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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書

作者:保羅.奧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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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何止喜歡!我簡直被迷得神魂顛倒,那篇小說徹底征服了我。
一聽她那麼講,我登時傻眼。我比她整整高出一個頭,比她重二十多公斤——而我此刻正瀕臨爆發,天曉得到時會多激烈——而她竟敢出口威脅。我當時站在壁爐旁,文風不動瞅著她。我們兩個相隔大約十來呎,只見她倏地從沙發上起身,此時一陣驟雨猛然噼啪擊打屋頂,彷彿無數小石子從天而降、一口氣全灑在屋瓦上。她被那陣聲響嚇了一大跳,惴惴環視屋內,眼中流露驚惶失措的神色。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預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直到現在我仍無法解釋那念頭到底從何而來,總之,我看著她的眼睛;突然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感應到某種詭異的緊張,當下我已料到她的皮包裡放了把手槍,而且,不出三四秒,她的右手就會伸進皮包,掏出那把槍。
我默默把槍收進口袋。槍一離手,我立刻感覺先前體內那股瘋狂之氣開始慢慢逸散。剩下的只有恐懼,某種依稀殘留的溫熱觸感——右手用力勾動扳機、腦門緊緊抵著堅硬金屬的感覺。我的腦袋僥倖沒有開花,全是因為我既愚蠢又走運,全是因為生平頭一遭我的運氣凌駕了愚蠢。我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死在自己手裡。一連串的意外先竊取了我的生命,然後又歸還給我,一取一還之間,在兩道過程間的狹縫裡,我重新開啟另一個人生。
妳說妳結過婚,可見那根本沒什麼大礙,還是有男人覺得妳漂亮。
你寫出一本不得了的書,但我們不會只因為這樣就信任你。我得先做些調查。我四處問了些人,還讀了你的其他著作。我得知你的遭遇,非常遺憾……你的夫人與兩位公子……這段日子想必很不好過。
我敲敲門,裡頭沒有應聲。我再敲一次,問她在裡頭要不要緊。她說:快好了,馬上出來。接著又是一陣漫長的靜謐無聲後,我才聽見她用強忍激動情緒的聲音對我說她感到很抱歉,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她說,要是我不原諒她,她寧願死在我家也不願離開;她懇求我一定要原諒她,不過,要是我不原諒她,她也會立刻走,不管如何她都會走,而且再也不會來麻煩我。
不消說,我非常疲倦,可是當我一躺進被窩,卻又睡不著。我躺在床上,兩眼盯著天花板上的陰影,直盯到實在膩了,就翻身側躺,傾聽艾瑪在樓下移動發出的細瑣聲響。艾瑪(Alma),是almus的陰性詞,有「滋養」、「豐饒」的涵義……透進臥房門縫的光終於滅了,她躺進沙發,我聽見彈簧吱嘎作響。後來,我一定是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因為我完全不記得這中間的過程,只記得睜開眼睛時是凌晨三點半。我看向床頭電子鐘顯示的時間,因為當時我正介於半夢半醒間,只隱約知道自己為何會睜開眼——艾瑪爬上我的床,躺在我身邊、頭倚在我肩上。她說:樓下只有我一個人,我睡不著。在我聽來十分合理,我非常清楚睡不著是怎麼回事。在我迷迷糊糊還沒來得及問她在我床上幹嘛之前,我就將她擁入懷中、吻了她。
你要我詳盡回答還是簡短回答?
如果換作其他時候,我或許還願意跟她聊聊——但那天晚上不行。我正在氣頭上,碰上一堆倒楣事令我心情壞到極點。我只想趕緊脫掉那身衣物、洗個熱水澡,然後上床睡覺。我回頭打開剛亮起客廳燈後原本已關上的大門,好聲好氣地請她出去。
那也沒辦法。一旦時間不夠,就只好加速進行。昨天根本沒有閒工夫讓我們一步步慢慢寒暄、握手、一邊喝酒一邊說客套話什麼的。不行,只能硬碰硬,就像兩顆星球在外太空迎面對撞。
妳在說什麼啊?
海特現在還在醫院?
昨天已經出院回家了。我今天一早趕搭頭班飛機,大約兩點半抵達波士頓,立刻就租車趕到這裡。這樣是不是比寫信快?我當天就到,要是寄信的話得花三四天、甚至五天,海特恐怕捱不了那麼久。
妳學會如何與它共處了?
我十五歲離開莊園、進寄宿學校、然後上大學。後來,我陸續住過紐約、倫敦、洛杉磯。中間一度結了婚又離婚,從事過幾個工作,做過一些事。
戴維,這段路還很長,你不用勉強,慢慢來沒關係。
我站在門邊等候。她開門出來時,兩眼浮腫,看得出剛才在裡頭大哭過一場,但她的頭髮已重新整理過,妝和口紅也蓋過臉上的大半潮|紅。她想繞過我身邊,我伸手攔住她。
什麼跟什麼……直接報上名姓,不然我報警了。
但在她死前,胎記消失了。這點很重要。就在最後,她即將死去那一刻,臉上那塊斑愈來愈淡。最後不見了,完全不見,就在這時,只是,就在這一刻,不幸的喬吉安娜,死了。
胎記就是她。除掉胎記,她也就跟著消失。
斐妲和海特一定要清楚你的為人才會答應讓我來找你。我那麼做全是為了取信他們。
你非走不可。一旦海特過世,那些影片會在二十四小時內全部銷毀。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死了;說不定我今天到這兒來這段期間他就已經死了。季默先生,這樣你還不明白嗎?如果我們現在不馬上走,那就太遲了。
季默先生,我們是同一國的,不該這樣大吵大鬧。我們應該攜手合作。
