,刻意為他即將遭遇的種種磨難預埋伏筆,沒有先看一眼海特幾近完美的人生(婚姻圓滿、孩子乖巧、幸福洋溢到極點的家庭生活),接下來橫在眼前的邪惡事件就不會造成那麼強烈的心理衝擊。果然,當海特遭逢不幸,觀眾無不心痛如絞。只見他在門口與妻子吻別,才一轉身離開家,就此一頭跌入萬劫不復的惡夢中。
「查無此人」便在那樣雪上加霜的層層困境下誕生。劇中大反派名叫C.列斯特(Lester).柴斯(chase),一旦大家參透該角色那古怪拗口的姓名,便不難看出海特其實是暗地將他比喻成杭特。「杭特」(Hunt)這個姓氏的同音異字「追」(hunt)轉成法文是chasse,去掉其中一個s,便成了「柴斯」(chase);進一步再看「西摩」(Seymour)這個名字,拆開來唸作「西」(see,看)「摩」(more,多);而Lester的簡稱是Les(less,少),於是,C.Lester音同seeless(看得少)——意即「目光短淺」如此一來,其用心昭然若揭。柴斯是海特所有電影中惡棍之集大成,他藉由剝奪海特的身分來達到毀滅他的目的。但他的做法並非偷偷在背後放冷槍,也不是明著在人家胸口上捅刀子,而是哄騙主角喝下某種神奇藥水、把海特變不見,讓所有人都看不到他。實際上,這正與杭特對海特演藝事業的扼殺如出一轍。他先把海特拱上大銀幕,然後極盡所能教大家無法瞧見他。在「查無此人」片中,海特並沒有消失,只是當他喝下藥水後,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形體。觀眾依然能看到他出現在銀幕上,但電影裡的其他角色卻對他視而不見。我們看他跳上跳下、振臂疾揮、跑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當眾脫衣,卻沒任何人發現。接著他張口對人大叫,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頓時變得明明有血有肉,卻形同鬼魂。他依然存在人間,但人間已不再有他容身之處。他分明遭到暗算,但卻不是遭人一槍斃命,更不是刀下喪生,只是就此被抹去罷了。
場景切換到海特家的客廳。他的妻子一邊踱來踱去,一邊不停絞著雙手,時不時糾著手絹低頭啜泣。顯然她已得知海特失蹤的消息。這時柴斯進來了,那可惡卑鄙、主導整樁陰謀、竊占海特飲料王國的C.列斯特.柴斯。他虛情假意慰問這可憐的少婦,一會兒拍拍她的肩膀,一會兒搖頭嘆氣裝出惋惜神態。接著他從外套口袋掏出那封神祕信件交到她手裡,騙她那是今天早上在海特辦公桌上發現的。鏡頭切到整頁信紙的大特寫,上頭寫著:心肝寶貝,請原諒我不告而別。醫師說我罹患不治之症,只能再活兩個月。為了不讓妳長久悲慟,我決定即刻自我了斷。公司一切毋須掛懷,由柴斯接手絕對萬無一失。永遠愛妳,海特上。柴斯的漫天大謊和這封假信沒多久便奏效了。下一個鏡頭,海特的妻子手一鬆,信紙慢慢飄落。簡直晴天霹靂,整個世界為之翻覆,一切全都瓦解粉碎。當信紙掉到地上,下一秒鐘,她也暈了過去。
副總裁C.列斯特.柴斯。此時,門開了,柴斯正走出來,海特和_圖_書還彎身蹲在門口。眼看著兩人就要絆在一起,海特在最後一刻趕緊跳開——然後,趁門正要閉上前溜進去,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走進柴斯的辦公室。正當這段通俗劇逐步推向高潮,海特仍繼續堆疊更多笑料。他一進入辦公室,看見柴斯辦公桌上攤了滿桌子股票。他一一收拾、整理成一大疊,然後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接著,他快手快腳、俐落地從側面口袋掏出一件件珠寶首飾,漸漸在柴斯的記事簿上堆成一座贓物小山。海特剛把最後一枚戒指放到最高點,柴斯回來了,搓手竊喜,狀似洋洋自得。海特後退幾步,大功告成,接下來就等著看仇人的下場了。
之後整個過程一再令觀眾驚駭不解,不明白正義究竟是獲得伸張抑或蕩然無存。剛開始,柴斯只顧著那座珠寶小山,一時沒注意桌上的股票沒了。等他挖開金山銀山,發現股票不翼而飛,卻為時已晚。警察與珠寶店老闆破門而入。人贓俱獲、當場破案、現行犯就逮。柴斯百口莫辯,線索明明白白連到他門口,而且他手裡還拿著贓物不放。想當然,他奮力拒捕、企圖開窗脫逃、朝圍捕者丟擲爽滋滋汽水瓶,經過一陣扭打,終於不敵警棍、警刀夾擊,總算俯首就範。海特冷眼旁觀這一切。即使雙手上了手銬的柴斯被押走,海特也未因勝利而興高采烈。雖然他的計謀一一實現,但對他又有何用?眼看這天就要結束,他仍未恢復原形。
