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幻影書

作者:保羅.奧斯特
幻影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章

第三章

已經幫啦。你剛給了我一份新差事呀,感恩。
戴維,你還不到四十歲,人生還長得很呀。
我花了幾分鐘讓情緒平復下來,然後重新撥打電話。這次我有心理準備了,答錄機啟動的那幾秒鐘,我將話筒遠離耳邊,不讓自己聆聽雅各的留言。那段錄音似乎沒完沒了,最後終於等到嗶聲響了,我才又湊近話筒,開口講話。我說:「艾歷克,你的信我收到了,我想告訴你,我願意翻譯。由於那部自傳卷帙浩繁,你可別指望兩三年內就能收到譯稿。不過我想,這點你應該早有心理準備。目前我這邊尚未完全安頓好,不過一旦等我學會怎麼操作上星期才買的電腦,就會立刻開始作業。謝謝你的邀約,我正急著找點事來做,這件工作太棒了。代我向芭芭拉和孩子問好。期待你的回音;再聊。」
才不是!她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是她最好的朋友。瑪麗,這跟妳一點關係都沒有。
找外套。
最後那句話當場封住兩人的嘴。我對她絲毫不留情面,還徹底否定她流露的情感,以致她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我步出他們房間的時候,她仍背對我坐在裡頭,望著床上成堆外套、一逕搖頭不已。
嗯,戴維,那活著的人呢?最近有花時間跟活人在一起嗎?
瑪麗把地上最後一件外套扔回床上,然後猛然坐下、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
沒差啦。
她說:待會兒,你下樓後,我要你去……去跟凱琳道歉……我不管你是不是得下跪……求她原諒……大家都在底下議論紛紛……你要是不肯照我的話做,戴維……我絕對、絕對不會再請你到我家來。
我不知道如此錯綜複雜將引讀者或喜或惡,我亦無從改善。此為吾畢生際遇不斷輾轉、命運屢屢更迭所致。生命宛如一場又一場暴風驟雨,令我不能安穩伏案書寫,只能一次又一次觸礁、浮沉。
或許其中包含若干真相,但就算有,想必也不多,搞不好連半句也沒有。這已經是他對自己的來歷提供的第四套說法,儘管其中某幾個片段重複出現(父母操德語或波蘭語、曾待過阿根廷、自歐洲移民到美洲等等),但其他內容則出入頗大。某篇文章形容他凡事不講情面、講求實際;另一篇卻形容他羞怯靦腆、多愁善感。他對這位記者說自己老是闖禍惹事,卻對那名記者說自己十分乖巧聽話。他一下出身大戶人家、一下又家境貧寒;他講話有時候帶著濃重腔調,有時卻又一點腔調也沒有。把所有的矛盾全部擺在一起,結果莫衷一是,此人擁有無數種性格、家族背景,呈現紛亂分歧的面貌,最後徒剩一堆碎片,恍如永遠無法拼湊起來的拼圖。每當面對同一道問題,他每次總會供出不同答案。一想到什麼便脫口而出,彷彿把心一橫絕不重複使用同一個答案似的。他看來好像有所隱瞞、彷彿要掩蓋某些不可告人的內情,縱使閃爍其詞、語多矛盾,卻每每善用高明話術加以巧飾,沒人留意到那些花言巧語中出現哪些漏洞。採訪他的人總是抗拒不了他的魅力。他總能逗他們開心,只要略施小計便足以輕易收服那些人,一陣嘻笑打哈哈過後,每個人都忘了繼續追問真相,反而紛紛臣服於他的表演功力。海特這回變本加厲,野馬跑得更兇,不但主動扯到維也納處處可見卵石街道、悅耳動聽的俄亥俄平野……最後,大家逐漸分不清那到底是欺世盜名的把戲,抑或只是為了打發枯燥、排遣無聊的胡說八道。可能他其實無意撒謊;可能他並非存心欺騙別人,只不過是頻頻想出各種新點子讓自己開開心罷了。畢竟,訪談過程往往很單調乏味;假如屢屢被人詢問相同的問題,任何人都可能會不由自主胡亂掰出一些新奇答案以免自己睡著。
喂,范恩鮑啦。
為了宣傳,影片公司不擇手段對海特狂捧瞎吹無可厚非,可是,自家人造假扯謊並不表示《本事》的報導文章就一定比較可信。那年三月發行的《影迷》雜誌中,一位名叫藍鐸席姆斯的記者在「探戈狂潮」拍片現場採訪了海特,他在文章中提到自己十分訝異,完全沒想到這位阿根廷搞笑大師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英語,幾乎聽不出絲毫口音。若非事前曉得他是外國人,必會一口咬定此君乃俄亥俄州桑達斯基土生土長。席姆斯這段話也是奉承,但他的觀察卻連帶點出海特出身地的若干疑點。就算大家接受他的確在阿根廷度過童年,但他好像比另一篇文章所提示的來美時間又提前不少。席姆斯在下一段轉述海特的說法:我小時候很不聽話。十六歲時,父母把我趕出家門,我也毫無眷戀。最後,我北上來到美國落腳。打一開始,我就下定決心要在影壇出人頭地。對席姆斯說出這段話的人,完全不像一個月前與布莉姬歐法隆對談的那個人。難道他存心耍寶、對《本事》記者說話時故意假裝滿嘴外國腔?還是席姆斯混淆視聽,刻意強調海特講英語道地流利、好讓出資拍片的大老闆對他進軍未來有聲片預先打好信心?或許那篇文章是兩人串通好聯手炮製?也許另外有人——可能是當時已深陷財務危機的杭特——私下買通席姆斯那麼寫?杭特拉抬海特的身價,會不會是為了未來轉手將他賣給其他公司時更有籌碼?這些疑問如今都已不可能有答案了,但姑且不論席姆斯下筆時背後動機為何,也不管歐法隆解讀、轉述海特說法的過程出現多麼離譜的差池,那兩篇文章從頭到尾根本兜不攏,就算幫兩位採訪記者找一大堆開脫藉口也說不通。
但瑪麗不打算那麼輕易饒過我。她往臥室內走了幾步,彎腰撿起一件外套,氣呼呼地甩到床上。然後又伸手撿起另一件,照樣往床上丟。她一件接一件從地上撿起來,每次用力往床上扔時,就會暫停說話。簡直把那幾件外套當作標點符號——有的是破折號、有的是刪節號、有的則是驚嘆號——每次都像把斧頭般劈開她的話。
結果,原來預計還需要一年的工作期才剛過三個月,我又多譯了兩百五十頁,已快譯到第二十三卷講述拿破崙下野的篇章(苦難與奇遇乃雙生子,總是同時降生那段),就在那時,初夏一個颳著大風的雨天下午,我從信箱裡拿出斐妲史貝林的來信。我承認自己剛開始有點兒怦然心動,但回信之後,稍加思量,我便說服自己那只是場騙局。倒不是我當時根本不該回信,但反正只是回個信,也沒什麼損失,我想應該不會再有下文了。
最後一篇海特訪談出現在十月號的《影戲月刊》。依據海特當時對B.T.貝可的說詞——或者說,根據貝可要讓我們信以為海特的說法——搞得那麼撲朔迷離,那小子自己似乎也難辭其咎。這一次,他父母的出身地變成奧匈帝國東方邊境的史丹尼斯列夫城,而海特本人的母語也不是德語,這回變成波蘭語了。他們家人在他兩歲時搬到維也納,在那裡停留六個月,然後前往美國,先在紐約住了三年,又在中西部住了一年之後,全家再度移居,最後待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此時貝可趁機問他當時住在中西部哪個地方,海特不慌不忙答道:俄亥俄州桑達斯基市。短短六個月前,藍鐸席姆斯才在《影迷》雜誌上提到桑達斯基,他當時並不是專指特定地點,而是拿它打比方、把桑達斯基當作典型美國城鎮的代表。現在,海特索性偷偷拿過來套用在自己的身世上,也許當下並非出於什麼特殊理由,說不定只是覺得那幾個字鏗鏘帶勁、清脆悅耳。俄─亥─俄─州、桑達─斯基─市,連成一氣唸出來特別響亮動聽,音節俐落工整,簡直就像一首合仄押韻的好詩。他說,他父親生前是土木工程師、建造橋樑的專家;他母親則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既是舞蹈家,也是歌手,還是個畫家。海特十分敬愛父母,從小就是個循規蹈矩、信仰虔誠的孩子(與席姆斯所稱的壞孩子大相逕庭),他原本一直想追隨父親腳步,長大後當工程師,可是當他十四歲時,父母在一場船難中雙雙喪生。頓失雙親完全改變他的人生。他說,自從成為孤兒後,他唯一的心願就是返回美國,開展另一段全新的人生。經過一連串曲折離奇的過程,最後終於達成願望,他總算回來了,他很確定這裡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
你是說真的天天跟他在一塊兒?還是打比方?
