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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書

作者:保羅.奧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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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他們當時買下四百畝土地。那時候價格低得離譜,他們大概只花了幾千元就買到了。斐妲雖然出身富裕之家,但是她自己手上沒有太多錢;只有從祖母那兒繼承了一小筆遺產——大約一萬、一萬五左右吧。她媽媽一直想接濟她,可是斐妲說什麼也不肯接受。自尊心太強、性子太拗、不願倚賴別人;她死都不肯當伸手牌。因此,她和海特僱不起一大班人幫他們蓋房子;建築師、營造工人——統統無法負擔。幸好,海特還算有點本事;當年他從父親身上學到木工技術,也在片廠搭過布景,所有的經驗正好拿來節省費用。他自己設計房子,然後幾乎就憑他和斐妲兩人雙手蓋出來。屋舍很素簡,就是一幢隔成六間房的夯土屋。只有一層樓,他們唯一的助手就是當時住在城郊,沒正職、靠打零工度日的墨西哥三兄弟檔。頭幾年,他們甚至沒有電;當然,水倒是有,非得有水不可;不過光是為了找到水源、開挖水井,也花了他們幾個月時間。那才只是第一步;接著下來,他們才能選定屋子該蓋在哪兒;然後再開始製圖、施工。可不是搬到那兒就可以住下來。那裡原本全是一大片光禿禿的空地,他們必須一點一滴從零開始。
艾瑪,妳真是冰雪聰明。
有可能,任何可能性都有。可是他心裡怎麼盤算我不管。他決定那麼做可能是出於恐懼,可能是為了博取名聲,也可能是因為生命走到盡頭而幡然悔悟,但是他說的都是實話;我只在意這一點。戴維,說實話並不容易,過去這七年來,海特跟我共同經歷很多事。他沒對我隱瞞任何東西——他所有的日記、每一封信函、每一份他能拿得到的文件資料,統統拿給我看。此刻,我根本沒有想到出版這個問題。出版也好,不出版也罷,寫這本書已成為我人生最重大的課題。
那得看你怎麼定義。我自己看倒不覺得古板;是很正經沒錯,有些部分還挺怪誕的,但是,並不古板。
高興呀;當然高興。他對那些影片感到自豪,能夠失而復得自然很開心。
他還做錯……我的意思是,刻意做錯哪些事情?
差不多是這樣沒錯。他眼看著就快瘋了,斐妲知道她必須出手阻止、必須採取行動;不只是為了挽救海特,也為了挽救他們的婚姻,還有她自己的人生。
我事先跟他報備過。雖然是我出的主意,但如果沒有他首肯,我不會一意孤行。
他一定是鼓不起勇氣;這是唯一的解釋。他要嘛沒有勇氣,要嘛就是老得沒有力氣。
她當時又驚又窘,談到一半還突然站起來、走掉。等她一回來,緊緊握著我的手,一直跟我道歉。她說,她很久很久以前認識這麼一個人,一直忘不了他;五十四年來,他的身影天天盤桓在她的腦海。
那一定是走投無路、連死活都不管的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斐妲呢?她怎麼看待這些?有沒有幫你們兩個的忙?
真是太好了;我不知道我樂個什麼勁兒,但知道她現在這樣,我覺得很開心。
十四部;十一部九十分鐘以上的長片,另外三部不到一個鐘頭。
怎麼個怪誕法?
我完全無法想像他那樣子;海特曼恩,成了造林專家。
三九年年底;十一月或十二月吧,德國剛入侵波蘭不久。隔年二月,我父親就搬到莊園了。海特與斐妲那時已經蓋了新屋,所以他就住進舊屋,他們最早在那兒蓋好的小屋。我小時候就是跟父母一起住在那裡,也是我現在住的地方——六個房間的夯土屋,在海特植栽的林蔭下;我在那兒,寫那本要命、沒完沒了的書。
別可是啦,妳繼續講……
好吧,我不管其他人。那妳自己呢?妳頭一次聽到海特曼恩這名字是什麼時候?妳一直都以為他叫做海特史貝林。妳幾歲才知道原來海特史貝林和海特曼恩是同一個人。
他聽我說完,只是聳了聳肩;然後輕輕朝我笑了笑。他說:甭管我,艾瑪,妳想做就去做吧。
斐妲的母親都沒意見嗎?六個月不算短哩。
妳從沒想過他可能是利用妳?妳得以寫那本書,好啊,如果一切進行順利,那本書會成為一部公認的重要著作,海特也得以順理成章透過妳繼續活在人間;不是憑藉他的影片——因為到時已統統銷毀了——而是憑藉妳寫的那本書。
這件事令她不大好受,不過她已經盡最大努力順著我們。我覺得她反對海特的做法,但又不想阻攔他。反正不好說;任何事情只要和斐妲沾上邊都變得很麻煩。
妳想了多久才決定要寄送海特那些影片?
