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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書

作者:保羅.奧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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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你不能夠這麼做,這樣子違反規則呀。
馬丁說:再兩三頁就寫完了;我正在收尾。
你是指那部傳記?
⒏馬丁的中景。他打完整篇小說的最後一個字。停止敲鍵。從打字機裡抽出那張紙。
一會兒之後,馬丁坐在書桌前,繼續敲鍵、寫作。這一段的聲響特別激烈——打字機的鍵盤疾速撞擊,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響——但音量突然變低,低得幾乎聽不見,然後馬丁的聲音再度出現。鏡頭切回臥房;畫面上以極近距離逐一特寫拍攝室內各角落,呈現圍繞著克萊兒病榻的小天地內的物品:一杯水、一本闔上的書的局部、溫度計、床頭桌抽屜的把手。馬丁旁白:可是,隔天早上,她發燒愈來愈厲害。我告訴她,不管她會不會生氣,我決定休工一天。我陪在她身邊好幾個鐘頭,接近傍晚時,她似乎慢慢好轉了。
是斐妲邀我來的。
已經十一年了,我依然納悶,如果我在莊園大門前停下腳步、掉頭離開,會是什麼結果。如果,我當時不是摟著艾瑪的肩、筆直走向主屋,而是稍稍停下來,轉頭望向另一邊夜空,是否會發現原來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正向我們灑下月光?那麼一來,我前面說:那一晚天上沒有月亮,那句話是否還算數?如果我當時懶得轉頭看背後的景物,那麼,沒錯,那句話的確算數;只要我從頭到尾沒瞧見月亮,那天晚上就等於沒有月亮。
我們看到克萊兒躺在床上的鏡頭。馬丁隨侍在側,像護士一樣為她量體溫、餵她吃藥、用濕毛巾輕捂她的額頭、一匙一匙餵她喝湯。馬丁繼續說:她一點都沒叫苦,整個人發燙,可是她好像心情很好。沒多久後,她把我趕出房間;她說,快去寫你的小說。我跟她說,可是我想跟妳一起待在這兒;可是克萊兒笑了起來,她扮了個鬼臉,噘著嘴說,要是我不馬上回去工作的話,她就要溜下床、把衣服脫掉、光著身子跑到外頭;那她的病不就更好不起來了不是嗎?
馬丁開口回答之前,畫面已變成在戶外。鏡頭從五十呎外拍房子,坐落在某處之中。攝影機先往上搖,然後往右平搖,最後靜止拍攝一棵高大的三葉楊的枝椏。一切都靜止了。沒有風吹;沒有一絲氣流穿過樹枝;沒有一片葉子晃動。過了十秒鐘,過了十五秒鐘,接著,突然間,整個畫面全黑,全片結束。
馬丁繼續將自己的小說往火堆裡送,全然不顧克萊兒的反對。等到手上只剩最後一頁紙時,他才轉身,兩眼閃著因勝利而充滿喜悅的光彩。他說:克萊兒,妳明白了吧?那只是一堆字。整整三十七頁——不過就是一堆字罷了。
馬丁說:兩個字明明長得一模一樣啊。所以說,是同一個字。
過了一開始混亂的幾分鐘後,接下來那好幾個鐘頭則是平靜無波。斐妲留在二樓,坐在我剛剛同海特交談時的椅子,艾瑪和我則下樓待在廚房;那是一間寬廣、明亮、有著石頭牆面的廚房,裡頭有一座爐灶,和許多彷彿六〇年代初建造的各式設備。我很喜歡待在那裡,我很喜歡坐在大木頭餐桌邊、緊挨著艾瑪,感受她觸摸我的手臂,就是不久前海特才剛碰過的同一個部位。兩種不一樣的觸碰方式、留下兩種不一樣的記憶——層層相疊。我的皮膚成了可承接多重觸感的反覆塗寫本,每一層都留住我當下的印記。
⒈克萊兒在床上輾轉反側,處於劇烈的痛苦,忍著不肯出聲求援。
她說她很高興事情發生時我仍在睡夢中;讓她能夠有機會一個人靜一靜、好好哭一場,趁新的一天開始前把最壞最糟的事統統清乾淨。接著她說:今天會很辛苦,我們兩人今天都會很辛苦、很忙碌。斐妲已經卯起來準備開幹了——她要全面啟動、盡快燒光一切。
她回答:沒事的,我很好。
克萊兒說:兩個字拼法一模一樣,但它們是兩個不同的字。
他的嗓音很微弱,喉中哽著濃痰,夾雜有一聲沒一聲的氣音,但是我仍然聽得懂他在說些什麼。他喚我名字時,尾音r還帶點兒捲舌,我一邊伸手關上床頭燈,一邊心想:如果待會兒我跟他用西班牙語交談,會不會讓他輕鬆些?等燈一熄,我才發現房間角落還有另一盞燈,一盞有著皮面燈罩的大立燈,燈旁椅子上還坐了一名女子。我撇頭一瞄,她立即起身,我吃了一驚——不只是因為她突然現身,還因為她的身型十分嬌小,就像剛剛在樓下開門的那名男子一樣。兩人身高都不及四呎。這時我隱約聽見身後傳來海特的笑聲(極虛弱的氣聲,氣若游絲的笑聲),接著,那名女子默默地朝我點了點頭,走出房門。
不,不重要,親愛的。
劇情切換到客廳。馬丁和克萊兒開了一瓶紅酒,馬丁面對這位教他摸不透的陌生又迷人的哲學系女孩,依舊顯得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他指著克萊兒身上那件T恤,一開口便講了個冷笑話:妳正在看柏克萊的書,所以才在衣服上印著「柏克萊」對不對?那麼要是等妳開始唸休謨的書,不就得換穿印著「休謨」的衣服?
她丈夫剛過世,她一心一意就想趕緊毀掉他的作品、毀掉兩人共同創作的一切。只要稍一猶豫,一定會下不了手。她當然會得失心瘋;這個承諾是將近五十年前她自己定下的,終於等到今天必須兌現了。換成我是她,我也會盡一切可能讓整件事早點落幕。先把一切料理完,再痛痛快快大哭一場。所以海特才會只給二十四個小時期限;他不希望時間拖長,反而發生變數。
艾瑪說:妳去休息一下。換我來看著他;戴維也可以幫我。
挺順利?還是……非常順利?
⒑馬丁站在書桌旁,收好打字稿。他步出書房,手裡拿著剛完成的作品。
克萊兒平靜地說:馬丁,我聽得見,你不用大吼大叫。
然後,等她一回來,那些影片也都要跟著化為灰燼了。
你寫了一本書。我一遍又一遍翻讀那本書,也一遍又一遍問自己:你何苦挑我來寫呢?季默呀季默,你到底安什麼心?