去年在華盛頓我跟一個姓辛的人聊過,J.M.辛大夫。大好人一個,我跟他處得挺開心的;他還幫了我一個大忙哩。
你住紐約的時候幹嘛不來找我?
這段敘述十分驚心動魄,我闔上書本、放進書架後,那畫面仍久久揮之不去。從一整坑人類骸骨中,掘出瑪麗安托瓦內特的斷頭。夏多布里昂只用三言兩語,一筆帶出二十六年流光。從血肉到枯骨、從活跳跳的生人到身首異處的無名屍,時間的鴻溝足足歷經一整個世代、跨越恐怖、殘暴、瘋狂的噤聲歲月。我為之驚駭、震撼不已,那是一年半以來未曾體驗的感受。然後,就在意外翻讀這段文字後短短三天,我就收到艾歷克來信邀我翻譯那部回憶錄。純粹只是巧合嗎?當然是巧合,可是那時我倒覺得一切彷彿源於自己的意念——彷彿艾歷克的那封信為的是完成我自己無法實現的念頭。過去,我從不相信那些神祕玄妙之事,不過一旦經歷我當時經歷的人生,封閉自我、隔絕周遭一切後,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也會全盤改變。事實如此,艾歷克寫那封信的日期是九日,星期一,三天後,十二日星期四我收到那封信。也就是說,他在紐約提筆寫信向我提到那本書的同時,在佛蒙特的我手中也正捧著那本書。我無意堅稱兩者之間必有關聯,但實在很難不將它視為某種徵兆。彷彿我無意間許了個願自己卻不知道,後來冥冥之中竟得以成真。
我對這小小發現頗為自豪,但也沒因此覺得有多了不起。如果海特確實有所隱瞞,如果他想遮掩的祕密只是與生俱來的血統、種族,那麼,m.hetubook.com.com我的發現說穿了不過就是揭開最稀鬆平常的人性虛榮罷了。那年頭,猶太裔身分在好萊塢不是什麼滔天大罪;只是有些人選擇不明講而已。當時艾爾裘森主演的「爵士歌手」已經問世,無數民眾花大錢擠進百老匯的劇院,觀賞埃迪坎特與芬妮布萊斯演出、聆聽艾文柏林與葛希文兄弟演奏、捧馬克斯兄弟的場。或許海特認為身為猶太人是不必要的負擔,說不定他曾因此備嘗苦頭、或深以為恥,但實在難以想像他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當然,我曉得世上總有對猶太人懷恨在心、欲除之而後快的偏執狂。但那種人為了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通常不會偷偷摸摸地幹,而且就算海特果真遭遇不測,明擺在眼前的事實,就是始終無人尋獲他的屍體。
我的人生好得很,就是上妳這兒才毀了。
倒也不是。看電影花了三個月,然後我把自己關在房裡整整九個月,孵出一本書。大概算是我有生以來幹過最怪的一件事了吧。我寫了一大堆自己再也看不到的東西,還得寫得歷歷在目。整個過程就像經歷一場幻覺之旅。
但哪有等到五十年。那本書一八四八年就出版了,就是他死掉那年不是?
同艾歷克講完電話後,隔天早晨我立刻動手譯了頭幾頁。能這麼快譯出來是因為我手邊就有那部回憶錄(勒瓦揚與穆利尼耶合編,附校勘、注解並附錄許多相關資料的七星文庫兩卷本),而且就在收到艾歷克來信的前三天,我還捧在手上。不到一星期前,我才把幾座新書架組好。每天我都花上好幾個鐘頭在佛蒙特家中忙著開箱、上架。漫長、枯燥的整理作業中途,我無意間看到那套夏多布里昂的《回憶錄》。我已經有好幾年沒重讀那部大書了,於是那天早上,也不管客廳一片凌亂、四周全是東倒西歪的空紙箱及一疊疊尚待分類整理的書山,一時心血來潮,當下就展讀起那本書。我隨手翻開,第一眼落在第一卷某個短短的段落上。那一段,夏多布里昂描述一七八九年六月他帶一位布列塔尼詩人前往凡爾賽宮。那是距巴士底失守不到一個月前的一段往事。當他們走在宮中,迎面看見瑪麗安托瓦內特牽著她的兩個孩子。「她微笑著望向我這邊,我憶及初次入宮謁見當日,她亦施以同樣優雅高貴之禮儀。她的神情令我永誌難忘,因其即將不久於世。瑪麗安托瓦內特展顏微笑,嘴型十分明顯,她那微笑深深印在我的腦海,因而當一八一五年大掘墳(思之駭然!),這名命舛女子的頭顱出土時,我尚能憑其下頷,一眼認出這位國王千金。」
此回憶錄陸續寫於不同時期、不同國度。因此,我必須在此贅言,對於行文轉折之處,我曾經眼之地、曾體驗之情感略事交代。吾之人生遍歷種種變化,互有糾結融會。每每須趁得意之日訴說困頓之時;往往得在潦倒歲月追敘歡樂時光。從青春邁入暮年,耄耋晚年為徬徨少年染上悲涼之意,我的生命之光從曦陽至暮日,各種光線錯綜交融、彼此摻雜,致使我的經歷呈現某種混亂——或,稱之為某種玄妙的一致亦無妨。我於襁褓之中隱現墓塚,墓塚之中隱現襁褓;折磨化作喜悅而喜悅變成折磨;此刻,一旦細細讀過,我已無法辨認這些生命紀錄究竟出自年輕性靈抑或白髮高齡。
我用不到九個月時間寫完那本書。光打字稿就多達三百多頁,每一頁都是一場結結實實的硬仗。之所以能克竟全功,全是因為我將一切事務統統擱下不管。從週一到週日,我天天伏案十到十二個鐘頭,那段期間除了區區幾次開小差溜到蒙塔谷街採買食品與廚衛用紙、墨水、打字機色帶等雜物之外,幾乎不曾踏出公寓半步。我沒裝電話,沒有收音機、電視機,完全不參與任何社交活動。我只在四月與八月各搭一次地鐵跋涉到曼哈頓公共圖書館查資料,除此之外,我寸步不離布魯克林。但說穿了我也並不是待在布魯克林,我其實是蟄居在那本書裡頭,而那本書則蟄居在我腦袋裡頭;只要乖乖窩進自己的腦子裡,我就能持續不斷寫下去。簡直就像把自己囚禁在四壁鋪滿軟墊的牢房內,但當時我唯有採取那種方式,才能讓自己活下去。當時我仍然無法回到現實世界,我曉得自己要是倉猝回到現實,一定會立刻土崩瓦解。於是我窩藏在那方小公寓裡,天天書寫海特曼恩。那不但是件曠日廢時的工作,甚至還可能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但它能夠讓我連續整整九個月全心全力投注其中,忙得無暇旁顧,或許我就是拜它所賜才沒發瘋。
她寫道:「親愛的季默教授,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疑慮,你難以信服我說的話,我自然不感意外。若要真相大白,唯一的方式便是接受我前信所提出的邀請,搭趟飛機到夢土鎮來親自會晤海特。假使我告訴你,海特於一九二九年離開好萊塢後,還編、導了許多部影片——而且,他願意在莊園中播那些片子給你看——或許這會讓你比較願意動身前來。海特年近九十,身子已相當虛弱。他已立好遺囑,交代我必須在他死後二十四小時內銷毀所有影片拷貝與全數底片,我不知道他還有多少時日。務請盡快答覆。靜候回音。斐妲史貝林(海特曼恩太太)敬筆。」