這麼說來,諾菈果然依舊是那個諾菈,一點都沒變。
或許吧,但是好多人都相信了。
沒什麼好哇的。純粹是出於實際考量。他不想繼續用羅瑟那個姓氏;姓羅瑟讓他的人生一塌糊塗,既然決定要改姓,何不乾脆用他深愛的女子的姓?而且他從來沒有想再改回去;過去這五十幾年來,他始終就是海特史貝林。
我能夠理解——或者說我大約理解,或努力教自己理解——海特與斐妲想住在那兒,但是妳母親還有妳父親就令我想不透了。查理葛朗是功力一流的電影攝影師。我仔細研究過他拍的東西,我曉得他一九www•hetubook•com.com二八年與海特合作的成績,結果他就那樣放棄自己的事業,實在說不通。
斐妲很早就跟家裡不合。發生槍擊案的前一天,才對她母親說打算搬到巴黎去,說不定再也不回美國了。所以那天早上她才會到銀行——為了從自己的戶頭領錢、買船票。史貝林太太怎麼也料想不到女兒口中會說出結婚兩個字。看到如此劇烈的轉變,她怎能不感謝海特、展開雙臂迎接新女婿呢?她不只不反對那門親事,甚至一手包辦婚禮。
那錢從哪裡來?如果他們那麼缺錢,日子又是怎麼過的呢?
好吧,這我沒有意見;畢竟妳算是他的家族成員,既然妳已長大成人,家族內的事情就不應該繼續瞞著妳。可是,坦白個人事蹟,為什麼需要寫成一本書?私下對妳掏心掏肺,跟寫書昭告天下是兩回事,要是他把自己的人生歷程告訴全世界,他的一生就意義全非了。
一九三三年她跟一個姓法拉第的結婚了,他們生了四名子女;那四名子女生了十一個孫子孫女;我去拜訪她時,其中一個孫子即將讓老先生老太太當曾祖父母哩。
差一點。說真的,原本是留不下來沒錯;不過就在杭特準備宣告破產,執法人員要來沒收財物、查封公司的前一兩天,海特與我父親潛入萬花筒公司,偷走那些影片。當時底片已經不在了,但是他們帶走全部十二部片子的拷貝。海特將影片交給我父親保管,兩個月後,他就遠走高飛了。一九四〇年我父親搬到莊園,他把影片也帶來了。
我以前以為那些影片都沒留下來。
那你幹嘛不直說呢?
他先從頭到尾仔細想過一遍——然後又發了另一個毒誓。假設森林裡頭有一棵樹倒了卻沒有任何人聽見它倒了,這樣該算發出聲音還是沒發出聲音?海特那時已讀了不少書,他知道哲學思辯的所有詭計與把戲。假如有人拍出一部電影卻沒有任何人看過,那部電影究竟存在還是不存在?這就是他的解套辦法。他同意繼續拍電影,但是絕不放映給任何人看,拍片只圖拍片的純粹樂趣。那真是極為驚人的行為,但他從此說到做到、絕不違背。你想想,明知自己對某件事非常擅長,只要一出手,世人無不驚嘆、讚賞,卻說什麼都不讓外界知道、一切暗中進行。海特所作所為,需要龐大的決心與嚴峻的自律——還得加上一點瘋狂。海特與斐妲兩人大概都有點瘋狂吧,可是他們卻幹出一番成績。艾密莉狄金生儘管寫詩從不求別人看得懂,仍千方百計想要發表;連梵谷也想賣掉他的畫。就我所知,海特是頭一個進行創作前已先決定毀掉作品的藝術家。當然,卡夫卡可以算前例,他死前叫馬克思布洛德燒掉他所有文稿,可是等到最後關頭.布洛德說什麼都下不了手。不過,毫無疑問,斐妲一定下得了手;若是海特死了,一天之內她會在園子裡把所有影片全燒了——每一部拷貝、每一部底片,海特生前拍下的每一格畫面,無一倖免。這件事無法通融。你、我將成為唯一的見證。
那其他到莊園的人呢?妳剛剛說過,演員都是從外頭請來的,而且妳父親難免偶爾需要一些技術協助。連我都曉得,光憑四個人根本拍不成電影。他們也許能勉強應付前期與後製作業,但攝製工作一定不行。一旦找了外人來,怎麼可能守得住祕密?怎麼封得住那些人的嘴?