克萊兒輕輕一笑。看起來十分虛弱,整個人似乎元氣用盡,意識不清。她細聲說道:你好嗎?大帥哥。
⒖爐火的特寫。紙團掉到灰燼上,立刻燒了起來。我們聽見馬丁揉紙團的聲音。沒一會兒,第二個紙團也掉到灰燼上並且著火。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娜心中惦念著他。
斐妲說:我看這樣吧,不好意思,艾瑪妳今晚就留在這屋裡別走了,這樣我比較安心;季默教授可以去睡小屋,妳就跟我在樓上睡,隨時留意有什麼突發狀況。妳說這樣子好吧?我已經交代康琪塔把大客房先收拾好了。
我以為她父親是查理葛朗。
片子以徐緩、有條不紊的室內推軌鏡頭開始。鏡頭略過牆壁、一一掃視客廳裡的陳設,最後定在大門上。旁白道:屋子裡頭沒半個人。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馬丁佛洛斯特走進來,他一手提了行李箱、一手抱了一袋日用品。他用腳關上身後的大門,旁白又出現:一部小說寫了三年,我累了,需要休息。史貝林夫婦決定去墨西哥避寒,順便問我要不要到他們家住一陣子。海特與斐妲是我的老朋友,他們很清楚我被那本書折騰得有多慘。我心想,到沙漠裡住個幾星期說不定可以讓自己好過點吧,於是那天早上我就開車從舊金山直接殺到夢土鎮。我沒打算要去幹嘛;我只想待在那兒、啥也不幹,像塊石頭一樣活著。
我原本也以為是那樣。可是斐妲堅稱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完畢。她出門前我已經和她為這件事大吵了一架。
你簡直教我寢食難安哪,老兄。一開始,你的所作所為實在讓我難以接受,不過,如今我感到慶幸。
我聽說,你一直都與你的夫人合作。
我那時一心想死。今天下午艾瑪跟我講了很多事,我才知道你也走過同樣的路。
⒚馬丁拚命加快動作,不斷捏皺紙團、丟入火中。紙團一個接一個當場燒起來,每燒一個紙團,火焰就愈來愈烈。
斐妲嘆了一口氣,兩手撫娑著臉——顯然嚴重睡眠不足、過度操勞。她說:我不想去找胡勒,他總是那句老話:讓他住院,可是海特說什麼就是不肯住院;他討厭上醫院。他硬要我答應不送他入院,我也答應絕不讓他住院。既然這樣,艾瑪,找胡勒又有什麼用?(她說那些話的樣子彷彿自言自語,不像是回答艾瑪;看來她們兩人應該已經為同一件事情爭論過好幾遍了。)
我才正要開口說:沒人料得到……頭一個字還來不及從嘴裡冒出,電話鈴突然響了。那通電話來得十分邪門,因為第一聲鈴響緊緊接在斐妲最後那句話的最後一個字之後,彷彿冥冥之中兩者有某種聯繫,好像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是為了呼應斐妲最後那個疑問句。當場氣氛丕變,她原本還掛在臉上的濃濃笑意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斐妲站起來,當我看著她朝電話機(掛在她右手邊五六步距離的走道牆上)走過去時,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通電話,是打來警告她不要笑:家裡頭有人快死了,誰都不准笑。儘管這個想法極度莫名其妙,但我的直覺未必是錯的。剛才我含在嘴邊差點就說出沒人,而斐妲拿起話筒、問對方是誰,結果竟然沒有任何回音。她說:喂,請問哪位?一聽沒人搭腔,她又問了一次,然後才掛上話筒。她走回桌前,神色極為不悅,對我們說:沒人;見鬼了,沒人。
⒘馬丁的中景鏡頭,他彎身蹲在爐火前面。手裡握著一張紙,揉成一團,照樣扔進爐中。爐火更旺了一點。
我剛開始打死都不肯相信海特還活著;後來,等到我終於相信他還活著,我又不相信他快死了。那些影片靜靜等了那麼多年。如果我當時立刻動身,早就把每一部都看完了,甚至還能看個兩三遍,看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結果,我們現在只能倉猝看一部,我真的太混了。
⒔切入壁爐畫面。我們看到最後那點餘火正逐漸滅去。爐中已無柴火。
克萊兒回答:你所有作品我都讀過呀;兩部長篇小說還有一本短篇小說集。
嗯,應該是吧。安娜為了他,就算遭受生命危險也在所不惜。這也算是一種愛的表現肥,對不對?
艾瑪是該跟你說那些事。我一生荒唐;老天爺常作弄我,要是你知道愈多我的事情,你會愈了解我的電影。我很期待聽到你對這些電影的看法;季默,你的意見對我來說很重要。
克萊兒笑了,說:不不不,兩個字發音不一樣呢;一個是「柏」克萊,一個是「貝」克萊;前面那個是校名,後面那個是姓氏。大家都曉得,你是明知故問。
艾瑪說:斐妲,妳應該去歇會兒;妳多久沒睡了?
艾瑪開口問我:你還記得墨西哥三兄弟吧?
是他沒錯;不過我也算是她父親。艾瑪是在這兒出生的孩子。如果她能把我的一生寫出來,那麼她往後或許可以過過平穩的日子。不說別的,那至少也是個有趣的故事吧;或許有點兒沒頭沒腦,但肯定也有有意思的內容。
馬丁從藥瓶裡倒出三顆阿斯匹林給她,再端給她一杯水。克萊兒服藥時,馬丁說:這樣不行;實在得找個醫生來看看妳的病。
馬丁想要知道她跟海特和斐妲是什麼關係,她告訴馬丁,她是斐妲的姪女;然後他第三度要她報上名字。她總算說了:我叫做克萊兒。姓啥呢?她吞吞吐吐了一會兒之後才說出:嗯……克萊兒……克萊兒馬丁。馬丁不屑地哼了一聲,說:妳是什麼意思,存心耍我嗎?克萊兒說:沒辦法啊,我就姓馬丁。
馬丁久久說不出話來,最後才說:不過……解除一個疑惑的同時,妳又製造了另一個疑惑出來。
克萊兒的說法教人無法反駁。馬丁很了解那一對老朋友,明白他們非常有可能會做些沒頭沒腦的事。同時邀請兩個互不相干的人到家裡住,很像是史貝林夫婦會幹的勾當。
妳把她說得好像失心瘋了。
克萊兒說:別這樣嘛,馬丁;這很要緊耶。
安娜一定愛上他了,對不對?
⒛克萊兒從床上坐起。眨眼、一臉困惑;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絲毫沒有大病一場的跡象。她已完全起死回生。
⒋馬丁的手指特寫,不斷敲鍵。
我們進屋不到一分鐘,斐妲就帶我上二樓海特的臥房。時間倉促,完全無暇細看,我只能四下草草掃視,粗略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斐妲一頭短得不能再短的白髮、我同她握手時她握得緊緊實實的、她雙眼滿是疲憊神色——我還來不及先說幾句禮貌話(多謝妳邀我來、希望他病情漸有起色……等等),她就告訴我海特還清醒著。她說:他想立刻見和-圖-書你;接著我就跟在她身後上了樓。根本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眼屋內情形——只略微留意到室內頗為寬敞、陳設簡單、牆上懸掛許多幅素描、彩繪作品(可能是斐妲畫的,也可能不是)——一時也忘了當時來應門的人長得多麼唐突、古怪;他的個子十分矮小,要不是艾瑪當時彎下身子同他互親臉頰,我甚至根本沒看到那兒站了一個人。緊接著斐妲出現,雖然我記得她和艾瑪兩人相擁了一下,但我卻忘了艾瑪是否也隨我們一塊兒上樓。我每每回想起那個時候,總是在這一段遺漏了她;我在腦海裡尋覓著艾瑪的身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當時人在哪裡。等我上了二樓,接著斐妲也消失不見了。當然實際上不可能發生那種事,但我的記憶卻是如此;每當我回想自己走進海特的房門時,我只記得身邊沒有其他任何人在場。
海特說道: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啊,可我不怕;像我這種人早就不知道該死幾回啦。感謝你肯跑這一趟,季默,我原本不敢指望你來。
她說:對了,馬丁,你的小說進行得怎麼樣了?
一看到馬丁露出狐疑的表情,她趕緊拿起擱在椅子上的錢包,在裡頭翻找了幾秒鐘後,摸出一把鑰匙、舉高給馬丁看:你看,斐妲寄了這個給我,這是前門鑰匙。
馬丁走到床畔,坐了下來,然後伸手捂著克萊兒的額頭,他說:妳又發高燒了。
艾瑪曾提及那些巨大的悲傷、言語無法形容的痛苦。假如我能幫你承擔那些痛苦,那恐怕算是我這輩子幹過最好的一件事了。
我從來不曾在乎自己。把我自己當成一個範例供別人借鏡,我有什麼好介意的?或許大家看了那本書會捧腹大笑也說不定。再次逗大家笑可真不錯啊;你不就曾被我逗笑了嗎,季默。或許,其他人也開始跟你一塊兒笑了。
戴維,別跟自己過不去了。我花了好幾個月說服他們同意讓你到莊園來。如果要怪的話,應該怪我才對;動作慢吞吞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才覺得自己很愚蠢。
克萊兒沒有搭腔。馬丁的問題令她不能自已,令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見她熱淚盈眶、雙唇微微顫抖,臉上突然泛起欣喜若狂的神采。就像得到某種新的體悟,彷彿通體散發光芒。她問:還剩多少?