頭一年冬天,我幾乎全程固守崗位,哪兒也沒去。每隔十天我會開車到伯瑞特波羅的量販店採購食品雜貨,不過那是我容許自己暫時中斷工作的唯一一件差事。伯瑞特波羅說起來離我有段不小的距離,但我多開這二十哩路,就是為了免於碰見任何熟人。漢普頓的居民通常都上大學北邊那家量販店購物,大老遠跑到伯瑞特波羅買東西的機率可說微乎其微。但機率再怎麼小都不保證永遠不會發生。即使我如此處心積慮、努力防範,萬萬沒料到最後還是破功。那年三月某天下午,我在第六排貨架將一袋袋衛生紙往購物車上堆,冷不防就被葛瑞泰理夫森和他太太瑪麗當場活逮。聊著聊著他們竟邀我上他們家吃頓便飯,儘管我絞盡腦汁想出各種理由託辭無法赴約,瑪麗卻硬是不斷更動日期,直到我最後用盡種種捏造出的五花八門藉口。於是兩天後的晚上,我驅車到他們緊鄰大學校園的房子——距離從前我與海倫和兩個孩子共同居住的那個家僅僅不到一哩。假如當晚只和他們夫妻倆小聚,或許還不至於太難熬,但沒想到葛瑞和瑪麗自作主張,另外又約了二十個人,而我根本沒有心理準備見那一大群人。當然,每個人都對我友善得不得了,搞不好其中大多數人還很高興能見到我,但我偏偏萬分彆扭、坐立難安,每次一開口想說點什麼,就一定說錯話。我徹底跟不上漢普頓大學城的社交八卦進度。每個人都以為我一定很想知道最近發生的各種傳聞、糗事:誰跟誰終於離婚啦、誰跟誰搞外遇啦、系上誰升遷啦誰又跟誰撕破臉等等。但其實從頭到尾我只覺得無聊透頂。於是只好屢屢趁談話途中悄悄飄走,但沒一會兒,我又會被另一群人包圍、被迫聽他們大聊特聊當事人大同小異的另一起事件。沒有人會冒失對我提起海倫(學術圈子就數這種禮數最周到),於是他們講來講去,淨扯些無傷大雅、不痛不癢的話題:最近的新聞事件、政治情勢、體育賽事……之類的。但我根本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我長達一年多沒看任何報紙,所以在我聽來,那些事簡直就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裡。
話說回來,大半時候,新聞媒體對海特的興趣僅止於蜻蜓點水。他還不足以獨當一面,充其量就是另一個具有潛力的明日之星。我手頭上的報導中足足一半都沒有任何有點深度的內容,只是提及他的名字——往往都是跟著身旁某個女子同時見報,而那女子也是只有名字。海特曼恩與席維亞努南儷影雙雙現身「鳥巢」;海特曼恩昨夜在直布羅陀夜總會與米翠兒史璜貼身共舞;海特曼恩與艾莉絲道爾開懷同歡;海特曼恩與波莉麥克瑞肯共享牡蠣大餐;直擊海特曼恩與桃樂絲聖約翰十指緊扣;驚見!海特曼恩與費歐娜馬爾暗夜流連地下酒吧……我一路數下來,共出現八個不同女子的姓名,但那年頭跟他約會的女子何止那八個,天曉得我沒看到的還有多少。我的認知來源局限於手上那些好不容易蒐集來的資料,既然我能找到八個,實際上很可能是二十個,甚至更多。
從一九二七年八月到一九二八年十月間,有四篇以海特為焦點的報導。第一篇刊登在萬花筒影業公司每月發行的《影訊》上,那份刊物是杭特所成立新公司的宣傳工具。這期原本特地要披露他簽下海特的消息,但因海特當時根本沒有知名度,公司為了炒熱人氣,便利用刊物肆無忌憚捏造許多故事。當時范倫鐵諾甫過世不久,正是好萊塢拉丁情人型演員風光的尾聲,黝黑健美、富異國情調的小生還是很受歡迎,於是萬花筒影業打鐵趁熱,順勢把海特拱成「爆笑喜劇貴公子,兼饒富喜感的南美萬人迷」。為了讓外界接受這個設定,他們為他編造一連串虛偽的履歷,虛構他到加州前的所有演藝成就: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音樂廳登臺、多次參與雜技團在阿根廷與巴西境內巡迴演出、在墨西哥拍過許多賣座影片。將海特吹捧成事業有成的明星,杭特便可對外宣揚他慧眼識英雄的獨到眼光。讓外界以為他並非剛入行的門外漢,而是精明幹練的片廠老闆,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打敗眾多對手、成功引進一位熱門外國藝人、呈獻在廣大美國民眾面前。那些謊言不容易被拆穿,畢竟當年很少人關注國外動態,而且,既然有那麼多憑空想像出的名堂,何必老老實實說真話?
沒人聽過啊。他算是我私人專屬的喜劇演員,只演給我一個人看。整整十二、十三個月,我醒著的每一分鐘都跟他形影不離。
默片諧星?咦,這我倒沒聽說過。
我本想開口再飆和_圖_書幾句刻薄傷人的話,來證明剛才我就是故意要說這些話,但忍了下來。我使出吃奶力氣才忍下來,但瑪麗已經出面當和事佬了,而且我心底多少明白要是再捅出更多樓子,事後肯定會後悔莫及。即使如此,我還是沒半句道歉,也沒打算示好。我不發一語,一把甩開瑪麗的手就往門外走,我一路走出書房、穿過客廳,過去的同事個個望著我、沒半個人敢說話。
她小小聲對我說:仔細聽好,你這個大混蛋。我也愛海倫。她雖然是你太太,可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啊。
那個嘛,能免則免。
套句咱們那位專門處理投遞無門信件的老朋友老掛在嘴邊那句話:我最想啥也甭幹。
我回答她:我根本連這次都不想來。要不是妳前兩天死拖活拉,我也不會到這兒來羞辱妳的貴賓。妳就可以一如往常照樣舉辦這些無聊當有趣的派對。
六個月後,二月號《本事》刊出一篇報導,比較務實地呈現海特的過去經歷。當時他已有多部影片問世,隨著全國各地對他作品的興趣與日俱增,也就愈來愈沒必要對他的早年人生亂作文章。那篇報導的執筆者是該雜誌旗下一位名叫布莉姬歐法隆的採訪記者,從開頭第一段就描寫海特望人欲穿的雙眸、屈伸自如的肌肉,任誰都不難看出那篇文章存心只說好話、擺明了獻他慇勤。一面說他濃濃的西班牙腔十分迷人,一面卻又誇他英語非常流利,她詢問他為何有個德國姓氏。海特答道:說起來使在不「阻」為奇,我的父母都在德國出生,而我也似。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全家移民到阿根廷。我在家跟他們都「使」說德語,上學說西班牙語。英語似後來到美國才學的,說得還不算好。歐法隆小姐接著問他來美國多久了,海特說已經三年。當然,此處說法與萬花筒發行的《影訊》上登載的資料明顯不符。接著海特還對她說當初抵達加州時幹過的差事(在餐館打雜、挨家挨戶推銷吸塵器,還挖過水溝),隻字未提之前的演藝圈經歷。當初那些讓他家喻戶曉的南美顯赫資歷全是天花亂墜。
海特失蹤案在報上沸沸揚揚喧騰了一個半月,大家漸漸沒興致天天追著新聞跑了。案情沒有任何新發現,也沒出現可能發展的新方向,最後,新聞終於轉到其他事件上頭。那年春末,《洛杉磯觀察報》突然率先披露一則新聞,說是有人目擊海特在某個無法想像、遠在天邊的地方現蹤。此後一兩年間,偶爾會出現類似這樣的「海特直擊報導」,不過都是以花邊新聞方式見報,篇幅極小、塞在占星版下方,彷彿成了補白用的好萊塢內幕笑料。海特現身紐約州綺色佳串連工運;海特帶領雜技團於南美大草原巡迴表演;海特流落街頭……九三三年三月,藍鐸席姆斯(五年前曾為《影迷》雜誌訪問海特的那名記者)在《前鋒快遞報》上發表一篇文章,標題是〈海特下落知多少〉。彷彿暗示裡頭會出現關於失蹤案的獨家內幕,結果,除了踢爆海特曾經,或疑似鬧過的一樁三角戀之外,基本上還是老調重彈,跟一九二九年洛杉磯當地報紙上曾經登過的報導沒什麼兩樣。另一篇雷同文章,作者名叫達尼史崔鴻,刊登在一九四一年發行的《柯里爾雜誌》上,一九五七年還出現一本書,書名十分俗嗆,叫做《好萊塢醜聞祕辛挖挖挖》,作者是法蘭克.C.克雷伯,書中闢了一小章專講海特失蹤案。一讀之下,原來只是逐字照抄史崔鴻發表在雜誌上的那篇文章。過去那麼多年來,很可能還有其他刊物、書籍曾提到海特,但我就無從得知了。我所知道的,已全放進紙箱裡,而紙箱裡頭那些,就是我所能找到的全部。
戴維,你真的得去看醫生……你承受多少痛苦我不會不明白……可是別人的忍耐也有個限度……快點好好去找個醫生,免得把你自己的人生毀了。
該怎麼辦全由你作主。話說回來,我已經想好書名要怎麼譯了。
「逝者回憶錄」如何?