全部工作都在莊園內進行?
妳的意思是,寫書是他提議的?
那斐妲只負責布景和服裝?
他們一九三二年搬到那兒。昨天妳說海特從一九四〇年重新開始拍片;中間隔了八年,那段空檔是怎麼回事?
就跟大家說:片子是幫別人拍的。佯稱他們接受墨西哥市某個百萬富翁的委託,那個人非常喜歡美國電影,於是在美國荒郊野外搞了一座小型私人片廠,委託他們為他個人製拍影片——拍成的電影只供他一人欣賞,不放給別人看。要是來青石莊參與拍片,就得有心理準備,將來拍成的片子是獨獨為一個人拍、只給一個人看。
戴維,我們說的是斐妲耶,可不是什麼空有其表的草包。她既有天生的藝術細胞,又具備創作的熱情。她曾經告訴我,她大概當不成大畫家,但她也說,要不是當初碰到海特,她一生或許都會硬著頭皮想當個大畫家。她已經好幾年沒畫畫了,但一拿起畫筆照樣一點也不含糊;線條流暢、靈巧,構圖高明。後來海特重新開拍影片,就由她負責畫分鏡、設計布景、服裝,並參與片中所有的美術相關工作。斐妲是拍片團隊中不可或缺的成員。
艾瑪說:海特待在醫院直到那年二月初;斐妲天天去探望他,一等醫生說他漸有起色,可以出院,她便說服她母親,把他接到家裡繼續休養。他還沒全好;又過了六個月,他才能夠行動自如。
接下來故事停頓了好一陣子。先是等候機艙氣壓門開啟、一步一步通關、互等對方上洗手間、找電話打回莊園、為前往夢土鎮的行程購買飲用水(艾瑪說:能喝下多少水就盡量喝;別被這裡的地勢騙了,其實一不小心很容易就會脫水)、在長期停車場逐格尋覓艾瑪www•hetubook•com•com的速霸陸旅行車,最後,趁上路之前把油箱加滿。那是我頭一回到新墨西哥州。如果換成尋常時候,我八成會對沿途風光目瞪口呆,朝車外那些奇岩怪石、頭角崢嶸的仙人掌大呼小叫,頻頻探詢前方那座山叫什麼名字、路旁那株奇花異草又是什麼;可是,當下我全心全意沉湎於海特的生平事蹟,根本無暇他顧。艾瑪與我正驅車穿越北美最壯麗的郊野,但眼前一切對我倆而言,與趺坐室內、熄滅燈光、拉上窗簾無異。往後數日我還會行經同一條路好幾次,但第一趟經歷了哪些景象,我卻幾乎完全不復記憶。事後每當回想自己當時坐在艾瑪那輛身經百戰的黃色旅行車裡,腦海中只浮現兩人的聲音——她說話的聲音、接我說話的聲音,我說話的聲音、接她說話的聲音——此外就是那股灌進窗縫、疾吹撲面的甜香氣流;可是景物完全消失。我當然置身在那兒,可是我根本沒看它一眼;或許我確實看了,但心思全然沒放在上頭,以致於看了等於沒看。
由於完全無須顧慮票房,他可以無拘無束放手拍片。因為完全自由,海特可以探索其他電影工作者不能碰觸的事情,尤其是某些在四〇、五〇年代還屬於禁忌的領域。比如:裸|露;真實的性|交;分娩;排泄。那些畫面乍看很嚇人,但是驚嚇很快就會消散。儘管那些說穿了全是人生再自然不過的一部分,但人始終不習慣看到銀幕上出現那些過程,於是我們會當場嚇一跳,進而特別留意;但海特不會在那上頭加油添醋。一旦漸漸了解他的影片真的是無所設限,那些所謂的禁忌、毫不隱諱遮掩的片段,便能夠融進故事的肌理之中。而另一方面,那些鏡頭也因而對他產生某種防護功能——萬一哪部拷貝被人偷走;他有十足把握那些影片也絕對無法公開播映。