馬丁一臉洩氣,開始在房裡踱來踱去。他說:這可不行,我來這兒就是圖個清靜;我有正經事要幹,要是妳在這兒……唉,那我豈不是甭想清靜了?
攝影機先切到(第三度開懷大笑的)克萊兒,接著對著她慢慢推移成特寫。這個鏡頭與先前臥室邂逅那場戲的最後一個鏡頭很相似,不過克萊兒的臉孔在前面那個鏡頭幾乎不露聲色,靜靜看著馬丁走出房門;現在這個鏡頭卻動感十足,充滿了欣喜,簡直開心到不行。艾瑪說過:菲在裡頭好活躍、好有生氣。整部影片從頭到尾就屬這一段最是生氣淋漓。在那幾秒鐘長的鏡頭中,克萊兒好像變成某種永恆不變、純粹人性光輝的具體呈現。接著,畫面逐漸變暗,慢慢溶入整片漆黑當中,而克萊兒的笑聲雖然又延續了一會兒,這時也開始漸漸散去——慢慢變成一串迴音,然後成了斷斷續續的模糊呼氣聲,最後愈飄愈遠。
兩人果然上了床;就在當天早上他們邂逅彼此的那張床上,但是這一回,他們沒有急忙撥開對方、各據一角,也沒有各自慌慌張張地套上衣服。只見兩人跌跌撞撞趕著進房,邊走邊抱,以尷尬的姿勢雙雙倒臥在床,四肢交纏、雙唇相接;看到兩人摸黑摟摟抱抱、頻頻發出重重的喘息聲,我們都曉得接下來他們會幹哪件事。若依照一九四六年的電影拍攝慣例,那場戲應該會在這裡停止;那年頭,只要男女開始親吻,導演就會立即切換,從原本的臥房場景,切入飛翔的群雀、拍擊海岸的浪花,或火車疾駛進入隧道等畫面——有各式各樣現成的影片可以取代那些激|情戲——但是新墨西哥並不是好萊塢,海特大可繼續開著攝影機不斷往下拍、拍到他高興為止。只見兩人褪盡衣衫,赤身露體,然後馬丁與克萊兒開始做|愛。海特影片中的性|愛場面果然就像艾瑪事先提示我的那樣;不過她料錯了,我並沒有被那些鏡頭嚇著。我覺得那幾幕拍得頗為壓抑,在平鋪直敘的意圖下卻近乎是濃烈的。燈光昏暗、身上布滿斑駁光影,全部過程不過九十幾秒。海特不希望讓大家忘記自己正在看電影,所以刻意不處理得太煽情、讓人心癢癢;當馬丁一路親吻克萊兒的身體(從乳|房開始,沿著右側臀部曲線,經過恥毛,一直吻到她大腿內側的細嫩部位),觀眾想沉醉溫柔鄉的希望落空。這一段,同樣沒有任何襯底音樂;唯一的聲響是呼吸聲、床單與被褥的摩擦聲、床鋪彈簧輾軋聲、窗外看不見任何東西的黝暗處傳來枝葉在風中擺盪的聲音。
我不明白,克萊兒;我一點都不明白。老實跟妳說,我被妳搞得滿頭霧水。
嗯,羅培茲兄弟。他們家裡另外還有四名姊妹,阿璜和康琪塔就是羅家三姊生的最後一胎。海特大部分影片的布景都由羅氏兄弟搭建。他們總共生了十一個兒子,其中六七個從小就在我父親手下當學徒。他們後來都成了拍片的固定班底。父親們蓋布景、兒子們有的負責裝片打板、推車移軌,有的負責收音、管理道具,有的則擔任場務、燈光師。這樣運作了許多年。我從小就跟阿璜、康琪塔玩在一起。他們是我在世上的第一個朋友。
兩人花了些時間來澄清這場誤會。馬丁也跟那位神祕的床伴一樣,又急又惱,他側身下床、穿上褲子,劈頭就問:妳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兒?這句話似乎讓她不大高興。她說:不不不,你是什麼人?你怎麼會在這兒?馬丁怔了一下,說:妳在說什麼啊?我叫馬丁佛洛斯特——我姓啥叫啥妳管不著——妳最好趕緊表明身分,不然我可要報警嘍。奇怪的是,他一說完,那名女子忽然露出吃驚的表情,她說:你叫馬丁佛洛斯特?真的就是那個馬丁佛洛斯特?馬丁更氣了,說:妳聾了不成?要我再說一遍嗎?女子回答:不用不用,只是,我認識你;也不是真的認識你啦,就是聽過你的大名;你是海特和斐妲的朋友。
不急。我明天再寫。
我還來不及回答,艾瑪突然插話,轉移了話題:妳去找胡勒了沒?我看他今天呼吸很不順耶,比之前更嚴重了。
克萊兒聽他那麼說好像非常開心。她臉上再次展露燦爛明亮的笑容,欠身靠向馬丁,問他:馬丁,你的小說進行得怎麼樣了呢?
喔,只是我剛進來時沒看見她,嚇了一跳。
用不著啦,只要讓我多吃些阿斯匹林,半個鐘頭後我就會好起來的。
她可以那麼做嗎?不是還要先走一大堆法律程序什麼的?
傍晚時分,房門響起一記敲門聲。克萊兒兀自看書,當第二聲傳來,比第一聲更響,她擱下手上的書,叫馬丁開門進來。門開了一個縫,馬丁伸頭進來,說:抱歉,今天早上好像對妳太兇了,不好意思;我不該對妳發脾氣。雖然道歉得既蹩腳又不乾不脆,但是他表現得很靦腆、支支吾吾的,克萊兒不由得莞爾一笑,或許還覺得他有點可憐。她對馬丁說她還剩下一章沒看完;半小時後到客廳會合吧,一起喝一杯怎麼樣?馬丁說這主意好;既然兩人被迫同住一個屋簷下,那就和平相處吧。
喔馬丁,你自己明白呀。
挑逗與挑釁只有一線之隔;投懷送抱與順其自然也是只有一線之隔。這場戲就在克萊兒說出「人家可是想盡辦法要對你坦蕩蕩」那句話之後結束,她同時跨在一個論證的兩端。她擺明勾引馬丁,但是她採取高明而稀鬆平常的方式,所以我們不會懷疑她的動機。她想跟他親熱,是因為她想跟他親熱;兩個巴掌才拍得響,與其搞得沒完沒了,她索性單刀直入。脫掉T恤並非表示她心癢難耐;那是段數極高的機智表現,從那一刻起,馬丁曉得自己碰上對手了。
克萊兒慢慢恢復清醒,接著環顧四周,一看到火爐前的馬丁瘋了似的將自己的手稿一一揉爛、丟入火堆之中,她好像受到打擊。她說:你在幹什麼?天哪,馬丁,你到底在幹什麼?
克萊兒說:我那時候想不出其他說法,為了讓你信任我,只好用這個辦法;我本來以為,只要過一兩天,你就會自己發現……到時候,就算你知道也沒有關係了。
因為這部片子最短。一定可以從頭到尾看完,如果看完之後斐妲還沒回來,我們就繼續看第二短的那一部。我只想得到這個法子。
一定是斐妲寫的信無法打動你吧。要是換成我,我也會裹足不前的。
你看,這不就結了?