那時候不行。
不錯吧,這書名。
我直接上樓到葛瑞和瑪麗的臥房。我打算拿了自己的東西就走,可是我的連帽大衣被床上一大堆外套壓在底下,一時找不到。我先伸手亂掏,接著就一件件往地板扔,心想這樣一件件找總不會漏了吧。外套淘汰賽進行到下半場——地板上的外套比床上的多時,瑪麗走了進來。瑪麗個子很矮、有張圓臉、一頭金色鬈髮和紅潤臉頰。她兩手扠腰、站在門口,我當下便明白:她要找我麻煩了。我感覺自己像個準備挨媽媽罵的小孩。
你的外套掛在樓下衣櫥裡;你不記得了嗎?
只是想讓你知道,大家都很關心你,我沒有挖你隱私的意思,只是……那麼要好的朋友碰到這種事,我說什麼都不能袖手旁觀。我只希望你至少讓我幫點什麼忙。
但我竟不肯善罷甘休,即使看見她都哭了,心裡卻連一絲歉意也沒有。當時我們兩個都站著,看到她下唇微微顫抖、眼角盈滿淚水,我反倒更樂了,對於自己能引發如此巨大恐慌而洋洋得意。原本房間裡還有另外六七個人,一聽到凱琳發出驚叫聲,便全部轉過頭看向我們。後來摔盤聲又引來更多賓客擠到書房門口觀望,等我張嘴大爆粗口,在場至少有十來個人都聽見了。我罵完之後,一切歸於寂靜。彷彿災難發生第一時間形成的集體驚嚇,接下來幾秒鐘,在場所有人啞口無言、不知所措。就在空氣瞬間凝結、大家心裡七上八下的片刻,凱琳的情緒瞬間從委屈轉為憤怒。
晚宴剛開始時,每個人都在一樓兜來兜去,在各個房間串進串出,幾個人圍成一圈聊一會兒,然後解散,重新洗牌,又到另一個房間形成一圈聊上一會兒。我從客廳躲到餐廳又躲到廚房再躲到書房,也不知何時,葛瑞突然冒出來,二話不說就遞給我一杯威士忌蘇打。我想也沒想,伸手就接過來,因為我既焦躁又不自在,大概才二十四秒就喝光手上那杯飲料。那是我一年多來頭一次喝酒。之前研究海特曼恩期間,我曾在好幾家不同的旅館抵擋不住迷你酒吧的誘惑,但我搬到布魯克林開始寫書後,就沒再碰過半滴酒精。只要別看見那玩意兒,我就不大會犯癮,可是我很清楚,只要一個意志不堅,就隨時可能搞出一樁要命的禍事。飛機失事之後,我的行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要不是我及時振作、趁機離開佛蒙特,搞不好根本活不了那麼久,也許根本沒機會活著參加葛瑞和瑪麗家的派對也說不定——更甭提有機會兀自在那兒百思不解自己到底為何故態復萌。
此部回憶錄於我別具意義。聖文德嘗享逝後猶能著書不輟之隆賜,吾未敢奢盼得此恩寵,惟盼仍可趁午夜時分復返人間修訂拙著……
這有意思。
我努力保持鎮定,盡可能維持正常作息,照樣進行《回憶錄》的翻譯工作,可是一點也不管用。我根本無法專心、想集中精神在手邊的工作上卻沒辦法。連續掙扎幾天都趕不上預定進度後,我只得決定將原訂計畫往後展延。隔天一早天一亮,我就鑽進備用房間的櫥櫃,翻出先前研究海特時累積的參考資料,那本書一完成後便封存起來、再也沒拿出來過。總共有六口紙箱,其中五箱裝了當初寫書用到的筆記、綱要、雜記等等,剩下的那口箱子則塞滿五花八門的珍貴資料:剪報、照片、微縮膠卷檔案、各式影印資料,包括古早報刊的八卦專欄……所有能弄到手的海特相關訊息我全沒放過。我已有好一段時間沒再重看那批東西,但反正現在除了等候斐妲史貝林回信外什麼事也不想做,我索性將紙箱統統抱進書房,那個星期全泡在那些資料裡頭。我倒沒有存心要從中找到任何過去沒發現的內容,只是那時我對箱裡物品的內容也已忘得差不多了,心想再拿出來隨便看看也好。我蒐集來的那些資料多半不大可靠:八卦刊物裡的文章、影迷雜誌上的胡謅雜碎,充斥空穴來風、極盡誇張的新片上映報導。反正,只要我隨時提醒自己別輕易採信,讀再多也不礙事。
毫無疑問,她一定會再回信——除非我那封信把她嚇跑。如果她真被我嚇跑,就等於默認之前一切全是騙人伎倆,那麼整起事件即可就此告終。我認為情況並非如此,但不管她打算採取什麼行動或打算不採取什麼行動,不消多久即可分曉。她的第二封信透著焦急,甚至近乎哀求的語氣,假如她果真沒有隱瞞身分,一定不會耽擱片刻,應該會立刻提筆回信給我。但如果從此杳無音信,就表示她的牛皮被我戳破,若她回信——我衷心期盼她會回信——那封信勢必很快就會寄到。上封信花了九天寄達,假設一切條件不變(郵局方面沒有延誤,未曾誤投)的話,我估計下封信寄達時間應該會更快。
反正不管發生什麼案子,全推給黑道就對了。這招在一九二〇年代的美國想必頗為合理而且也挺管用,可是既然沒有屍體可資佐證,警方後來也到處碰壁。事發頭一兩個星期,新聞界也隨之起舞,接二連三刊登許多專題報導,探討主題五花八門,從杭特的經營方式到電影產業中逐漸興起的幫派勢力,但既然無從證明海特失蹤與前老闆死亡間有密切關聯,大家開始四處挖掘其他動機、尋找別種解釋。儘管每個人都覺得兩件事發生時間那麼近,其中必有蹊蹺,但又無法順理成章咬定兩件事間存在什麼因果關係。其實連著發生的事情本就不見得一定互有關聯,即使發生時間實在太接近也一樣。這下好了,等到大家想到另闢蹊徑、追查其他方向,才發現很多線索早就斷了。有個桃樂絲聖約翰,更早以前曾在許多報導中被公認為海特的未婚妻,當時早就悶聲不響不見人影,跑回堪薩斯老家去了。新聞記者花了一個月才找到她,可是好不容易找著了,她卻不肯和-圖-書接受採訪,表示自己因為海特突然失蹤,依然憂心如焚,無法對外做任何聲明。她只公開說了一句我心已碎,後來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一名年輕、漂亮的女明星,曾參與演出六部影片(其中包括海特的「妙手當家」與「查無此人」,她在兩部片中扮演的角色分別是警長的女兒以及海特的妻子),居然就此急流勇退,不顧一切放棄表演生涯,從此脫離演藝圈。
下文譯自《逝者回憶錄》(一八四六年四月十四日完稿於巴黎;七月二十八日修訂):
我馬上叫他們把合約擬好寄去,一切照規矩來。
戴維,天底下沒有人可以離群索居,這樣子人生行不通的。
從一九二九年起就沒人跟他在一塊兒,他早就死了。跟夏多布里昂、黑卡米埃夫人,還有那個什麼帶飯包的一樣,全都死了。
對對對,跟戴克斯特范恩鮑一樣掛點了。
在樓下。你進門的時候,葛瑞替你掛到衣櫥裡的。你還幫他找衣架。
當然沒有。從那時候到現在,跟我聊最久的人就是你了。