真的不騙你。要不是我親自跑去見了她,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會是真的。但那些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完全跟海特跟我講的一模一樣。每次我偷偷懷疑他又在騙我,每次都證明那些全是真的。戴維,因為他說的全是真的,所以那些故事聽起來才會那麼離奇、像是編造的。
戴維,我沒有不想讓你知道的事情;只要是我知道的,我統統都想讓你知道。你懂嗎?我暗中寄出那些影片,然後你一一循線找到它們;全世界唯一發現全部影片的人就是你。因此,我倆成了莫逆之交,你說對不對?雖然我們直到昨天才碰面,但是我們兩人已攜手合作了好幾年。
其實我也猜到是妳。
妳手法真高明;不管我到哪裡,都會跟館方人員聊聊,可是沒半個人知道寄件人身分。我在加州時,跟太平洋電影檔案館的館長湯姆魯迪一起吃飯;他們是收到最後一個海特曼恩神祕包裹的單位。影片包裹寄達時,妳已進行了好幾年,圈子內早有風聲。湯姆說他一收到包裹,拆都沒拆就立刻送到聯邦調查局,請他們勘驗上頭的指紋,結果他們什麼也驗不出來——上頭根本連半枚指紋也找不到,妳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我想像得到;別的事情或許不能,這件事情,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到。
當時是八一年十一月,將近七年前。我回莊園參加母親的喪禮,那段時期我們每個人都很不好過,不過,我當時處理得很糟糕,這我得承認。她入土時才五十九歲,我完全措手不及。心死了;我唯一能夠想到的字眼就是:哀莫大於心死。內心彷彿碎成粉末。我看著大家,恍然頓悟:一切都結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實驗結束了。我父親那時已八十歲,海特八十一;當我下一次再看他們,他們就全不在了。我受到極大震撼。每天一早,我就溜進放映室,觀看老片子裡母親的身影,從裡頭走出來時,天色早已全黑,我總是哭得唏哩嘩啦、肝膽俱裂。這樣子持續兩個星期後,我決定回我家。當時我住在洛杉磯;在一家獨立製片公司工作,他們催我趕回去上班。於是我打包好行李,也打電話給航空公司訂好了機票,結果就在最後一刻,也就是我待在莊園的最後一晚,海特開口要我留下來。
那個時候許多文人、藝術家都住在那一帶。陶斯有梅寶道奇那一大班人,還有D.H.勞倫斯、歐姬芙。跟這有關嗎?
你八成沒認識太多演員,對吧?演員是全世界最不管死活的一種人;九成演員平時沒有固定職業,只要你付的酬勞不差,他們什麼都不會問;只要有活兒可幹就行。海特不找大牌明星,他對明星沒興趣;他要的是具備真本事的專業演員,反正他編寫的劇本都沒有大量角色——有時只有兩三個——所以不會太難找。每當他拍完一部片子,準備拍下一部之前,就會從另一批名單中挑選新演員;除了我母親以外,他從不重複使用同一名演員。
他當時怎麼說?
我想他應該不會還拍喜劇片吧?