後來,馬丁與克萊兒各自在不同房間內做自己的事。馬丁坐在書房的書桌前,時而敲鍵、時而望向窗外,繼續敲鍵,停下來讀先前寫下的句子、小聲喃喃唸出來。克萊兒則是穿著牛仔褲、T恤,典型大學生裝束,趴在床上,閱讀George Berkeley的《人類知識原理》。這時,我們猛然發現她T恤上以大寫黑體字印著作者姓氏:BERKELEY——恰好與她就讀的學校同一個字。這個安排是否有什麼含意?或者,只是在畫面中玩個文字遊戲?鏡頭在兩個房間交互切換,同時我們聽到克萊兒出聲朗讀:而各種感官知覺或深植於感知的種種概念,即使經過相互摻混或合併在一起,反之即無法存在,亦較存乎一個感知這些之心靈同樣顯而可見。然後是另一段:其次,介乎真實的火與概念中的火、在夢見或想像自己遭灼傷與真正遭到灼傷之間確有極大差異,此論定會遭致駁斥。
那不重要,因為你愛我;因為你想同我在一起。這些才重要;其他一切,統統都不重要。
艾瑪準備了兩人要帶到放映室的三明治和飲料。當她走進廚房收拾野餐籃的時候,我就在一樓到處閒晃、觀賞牆上的畫作。光是客廳裡頭少說就有三十來幅大大小小的素描、彩繪,另外還有十幾幅掛在玄關走道旁:顏色鮮豔、線條流暢的抽象畫、風景、人像、各式鉛筆、墨筆速寫等等。上頭統統沒有署名,不過看起來應該都是同一個人畫的,意思是,一定全是斐妲畫的。我停駐在一幅掛在檔案櫃上方的小畫前面。時間不允許我一幅幅看下去,於是我決定不管其他幾幅,只專注欣賞眼前那幅畫。那幅畫是由上方俯瞰一名小嬰兒:約莫兩歲大、臉朝上躺著、兩眼緊閉,顯然是睡在嬰兒床裡頭。紙面已經發黃,邊緣有點皺摺,我根據畫中幼兒的年齡,斷定那應該就是海特與斐妲早夭的孩子,泰德。他沒穿衣服、四肢放鬆;光溜溜的身子;只裹著一團棉布尿片、上頭別著別針;頭頂上方周圍約略出現嬰兒床的局部。那些線條看得出畫得很快,有種即興的感覺——可能只用短短五分鐘,很有把握地畫了下來。我試著揣摩當時的情景,想像自己回到鉛筆剛剛落到紙張上頭的那一刻。一個母親,守在孩子床邊,坐著看他午睡。她原本正在翻讀一本書,無意間瞥見孩子睡得香甜、擺出一副毫無防備的姿勢——仰著頭、微傾著——她便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鉛筆,打算畫下孩子的睡姿。可是手邊沒有畫紙,於是她就翻到那本書的最後一頁,上頭正好是空白的。等她一畫好,就把那一頁從書上撕下、收起來放著,也可能沒有當場撕下來,後來甚至忘了自己曾經在書上畫了一幅畫。如果是她忘了,那就得等多年之後,當她再次翻開那本書,才會發現那幅自己遺忘的畫;然後她這才將那張老舊泛黃的書頁從書上剪下來,裱進畫框、掛到牆上。我不知道真實過程究竟是什麼;那可能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也可能是上個月才發生,不管斐妲什麼時候畫下她的孩子,那個孩子都已不在人世了——或許早就死去多時,或許死去的時間甚至比我活著的時間還長。
馬丁問她:妳到底是誰?該死的妳在這裡做什麼?
我對電影實在一竅不通。
馬丁說:哦,妳看過?那妳是天底下第六個讀過那篇小說的人。
那你趕快去把它寫完。
我們的對話才剛剛開始暖身、正要進入狀況,在我還來不及想到該怎麼回應他最後那句話,斐妲走進房間,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當馬丁訴說他心中的迷惘、深思自省的同時,克萊兒則依舊兀自對鏡上妝;畫眉、刷睫毛、塗腮紅、抹粉、搽口紅,她將自己改頭換面,變成另一種樣子的女人。原本那個調皮率性的野丫頭不見了,慢慢變成風姿綽約、韻味成熟、宛如電影明星般的迷人尤物。克萊兒起身,套上一襲緊身的黑色晚禮服,腳趿一雙三吋高hetubook.com.com跟鞋,我們簡直認不出來是她了。她變身為風情萬種的模樣:冷豔、自信,渾身上下充滿女人味。她嘴角似笑非笑、朝鏡子裡的自己再看最後一眼,然後走出房間。
⒎火爐的特寫。只剩寥寥幾處餘火。
她又說了一次:嗄?(接著,從走進廚房到剛剛為止,她終於露出一絲絲微笑;我覺得那笑容美極了,充滿驚訝又滿頭霧水;接著,她來來回回看著艾瑪和我,笑得愈來愈明顯。)老天爺,你們動作可真快呀,誰料得到呢?
馬丁簡直快受不了了;他不肯回答克萊兒的問題,還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說:克萊兒,妳到底是什麼人?妳在這裡做什麼?
演員名單陸續靜悄悄地出現,沒有任何襯底音樂,沒有任何聲響預示觀眾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單純的黑底白字字卡一一秀出主要訊息:馬丁佛洛斯特的翻轉人生。編劇、導演:海特史貝林。主演:諾博史登豪斯、菲莫里生。攝影:C.P.葛朗。布景與服裝設計:斐妲史貝林。我對諾博史登豪斯這個名字毫無印象,等那名演員出場一陣子之後,我確定我以前從沒看過他。他約莫三十來歲,有一雙銳利、機伶的眼睛、頭髮有點兒稀疏、瘦瘦高高的;長得不特別英俊、魁梧,但是很能引發共鳴、很具真實感,表情戲也很足,看得出內心有哪些波動。我覺得他模樣挺順眼的,自然而然融入他的演技,但是看艾瑪的母親表演就難了。倒不是她演技差,也不是長得不好看(她長得相當漂亮,完全符這個角色),只因她是艾瑪的母親。這點確實打影片一開始就令我不知所措。看著銀幕上出現艾瑪的母親——當然,是她母親年輕的時候,比艾瑪當時更年輕十五歲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在她身上搜索她女兒的影子,想從中找出兩者之間細微的相同點。菲莫里生膚色比艾瑪黑一點、個子比艾瑪高一些,不可否認長得也比艾瑪美,但是兩人身型頗相近,還有眼神、微微偏著頭的樣子,以及說話的嗓音、聲調也很像。我不是說她們一模一樣,只是兩人具備夠多雷同處、夠明顯的遺傳特徵,教我不時以為自己正看著臉上沒有胎記的艾瑪、想像自己看著與我相識前的艾瑪、年紀還只是二十二、二十三歲時的艾瑪——正透過她的母親、換了另一場人生,活生生出現在我眼前。
她只要拿到死亡證明就可以。只要醫生驗過遺體,確定海特是自然死亡,接下來就隨她愛怎樣就怎樣了。
聽起來只是交代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可是克萊兒聽著聽著,愈來愈坐立不安。最後一聽到馬丁竟然提到她的名字(我剛剛正在跟克萊兒說上回我們打賭那件事),克萊兒立刻站起來奪門而出。馬丁很詫異,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跑掉,但是當他聽到接下來海特說的那些話就更詫異了。海特說:你剛剛說誰?克萊兒是誰啊?他回答:就斐妲的姪女,克萊兒馬丁啊!不必聽,我們已經知道海特怎麼回答了;光看馬丁臉上的表情,我們都曉得海特告訴他:沒聽過那個名字,從不認識什麼克萊兒。
我們一直走到穿廊盡頭,途中穿過兩或三道門,最後停在一扇門前。艾瑪先彎身擱下野餐籃,然後從口袋取出一大串鑰匙。鐵環上頭起碼有十幾、二十把大大小小的鑰匙,可是她直接就挑出她要的那一把、插|進鑰匙孔內。她說:這間是海特的書房,他最常待在這裡;莊園是他的整個世界,但這兒,是整個世界的中心。
妳說那什麼話?