接下來我要敘述的這段過程,前後只有短短幾秒,彷彿全部人生濃縮為短短幾秒。我上前一步,接著再跨一步,整個身體瞬間逼近她跟前,我伸手拽住她的胳臂、硬扭下她手上那把槍。這下她不再是死亡天使,而我剛剛已經嘗到死亡的滋味,緊接著失心瘋作祟的那幾秒鐘,我做出有生以來最瘋狂、最匪夷所思的舉動。我只為了要證明一件事、為了要讓她曉得我比她更強大。我舉起從她手上奪來的那把槍,先退後幾步,然後用槍口抵住自己的腦袋。當然,槍裡頭沒子彈,但她不曉得我知道,我就利用這點教她難堪,讓她親眼見識不怕死的人是什麼樣子。事情是她起的頭,就由我來收尾吧。我記得,當時她不斷尖叫,哀求我把槍放下,但現在什麼都攔不住我了。
所以,妳現在信任我了。
雖然你不是專業影評,但你是海特喜劇作品的專家。季默先生,你寫的那本書非常出色,不會有人寫得比你更好,那是扛鼎之作啊。
多虧她手上的手電筒,我們總算找到鑰匙,然後我開門進屋,打開客廳的燈。艾瑪葛朗跟在我後頭走進來——她個頭矮小,年紀約莫三十五到四十之間,身穿藍色絲襯衫和剪裁合宜的灰長褲。不長不短的棕髮、高跟鞋、暗紅色唇膏,肩上垂掛著一口大大的皮包。等她走到亮處,我看見她左臉有塊胎記,那是塊男人拳頭大小的紫斑,形狀彷彿地圖上以不同顏色標示的某國領土:這塊領土疆域廣袤,上自眼角一路直抵下巴,覆蓋大半個臉頰。她刻意剪了一個幾乎足以遮住它的髮型,而且為了讓頭髮能一直垂蓋著胎記,她始終不大自然地斜偏著頭。我猜那姿態早已根深柢固,可能是她從小到大因耿耿於懷而養成的習慣,讓她看起來有點笨拙而柔弱,彷彿寧可低頭看著地板、避免與別人目光交接的嬌羞小女生。
趁她來不及回答,我趕緊再撂下一句話收尾:我現在要去洗澡,等我出來,希望妳已經不在了。勞駕,離開時順道把門帶上。
她完全沒料到我會那麼兇,當場被我蓄勢待發的火氣嚇著,她抬頭望向我:我還以為你想見海特。她說著又悄悄往屋內挪了幾步,免得我真的說到做到,動手推她出去。等她轉身再度面對我,我只能看見她的右臉,但換了另一個角度,她看起來又不一樣了,我發現她有張小巧的圓臉、皮膚很細緻。我心想:畢竟長得不賴,幾乎算得上漂亮了和圖書。她的眼珠是深藍色,眼神透出的慧黠、機警,讓我依稀想起海倫。
儘管如此,後來發生的事故實在不能完全怪那幾瓶啤酒。我的反應或許確實因而遲鈍了點,但當時還有其他因素,就算完全排除喝酒這件事,結果大概也沒什麼兩樣。走出餐館時正是大雨滂沱,我一口氣跑到幾百碼外的公共停車場,整個人成了落湯雞。手伸進溼答答的長褲口袋摸找車鑰匙已十分費勁,等我好不容易摸到那把鑰匙,要掏出來更是費力。等我好不容易掏出鑰匙,它又應聲掉到滿是積水的泥地上。我花了好一番工夫彎下身子摸黑瞎找,等到好不容易總算找著鑰匙、開門坐進小貨車裡,我早已渾身溼透,活像整個人連衣帶褲淋浴過一樣。可惡的啤酒、可惡的溼衣溼褲,最可惡的是直往眼裡鑽的雨水。我得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抹掉額頭上的水珠,不甚靈光的除霧裝置又害我一再分心(也就是說:我的手如果不是忙著狂抹額頭,就得忙著擦拭起霧的擋風玻璃),雪上加霜,竟連雨刷也在這節骨眼故障停擺(哪一次不是該動的時候偏偏不動?),一堆不利因素全湊在一塊兒,那天晚上我根本甭想一路平安開回家。
剛剛在漆黑的室內足足待了兩個鐘頭,走出戲院才發現外頭又變天了。依舊是那陣子常見的乍變氣候:天上雲層快速移動、氣溫一轉眼降到十度左右,而且開始颳起陣陣強風。經過一整天炙人耀眼的大太陽,照理說那個時間天色應該還有點亮,但原本好端端的晴朗夏日頓時消失無蹤,眼前變成又溼又寒的陰暗傍晚。我穿越馬路進入餐館時已開始下雨,等我坐在靠窗座位點菜時,外頭風雨愈來愈強。只見地上倏地揚起一個紙袋,吹進山姆軍用品專賣店的櫥窗;一個空汽水罐被強風吹得沿街一逕滾向河邊;接著雨點噼哩啪啦掃射在人行道上。泡菜先上桌,我每嚼一兩口就配一大口啤酒。那玩意兒味道又衝又辣,令舌頭發麻;接著吃主菜,我挾起燒肉蘸上大量辛辣醬,於是不得不一直猛灌啤酒。那一餐下來,我肯定喝掉三或四瓶,結帳時已經有點茫過頭了。要我沿著直線走幾步或許不成問題,尋思推敲譯文詞藻大概也可以,但開車上路恐怕就堪慮了。
她回答:你不認識我,但你認識派我來的人。
現在已經一點半了。七點十五分有一班飛機從波士頓起飛。如果我們一小時內動身,或許還趕得上那班飛機。
她說:拜託,只要五分鐘就好,讓我把話說清楚。
妳嚇壞了,對吧?我把妳嚇得魂飛魄散了。
因為我需要找人見證。我在書中提到的全是世人不知道的事,如果沒有另一個人幫我作證,這些說法就不會有人相信。
這話在我察覺之前,便自動從嘴裡冒了出來,聽起來既冷酷又嚇人,只有喪心病狂的人才會說那種話,但此話一出,我便清楚意識到自己一點兒也不後悔。我喜歡那句話,喜歡它單刀直入、不拐彎抹角,對當下的困局一針見血、不拖泥帶水。儘管那句話讓我瞬間勇氣倍增,但直到現在我仍不太清楚自己當時真正的意圖到底是什麼。我存心讓她一槍斃了我?或者,那句話是在設法轉圜,要她打消念頭,免得害我一命嗚呼?究竟我是真的希望她扣下扳機?或只是試圖嚇住她、讓她乖乖把槍放下?過去十一年來,我一遍又一遍反覆思索這幾個問題,依舊歸納不出任何篤定的答案。我只知道自己當時完全不覺得害怕。艾瑪葛朗拔出那把左輪手槍、對著我胸口時,我絲毫沒被嚇著,反而被它迷住了。我感覺到:槍裡的子彈為我揭示了從未有過的一個念頭。世界其實充斥無盡微不足道的洞孔與細不可察、可容心思穿越遊走的罅隙,一旦抵達洞眼另一邊,便能得到解脫、不再受到生死羈絆、並可置己身一切於度外。那天夜裡我家客廳碰巧就冒出其中一個洞,那個洞以一把手槍的形式出現,既然我已鑽進那把槍裡頭,進入另一邊,能不能脫身根本無所謂。我全然平靜,也全然瘋狂,全然準備好承受當下一切後果。如此徹頭徹尾漠然以對十分罕有,因為只有徹底自棄的人才有能耐走到那一步,任誰都得佩服。任誰見到都會敬畏三分。
我開口對她說:要開槍快開,妳這等於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才趴下兩三秒,屋前便亮起一盞燈。我本能抬頭看向光源,還來不及害怕、也來不及搞清楚狀況,就看到一輛車停在那兒——一輛車莫名其妙停在我的前院,同時一個女人下了車。她撐開一把大紅傘,關上身後的車門,車燈應聲熄滅。她說了一句:要不要幫忙?我笨手笨腳站起來,這時又一盞燈亮起,那女子拿手電筒照向我的臉。
撰寫海特的傳記。我已經寫了六年半,現在就快寫完了。
那妳上我那兒時算到會發生哪些事嗎?