儘管我慢慢習慣海倫與孩子不在身邊的日子,但不表示我的情況有任何改善。我依舊找不到自我,依舊不清楚自己何去何從。只要還無法重返人間,我就會一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成鬼。整個寫書過程中,我從頭到尾刻意不去設想未來。當時合理的做法是就在紐約定居下來,為租來的公寓添購幾件家具,就此展開新的人生。可是,一旦到了非決定去留不可的時候,我卻又臨時打退堂鼓,決定回到佛蒙特。當時那本書已進入尾聲,正在進行最後潤飾,只差打完定稿就可送出去尋求出版,此時我猛然醒悟:那本書與紐約的關係密不可分,既然書都寫完了,我就該離開紐約,搬到別的地方。搬回佛蒙特或許是當時最壞的選擇,但那兒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而且我知道,一旦回到那兒,就彷彿回到海倫身邊,就能呼吸到過去她還在時兩人共同呼吸的空氣。光想到這點就讓我覺得心安。我仍然沒勇氣回漢普頓的舊家,不過佛蒙特總還有別的城鎮、別的房子可找,只要能住在那附近,我就可以照樣繼續過我癲狂而孤獨的日子,而不必拋棄過去的包袱。我還無法完全放下過去;距離事件發生也不過才短短一年半,我還想繼續哀悼、悲傷。我只是得再找另一件事情來做,重新鑽進去、埋藏起來。
過了九天後,我再次收到她的來信。這次她寫了一整張信紙,信紙最上方有一排打凸的藍字,印著她的姓名和住址。我當然曉得搞張私人專用信箋一點都不難,我只是想不通,為什麼有人要大費周章冒充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我從來沒聽過斐妲史貝林這名字。不管她真是海特的太太,還是某個獨居荒郊野外的瘋婆子,總之,我已無法再否認世上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戴維,你憑什麼罵得那麼難聽?你以為自己是誰啊?
哥倫比亞證實公司方面曾與海特和布勞斯登洽談合約,預計拍攝三部影片,包括「擋點瑯」及另兩部喜劇長片。該公司發言人表示:一切尚在討論階段,不過只要雙方對於合約內容細節都能接受,公司隨時歡迎海特成為哥倫比亞家族的成員。布勞斯登的說詞與哥倫比亞的聲明吻合,於是若干八卦刊物搧風點火,論斷海特因前途完蛋導致自殺的說法不攻自破。前述事實證明了海特的演藝之路完全不是外界傳聞的那樣窮途末路。萬花筒的風風雨雨並未如一九二九年二月十八日《洛杉磯記實報》上宣稱的令他懷憂喪志,再加上現場沒發現任何海特留下的遺書支持這個理論,自殺推論漸漸敗下陣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天馬行空的臆測與光怪陸離的猜想:綁票出了亂子、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故,連超自然現象都紛紛出爐。與此同時,警方在杭特身上也查不出名堂,雖然他們曾宣稱目前正持續追查幾條有力線索(見一九二九年三月七日《洛杉磯日報》),卻始終拿不出什麼成果。假如海特確實遇害,也沒有足夠證據能起訴任何人;如果海特是自殺,也找不出任何說得通、足以服人的理由。少數好事者則說海特失蹤,說穿了就是宣傳花招,完全是哥倫比亞電影公司的哈利柯恩一手策劃的卑劣手法,目的就是炒作他們新網羅的明星,大家等著看好了,海特隨時會奇蹟式現身。乍聽之下,彷彿還真有那麼點歪理,可日子一天天過去,海特始終沒有現身,那套說法也就跟之前那些理論一樣,證實全是亂猜一通、錯得離譜。對於海特的遭遇,人人都能有一套說法,但根本個個沒把握。就算天底下真有人曉得海特的下落,那個人也始終沒吭聲。
鑑於本人無從預見何時壽終,鑑於本人年高至此,存活於世每多一日皆屬上帝施恩,或曰上帝降罪亦無不可,故不得不在此略事說明。
我總得找點事情做啊。碰巧挑中那件事罷了。
喝完那杯酒後,我自動走到吧檯添了一杯,這回我不攙蘇打水,只在杯裡放了冰塊,喝到第三杯,我索性連冰塊都省了,直接純喝。
你這臭小子真的很拗耶。
那你跟我聊聊那位戴克斯特范恩鮑好了;畢竟人家是付薪水給我的大恩人,我卻連他長得到底是圓是方都不曉得。
史丹尼斯列夫位於聶斯特河南岸,在加利西亞省內的利沃夫與撤諾維茨之間。假如海特真是在那兒出生,那麼幾乎可以推斷他絕對具有猶太血統。假如那個地區稠密的猶太聚落還不足以論斷,考量當地有大量猶太人口,再加上他們舉家遷離一事,那就十拿九穩了。只有猶太人曾大量移出那個地區,最初是肇因於一八八〇年代俄國人的種族迫害,數十萬操意第緒語的難民開始遷徙,足跡遍布整個西歐與美國。其中也有不少人流亡到南美洲。光是阿根廷一地,從十九世紀末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短暫期間,其境內的猶太人口數量便從六千暴增到十萬。海特與他的家人無疑也從中助長了那筆統計數字。若非如此,那他們當初就幾乎不可能移民到阿根廷。因為根據歷史紀錄,當時從史丹尼斯列夫移居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清一色全是猶太人。
真是皆大歡喜的故事啊。
你高興我更高興哩。我說。
哀兮現實,恆常踩著我的咽喉,現又迫使我出賣自己的回憶錄。無奈典當自己墓塚的悲慟,外人無可想像其萬一,但此最後犧牲,乃出於鄭重的承諾與個人之堅持……我打算將此回憶錄遺贈與夏多布里昂夫人。將其公開於世,抑或束之高閣,悉由她全權作主。然而此時此刻,我毋寧相信束之高閣方為上策……
喔,那我下樓找。
我都已經在一個默片諧星身上耗了整整一年啦,正想換換口味哩。
哦,看來你沒閒著啊,很好很好。
或許吧。可是天底下有那麼多種人生,搞不好我的人生行得通哩。
相當不錯,我非常喜歡。
我照樣不敢立刻被沖昏頭。我的回覆簡略而正式,或許還有點兒無禮,但在付諸任何實際行動前,我必須十分確定她所言不虛。我寫道:「我很想相信妳,無奈口說無憑。假使妳真指望我大老遠趕去新墨西哥州,必須先讓我確定妳的說法可信、而且海特曼恩確實還在人世。一旦消除我的疑慮,我自會親赴莊園。但有言在先:我不搭飛機。D.Z敬上。」
若拙作中尚有差堪告慰的內容,定屬談及年少時期的部分——即我人生最隱晦不宣的角落。其間我必須重新喚醒唯我知悉的世界,而當我再履該已逝之境,僅能遭遇一片靜默與無盡的記憶。平生所識,而今猶在人間者幾何?