幸好,臥房內有一座傳統壁爐,爐內還有一小堆木頭。馬丁趕緊動手生火,同時盡量放輕動作,生怕弄出聲音、吵醒克萊兒。點燃之後,他用撥火棒調整木堆,一個不小心,碰倒了其中一截木頭;克萊兒被響聲吵醒,輕輕發出咿咿呀呀的呢喃,在被子下翻動,接著,她睜開眼睛。馬丁蹲在原地,轉頭對她說:不小心把妳吵醒了,對不起。
嗯……(陷入苦思)……非常順利……吧;算是非常順利,沒錯。
⒍馬丁的臉部特寫。他坐在書桌前,仍繼續打字。
原來,克萊兒還在唸書;她說她打算溫書、準備哲學系的考試,有很多書要讀,得趁這一兩個星期把整學期的作業全複習一遍。馬丁一臉不相信,彷彿暗地裡說:好端端一個漂亮女孩,怎麼會唸哲學?於是他開始盤問她課業內容,問她唸哪所大學、教哲學課的教授叫什麼名字、她要讀哪幾本書等等。克萊兒假裝沒聽出那些問題背後的不屑。她說她上柏克萊大學、教授的姓名是諾博史登豪斯、課程名稱是「從笛卡兒到康德:現代哲學探討的基礎」。
他開口說:季默;過來我身邊坐;季默,把燈熄了。
鏡頭伸出窗口,對著克萊兒動也不動的身體一路追焦,直到中景。馬丁入鏡:奮力疾奔、上氣不接下氣、慌慌張張。他跪下來,抱住克萊兒的頭部,企圖喚醒她。我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變化;劇情再次出現大轉折,前一分鐘大家還笑得前俯後仰,現在卻跌入緊張、懸疑、極具戲劇化的一幕。克萊兒終於睜開眼睛,但因為拖了太久,我們都知道她絕不會就此好起來,那只是迴光返照,預告了更大的災難即將到來。她仰望著馬丁,露出蒼涼的笑容,彷彿知道自己即將不久人世。馬丁親吻她,然後彎腰將她抱起來,抱著她朝屋子走。馬丁的旁白:她當時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大礙,我們都以為只是一時頭暈目眩。可是到了隔天,克萊兒一早起床就高燒不退。
某天下午,馬丁與克萊兒坐在廚房共進午餐。馬丁正滔滔不絕講一件事(那時候我跟他說,要是你不信,那我證明給你看。於是我就把手伸進口袋……)這時電話響了,馬丁起身去接;他一出鏡,鏡頭反拍、拉近克萊兒。只見她原本聽得津津有味的愉悅表情開始擔憂起來,甚至漸漸變得驚恐。那通電話是海特從奎爾納瓦卡打來的,雖然聽不到電話另一頭的聲音,但是從馬丁的應答內容,我們大抵明白海特說了些什麼。好像有一道冷鋒逼近那個地區;家裡的暖氣不大靈光,如果天氣一下子變得太冷,馬丁恐怕得找人來看一下;要是真得修理的話,可以找吉姆,佛圖納托水電工程行的吉姆佛圖納托。
我說:不是該等到二十四個鐘頭過後嗎?
「馬丁佛洛斯特的翻轉人生」。
克萊兒,妳都病了三天了。我覺得應該請個醫生來。
我的意思並不是我當時懶得多看幾眼;其實我睜大眼睛,努力記下我周遭發生的一切,不過不用懷疑,我還是遺漏掉很多。總歸一句話,我現在只能寫下當時的所見所聞——其他未見未聞的事物也就無法交代了。這不是為我的缺失預作託辭,而是先交代我的記事方法,和敘事原則。只要從頭到尾沒瞧見月亮,我就完全不提起月亮。
我說:我們聊得挺愉快的,我想他也很高興我來了。
怎麼不重要?重要得要命。
我原先不期望在當晚能見到他。艾瑪從機場打電話回莊園時,斐妲還告訴她,等我們抵達莊園,海特八成早就睡了。她說:目前他還撐著等我們,但要同我說話,恐怕得等明天早上了——如果他體力能撐到那時候的話。
不行,馬丁,現在就去寫。你一定要馬上去寫。
克萊兒說:我保證不吵你;我會把我的東西搬到別的房間,你就當我不在這兒就好了。
你是說幫忙蓋出最早那棟屋子的那幾位?
別這樣嘛,馬丁,說一點點就好。
艾瑪用另一把鑰匙開了門,我們一跨過門檻、進到屋內,周遭溫度頓時降了十度。原來冷氣開著,如果那兒不是長時間開著冷氣的話(應該不是);那就表示艾瑪早上已經先來過一趟。這彷彿只是一件小事,但當我事後反覆想了幾次之後,心中不禁湧起強烈憐惜。她在七點半的時候目送斐妲隨海特的遺體上車離開,然後,她沒有上樓叫醒我,而是先走到後製工作房,打開冷氣;接下來那兩個半鐘頭,她獨自坐在裡頭,一邊悼念海特、一邊等室內變涼,等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之後,才去找我。原本我們大可趁那段時間提前開始看片,但是因為她堅持要打點好每件事之後才進行下一步,於是那一天有一段時間就從我們指間流逝了。艾瑪並不是一個強悍的人;她確實比我以為的更勇敢,但她並不強悍,當我跟在她身後,經過涼爽的走道進入放映室,我才終於明白那天對她有多麼難熬,而她有多麼勇敢,都一一熬了過來。
克萊兒泫然欲泣,她說:喔,馬丁,我是誰並不重要。
我問:那是什麼人?
她一定早就盤算好了要這麼做,不讓妳知道。
別說他不知道——連我們也是一頭霧水。聰慧、美麗的克萊兒頓時成了謎團;她愈講,我們就愈糊塗。
我實在拗不過艾瑪;你早就該派她去把我拉來的。
我們一邊聽馬丁的旁白敘述,一邊看他走過室內各個角落。他抱著那袋日用品走進廚房,但是當紙袋一擱到檯子上,鏡頭馬上切到客廳,我們看見他站在那兒,細細瀏覽書架上的書;當他正要伸手去拿其中一本,畫面又跳到樓上臥房,我們看著馬丁逐一打開五斗櫃的抽屜又關上,他把自己的東西擺好,關上抽屜;鏡頭一轉,他坐在床邊,使勁用自己的屁股試了試床墊的彈性。這段各自長短不一卻組織有序的蒙太奇,裡頭包含特寫、中景,配合一連串稍微不尋常的視角、有變化的節奏與小小的視覺驚喜。通常,這類過場鏡頭都會配上音樂,海特則把自然聲響當作樂器來用:彈簧的輾軋聲、馬丁踩在磁磚地板上的聲音、紙袋的摩擦聲。鏡頭固定對著時鐘上的指針,當我聽到開場旁白的最後一句(我只想待在那兒、啥也不幹,像塊石頭一樣活著),畫面逐漸模糊。接著靜悄悄。過了一陣子,彷彿一切都停止了——話語、聲響、畫面紛紛消失——然後,突然間,鏡頭切換到室外。馬丁走在庭院裡。一個近距鏡頭之後接著一個遠鏡頭;先拍馬丁的臉,然後拍他周遭環境事物:樹木、草叢、天空、白楊樹枝枒上棲息的一隻烏鴉。等到鏡頭回到他身上,我們看到馬丁蹲下來觀察地上的一列螞蟻。我們聽見風穿過樹梢簌簌作響,像席捲而來的海浪聲。馬丁往上看,遮住他眼前的陽光,鏡頭又突然切換到另一幅景色:岩石上攀附著一隻蜥蜴。鏡頭往上移動了一兩吋,畫面上緣可看到浮雲飛越岩石。馬丁說:我哪知道?安靜幾個鐘頭、灌幾口沙漠的空氣,剎那之間我的腦中就迸出一篇小說的點子。故事好像總是那樣子憑空出現。一分鐘前腦袋裡頭空空如也;一分鐘後,靈感就來了,好端端等在那兒。
你剛剛才說,你不再在乎自己、都放棄了。
最後,馬丁開口了:克萊兒,發生什麼事?跟我說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見克萊兒不吭聲,他衝著她的面大吼:妳說話呀!