有人愛上妳了?
那我們還知道什麼?
我實在辦不到,我非把你帶走不可,而且真的不能再拖了。拜託,別讓我逼你,千萬別弄到這個地步。
我說:今晚誰都不許走。我不走,妳也別走。動身的事等明天再說,現在,咱們兩個哪兒都不去。
她握著那把槍。那是把附珍珠握柄的小巧銀色左輪手槍,頂多是我小時候玩過玩具槍的一半大小。她轉身面對我,抬起手,我清楚看到她的手微微顫抖。
她說:現在已經太晚了。
我不接受!妳這些鬼話我一個字都不接受。
我們趕上四點飛往阿布奎基市的班機,甚至還提早二十分鐘到。原本,我得趁車子開到霍利奧或春田市——或最晚最晚——到伍徹斯特時趕緊服用贊安諾,但我跟艾瑪一路聊得太起勁,不想為了吃藥中斷,於是就一直拖著。等車子開過四九五號出口時,我就知道沒必要再吃藥了。藥丸放在艾瑪的包包裡,但她沒看瓶子上的用藥指示。她不曉得贊安諾必須提前一兩個鐘頭吞服才會見效。
不只那樣。我雖然害怕,但也很激動、雀躍得幾乎全身發抖。我那時候注視著你,有那麼一會兒,簡直就像看著自己。我從來沒碰過這種狀況。
不,昨晚不算,昨晚我沒犯錯。
那簡直是我畢生最值得張燈結綵的一刻。我竟能領先現實半步、離開自身軀體一兩吋外,當情況一如我先前所料地發生時,我頓時覺得全身變得透明。我不再占據具體的空間,而是與空間交融為一。體內體外已無二致,我只要看進自身之內,就能看到世界。
我下樓走進客廳,看出她梳過頭髮,並重新上過口紅。整個人比先前鎮定多了——不像剛剛那麼頹喪且缺乏自信——我走過去請她坐下時,甚至發覺她並不像我原先以為的那麼柔弱而膽怯。
難怪妳會喜歡。
這算好事吧?
別告訴我妳那時候完全不怕。
不大記得了。高中之後我就沒再讀過。
我對她說:我先問妳幾個問題,等聽完妳的回答後,再考慮要不要讓妳說話。要是妳答得好,我就讓妳說妳想說的;要是答得不好,我會叫妳馬上走,而且別再來找我,這樣明白了嗎?
車是我租的,用我的名字登記,本來就該由我來開。
所以妳剛剛才搶著開車?
我還記得,當時後座的兩個男孩吵了起來,兩人吵著吵著,塔德突然出手打了弟弟的胳臂一下。海倫轉頭告誡他:弟弟才四歲,哥哥不可以欺負弟弟。我的大兒子氣急敗壞爭辯明明是馬可先打人,所以這是他活該。他說:如果別人打你,你就有資格打回去。聽他那麼說,我回了一句(成了我身為人父的最後一句教誨):不管是誰,都不能打年紀比自己小的人。塔德說:馬可年紀永遠都比我小,那我不就永遠都不能打他了嗎?我對他說(同時對他的邏輯能力暗自感到驚訝):有時候,人生就是不公平。我記得海倫聽到我竟一m.hetubook•com.com本正經端出這狗屁不通的論調,當場爆出一陣大笑。我明白她的意思,海倫是用笑聲提醒我:那天早上車裡的四個人中,就數塔德腦袋最靈光。我當然舉雙手贊成。他們個個都比我聰明,哪輪得到我來開示大家?
妳沒這個權利!這樣侵犯別人的生活隱私實在太卑鄙了。妳跑到我家求我幫忙,竟還敢跟我說這種事?我為什麼要幫妳?妳太下流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已經過了十一點。我全身發抖,下巴和手臂疼痛不堪,還憋了滿肚子火無處發洩。明知俗話說禍不單行,可當你遭逢一次意外,說什麼也不會料到後頭居然還會冒出另一個意外。我當時已卸下防備,下車時滿腦子還不斷出現那條狗和電線杆的景象,一遍遍回想整個事故經過,所以完全沒留意到屋子左邊停了一輛車。我開車靠近時,還能發光的那只車頭燈沒掃到那邊,等我一熄火,車燈跟著熄滅,周圍又陷入一片黑暗。此時雨勢已經變小,但仍滴滴答答落個不停,屋內沒有燈光。因為我原以為太陽下山前就會返家,所以沒先打開大門口的燈。天空、地面全是一片漆黑。我伸手不辨五指,根本看不見眼前的路,只能憑藉平日記憶摸索前進。
首先我要知道,為什麼斐妲史貝林不回我的信?
妳開什麼玩笑?
你是說……你答應跟我走,真的嗎?怎麼可能?
沒有人用那個字眼形容你。最重也不過就是「精神錯亂」。
幹嘛不乾脆打電話呢?
妳是聰明人,一定曉得我不可能乖乖聽妳的。現在不行,三更半夜可不行。
她稍稍抬起頭,我看出她一臉疑惑。她說:你不要哄我,我不想被哄。
她跌進沙發裡,雙手掩面,開始不停啜泣。我不曉得她到底要哭多久,但我認為等她哭夠了,自然就會起身離開。不然她還想怎樣?拜她之賜,我差點兒一槍轟掉自己的腦袋,既然她比輸了這場變態的意志大考驗,諒她也不敢再對我多說一個字。
誰跟妳攜手合作?鬼才跟妳攜手合作。妳像個孤魂野鬼三更半夜賴在我家不走,妳現在馬上給我滾出去,別來煩我。
耽擱了整整一個月?