他恢復成海特。因為斐妲都用這個名字叫他;我們也都用這個名字叫他。他們結婚之後,海特就變回海特了。
一想到就立刻做了。那時我還不確定能不能信任他,於是想出這個辦法試探他,看他說真的還說假的;要是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拒絕,我就不必留下來了。我要他做一些犧牲,顯示他的真心誠意。他也明白我的用意。我們並沒有講得那麼白,但是他明白,所以才放任我去做那件事。
我父親當時剛結束一段婚姻。三十五歲,眼看著就三十六了,依然無緣擔任好萊塢頂尖攝影指導。入行十五年了,他仍然只能拍二流片——有時甚至連二流片也沒得拍。拍來拍去總離不開西部片、警匪片、兒童片。真的,查理的確非常厲害,但就是太木訥寡言,彷彿始終憋了一肚子苦水,看他老像個悶葫蘆似的,大家總誤以為他很高傲。好工作一再從他身邊溜走,長久下來變成惡性循環,信心也一點一滴流失。第一任妻子離開他身邊後,他沉淪了幾個月。喝酒喝得昏天暗地、成天自怨自艾、頻頻怠工。海特回頭找他,就在那個節骨眼——在他人生最悽慘的谷底。
海特找上他的時候,他一定嚇了一大跳吧;都過了十幾年了,突然聽到死人在電話那頭跟他講話。
每次從他那兒聽到任何事情,我都會一一查證。我跑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循線追查布莉姬的遺骸下落;我翻遍舊報紙,印證桑達斯基銀行搶案的經過;我還去找不下十幾名曾經在四〇、五〇年代到莊園參與拍片的演員、一個一個問他們當時的情形。結果統統吻合。當然,有一些人我無法找到,有的則是已經亡故;比如朱爾布勞斯登。此外,我至今還找不到席薇亞米爾斯。可是我去了斯坡坎,見了諾菈。
嗯,的確完全不像典型笑鬧片的片名,但也未免太古板了吧。
沒那麼快。但後來斐妲威脅要跟他分手,他才終於就範。不過我得補充一下,他倒也沒有抵死不從。整整十年,他成天想著鏡位、鏡焦、架燈位置、劇情構思。那是他唯一想做的事,天底下唯一一件對他有意義的工作。
哇。
妳是說,她也不反對他們結婚嘍?
斐妲和海特有了孩子;借用斐妲父親的名字,命名為泰德迪歐斯史貝林二世。他們叫他小泰,或是泰德,有時叫他泰咕——反正亂叫一通。泰德是一九三五年出生的,於一九三八年夭折;有天早上,他跑到爸爸的園子,被蜜蜂螫了;發現時,他已經倒地多時、全身腫脹,等緊急送到三十哩外就醫,他已經死了。不難想像他們當時受到的打擊。
這麼說,海特在桑達斯基展開全新的人生啊。本來只是他信手拈來的一個地名,結果謊言一一成真。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對不對?他本來叫做柴姆曼德鮑,後來成了海特曼恩,然後又變成賀曼羅瑟,接下來呢?賀曼羅瑟又會變成誰呢?他還記得自己姓什麼叫什麼嗎?
要是他在世時出版那本書,才會發生你所說的問題。但他不會讓它發生。我承諾只要他還活著,我絕不會讓任何人過目。他承諾他講的絕沒有半句假話,我則承諾那本書等他死後才公開。
他們後來怎麼會在新墨西哥落腳呢?
這是妳編的吧?
這有點扯啊。
斐妲在紐約還有朋友,她跟其中許多人依舊保持聯繫;那些人會幫她接一些工作;比如畫童書插圖、雜誌插畫,各式各樣的零星差事。酬勞不高,但是還算勉強足夠支付生活所需。
所以說,他沒有阻攔,但是也沒有伸出援手;他選擇不作為。
他用什麼理由留妳?
好比說……
別說對不起;我只是能夠明白妳所說的事情罷了。那種處境,不必絞盡腦汁也想像得到。泰德……塔德……實在太接近了啊,是吧?
我一直都曉得呀。海特在萬花筒所拍的全部影片,莊園裡都有,我從小到大少說也看過五十遍以上。我一學會認字,就注意到影片字幕上的海特不姓史貝林,而是姓曼恩;我問父親怎麼會那樣,他告訴我,海特年輕時演電影用的是藝名,後來不演電影,當然就不必再用藝名了。我覺得這個解釋非常合理。
我唸幾部片名讓你聽聽看:「逆世界歸來記歷」、「瑪莉懷特敘事曲」、「抄經房遊歷記」、「峭壁伏襲」,光聽就不好笑,對不對?