畫面切到走廊。克萊兒敲著馬丁的房門,說:馬丁,晚餐準備好嘍;我會在樓下等你。畫面切到餐廳。克萊兒坐在桌前,等馬丁來一起用餐。她已經將前菜擺好;酒也開了;蠟燭也點上了。馬丁一言不發地走進來。克萊兒伸出雙手熱情迎接他,臉上掛著友善的笑容,可是馬丁連甩都不甩。他看起來似乎心情不好,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什麼規則?我已經做了呀,又怎樣?我就是要改變規則。
艾瑪說:我現在回來了,戴維也在,妳就別再把所有大小事往自己身上攬了。
我不習慣透露自己的事情;談論自己教我不自在。
克萊兒把空水杯遞給馬丁,馬丁將杯子擱回床頭桌上。克萊兒說:跟我說說,你那篇小說都寫些什麼;我聽一聽就會覺得好些了。
依我推算,斐妲當時是七十九歲。當初聽完艾瑪對她的描述之後,我一直以為她一定是個惡婆娘——粗聲粗氣、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狠角色——但是那天夜裡跟我們一同坐在桌前的女子卻行止低緩、說話輕柔,舉手投足十分含蓄拘謹;雖然沒搽口紅、沒有上妝,頭髮也沒有刻意打理,但還是非常有女人味,全身上下散發某種難以言喻、空靈的美。我定定望著她,慢慢體會到她就是極少數內在完全蓋過外在的那種人;歲月增長絲毫不會令他們遜色。即使年華老去,也不會改變他們的本質;那種人活得愈久,只會愈陳愈香。
可是我只發表過一部長篇啊。
講那句話的時候,她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淘氣神色。她臨時想到一個點子——一個念頭、一個衝動、靈光一閃。克萊兒把杯子放在桌檯上,說:不然的話……上面也可以……空空如也。
她開口對我說:季默教授,唐突之處還請多包涵;和_圖_書你來得實在不是時候。海特今兒一早狀況就很不好,可是一聽到我說你和艾瑪已經動身,他說什麼都不肯就寢,堅持要等你們。我希望這樣子折騰可別把他累壞了。
我說:季默教授同意這個安排。
裡頭全是書。當我一走進去,最先注意到的就是滿滿的都是書。四面牆其中三面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書架,架上每一吋空間全塞滿了書。每張椅子、茶几,甚至地毯、書桌上頭全是成堆成疊的書。各種精裝本、平裝本、新書、舊書、英文的、西班牙文的、法文的,還有義大利文……書桌是擺放在房間正中央的一張木製大桌檯,跟放在廚房那張木頭檯子同樣款式。我記得當時看到的幾本書當中有布紐爾的自傳《一息猶存》。因為那本書面朝下攤開在我前方的椅子上,我心想:海特那天跌下樓梯之前,會不會就是待在這裡——他生前最後一次待在書房——閱讀這本書?我正想拿起那本書,看看他讀到哪一頁,艾瑪就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書房最裡面的書架前。她說:這個你一定會有興趣。她指向那排高出她頭頂幾吋(但正好與我的眼睛同高)的架子,我看到一整排書背全印著法國作家的名字:波特萊爾、巴爾札克、普魯斯特、拉封丹。艾瑪提醒我:再往左邊一點。我眼睛順著往左邊一瞄就瞄到她想帶我來看的東西,我當下立刻認出那道熟悉的綠底金字——兩卷本、七星版,夏多布里的Mémoires d'outre─tombe
後來艾瑪走出廚房,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出客廳,走進一條鄰近的穿廊,兩邊是刷成白色的灰泥壁、地上鋪著紅色岩板。她說:我先帶你去一個地方,我曉得時間緊迫,不過只看一眼就好,花不了一分鐘。
⒌克萊兒的臉部特寫。愈來愈虛弱,已沒有力氣掙扎。
我等她繼續往下說,但是她就只補了那句話,唯一一句勉強算主觀意見的感言。接著又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她打開野餐籃,從裡頭取出一本筆記本和一枝原子筆,筆頭還附了一盞可供黑暗中書寫的迷你燈。她說:你如果臨時想記點什麼的話就用這個吧。我伸手接過那幾樣東西,她順勢欠身往我臉頰上親了一下——輕快的一啄,小女生的親法——然後轉身朝門外走。二十秒後,傳來一陣輕叩聲;我往上一看,她已經跑到放映間裡頭了,透過玻璃小窗朝我揮手;我也朝她揮手——好像還順便送了一記飛吻——然後,我在前排中間座位上坐定,艾瑪關了場內燈光。直到影片全部放完她才走下來。
當我們接近前門時,我發現自己正想著《逝者回憶錄》開頭提及樹林的一個段落,也試著回想自己怎麼翻譯夏多布里昂那部兩千頁巨著的第三段;它開頭寫道:「Ce lieu me plaît;il a remplacé pour moi les champs paternels」(吾愛斯土;猶勝祖國大地),收尾的句子則是:「我依依戀慕那片林子;我曾為它謳歌頌讚、賦詩填詞。其中每株皆由我悉心以雙手護顧照拂、務使其根葉不遭蟲噬嚙、蛀蝕。每株樹木我知之甚詳,親如對待膝下兒女。那片林子儼然已成我家人;此外別無依傍,惟願離世時亦能與之為伴。」
於是我坐在床邊的椅子,傾身往前,盡可能讓自己貼近他的嘴邊。雖然房間角落那盞燈的光線幾乎比一根蠟燭更微弱,但光靠那點光線已足夠讓我看清海特的臉、望進海特的眼。床頭籠罩著稀微的明亮,一團朦朧而黝暗的幽光。
唉呀可憐的馬丁,你不該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呀。
艾瑪說完,起身繞過房間去拉開百葉窗,我也翻身起床、穿上衣服。我跟她有好多好多事情要談,但此時必須暫時擱置,一切都等看完電影再說。艾瑪一拉開百葉窗,明亮刺眼的陽光頓時竄進室內。我記得,她當時身上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白色棉質罩衫;沒穿鞋、沒穿襪,漂亮的腳趾頭塗著紅色指甲油。事情真不該變成這樣;我原本指望海特會為了我多活一陣子,讓我能夠以緩慢、沉靜的步調待在莊園,什麼都不幹,每天只專心觀賞他拍的影片、坐在烏漆嘛黑的老人房間內陪他聊天。我不知道哪個結局比較令人失望;我無法斷定哪一種下場比較悽慘:是從此再也見不到他,還是得知那些影片即將焚毀,而我來不及從頭到尾全部看一遍。
⒕馬丁跳下床。抓起那疊打字稿,轉身就往火爐衝。他看起來就像中邪一般,彷彿因驚嚇過度而喪失理智。只剩這個辦法了——而且不容遲疑。馬丁想都沒想,立刻將小說稿第一頁揉成一團,扔進火爐。
克萊兒本來還要繼續解釋,但又突然住嘴,她當場開竅:馬丁只是故意逗她的;於是笑了起來。她端起酒杯,要馬丁再倒一杯給她。她說:你寫過一篇小說,就是講兩個同名同姓的人,我居然還敢對你班門弄斧;一定是喝了酒的關係,我現在腦子迷迷糊糊的。
斐妲說:那妳得先去徵得他的同意。但現在他已經睡了,別去吵他。妳想送他上醫院,等明兒早上自己去問他;不過如果他不答應,就別這麼做。
克萊兒回答:那是因為……(同時身子往後挪了幾步)因為……海特就是那樣。斐妲寄這個給我,也因為斐妲就是那樣。他們的作風向來就是那樣。
因為我現在不是一個人。這兒還有其他人,我不能只想著自己。
攝影機不動,繼續聚焦在克萊兒的臉龐——然後,彷彿受到她的強硬驅使,馬丁又坐回書桌前,打字。接下來便是兩個角色之間的一連串交替剪接。一會兒馬丁,然後是克萊兒,再從克萊兒切到馬丁,只用了十個簡單的鏡頭,我們終於看懂了,我們終於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等到馬丁又回到臥室,再十個鏡頭之後,他也終於明白了。
這下子,不管馬丁原本再怎麼對她心存芥蒂,當場全部一掃而空了。不只因為克萊兒個性爽朗、人又聰明,也不只是她長得好看,更因為她不但知道而且了解他的作品。馬丁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克萊兒開始娓娓評論、解析馬丁新作的布局,馬丁則放鬆地躺靠椅背,面露微笑,聆聽她認真嚴苛卻又帶著褒獎的論述。從片子開演以來,一直顯得心事重重、始終板著臉的馬丁,頭一次卸下心防。他說:這麼說來,馬丁小姐認可我的小說嘍。克萊兒說:對,百分之百正確;馬丁小姐認可馬丁。這句故意拿兩人名字、姓氏當梗的玩笑話又把兩人帶回先前「柏克萊/貝克萊」同字異音那件事情上頭;馬丁要克萊兒再解釋一遍T恤上那個字。馬丁問:那我怎麼知道上頭寫的是校名還是姓氏?克萊兒說:都可以啊,你高興上頭是什麼,它就是什麼。
他坐到床邊,克萊兒突然敞開雙臂,重重、緊緊地抱住他,如此熱情的表現令我們頗為吃驚,而且,從影片開始到現在,克萊兒第一次流露害怕的神色。她想要他,又不想要他。她狂喜,也狂懼。她原本一路都比他堅強,總是有勇有謀,可是當馬丁一旦解開謎團,她卻似乎不知所措。她說:接下來怎麼辦?馬丁,告訴我,接下來我們到底會怎樣呢?