我的意思是,新墨西哥州遠得很。最好等天亮後精神好點再出發。我曉得妳很急,但晚個幾小時不會怎樣。
我以為你要趕我走。
她回答:那是因為你現在只看到我好看的那邊,要是換到這邊來,八成不會那麼說。
海特從樓梯上摔下來。當時斐妲正在屋子這頭,坐在桌前握著筆準備寫信給你,海特在屋子另一邊正要上樓。兩個動作像是發生某種連帶關係,實在教人不寒而慄。斐妲才寫下親愛的季默教授幾個字,海特就失足滾了下來。他當場腿骨斷成三節,也摔裂幾根肋骨,頭上還撞出一個大包。他們派了架直升機到莊園,載他到阿布奎基的醫院急救。動接骨手術時,他突然心臟病發,於是緊急轉送心臟科,眼看病情剛要穩定下來,又染上了肺炎。那一兩個星期他可說是命在旦夕。有那麼三四次,大家都認為他快不行了。季默先生,她實在不是故意不回信給你。事情接二連三發生,斐妲實在無法多花心思。
我和她隻字不提昨夜發生在我臥房裡的事。那個祕密,雖然隨我們一起坐進車裡,卻儼然是件只屬於隱密空間與夜思領域的事物,不能攤在光天化日下。彷彿一旦開口提到它就會當場毀掉它。於是,我們都小心翼翼,只是偶爾互瞥一眼、淺淺一笑、有意無意伸手碰一下對方的膝頭。我怎敢自以為洞悉艾瑪的想法?我很高興她上了我的床,我很高興和她在漆黑的房間裡共度那幾個鐘頭。但那只是區區一夜,我根本不知道我們接下來會怎麼樣。
有時候吧。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受了詛咒。再怎麼說,那總是不好看,而且小時候很容易招別人欺負。我一直想著哪天一定要把它去掉,期盼哪個醫生能幫我動手術,讓我的樣子變得正常。小時候只要夢見自己,我在夢裡的兩邊臉頰都一模一樣。平滑、白淨,完全對稱。這種夢一直做到十四歲才停止。
她說:我一點都不想這麼做,我平時不是這樣的。只要你叫我把槍放下,我就會放下,但你非得答應馬上跟我走不可。
我不想碰運氣,而且這樣你很容易就能直接掛我電話。
他是海特的攝影師。
剛才是要趕妳走,但我改變主意了。
可能是吧,我也不清楚。不過大約就在那時,發生了一件事,我的想法才慢慢轉變。對我來說那是非常重要的經歷,說起來算是我的人生轉捩點。
艾瑪車開得很穩。看著她在內車道與中間車道來回游移,一輛接一輛超車,我對她說,她長得好美。
我在澡缸裡足足賴了十五、二十分鐘左右,再花三四分鐘擦乾身體、花兩分鐘對鏡抓耳撓腮,又花六七分鐘穿上乾爽衣物,前前後後在二樓待了將近半個鐘頭。我故意慢條斯理。我曉得待會兒下樓,她一定還在那兒沒走,我仍舊煩躁不已,悶著一肚子怒火。我倒不是怕艾瑪葛朗,我是擔心自己那股怒氣,我已經快要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了。春天在泰理夫森家聚會上突然暴衝的情緒似乎又蠢蠢欲動,不過自從那次事件後我就乖乖躲了起來,而且不再有和陌生人交談的習慣。現在我唯一受得了的人就只剩自己一個——但我實在不能真的算是個人,我合著只能算是個假裝還活著的人,充其量就是個翻譯死人寫的書的另一個死人。
整整六個月,我天天都讀。霍桑那篇小說是寫給我的,那是我的故事。
但妳現在住在莊園?
在佛蒙特南部,一般人習慣外出不鎖門,但我並不這麼做。只要出門我一定會鎖緊門窗。那是我說什麼都不肯改的固定習性,就算只是臨時出門五分鐘也一樣。當晚,我再次費勁從溼褲子口袋掏找鑰匙,才猛然醒悟過去那樣防東防西真是笨得可以。到頭來,我居然把自己關在門外進不去。整串鑰匙終於掏了出來,但上頭有六把鑰匙,根本分不出哪一把是哪一把。我在大門上一陣瞎摸,打算先找到鑰匙孔。一找到鑰匙孔,就隨便挑了把鑰匙插|進孔裡去試。結果才插|進一半,那把鑰匙就卡住了。不是這把,得試試別把鑰匙,可是換另一把之前,我得先把前一把拔|出|來才行。結果要把鑰匙從鑰匙孔裡拔出還比插|進去更費勁。我拚命東扭西轉,好不容易終於將那把鑰匙扯出鑰匙孔,同時整串鑰匙竟從我手裡蹦出。我聽到它們砸在木頭臺階上哐噹作響,但天曉得滾到哪裡去了。於是最後蠢事重演:我再次四肢著地,氣喘吁吁、連聲咒罵,摸黑瞎找那串該死的鑰匙。
我叫艾瑪葛朗。我在你家門口等了五個鐘頭,季默先生,我有要緊事找你。
可是,我喜歡看到它。就是這樣才讓妳顯得特別、才跟別人不一樣。妳是我見過唯一一個只像自己的人。
喬吉安娜。嫁給艾默之前,她從不覺得那是瑕疵。艾默讓她厭惡自己的胎記,誘使她對自己的模樣不滿,讓她想要去掉胎記。在艾默眼中,胎記不只是缺陷,也不只破壞她肉體的美麗。他認為那是內心朽壞的表徵,是喬吉安娜靈魂的汙點,是罪惡與死亡與腐敗的記號。
她在浴室裡待了很久。那時雨已停了,我決定不乾坐著等她出來,索性先去整理卡車內的一片狼藉、再把雜貨拿進屋裡。我前後花了不到十分鐘。等我將食品收拾妥當,艾瑪仍待在浴室裡不出來。我走到門邊側耳傾聽裡頭的動靜,開始有點兒擔心,納悶她會不會一時想不開在裡頭幹什麼傻事。剛才要到屋外之前,我還聽見裡頭傳出水龍頭全開的水流聲,經過浴室時還在水聲下聽見她在啜泣。這會兒不但水聲沒了,連半點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聲響都沒有。或許她已經哭夠了,正冷靜下來梳頭補妝;也可能是她已吞下二十顆贊安諾,早就全身冰涼倒臥在地板上。
我想不出明天有什麼可做,幹嘛不跟妳走?