哭了?怎麼個哭法?
到底有多少部影片?
真對不起。我真不該那麼說;我怎麼這麼蠢。
結果,著陸竟然還比升空更輕鬆。我原本已做好心驚肉跳的準備,預料自己會再度陷入語無倫次、心神錯亂的抓狂狀態,可是當機長透過廣播向艙內乘客報告班機即將降落,我卻感到相當平靜、鎮定。於是我斷定:上升與下降、脫離地面與重新回到堅實的土地,兩者之間一定有所不同,一個是告別,另一個則是聚首;或者,不管任何事情,開始總是比結束更難熬罷了;說不定也可能是因為我發覺(只不過就是)死亡的陰影每天只許在體內發作一次。我側身面朝艾瑪,握住她的手臂,她正講到海特與斐妲兩人戀情甫萌芽的階段,剛剛講完海特某天晚上卸除心防對她開誠布公,接著描述斐妲面對海特的坦誠以告,竟出現令人驚訝的回應(她說:那一槍,已折抵了你的罪過;你撿回我這條命,所以,我也要讓你重新活一次),我的手一碰到艾瑪的胳臂,她立刻停下來,話語停在一半,思緒也停在一半。她先露出微笑,然後和_圖_書靠向前、親吻我——先是臉頰,然後耳畔,接著貼到我的嘴上。她說:當時他們倆墜入情網。我們這麼掉以輕心,恐怕也會步上他們的後塵呢。
為什麼你認為影片是他寄的?
海特崩潰了。一連幾個月,他什麼事也沒做。只是呆坐在屋裡;望著臥房窗外的天空;有時望著自己的手背出神。倒不是斐妲不難過,但是海特遠遠比斐妲更脆弱、更無助。她還能理智告訴自己:孩子純粹死於意外,完全是因為他天生對蜜蜂過敏,可是海特卻認為一切來自上天的懲罰。因為他過得太快樂了;人生太順遂了,所以老天爺要教訓他。
海特乖乖就聽她的話了?
他快樂極了;或許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吧,但人一快樂,志氣也就消磨得差不多了。他當時心裡頭只關心兩件事:和斐妲好好廝守終生,照料好那塊地。畢竟過去那些年經歷了那些波折,他覺得受夠了、折騰夠了。但是你要知道,他仍繼續贖罪,只是不再採取自殘的方式了。直到現在,他談到那些樹,還是把它當作自己最高的成就。他說,比他當年拍出那些電影更好、比他做過的任何事情更棒。
海特的影片都非常謹小慎微、四平八穩、不譁眾取寵。但其中總會貫穿一個玄妙的元素、某種詭異的詩意。他打破許多陳規;幹了許多導演不該幹的事。
我一說出那個名字,她就哭了。
當時他們度蜜月時車子往西部開,後來就決定住下來。海特有不少呼吸道方面的毛病,發現當地空氣乾燥,對他的身體很有幫助。
這麼說來,拍片是斐妲的主意?她繼承了那筆錢後,就去說服海特重新投入工作?
喔我的菲;最美麗的菲;我最愛的菲。她是演員。一九四五年她到莊園參加某部片子演出時,跟我父親陷入熱戀。她當時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後來,每部片子她都參加演出,絕大部分都演女主角,但是許多實務工作她也幫了不少忙。像是縫製戲服啦、畫景片啦、在腳本上出點主意啦等等,當然還有跟查理一起進行沖印工作。這樣才叫歷險哪;沒有哪個人單單只做一件事。所有人都是什麼都幹,而且是沒日沒夜、長時間投入。長達好幾個月的拍攝,然後是長達好幾個月的後製。拍片是一件極冗長、複雜的工作,用那麼單薄的人手,想做那麼多事情,所以只能盡力緩步推近。每部影片通常都得花上兩年工夫才能完成。
這下子,可不愁沒資金了,對吧?