他一邊疑神疑鬼地看著克萊兒,一邊走到她為他安排的座位,拉開椅子,準備坐下來。那張椅子看似結實,可是當他整個身體的重量往上頭一放,椅子當場四分五裂,害馬丁一屁股跌在地板上。
只能看兩三部啊?
幾個鐘頭之後,海特走了;大約在清晨三四點之間。當時艾瑪與我猶在睡夢中,全身光溜溜在客房大床上合蓋一床被子。我們先做|愛、聊了一會兒、又做了一次,累到後來連兩人什麼時候終於動也不動、沉入夢鄉都不記得。先前艾瑪連續兩天來回長途奔波,又開車往返機場數百哩路,可是當阿璜來敲門通知時,她竟然還能從熟睡中立刻清醒、起床。我卻不行;我簡直睡死了,絲毫沒聽見周遭一片嘈雜、騷動,完全睡得不省人事、錯過一切。歷經多年的失眠與煩躁,我好不容易有一個晚上能夠沉沉睡去,偏偏這是個我最該保持清醒的夜晚。
我們只有幾個鐘頭的時間;絕不可能看完所有影片,不過要是我們現在馬上開始的話,或許還能看兩三部。
要不要我把那盞燈也關上?
⒙克萊兒睜開眼睛。
畫面漸黑。等到影像再出現時,已經是早上了。鏡頭貼近拍攝馬丁的臉,顯示他頭倚在枕頭上、正沉沉入睡。陽光穿透百葉窗簾灑進室內,我們看到他睜開雙眼、努力想要醒來,鏡頭同時往後拉遠,慢慢開始變得不大真實、違背正常法則。馬丁並不是獨自過夜;床上還有一名女子躺在他旁邊,鏡頭愈拉愈遠,我們看出女子蓋著被子,蜷著身子,朝馬丁的方向側躺——左手胳臂恣意橫放在他胸膛上,一頭黑色長髮披散在旁邊的枕頭上。馬丁逐漸清醒,先留意到自己胸口上那條光溜溜的臂膀,然後才發現臂膀連在一個人身上,接著立刻從床上坐起來,好像突然受到電擊那樣。
他說:我正在贖妳回來呀。用三十七頁紙換妳的生命,太划算了啊。
兩個女人一來一往的交談中,我抬頭看見阿璜踩到腳凳上,拿著平底鍋在爐子上炒蛋。蛋一炒好,他盛了一盤、端到斐妲面前。那盤炒蛋熱騰騰、黃澄澄的,青色瓷盤上煙氣繚繞,彷彿可以看見蛋香似的。斐妲望著那盤炒蛋一陣子,似乎看不懂那是什麼東西;或許是一坨岩漿,也可能是從外太空飛來的一灘黏稠物質,總之那不是拿來吃的東西;就算知道那是一盤食物,她也絲毫沒有心情嚐。她轉而倒了一杯紅酒,可是才淺淺啜了一小口就又擱下杯子。然後,輕輕緩緩地推開了玻璃杯;沒一會兒,她又用另一隻手把那盤炒蛋推得遠遠的。
馬丁在二樓書房,坐在書桌前。他停下打字,轉頭望向窗外,攝影機改以他的視角出發,呈現他看到的景象;我們透過俯視的長焦鏡頭看見克萊兒一個人在庭院中散步。氣候顯然已經轉冷。她脖子上圍著圍巾,身上套著大衣,兩手插在口袋裡,地上覆著一層薄雪。鏡頭切回馬丁,他仍看著窗外,情意濃濃地看著她。再度切換成他的視角,畫面上又出現克萊兒、一個人在庭院裡。她走了幾步之後,毫無預警地,整個人突然急速癱倒。她那重重一跌十分嚇人;事前毫無腳步不穩、頭暈目眩的跡象,也不是兩膝發軟、絆倒在地。本來走得好端端的,突如其來就失去知覺;好像全身力氣瞬間、毫不留情地被抽光,彷彿死去一般。
那一晚,天上沒有月亮。當我跨出車外,一腳踩到地面時,我記得我對自己說:艾瑪搽了紅色唇膏、這車是黃的,今晚天上沒有月亮。在主屋後的那一片漆黑中,我依稀可以分辨出海特那片樹林的輪廓——巨大的黑影在風中擺動。
後來,斐妲下樓來,也同我們一起圍坐在廚房的大餐桌旁。原本站在水槽邊清洗碗盤的康琪塔(她踩在腳凳上,身軀只有七歲孩童大小,手腳卻十分俐落,不輸任何大人)一看到斐妲來了,便轉身以探詢的眼光直直望著她,似乎等待對方下達指示。斐妲朝她點了點頭,康琪塔於是擱下碗盤,用抹布擦乾雙手,然後走出廚房。沒人開口說任何話,但顯然是該換她上樓去看著海特,看來他們排了班、輪流守護他。
剛剛海特在電話裡跟我說,斐妲她哥哥,有兩個孩子,兩個都是男孩;所以說,她就只有那兩個姪子,根本沒有姪女啊克萊兒。
馬丁當時左手拿著一小瓣檸檬片,正想擠幾滴檸檬汁到那盤蘆筍上頭。他不立刻回答克萊兒的問題,反而用拇指與中指壓擠那瓣檸檬片——結果檸檬汁噴進他的眼睛。馬丁痛得哀嚎了一聲。克萊兒照樣又大笑起來,而咱們的男主角照樣生悶氣、一點都不覺得有趣。他立刻拿餐巾伸進玻璃杯裡,忙著蘸水擦眼睛,想趕緊消除刺痛。他看起來窩囊極了,再次因為自己笨手笨腳出了大洋相。等他終於放下餐巾,克萊兒又開口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
海特說:別慌,那是康琪塔;也算是家人。
聽到她把他的話當耳邊風,馬丁幾乎快大發雷霆了,但他只瞪著她,什麼話也不說。
如果那部片子用別的場景拍攝,我大概就不至於拖那麼久才察覺。我一再被裡頭不斷出現的景物誤導;剛開演那幾分鐘我甚至得用力擺脫自己正在觀賞一部拍得比較精緻、用心的家庭紀錄片的感覺。因為片中那幢屋子就是海特與斐妲住的屋子;院子就是他們的院子;一草一木都是莊園內的一草一木;連海特的樹林子也入鏡了儘管看起來比當下更青嫩、枝葉也沒那麼茂盛,但明明就是不和*圖*書到十分鐘前我路經後製工作房途中看到的那幾株。影片中的臥房就是我前一晚睡覺的地方;那塊石頭,我剛剛才看到蝴蝶停在上頭;片中廚房的桌檯,斐妲昨夜就是從那張桌檯起身去接電話……那些統統是真實的,直到它們紛紛成為放映的內容、出現在銀幕上。於是乎,透過查理葛朗拍攝的黑白影像,它們一一化作虛幻世界的元素。我本來就該把它們當成夢幻泡影,但是腦子偏偏一時轉不過來。我一再看到其所然,卻看不出其所以然。
斐妲說:他想死在自己家裡。這兩天他一再叮囑我這句話,我不想違背他的心意;我答應他了。
但是你研究過其他人的作品。你那幾本書我都讀了;你的翻譯,還有那幾部探討詩人的書。你花幾年工夫鑽研韓波全沒白費;你很了解忍痛放手的內涵。你有這樣的見識,我很佩服,所以,我非常重視你的意見。
斐妲說:我可沒那樣,也不是像妳說的那樣;他們倆幫了許多忙,可我總得隨時待在他身邊;他沒力氣使手語了。