這到底干妳什麼事?接下來我就要問這個。妳是什麼人?還有,妳到底跟這件事有什麼瓜葛?
路程很遠。假如你還有別的問題,我在路上會知無不言。我保證,等我們到了那裡,你會知道全部實情。
我們在登機門附近坐下。艾瑪問我是不是該服用贊安諾了,我這才告訴她,我不想吃藥。我說:握住我的手就好,沒事的,我覺得不會出問題。
別騙我。你如果騙我,我會受不了的,這跟挖了我的心沒兩樣。
妳從來不曾離開?
我是查理葛朗的女兒。你可能不記得這名字,但我確信你一定看過。說不定還看過好幾十次。
最可笑的是我其實心知肚明。儘管裹著溼衣溼褲,全身不住哆嗦,恨不得馬上衝回家換上乾爽衣物,但我仍得勉強打起精神盡可能減速慢行。或許正因為當時車速不快,我才沒一命嗚呼;但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出事。如果我當時開得快一點,也許會更提高警覺、更能對付變化莫測的路況。結果,車速一慢,我也跟著慢慢恍神,最後竟開始胡思亂想某些只有獨自開車時才會想到的事。如果我沒記錯,當時我腦袋裡推算著各種日常例行公事在人生中占掉多少比例,好比說:過去四十年來,繫鞋帶花掉我多少時間?開門、關門的次數是多少?打噴嚏的頻率;尋找失物的時間;不小心踢到腳撞到頭、用力眨眼擠出眼中異物的次數……我愈想愈起勁,一面開夜車一面愈列愈多。大約駛離伯瑞特波羅二十哩後,在T鎮與西T鎮間的一段筆直道路上(再往前三哩就可以彎進通往我住處那條小路),車頭大燈突然照出一雙閃閃發光的動物眼珠,緊接著就看到一條狗,在正前方二三十碼處,是條渾身溼透、在黑暗中狼狽獨行的狗。和一般流浪犬不同的是:那條狗偏偏不靠道路兩邊走,硬要走在路中央或者該說中央偏左,恰好不偏不倚正衝著我晃過來。為了閃避牠,我趕緊打偏方向盤,同時急踩煞車。這麼做實在大錯特錯,但我想到時已經太遲,由於當時下著大雨,路面又溼又滑,輪胎根本煞不住。整輛車滑越黃線,我還來不及打回方向盤,小貨車便迎頭撞上電線杆。
我說:不管斐妲史貝林還想對我說什麼,我已經沒興趣聽了。她讓我枯等那麼久,我花了好大力氣才好不容易消了氣,可不想再折騰一次。期望愈高,失望就愈大。我沒這力氣陪她玩。對我來說,這件事情算是結束了。
當時我身上繫著安全帶,但在強烈衝擊下,我的左手臂重重撞上方向盤,所有食品雜貨當場全蹦出牛皮紙袋,一罐番茄汁凌空砸向我的下巴。我的臉痛得要命、手臂抽痛不已,幸好手還能動,嘴巴開合沒問題,好像也沒有任何骨折。老實說我應該慶幸自己走運,沒造成更嚴重的傷害,但我毫無心情謝天謝地,或想像原本可能有多慘。當下只認為實在夠倒楣的,氣憤自己撞壞卡車。一個車頭燈報銷了,保險桿歪七扭八;車頭凹了一大片。雖然引擎還能運轉,但倒車時才發現半個前輪深陷在泥淖裡。我花了二十分鐘頂著滂沱大雨在爛泥巴裡又推又拉,好不容易才把車子開出泥地。此時我已又溼又累,顧不得車內灑得到處都是的瓶瓶罐罐,我坐上車,駛回馬路,直接開回家。等到下車時才發現一路上我的後腰一直卡著一包冷凍豆子。
就像昨晚那樣。
我從小就認識他們;他們跟我很親。
放心,我只管自己,才沒空管妳。明天還有一大段路要趕,現在要是不馬上躺平,到時候我連眼睛都睜不開啦。我得醒著,才能聽妳要告訴我的故事,對吧?
我喜歡男人。在一起一陣子後,男人會慢慢喜歡上我。雖說我不像某些女生交往經驗豐富,但也不算少。跟我在一起久了才會慢慢習慣,到時就會視而不見了。
對。海特在萬花筒拍的每部影片都由他掌鏡。當海特與斐妲決定重新開始拍電影,他就離開加州搬到莊園。當時是一九四〇年,一九四六年他和我母親結婚,在那兒生下我,我從小就在那裡長大。季默先生,那地方對我來說意義重大,那裡可說就是我的一切。
我怕死了。我並非一味蠻幹,我得預先做好萬全準備。
妳當時相信了?
我記得在此之前的每一個過程,剛冒出那句話之後的部分也記得一些,但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就一片模糊。我只知道自己不斷對她咆哮,不時搥打自己胸口、激她扣下扳機,但那些舉動究竟發生在她哭之前還是之後,我就完全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她當時說了什麼,那表示大部分時間一定都是我在說話,但那些話源源不絕脫口而出,連我自己都不曉得到底說了些什麼。總之,她被我嚇壞了,沒料到我會扭轉整個局面,當我的視線從槍口往上移,再次盯住她的雙眼,我就料準她根本沒膽下手幹掉我。那只是虛張聲勢、絕望之下孩子氣的舉動,我一朝她走近,她便立刻垂下手,喉頭發出奇怪的聲響——一記模糊、呼吸不順般的悶嗆聲,無法辨認那是呻|吟還是嗚咽——我大聲吼她、催她趕快動手、盡快做個了結時,我突然明白——應該說,清清楚楚知道、沒有一絲懷疑——那把手槍根本沒裝子彈。照樣,我完全說不上來為什麼能如此篤定,不過一看到她手垂了下來,我立刻曉得自己根本沒有生命危險,於是我決定教訓她一下,誰叫她在我這兒虛張聲勢、裝神弄鬼。
也可以說那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明證啊。慘就慘在這兒。艾默把自己關進實驗室,動手調配各種靈丹妙藥,打算炮製出能消除那片可惡紅斑的配方,喬吉安娜也乖乖聽從他的擺佈。這就是可怕之處。喬吉安娜希望得到夫婿的愛,那是她衷心所願,假如得到愛的代價是必須消除自己的胎記,就算得冒生命危險,她也在所不惜。
有人跟妳說我是個瘋子,對不對?