我歸納不出任何確切結論,但從那堆充斥虛假回憶與偽造身世的話語當中,我似乎發現一個極細微的真相。前三篇訪談,海特始終避免提及他明確的出生地。回答歐法隆時,他說德國;回答席姆斯時,他說奧地利;但那兩次他都沒有進一步指出是哪座城、哪個都市,甚至哪個地區。只有面對貝可那次,他才首度露了口風。史丹尼斯列夫當年一度隸屬奧匈帝國,但隨著戰後帝國瓦解,該城被波蘭接收。對美國人而言,波蘭是個十分遙遠的國度,遠比德國更遙不可及。儘管海特每回總是盡可能輕描淡寫自己在海外的居留事蹟,這次卻對自己的出生地舉出一個明確的城市,不免啟人疑竇。在我看來,他之所以會脫口說出那座城名,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他說了實話。雖然我無法驗證這個判斷究竟是對是錯,不過他實在毫無道理亂扯那個答案。坦承在波蘭出生對他沒有半點好處,假如他果真想捏造出身背景,又何必大老遠扯到波蘭?所以那絕對是擦槍走火,一時分神造成的失誤。一發現貝可聽到他說溜嘴,海特趕緊設法圓回來。剛剛一不小心把自己說得太偏遠了不是?海特接著馬上夸夸大談自己在美國的居留經歷,藉此粉飾方才的口誤。他先把自己擺進紐約,一座由移民組成的城市,然後以自己步履曾經深入美國中西部內陸地帶作為強力論據。於是俄亥俄州桑達斯基就那麼順理成章冒了出來。他當場想起六個月前那篇關於他的報導上好像曾出現那個地名,於是臨時派上用場,正好拿來應付不疑有他的B.T.貝可。結果那招居然奏效,採訪者的注意力當場轉移,不但沒再針對出身波蘭一事窮追猛打,反倒整個人鬆懈下來,乖乖聆聽海特緬懷美國中西部遍布紫苜蓿的田野。
你少在那兒窮開心。不過說真格的,艾歷克,那老小子可真能寫;那本書真他媽棒,我跟你講。
重點是這樣譯才合理。夏多布里昂花了三十五年光陰寫那本書,還規定要等他死後五十年才能公開。嚴格說來那本書根本就是用死人的口吻寫成的。
一個叫海特曼恩的諧星。我今年秋天才剛寫完一本談他的書。
那年四月底,我寫信給史密茲,要求他再准我延長休假至秋季學期結束。我在信中告訴他,我依舊無法做任何長遠打算,除非往後幾個月出現重大變化,我恐怕是不能返校教和*圖*書書了——就算不至於永遠停擺,至少也得再等上很長一段時間。我希望他能諒解。我向他解釋,並不是我對教書失去興趣,只是我仍然沒有信心再度站上講臺、面對學生講課。
你想聊他才有鬼咧,對吧?
二月中旬,我收到當年一起唸研究所的老同學、後來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的艾歷克柯能堡來信。上回見到他是在海倫與孩子的告別式上,雖然從那時起我和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絡,但我始終把他當作交情深厚的老友(當時他的弔唁信文情並茂,堪稱個中範本;是所有人中寫得最好的)。新的那封信一開頭,他先致歉沒早點跟我聯繫;他說經常想起我,聽說我離開漢普頓大學,在紐約待了幾個月;他很惋惜我當時沒去找他,要是曉得我人在紐約,無論如何都會載欣載奔、馬上找我見個面云云。載欣載奔——一字不差,典型的艾歷克用語。下一段他接著寫道:最近他受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委託,籌編一套新書,《世界經典文學大系》;有位一九二七年從哥大工程學院研究所畢業的人,名字不大稱頭,叫戴克斯特范恩鮑,他死前捐給哥大四百五十萬元,指定校方進行一項出版工程。其用意是精挑細選一系列存世文學經典。編選作品範圍上起艾克哈,下至佩索阿,可說古往今來無所不包。鑑於其中若干著作的舊譯本或許早已不合時宜,也將趁此機會予以重譯。艾歷克說:「這擺明就是件要命的大工程,但他們要我一肩扛下總編輯重任,姑且不管我目前早已百事纏身(簡直別想睡覺了我),老實講我還滿開心的。范恩鮑在遺囑中開列一份書單,明確指定一百部絕不能漏掉的作品。這位老兄生前開鋁板工廠賺了大錢,但他的文學品味倒是一點都不含糊。其中就列了夏多布里昂的Mémoires d'outre─tombe;我自己至今沒本事讀完那本洋洋兩千頁、砸死人不償命的書,但我清清楚楚記得一九七一年我們唸耶魯的時候,有天晚上你對我說應該就在貝尼克古籍善本圖書館外頭那個小廣場上吧——你說(手裡還揚起那部法文版第一冊):『這本書,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一部自傳。』不曉得你此刻是否仍抱持相同看法。我八成沒必要告訴你,打從那本書一八四八年問世至今,出版史上只出現過兩部英文全譯本;一八四九年與一九〇二年各有一部。現在正是找人重新翻譯的絕佳時機,你應該也會舉雙手贊成吧?不知道你現在還有沒有興趣譯書,假如你有這意思、願意幫我們幹這檔事,那就太棒了。」
幸好,瑪麗就在剛剛衝到門口觀望的那群人裡,趁我還來不及擴大事端前,一個箭步衝進書房、拉住我的胳臂。
那是工作,我說的是人生……
我以為我脫在這裡。
後來到了晚餐時間,賓客魚貫圍到餐檯前,各自挾菜到盤子裡,然後散到屋內各處自尋座椅。我回到書房坐進沙發,一邊靠著扶手、另一邊坐著德文系助理教授凱琳穆勒。那時我已稍微有點茫了,一坐下就把一整盤沙拉和燉牛肉平放在顫巍巍的膝上,然後轉身伸手想拿回坐下前順手擱在沙發後頭的酒杯,結果才握住酒杯,它立刻從我手中滑出。杯中的四份約翰走路當場全潑在凱琳的脖子上,緊接著,玻璃杯便砸向她的脊樑骨。凱琳倏地跳起來——怎麼可能不跳起來?——她一跳起來,當然就順道丟開手上那盤燉肉和沙拉,而且連帶將我的餐盤也打落地上,她的餐盤則整個翻覆在我腿上。
那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災難,可我當時的確喝糊塗了,一看到大半條褲子浸滿橄欖油、襯衫上還濺了一大片肉汁,當場便一團無名火起,不分青紅皂白劈頭就對凱琳破口大罵。我不記得自己當時罵了些什麼,想必是相當惡毒、非常傷人的字眼,而且絕對是極度不妥的難聽話。不外乎就是蠢貨或豬頭、笨婆娘,要不然就是蠢豬、死八婆之類的。不管罵了什麼,都是無論如何不宜在任何場合說的話,何況當時一屋子全是神經敏感的高尚大學教授。或許我沒必要多此一舉特別聲明:凱琳真的一點兒也不蠢、一點兒都不笨。而且跟豬頭之類的字眼完全沾不上邊。她將近四十歲,很漂亮也很苗條。她在漢普頓大學開班講授歌德與賀德麟的作品賞析,而且對我一向客氣有禮。就在意外發生前幾秒,她才開口邀我到她班上作幾堂專題演講,我清完喉嚨、正準備回答:我會認真考慮。說時遲那時快,砸杯翻盤事件就上演了。整件事完全是我的錯,但我卻當場翻臉,把過錯一股腦全推到她身上。這行為簡直可惡透頂,不過恰好再次證明不能輕易放我出籠。意外發生前,凱琳才友善地向我提議,事實上她是在試探、對我釋出微妙的信號,暗示不管有哪方面的問題,我都可以敞開心房對她傾吐。而我呢,一個將近兩年完全沒碰任何女人的男人,對她那些近乎難以察覺的暗示所做的回應,居然跟一般醉醺醺的臭男人沒兩樣,以極其齷齪低俗的眼光想像她沒穿衣服的模樣。難道這就是我剛才對她暴跳如雷的真正原因?還是我果真自棄至此,非得如此懲罰她勾動我內心的肉欲不可?抑或我其實心知肚明人家根本沒那個意思,整件事只因她溫暖馥郁的身體近在咫尺,勾起了我的欲望,我才自導自演這場鬧劇?