他又走出大樓,在街上穿行。通衢大道杳無人煙,整座城市彷彿只剩海特一人。先前周圍那些熙攘人潮、車水馬龍都到哪裡去了?那些汽車和電車呢?人行道上那些摩肩接踵的行人呢?我們當下頓時狐疑,難道情況顛倒過來了?會不會是海特變正常,而其他人全變隱形了?這時,一輛卡車不知從哪兒快速駛來,輾過一處水漥。人行道上濺起一大片水花,灑向四面八方。海特也遭了殃,可是鏡頭轉回,我們看到災情,他的西裝外套竟然毫無半點水漬。原本應該是逗趣的橋段,但是不然,因為海特刻意演得一點兒也不好笑(一臉哀戚、定定盯著外套,看到自己身上完全沒濺到半滴髒水,眼中滿溢失望之情),這簡單的一幕扭轉了影片的調性。夜幕低垂,他回到自己的家。他進了家門,踩著樓梯上了二樓,進入孩子的房間。小女孩與小男孩各據一床,皆已入睡。他坐在小女孩床畔,端詳她的臉龐,然後伸手想撫摸她的頭髮。就在快碰到孩子時,他猛然想到自己或許會吵醒她,便趕緊縮手。要是她在黑暗中醒來,卻不見半個人在房內,一定會嚇壞了。海特以內斂質樸的手法演出這段感人的戲。他失去了碰觸自己小女兒的權利;眼看他遲疑、掙扎,最後不得不忍痛縮手,我們至此全然體會一路以來,加諸在他身上的魔咒對他的深刻打擊。就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手勢——手僵在半空中,張開的手掌離小女孩的頭僅僅不到一吋——我們完全了解海特淪落成無物了。
鏡頭跟拍她癱倒,接著她不省人事的身體溶接成海特的遠景鏡頭,他已走出公司,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遊蕩,試圖理出頭緒、絞盡腦汁要弄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這樁可怖的怪事。為了證明是否已真的完全沒救,他站在人潮洶湧的十字路口,一件件褪下身上的衣物,脫到只剩內衣褲。他跳了一小段舞、倒立用手走了幾步、朝往來人潮脫褲露屁股,可是從頭到尾根本沒人瞧他一眼,他只好垂頭喪氣穿回衣服,黯然離去。他面對既定事實,與其費勁進行無謂抗爭,還不如好好了解目前處境,也沒花工夫去讓自己恢復正常(比如找柴斯興師問罪、或苦苦尋覓破解隱形魔力的解藥),海特反而開始進行各式詭異衝動的實驗,從中探索自己面臨什麼狀況以及變化後的結果。無意間——不過一時不小心、手輕輕一揮——他竟把一名路人的帽子打飛了。竟然可以這樣啊,海特彷彿恍然大悟。原來,對周圍所有人來說,他的外形雖然看不見,但身體仍能與世界互動。此時迎面走來另一名路人,海特伸腳將對方絆倒。沒錯,完全跟他料想的一模一樣,不過,不妨再多試幾下。先從簡單的下手,他掀開旁邊一位女士的長裙,端詳她的美|腿;又偷偷親了另一個女人的臉頰、再偷親了另一人的嘴;他劃掉交通標誌上的「停止」字樣,結果一輛摩托車撞上電車。他偷偷站到兩個男人背後,先拍兩人的肩膀,然後又各踢一下他們的小腿,導致那兩人起了口角。那些惡作劇實在有點過分又幼稚,卻也十分具娛樂效果,而隨著一次又一次實驗,愈來愈能確定隱形後的成效。接著,海特在人行道上撿起一顆不曉得從哪兒滾來的棒球,他又多了一項重大發現。一旦隱形人碰觸某樣東西,那東西也就隨著消失不見。它不會漂浮在空中,而是跟著隱形,被吸入同樣包圍著隱形人的虛空,一旦進入這空間,也就跟著不見了。追著找球的小男孩跑過來,那顆球應該就掉在這附近,按照物理法則,球必定是在這裡,但偏偏就是沒有。小男孩百思不解。海特看在眼裡,便把球擱在地上,然後退開。小男孩低頭一看,咦,球從哪兒冒出來了,就在他腳邊。怎麼會這樣?這場戲便以小男孩驚訝表情的特寫鏡頭結束。
但若少了攝影機的推波助瀾,一切仍是白搭。攝影機鏡頭創造了活靈活現且會說話的鬍髭。海特的影片中,常會頻繁改變焦距,原本的遠景或中景畫面會突然切進一個大特寫。一旦整個畫面填滿海特的臉孔,周遭環境元素便一概摒除,那道鬍髭成了整個世界的中心。接著,鬍子開始活動,海特技巧過人,臉部每條肌肉皆能控制自如,於是鬍子活像有了生命,宛如具備獨立知覺與意志的小生物。只消嘴角微微上揚、鼻孔略略擴張,就算鬍子捲成一道滑稽的弧形,臉部表情依舊紋絲不動,彷彿對鏡自照般凝神專注。海特利用這類畫面呈現最充沛飽滿也最具說服力的普遍人性,映照每個人的內在心性。這些特寫畫面特別用以交代情節中的關鍵過程、銜接劇烈的起伏或轉折,每次長度絕不超過四五秒鐘。每當這種鏡頭出現,其他一切即告終止。鬍子上場表演獨角戲,在那彌足珍貴的吉光片羽中,思想凌駕了所有動作。觀眾能夠徹底洞悉海特的心思,簡直就像在銀幕上直接打上字幕。只要一出現這種鏡頭,其存在感絲毫不遜一棟房屋、一架鋼琴,甚或一張砸滿奶油派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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