她說:我沒忘。但我準備了贊安諾,讓你可以搭機。你都吃這個,對吧?
最後艾默害死了她。
她握緊我的手,兩人當著其他乘客面前耳鬢廝磨了一會兒。就像兩個青少年般地親熱(我青少年時其實沒有這種經驗,但始終充滿期盼),在大庭廣眾下與女人激吻實在太過夢幻,於是我完全無暇顧及接下來等著我的苦難。登機時,艾瑪還邊走邊幫我抹掉臉頰上的口紅印,我幾乎沒注意自己是怎麼通過閘口,進入艙門。穿過中間走道時一切順利,坐到座位上也毫無問題。直到我繫緊安全帶,依舊沒有半點心慌;等到引擎發出陣陣低吼、然後爆出巨響,機體顫抖,傳導到全身,我仍不以為意。我們當時搭頭等艙,菜單上說晚餐將供應雞肉套餐。艾瑪坐在我左邊靠窗位置——也就是說,還是以右邊對著我——她牽起我的手,移到嘴邊吻了一下。
隔天我們趁中午前上路。艾瑪想要開車,於是我坐在她租來的藍色道奇轎車副駕駛座負責帶路,提醒她何時該轉彎、該上哪條公路,一路駛向波士頓。地面淨是昨夜那場暴雨留下的痕跡——沿街車頂上掛著溼答答的斷枝殘葉,某戶人家草坪上斜躺了一根旗桿——但天空已恢復晴朗,我們驅車到機場,一路豔陽高照。
沒了。所以我們現在才會一起坐在同一輛車裡。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也因為除此之外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很小的手掌,大概像侏儒或嬰兒的手。
艾瑪葛朗聽完我的話,二話不發就從皮包裡拿出一只白色小紙袋。紙袋上印著一枚藍綠兩色標誌,圖下方有幾行字。從我站的位置看過去,只認出幾個字,不過光憑那幾個字和_圖_書——處方藥——我已能猜出紙袋裡裝的是什麼玩意兒。
她羞愧得完全不敢抬頭看我。她對著地板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因為我沒立刻回答,她又說了一次:我不明白。
好像慢慢真有點兒那麼回事了。
我說:我最討厭有人擅闖我家,也不喜歡有人三更半夜冒出來嚇我。妳要我動粗攆人,是不是?
那胎記形狀像個手掌,對不對?我開始有點印象了。霍桑形容它:看起來宛如有人在她臉上留下一個掌印。
你不會讓我失望,我也不會辜負你。我們都知道這點。
所以說,跟虛榮心無關。
她一看到我出現在二樓欄杆旁,立刻在一樓樓梯口仰頭頻頻向我道歉,要我原諒她的失禮,並十分懊悔剛才沒先出個聲就冒失現身嚇了我一跳。還說她不是那種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窺探別人家的人,實在不是存心要嚇我。她說其實六點就來敲過我的門,那時天色還很亮。她以為我當時一定在家,後來實在是因為她認為我隨時會回來,才會一連幾個鐘頭守在前院等我……
我對她說:去洗把臉吧,妳的樣子真難看。
當然是真的。我犯不著辛苦跋涉兩千四百哩過來,卻還對你躲躲藏藏的。
你的第二封信她收到了,可正準備回信時就出事了,她後來再也找不出空檔把那封信寫完。
我大約七年前搬回去。那時因為母親去世,我回去奔喪,後來就決定留下來。兩年後查理過世,但我繼續留了下來。
她只有這麼一道小瑕疵,除此之外,她的臉蛋十分完美。她是眾所周知的大美女。
我花了好幾分鐘,說服她我真的願意去。她說什麼都不能理解為何會出現如此逆轉。我只好不斷重申我的意願,最後她才總算相信。當然,我沒有全盤托出。我沒告訴她宇宙間充斥微小的孔隙、因一時瘋狂而觸動的逆向力量。那些事情太複雜了,所以我只對她說:一切決定都是我自己衡量的結果,完全與她無關。我說我們兩人的行為都有失當,今晚發生這種狀況,我跟她一樣有錯。誰都怪不了誰,沒有誰原諒誰的問題,也不用去記誰對誰做了什麼……我對她說了這些,也向她證明了我想去見海特一面,確實有我個人的特殊理由。
我問:妳他媽是誰啊?
是人類難逃一死的印記。
才不是。是有人送我一本書。那年聖誕節,我媽買給我一本美國短篇小說選,《美國經典故事集》,綠色布面外封,好厚好厚的精裝本,第四十六頁是霍桑寫的〈胎記〉。你看過沒有?
妳剛說誰派妳來的?
我一時誤解了那句話,以為她累了。當下的狀況讓我頓時覺得莫名其妙。我對她說:這事是妳起的頭,妳現在想打退堂鼓了?這只是熱身而已呢。
我犯的唯一錯誤就是闔上雙眼。正當飛機開始倒退離開登機口、準備轉往跑道,我突然不想眼睜睜看著飛機起飛。起飛是最危險的時刻,我覺得要是能避開飛機從地面進入空中那段轉變過程、只要能教自己忽略機身脫離地表那一刻,大概就有機會平安撐過整趟航程。但我錯在不該把這一切阻隔在外,錯在當現實情況如常進行時,我還想把自己與外界切割開來。親身經歷或許會令我痛苦不堪,但更糟的是為迴避痛苦而讓自己遁入想像世界。眼前的現實世界倏忽消失,什麼都看不見,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分心,能讓我免於向恐懼屈服。我愈不敢睜開眼,就愈清楚看見內心恐懼形成的具體影像。我一直希望能與海倫和孩子一起死去,但我從來沒有好好想過當時他們在墜機前最後一刻的經歷。此刻,我緊閉雙眼,卻清楚聽見兩個孩子的尖叫聲、看見海倫緊緊摟住他們,不斷告訴他們她很愛他們,在其他一百四十八位命在旦夕的乘客驚呼哀嚎聲中,她在孩子耳邊輕聲說她會永遠愛他們。一看到她將兩個孩子抱在懷中,我當場潰堤、開始啜泣——一如我之前想像過的,潰堤、哭泣。我雙手摀著臉,在汗濕的雙掌間哭得沒完沒了,久久無法抬起頭,久久無法睜開雙眼,始終不能自已。最後,我終於察覺艾瑪不斷輕輕撫摩我的頸背。我不知道她這樣已經多久,當我感覺她的手放上我的頸背,過了一會兒又感覺到她另一隻手正以十分輕柔的節奏上下挲摩我的左臂,就像母親安撫傷心難過的孩子。奇怪得很,當我腦中一閃過那念頭,一想到母親與孩子的畫面,我想像自己頓時化身為兒子塔德,然後挲摩著我、撫慰我的並不是艾瑪,而是海倫。那感覺只維持了區區幾秒,威力卻十分強大,彷彿一切不是出於幻覺,而是真的發生,我當場真的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當那感覺漸漸消退的同時,那最難熬的部分也在轉瞬之間跟著結束。
我父親從前也這麼說。他告訴我那是上帝特別送我的禮物,要讓我看起來比其他所有女生更美。
什麼意思?