我於一九八七年初搬進去,接下來六個星期全心投入必要的工作:組裝書架、設置燒柴爐子、賣掉轎車、換購四輪驅動的載貨小卡車。山區一旦下起雪總是變幻莫測,由於那兒一年到頭老是下雪,我需要能讓我安全往返的交通工具,免得屢屢將自己置於險境。我分別找工人來修好水管、電線,重新粉刷牆壁、備妥過冬用的充足柴火;還買了電腦、收音機,和一架複合式電話傳真機。同時,《海特曼恩的靜默世界》書稿也開始在各學術出版機構間緩慢流傳。學術書籍與一般書籍很不一樣,能否出版並不是由社內編輯獨自作主決定。出版社會準備多份書稿,先分別寄給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等到那些人統統讀過且一一回覆意見後,才會繼續往下進行。那類審稿工作的酬勞十分微薄(頂多就那麼幾百元),由於審稿者往往自己也都是忙著授課、寫作的教授,整個過程自然曠日廢時。我那本書,從十一月中一直等到隔年三月底才收到回音。那時我的心思早已挪到別的事情上頭,幾乎忘了自己曾寄出那份書稿。當然,我很高興有人願意出版,我很高興自己的辛苦有了成果,可是那實在算不上什麼成就。雖然,對海特曼恩來說是好消息,對老電影及黑鬍子鑑賞家來說是好消息,但既然那段經歷已經過去,我便不再花心思在它上頭,寥寥幾次想起那本書時,我還覺得彷彿是別人寫的。
我就料到你會這麼說。
從他跟萬花筒簽約到他失蹤那天為止,海特只在演藝圈待了十七個月。縱使時間短促,他還是累積了相當的知名度,最慢從一九二八年初,他的名字便已登上好萊塢各家報紙的社交娛樂版面。我四處進行海特研究查訪時,陸續自舊報紙微縮膠卷中蒐羅了大約二十來篇相關新聞。當然遺漏掉的一定更多,更別提那些當初根本就沒保存下來的。不過即使掛一漏萬,光憑我手上這幾篇,已足以證明海特當年絕不是那種天一黑就乖乖待在家的人。他頻頻出現在各大餐廳、夜總會,出席各種派對、首映典禮,而且每次名字上報,總免不了跟著出現各式各樣的形容詞,什麼掩不住的魅力啦、勾人的眼神啦、英姿煥發啦,以及光彩奪目……等等,不一而足。這種情形遇上女性執筆時,自然特別明顯,但當年就連男記者也有不少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其中一位撰寫者名叫戈登富萊(其專欄就叫〈富萊照過來〉),甚至開門見山直接點明,海特演喜劇委實暴殄天物,建議他轉戰文藝片。富萊如此寫道:「眼睜睜看著這位氣質出眾的大帥哥成天不是迎頭撞牆就是跌得四腳朝天,實在教人打心底扼腕,簡直平白糟蹋他天生一副好本錢。要是他索性捨棄那些拳腳活兒,改為跟幾個漂亮妞兒演些熱吻戲,那才算對得起廣大觀眾呢。咱城裡巴不得跟他演對手戲的女演員可多得是,不愁找不到人跟他對戲。根據我從特殊管道取得的消息,伊蓮英勞爾已多次試鏡,但咱們這位西班牙貴公子心中屬意的似乎仍是演過『活力女孩』,人見人愛的康絲坦哈特,且讓我們耐心期待最後誰會出線吧。」
我覺得那太拗口,稍嫌過度直譯,也不大容易理解。
若我終將客死異鄉,謹盼於入殮之後,須經五十年方可移柩返國。惟願吾之遺體不受惡意驗檢;惟願無人窮究我偃息的腦、終止的心,只為探索我的存在之謎。生之奧秘無可求之於死。新朽遺體飄洋過海令我思之生畏,然而枯乾遺骨便於攜送;較諸我在世時賣力拖、費勁扛,猶被其拖累得幾乎難以喘息,最後那趟移送,肯定將更為輕鬆罷。
過了兩天後,我收到賓州大學出版社捎來通知:他們同意出版我的著作。那時我已譯了將近一百頁的夏多布里昂回憶錄,一年後當《海特曼恩的靜默世界》出版時,我又譯了一千兩百頁。如果繼續保持同樣速度,再七八個月就能完成初稿。再給我一些修改、調整內文的時間,不出一年,我便能將全部譯稿交給艾歷克。
你還持續看醫生嗎現在?
今年九月四日,本人即將年屆七十八歲。此刻確實已該離開此一汲汲離我遠去、我亦絲毫無所眷顧的世界……
電話另一頭響了四聲後,答錄機啟動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機器傳出一段童言童語。聽了五六句後,我認出那是艾歷克的兒子雅各的聲音。雅各當時應該是十歲左右,大約比塔德大一歲半——假如塔德還活著的話,他就比塔德大一歲半。答錄機裡的小男孩說:現在是九局下半。滿壘、兩出局。比數四比三,我隊落後一分,現在輪到www•hetubook•com•com我上場打擊。只要我擊出安打,我們就贏了。球投出,我揮棒。我擊出滾地球,我甩開球棒,開始拚命跑跑跑。二壘手接起滾地球,傳到一壘,我被封殺出局。對,完了,我出局了。雅各出局(out)了。我爸爸,艾歷克,我媽媽芭芭拉,還有我姊姊茱莉,我們全家現在統統出去(out)了。聽到嗶聲後請開始留話,等我們跑完一圈回到本壘(home),就會盡快回你電話。
這麼說,你願意花上兩三年的人生跟這苦哈哈的法國佬耗嘍?
她說:你在幹什麼?
不瞞你說,下個月我就滿四十了。十五號那天我會在麥迪遜廣場花園辦場盛大的慶祝晚會,希望你和芭芭拉都能來。你還沒收到邀請函嗎?
這麼說,你看了一整年老電影?