還有其他的事情要管。她還擔任海特的剪接助手,拍片過程當中,她一人身兼數職:潤飾腳本、現場收音、跟焦——總之當天、當場哪個工作缺人,她就幹什麼。
就,熱淚盈眶,然後淚流滿面。哭了就是哭了嘛;就像你哭、我哭那樣;跟所有人的哭法一樣。
她開心都來不及了。斐妲當年野得很,是那種成長於二〇年代晚期的狂飆文青,十分瞧不起家鄉俄亥俄州桑達斯基。在一片不景氣當中,史貝林家保住了八成財產——意思是他們仍能繼續待在斐妲口中所謂中西部自我感覺良好的鄉民小圈圈;那個圈子裡淨是共和黨反動人士與沒大腦的女人,主要的日常娛樂不外乎參加無趣乏味的鄉村俱樂部舞會、冗長枯燥的晚宴。每一年,斐妲都看在母親與婚後仍與妻兒留在故鄉的哥哥份上,硬著頭皮返家過年。一到元月二日或三日,就迫不及待逃回紐約,暗暗發誓再也不回老家。不過,那一年,她當然沒有去參加任何派對——但也沒有跑回紐約;她愛上海特了。她母親覺得,只要能把斐妲留在桑達斯基,都是好事一樁。
那他之前發的誓又該怎麼辦?他怎麼接受自己出爾反爾?從你一路上對他的描述,我實在無法為他解套。
我還是不明白;他們在沙漠裡過著拮据的日子;開拍影片所需的資金從哪裡來?
天哪。
我擔心直接說穿不妥;或許你們不打算讓外人知道。
從頭到尾全是他提的。我自己絕不可能會想到要寫他;就算我動過念頭,也不會跟他講;我不敢。
這麼多器材、設備,肯定不便宜。
那她一定得非常有才華才行。
可是這樣仍然無法證明他對妳實話實說啊。妳讓他過去拍的影片重回人間;這對他又沒有壞處。觀眾又重新記得他了;有個住在佛蒙特州的神經教授甚至還為他寫了一本專書。但這跟他的真實經歷毫無瓜葛啊。
妳還是沒告訴我他為什麼會答應配合。任何人拍了影片總想讓別人看。要是拍了等於沒拍,那一開始又何必在攝影機裡頭裝底片?
所有流程都是親力親為、靠自己動手完成。那些影片由海特編劇、執導、剪接;我父親負責打光、攝影,影片殺青後,機房作業則由我父親、母親擔任。他們負責沖印膠卷、粗剪毛片、混音,直到最後拷貝放進片盤為止。
該不會繼續叫海特曼恩吧?他總不至於那麼粗枝大葉吧?
妳們談到賀曼羅瑟了嗎?她還記不記得這個人?
那時候,一百多萬可不是小數目。
斐妲原本很會畫畫,於是她重拾畫筆、開始作畫。海特平時就是看看書、寫寫日記,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忙著種樹。種樹成了他最重要的工作,占去他接下來幾年的時間。他先整好房子和_圖_書周圍好幾畝土地,然後,一步步鋪設完善的灌溉暗管,這樣才能在地上栽種東西,等地整好之後,他便開始努力種樹。雖然我一直沒仔細算過,可是那兒大概有兩三百棵樹。有三葉樹、杜松,還有楊樹、柳樹、矮松和白橡樹等等。那個地方以前除了龍舌蘭、山艾樹之外,沒長過其他植物。海特硬是在那兒搞出一片小樹林。再過幾個鐘頭你就能親眼看到了,倒是對我而言,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
當然囉。我是車上最冰雪聰明的人;諒你不敢說不是。
快說說。
他說他決定要說出一切,但他需要一個人幫他;他自己辦不到。
妳的父母也全力配合?
海特和斐妲後來把莊園改成一座袖珍片場。他們從一九三九年五月開始改建,一九四〇年三月改建完成、莊園從此成了不折不扣自給自足的天地、拍攝私人電影的據點。其中一棟裡頭有一間複合式攝影棚,外加一個木工房、一個縫衣間、幾間更衣室,還有幾個倉庫散置各處,專供儲放布景、服裝。另一棟則用來進行後製作業。他們不能冒險把底片寄到外頭委託坊間沖印廠代沖,於是自行蓋了一間沖印房;那間房間就占了一整側廂房;另一側則規劃成剪接間、放映間,和一座地下片庫,保管所有拷貝及底片。
她教四年級教了十五年,後來還當上校長呢。她一直堅守崗位直到一九七六年退休為止。
那是我問的耶;他高興嗎?還是不高興?