然後我一扭頭,大步走向樓梯,當下心一橫不再搭理她、不再沾惹這整件事。樓梯上到一半,我聽見她說:季默先生,你寫了一本了不起的書。你有權知道全部實情,我自己也有件事需要你協助。如果你不讓我講,會發生更可怕的事。聽我說五分鐘就好,只要五分鐘,拜託你了。
紅色胎記。長在左邊臉上。
剛開始,我還挺高興自己按捺住沒有吃藥。跛子想到要丟掉枴杖前一定都會嚇得發抖,但假使我能熬過整趟飛行,沒出現失控掉淚或驚叫狂嚎等行為,或許最後我的心病會就此改善。這樣一想,又讓我多撐了二三十分鐘。然後,車子開到波士頓附近,我心裡明白自己接下來毫無退路。我們已經上路三個多鐘頭,卻仍未提到海特的事。我原以為那會是這趟車程中的主要話題,結果我們全在聊其他事,其他更優先的事、比我們的目的地新墨西哥州那檔事更要緊的事。當我想到這點時,旅程的第一階段已接近尾聲。接下來我更不能在她面前睡著,我得保持清醒,聆聽她告訴我之前答應要講的事。
她一語不發,令我暗暗稱奇。這是個徹底相信話語力量的女子,相信可以憑著口才辯給而攻無不克。可是一聽到我開口下令,她竟默不作聲從沙發上站起,乖乖照我說的去做,只露出淺淺的苦笑,極輕地聳了聳肩。當她離開客廳走向盥洗室,我察覺到她對自己的行為十分懊喪、心中滿是羞愧。不知道怎麼搞的,她走出客廳的樣子似乎觸動了我。總之,我的想法有了轉變,八成是因為那一絲絲同病相憐吧,我當下做了個唐突且完全出乎意料的決定。倘若世間所有事物都有來龍去脈可循,我相信當時那個決定就是我接下來所要告訴各位的故事起點。
隨後又是一場費勁的拉鋸。艾瑪不肯睡我的床。她表示已經給我造成那麼多困擾,何況我先前剛出了場車禍;所以更需要好好睡一覺,絕對不能讓我擠在沙發上將就一晚。我堅持自己睡沙發完全不成問題,但她說什麼都不聽我的,我們只好不斷拔河,都想在這場荒謬喜劇中讓對方好過一點,而不到一小時前,我才剛從她手中奪過一把槍,還差點轟掉自己的腦袋。最後,我實在累了,不想繼續跟她爭,就隨她去了。我找出一套寢具和一個備用枕頭,扔到沙發上給她,交代一下電燈開關位置。她說,這樣就行了,她可以自己鋪毯子,又在三分鐘內謝了我七次,我總算才上樓回自己房間。
我重新閉關。那時節天氣變化劇烈,天候時好時壞。豔陽高照一兩天後往往緊跟著風狂雨驟;一陣傾盆大雨過後常常又馬上萬里晴空;風一會兒颳一會兒停、忽熱忽冷、時而溼霧濛濛時而乾爽宜人。平常山區的氣溫就比山下低個五度,但有幾天下午我還是可以只穿短褲、T恤在外頭走動;另外幾天則必須在屋裡生火、身上非得多套三件毛衣禦寒不可。六七月之交,翻譯作業https://www.hetubook•com•com持續進行了約莫十天,逐漸恢復以往的穩定工作節奏,我很篤定這回可以一鼓作氣直到大功告成。國慶假期前夕,我開車到伯瑞特波羅採買日用物資,先在大賣場逛了四十分鐘左右,然後把大包小包放進小貨車裡,這時我心血來潮:難得出一趟門,索性多晃一下,去看場電影好了。那完全是一時興起,是我站在停車場上頂著午後的刺眼陽光揮汗如雨時,腦子突然閃過的念頭。反正當天的工作量已經達成,稍稍更動原訂行程沒有什麼不妥,只要我高興,根本沒必要急著趕回去。我踱到大街上的萊契斯大戲院,正好趕上六點開演那場的新片預告。我買了可樂和一袋爆米花,在最後一排找了中段座位坐下,看了不曉得哪一集的「回到未來」。全片劇情荒誕離譜卻引人入勝。電影散場後,我決定在外頭再賴一陣子,先到對街的韓國餐館吃晚餐。那家館子我以前吃過一次,按佛蒙特州的平均水準來衡量,他們菜做得還算可以。
原本她一直全神貫注與我對話。她乖乖坐在沙發上,我則在她前面踱來踱去,樣子就像檢察官質問證人。我占有絕對優勢,而她目不轉睛看著我、老老實實回答提問。這時,她低頭瞄了手錶一眼,突然開始焦躁,我感覺到現場氣氛變得不同了。
妳忘了我上次回信給斐妲的時候怎麼說的?我不搭飛機。說什麼都不搭飛機。
上回我開車到羅根機場,車上坐的是海倫、塔德還有馬可。他們人生的最後一個早晨就是在艾瑪與我此刻行經的同一條路上度過。相同的彎道,一模一樣的路徑;相同的里程,兩條重複交疊的路面。三十號公路接九十一號州際公路;九十一號州道接麻州高速公路;麻州高速接九十三號州道;九十三號州道之後進入隧道。面對這場怪異的往事重演,我心底依稀浮起一絲快慰,覺得那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刑罰,好像天上諸神判決我必須先重回過去,然後才能擁有將來。於是,我和艾瑪共度的第一個早晨,在諸神的正義強行安排下,就必須與我和海倫共度的最後一個早晨一樣。我必須再次上車、再次駛向機場,也必須超速十幾二十哩以趕上飛機。
你以為我跑到佛蒙特來,只是為了找你聊天?我是來接你去新墨西哥的。我以為你會明白。
過了兩星期,斐妲史貝林依然沒有捎來任何消息。原本我甚至料想她會三更半夜緊急來電,不然就是利用限時專送或電報、傳真,苦苦央求我火速奔到海特病榻前。結果卻是一連十四天無聲無息,我決定不再為她牽腸掛肚。她害我再次成天心神不寧,不知不覺又回到當初那種狀態。我把紙箱搬回櫥櫃裡,又磨蹭了一個多星期,才重拾夏多布里昂回憶錄,再度披荊斬棘投入翻譯工作。將近一整個月荒廢正事,儘管心中仍有一點失望與忿恨,但總算好不容易將夢土鎮拋諸腦後。海特又死了一次。他曾死於一九二九年,要不就是前天才剛死去。不管早死晚死,反正他與現世已徹底毫無瓜葛,我也休想再見到他。