艾歷克當天晚上就回我電話。得知我願意接下翻譯工作,他是又驚又喜。他說:我原本不敢抱太大期望,可是不硬著頭皮先問問你的意願,總覺得說不過去。你肯答應我實在太高興啦。
曾全程參與海特十二部影片演出的搞笑演員朱爾布勞斯登對《綜藝報》記者表示:他與海特已著手合作編寫一系列有聲喜劇片的劇本,而海特興致極其高昂。從十二月中旬起他們不但天天碰面,而且布勞斯登跟其他受訪的人很不一樣,每當提及海特,他言談中照樣使用現在式,彷彿當海特依然健在似的。他說得很坦白:「確實,跟杭特處得相當不愉快,可是不爽萬花筒的可不光是海特一個。大夥兒在那兒多少都受過氣吃過虧,就算他受的氣最多,他也不是那種會挾怨記恨的人啊。他還有大好前途,跟萬花筒的合約一滿,他就全心全意忙別的事了。他跑來找我合作,我從沒看過他那麼賣力工作,而且他有滿腦袋新點子。他不見蹤影的當兒,我們的頭一部腳本正接近完工——一部爆笑片,片名叫『擋點瑯』——而且我們已經準備要跟哥倫比亞影業的哈利柯恩簽約了。片子預定三月開拍,將由海特執導,他自己也會在裡頭演個戲份,不多但非常好笑的不開口小角色,要是連這樣還讓你覺得他打算尋短,那你根本就不了解海特。說他會自殺,簡直是莫名其妙。被別人殺了或許還有點可能,可是,被殺也得先有仇家呀。我跟他認識這麼久,從頭到尾也沒看他得罪過人。人家修養好得很,我非常喜歡跟他一起工作。咱們大可坐在這裡耗上一整天,胡思亂想他究竟出了什麼事,但搞不好人家現在不曉得在哪裡活得好好的,也許他半夜突然開竅了還是怎地,想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靜一靜。大家老說他死了,可他要是現在開了門走進來,帽子一扔、往椅子上一坐,開口說:『喂,朱爾,幹活啦。』我也一點兒不覺得奇怪。」
全是因為他手頭太緊了嘛。一八三〇年一發生革命,他的政治生命也完了,而且負債累累。跟了他十多年的情人黑卡米埃夫人——沒錯,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黑卡米埃夫人——說服他利用她家的會客廳為回憶錄辦幾場針對特定聽眾的小型朗讀會,希望藉此為夏多布里昂找個甘願為一部好多年後才能印行的書預付版稅的出版商。雖然目標沒有達成,但朗讀會反應非常熱烈。夏多布里昂的《回憶錄》成了史上最出名的一部還沒寫完、尚未問世、也沒人讀過的書。可夏多布里昂還是一樣窮啊,於是,黑卡米埃夫人又出了個點子,這回成功了——或者說,勉強算是成功。他們辦了家公司讓大家認購股份,成為那份手稿的股東。姑且稱它為「文學期貨」好了,就跟華爾街那些人投資大豆玉米、伺機買低賣高差不多。換句話說,夏多布里昂拿那部自傳充當抵押品,換取養老金。大家付給他可觀的金額,讓他得以清償欠債,還有餘錢安享晚年。這辦法實在相當高明。唯一的麻煩就是:夏多布里昂活得太久了。成立公司那年,他已經六十幾歲,結果他一直活到八十才嚥氣。那時候,持股人早就不曉得輾轉換過幾手,最早慷慨解囊挹注資金的親朋好友和崇拜者早已紛紛作古。他的股東已全換成另一批陌生人。那些人只關心手中持股何時才可變現獲利,所以夏多布里昂活得愈久,大家就愈是詛咒他趕緊去死。他的晚景想必十分悽涼。長年罹患風溼關節炎的跛腳老頭,陪伴著幾近全盲的黑卡米埃夫人,身旁親友走得一個不剩。但他仍孜孜矻矻不斷修改那部書稿,直到生命的終點。
後來我在漢普頓南邊大約二十五哩的西T鎮買下一間房子。那房子小得可憐,簡直就像供滑雪客休息的臨時組合屋,裡頭鋪滿地毯,還附電子壁爐,不過因為實在醜到極致,反倒幾乎形成另一種美感。它既不好看也缺乏個性,沒有任何溫馨的角落可以讓人把這裡想像成一個家。它很適合充當行屍走肉的收容所、精神創傷者的休息站,住在那些空蕩蕩、毫無個性的空間中,即可了解人世間無非就是日復一日不斷重新擬造的一場夢幻泡影。總之,正因為那間屋子在各方面無一是處,對我而言反而再理想不過;既不會大得讓人無所適從,也不至於小得教人覺得侷促狹隘。它的廚房天花板可透天光;低陷的客廳有一面落地窗、兩面空空蕩蕩的大牆,正好可供我安置書架放書;旁邊高起的迴廊可俯瞰客廳;三間同樣大小的房間:一間當臥房、一間當工作室,另一間則用來儲放我不敢再拿出來看卻又捨不得丟掉的東西。其大小、形狀,恰好合乎存心獨居者的需求。更棒的是它僻處荒郊野外,坐落在半山腰上,四周環繞著濃密的樺樹、雲杉和楓樹,對外聯絡只能靠一條泥土路。如果我不想見人,自然見不到任何人;更棒的是別人也見不到我。
我曾不得已於生前公開回憶錄部分內容,而我原本亟思留待死後再予發聲。倘果真如此,因為我的陳述將自墳塚之下傳出,或可稍具某些聖潔氣質。倘我在人世遭受如許痛楚,足以折為來世若干快樂,極樂冥界定會以護翼之光照拂吾之晚景。人生重擔何其沉矣;死亡或更可安吾身。
她對凱琳說:戴維不是故意的。對不對?戴維?他只是一時情急、口不擇言罷了。
隔年一月,當海特失蹤的消息見諸報端,大家都沒把注意力放在他的情史上。由於三天前西摩杭特才在自家臥室上吊自殺,於是警方把偵辦方向全對準海特與這名辛辛那提銀行家之間的恩怨,反而未曾仔細調查那陣子他是否經歷情變或不倫戀。這兩件醜聞相繼發生,實在很難不讓人懷疑其中關聯。當初杭特東窗事發時,曾有報導引述海特的說法,宣稱他很欣慰美國畢竟還是有公理正義的地方。另有某位不具名人士(報導中形容他是「曼恩的親近友人」)指出,曼恩曾在五六人面前表示:「那人是個惡棍,不但拐了我好幾千塊,還差點毀了我的事業。看他下獄真是大快人心,那傢伙罪有應得,根本不值得同情。」各種小道消息陸續在新聞圈內傳開,公認海特就是向當局檢舉杭特的幕後黑手。相信這種推論的人言之鑿鑿:這下既然杭特死了,他的同夥索性連海特一併做掉,免得走漏更多消息。更誇張的論調甚至繪聲繪影,說杭特並非自殺,而是他殺,但故意佈置成自殺的樣子——那是殺他的道上兄弟湮滅犯罪證據的手法。
於是我安頓下來,再度投入工作。我將海特曼恩拋在腦後,全副心思放在夏多布里昂那部自傳上,縱身投入與自己的人生絲毫不相干的另一場浩瀚人生歷程。那件工作吸引我的地方就是這點:距離,我與手上的工作之間徹底的距離。既然在一九二〇年代的美國滯留一年都能那麼過癮,花更長時間泡進十八、十九世紀的法國豈不是更棒?佛蒙特的小山上開始下雪了,但我根本沒放在心上。因為我置身在聖馬洛和巴黎,我置身在俄亥俄州與佛羅里達州、英格蘭、羅馬,還有柏林。工作內容大多很機械化,因為我這回的工作是服侍文本而非創造文本,所以跟之前撰寫《靜默世界》需要的力氣不同。翻譯工作有點像鏟媒;得一鏟、一鏟往爐子裡送。每塊煤都是一個字,每一鏟就是一個句子。只要腰背夠壯、力氣夠多,就能一口氣連幹八到十個鐘頭的活兒,就能確保爐火夠熱夠旺。近百萬字的大書擺在眼前,我摩拳擦掌,不管該幹多久、得使多少力氣,我都準備好了,縱使房子燒了也在所不惜。
我怎麼從來不曉得那個演員?當然電影我是外行,可是你剛說的那個誰,怎麼我連聽都沒聽過?
那你怎麼想呢?
我當時已裝了電話。倒不是巴望有人打電話給我,只是覺得那房子裡該裝一部以防萬一。山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假如屋頂坍了、屋子著火,我希望能夠及時打電話向外求援。這是我對現實世界極少數的讓步之一,只為了讓心裡有個底、曉得整個世界並非只剩我一個人。照理說,我該拿出紙筆,寫封信答覆艾歷克,不過那天下午拆信看信時,我人就在廚房,電話機就在旁邊流理檯上,離我不到兩呎。艾歷克那陣子剛搬家,他在署名下方留了新地址與電話號碼。一切彷彿萬事俱備、水到渠成,於是我拿起話筒、撥了那組號碼。
Mémoires d'outre─tombe,譯作「死後回憶錄」嗎?
不過就是一段可愛的胡說八道,卻害我當場激動不已。等他說完、嗶聲響起,我當場腦中一片空白,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我不想讓答錄機空轉、什麼都沒錄到,於是趕緊掛上話筒。我本來就討厭對著機器說話。答錄機令我緊張、感覺不舒服,但一聽到雅各的聲音,我卻感到天旋地轉、兩腳幾乎癱軟,將我再度推向絕境。他的聲音充滿愉悅,每個字、每個詞中間的空檔都洋溢笑聲。塔德或許也會跟雅各一樣吧,一樣那麼活潑、那麼聰明,但塔德現在並非八歲半,他依然只有七歲,就算雅各長大成人,塔德還是永遠停留在七歲。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