叫海特史貝林;他冠了斐妲的姓。
然後呢?屋子蓋好之後,他們做什麼?
側耳傾聽她講那句話,一定也產生了某些影響——讓我不那麼害怕、意志不那麼脆弱——然而,偏偏那麼巧,過去三年來總結我人生的兩個句子,動詞都是墜這個字。一架飛機從天上墜落,乘客無一生還;一個女人墜入情網、一個男子也墜入情網,當飛機往下墜的時候,他們完全沒閃過一絲死亡的念頭。當飛機仍在半空中,機身最後一次側斜、轉彎,地面景物一一在我們腳底下疾疾掠過,我明白了:艾瑪即將賦予我重生的機會,只要我鼓起勇氣,幾乎觸手可及。我傾聽引擎換檔傳出不同聲調的樂音。艙內噪音愈來愈響、壁面震抖不已,然後,還來不及回神,機輪已經觸地了。
可是妳怎麼會背著海特做那件事?只有他有權決定要不要讓外界看到那些影片,不是妳。
那他為什麼等那麼久才又將影片寄出來?
那妳母親呢?
就算是現在也很多啊,不過,這件事並不只是錢的問題。海特發過誓,說他絕對不再拍電影;幾個小時前妳才這麼告訴我,現在卻說他又準備重新拍片了。到底是什麼因素讓他改變心意?
我見她的時候她已經七十多歲了,但是她讓我覺得她完全就像海特向我描述的那樣。
原來我也以為是那樣;但我錯了,所以說,你也錯了。海特會改變心意,完全是因為我;他對我說,應該讓我知道真相,如果我願意留下來聽他說,他承諾會原原本本告訴我。
海特作何感想呢?
全部費用加起來超過十五萬元。但他們還付得起,而且絕大部分器材只須花一次錢就行了。他們買了許多部攝影機,卻只有一架剪接臺、一組放映機、一套光學曬印設備。等到一切齊備之後,他們開始撙節拍片。斐妲繼承的遺產則放著生利息,盡可能不動用本金。所以他們採取最精簡的人力物力。想要長久拍下去,不得不那麼做。
好比說,畫外音。配旁白是公認電影敘事中最爛的技法,動用旁白往往代表影像力有未逮;可是海特非常倚重旁白,在好幾部影片中大量運用。其中一部叫做「光的歷史」,全片沒有任何對白;從頭到尾全部用旁白串成。
我戴了手套呀。既然都大費周章要保持神祕了,我當然不可能在那種小地方馬虎。
我也不知道,難道說……
斐妲的母親死了;史貝林家房產價值高達三百萬元以上,斐妲繼承了其中一半,她哥哥斐德則分得另外一半。
活得可好著呢;至少三年前我見到她的時候還是。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是我,那些影片統統都是我寄的。
他本來以為有人惡作劇、捉弄他。要不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接到鬼來電,不過我父親不相信世上有鬼,所以當場對著電話叫海特去死,然後馬上掛斷。海特只好三番兩次重打,我父親才終於相信他。
完全沒有。海特和斐妲住在新墨西哥州另一邊。從沒接觸過那些人。
可是……
她還活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該作何感想呢?
因為他不在乎。我曉得這個理由很難教人信服,但在他眼中,工作本身是最最重要的;至於結果如何,那是次要考慮。許多電影人都這樣——尤其是那些在檯面下默默出力出汗的小人物。這種人喜歡動腦筋;他們喜歡操作機具、器械,喜歡自動自發找活兒幹。不是為了什麼藝術、創意;純粹只是喜歡實地動手動腳、完成工作的感覺。我父親在電影圈經歷種種波折,但他很會拍電影,海特正好給了他一個拍電影的機會,而且完全不必理會票房。要是找別人,可能就不會去了。但我父親很喜歡海特;他老說他在萬花筒幫海特拍片那幾年,是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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