斐妲史貝林派我來找你。她想通知你,海特目前病危,還要我告訴你,時間不多了。
短的就行了,愈短愈好。
趁她不在,我走進廚房,打算找個適合藏槍的地方。我翻找流理檯上方每個櫥櫃、拉開每個抽屜、檢視大大小小的金屬容器,最後挑了冰箱冷凍室。那是我頭一回接觸槍枝,沒把握自己能順利取出子彈而不至於意外走火,只好連槍帶子彈原封不動放進冰箱,上頭再用一袋雞肉和一盒義式餃子壓住,只求眼不見為淨。不過,一關上冰箱門,我明白自己並不急著丟掉那把槍。倒不是我打算哪天再拿出來用,而是覺得身邊放把槍也不壞,在找到更合適的位置之前,姑且就先擱在冰箱裡頭好了。這樣,每當我一打開冰箱,就能回想起那天夜裡發生的事。那把槍會成為我的祕密紀念品,是我曾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物證。
我說:現在已經兩點多了。我們兩個都累壞了,不睡一下不行。妳去我房間睡,我睡樓下沙發。
我壓住扳機,預期會先聽見一記扣擊脆響,接著,空洞的槍膛也許會傳出一記短促的回音。我的手指靠近扳機,對艾瑪葛朗露出想必十分扭曲猙獰的笑容,旋即扣發扳機。她放聲大叫:天哪天哪,不要開槍。我的手指明明勾得死緊,但扳機卻動也不動。我又用力扣了一次,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我以為是扳機卡住,便放下槍,仔細瞧瞧出了什麼問題,終於發現問題出在哪裡:保險栓沒打開——而槍裡是有子彈的,只是保險栓沒打開。她忘了打開保險栓。若非這小小的疏忽,一顆子彈已經射進我的腦門。
你絕對無法想像那篇小說對我有多大影響。我那時一再反覆地讀、反覆思索,然後漸漸認清自己。別人的人性都藏在裡面,我卻是擺在自己的臉上。這就是我跟其他人最不一樣的地方。我完全無法隱藏自己。任何人只要看到我,就等於看到我的靈魂。我長得一點也不難看!:我自己當然曉得——但我也曉得別人總是用那塊紫色暗斑評斷我。想盡辦法擺脫它並沒有用,那已經是我人生的基本事實,要是還想除掉它,那就像是毀滅自己。我再怎樣也無法擁有尋常人的幸福,但讀過那篇故事後,我了解自己也擁有幾乎同樣美好的東西。我能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我只要觀察他們,仔細觀察他們看到我左臉時出現什麼反應,就能分辨誰能信任、誰又不行。我的胎記就是對他們的人性考驗。可以衡量靈魂的價值,要是我再加把勁,甚至可以看進內心、洞悉每個人。當我十六七歲時,這能力已經達到分毫不差的地步。倒不是說我從沒失手看錯任何一個人,但絕大多數還是十拿九穩。我自此便欲罷不能。
那正是我的下一個問題。你們為什麼挑上我?世上的人這麼多,為什麼偏偏挑中我?
可是我們差點就殺了彼此耶。
妳怎麼知道的?
留下來幹嘛?
少來。你才看多久?等看夠了再來決定你真正的感覺吧。
一個科學家娶了個年輕女孩的故事,對吧?科學家一心想除掉新娘臉上那塊胎記。
你明知故問。
妳該不會告訴我,妳是他們的女兒吧?
那也沒道理非我不可。妳可以去找其他人呀。從妳小心翼翼、拐彎抹角的話裡,讓我知道了海特後來還新拍了幾部影片。假使他有更多新作品有待鑑賞,妳應該找研究電影的學者。妳需要的是位電影專家、一位在那領域講話有分量的人為妳背書。我只是個門外漢。
你問吧,我盡力就是。
我並不覺得它礙眼,我已經開始慢慢習慣它了。
生平頭一遭被人拿槍指著,我很驚訝自己竟十分安然自在,居然順理成章甘心接受任何下場。當時只要做錯一個動作、講錯一個字,我可能就會當場白白送命。想到這些,照說我應該感到害怕、應該趕緊逃離現場,可我完全不打算那麼做,也絲毫不想阻止事情發生。當下我眼前只看見深邃幽遠而令人戰慄的美,我只想不停地看,睜大雙眼盯著屋裡這具有奇妙雙重面貌女子的雙眼,耳朵同時聽著我倆頭頂上的滂沱大雨宛如一萬面鼓重重擊打屋頂,驚起夜裡的惡魔。
天大的好事。我完全沒料到會這樣,我以為自己就要散掉了。
她企圖用煽情的言詞打動我,但我不想讓她得逞。我逕自走到二樓才轉身隔著欄杆對她說:連五秒鐘我都不給。妳要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講,明天天亮再打電話來,不,乾脆寫信好了。我這人最不擅長跟人講電話。接著,不等她回應,我轉身閃進浴室,把門扣上。
這時艾瑪終於抬起頭,淚水仍不停滾落臉頰。她的妝全花了,一道歪歪扭扭的黑色痕跡畫過胎記中央,她被自己捅出的樓子搞得灰頭土臉,我不禁對她萌生一絲絲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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