⒓克萊兒中景。馬丁靠著她坐著,手捂著她的額頭,她毫無反應。他將耳朵貼到她的胸口——也沒有動靜。他丟開那疊稿子,兩手拚命搓揉她的身體,想讓她暖和起來,同時愈來愈慌張。她了無生氣;全身冰冷;連呼吸都停止了。
鏡頭從馬丁的臉龐變成樹林的遠景。又起風了,當枝葉受風吹襲猛烈擺盪,音量逐漸變大,變成一波波規律、間歇性的叩擊聲,彷彿飄蕩在空中的轟然嘆息。這個鏡頭延續的長度比觀眾預期的多了三四秒鐘;因而產生某種異樣的迷離效果,正當我們暗暗納悶:這個地方如此突兀地被強調,到底有何用意,畫面很快又被切換了。那是個硬生生的切換。馬丁坐在樓上某個房間內的書桌前,敲著打字機鍵。我們聽見敲打鍵盤的聲音、從各種不同角度看著他寫作。他說:用不著寫太長。二十五頁、三十頁,頂多四十頁就夠了。我不曉得要花多少時間來寫,不過我下定決心,寫完才能走出屋子。新小說新做法;這篇小說非寫出來不可,寫不出來絕不離開。
我離開房間之前,他對我說了些話,可是我不記得他說了什麼。好像是很簡短的客氣話,但確實的字句我實在記不得了。大概是未完,待續,或者是季默,明天再見,總之是稀鬆平常、不是非常要緊的一句話——不過,重點在於:他當時依然很篤定自己還有續可待,但這個續卻如此短暫。我起身離座時,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臂。我清楚記得那個動作;我記得他的手透著一股冷冽寒氣,還有爪子般的觸感,還記得當下我心裡頭想的是:果然是真的;海特還在,活生生的海特正抓著我。甚至我還記得當下提醒自己一定要記住這個感覺。萬一他捱不到隔天早上,留在我手臂上的那個感覺,就成了我見證他曾活著的唯一證據。
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一個月前來就好了;妳無法相信我覺得自己有多愚蠢。
這下馬丁也無法繼續挑毛病了。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她妥協:好吧,那我不妨礙妳讀書,妳也別妨礙我;這樣子可以吧?
這時候,克萊兒已經奔出屋外,愈跑愈遠。透過一連串又快又準的剪接鏡頭,我們看到馬丁也衝出屋子、追在她身後。他不斷呼叫克萊兒,但是克萊兒頭也不回、不停奔跑,馬丁又跑了十秒鐘才終於追上她。他伸手從後面捉住克萊兒的手肘,硬把她扭到面前、讓她無法脫身。兩個人全都上氣不接下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直到剛剛為止,克萊兒原本一直顯露不好意思、有點兒懊悔的神態,不像是謊言遭拆穿而羞愧不已,倒像一時露出馬腳而感到洩氣;但是,當馬丁一說出他完全不明白,她的臉色變了。她彷彿完全無法置信:馬丁你不知道?我們在一起一個星期了,你竟然說你還不知道?
她出門前?妳是說,她現在不在莊園?
妳該休息了。
馬丁一臉無奈、露出苦笑。他們有點陷入僵局,一時半刻兩人都無話可說。克萊兒低頭進食,顯然吃得很起勁,一口一口細細品嚐自己的手藝。她開口說:嗯,好吃;馬丁,你覺得好不好吃呢?
這可不能說成高興,應該說……你讓他很激動吧。你才一到就驚動了全家,我想你一定也有同感。
他突然這麼一動,驚擾了旁邊那名年輕女子,她輕吟了一聲、把頭埋進枕頭,接著才睜開眼睛。剛開始,她沒有看到馬丁;依然迷迷糊糊的,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她轉身平躺、打了個大哈欠;張開雙手的同時,她的右手碰到馬丁的身體。當下那一兩秒鐘沒有反應,接著,她緩慢地坐起來,看著馬丁,先是一臉茫然,然後露出驚恐表情,接著尖叫一聲。她馬上扔下被子、從床上跳起來,慌慌張張地跑到房間另一頭,又驚又窘。她身上沒穿衣服,全身光溜溜的,而且畫面完全沒有打霧。極為驚人的全|裸鏡頭,光溜溜的胸部、光溜溜的私處,乍然呈現在銀幕上,她突然挺身靠向鏡頭,抓起椅背上的浴袍,急忙套上。
本來她早上就想統統燒掉;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攔住。
她說:該讓他休息了。你們可以明天再繼續聊。
隔天清晨,馬丁的旁白再度出現。經過一連串剪接交替,我們知道中間經過了五六天,他娓娓交代自己的小說及他與克萊兒戀情發展的進度。我們陸續看到他獨自敲打打字機、看到克萊兒一個人用功溫書、看到兩人一起出現在屋子的各個角落;他們在廚房烹煮晚餐、在客廳沙發上卿卿我我、手牽手在庭院散步。其中一幕,馬丁蹲跪在書桌旁的地上,拿畫筆蘸顏料,一筆一畫慢慢在一件T恤上寫上H、U、M、E幾個字母。後來的一幕,我們看到克萊兒身上穿著那件T恤,盤腿坐在床上,閱讀她書單上頭列的下一本書,作者就是David Hume(休謨)。那些零碎鏡頭並沒有完全緊扣馬丁的旁白內容,其中隨機攙雜許多近攝的物品特寫、沒有顯著連結的小地方:爐子上煮開的一壺水、往上噴出一口菸、半掩的窗戶縫隙旁緩緩飄動的白色窗簾。蒸氣、煙霧、微風——全是無形無狀、不可捉摸的東西;馬丁一邊口述一段愜意、正在進行中的美好戀情,而諸如此類的虛幻畫面卻輪番出現在銀幕上,那些鏡頭彷彿告訴我們:不要相信事物的表面,對於我們親眼所見的證據也要存疑。
克萊兒非常害怕,哭了出來。她說:糟了呀,馬丁,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鏡頭從克萊兒的臉部特寫漸漸淡出漸暗,重新出現畫面之前,我們先隱約聽到馬丁敲打打字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接著才開始慢慢淡入,當畫面逐漸變亮的同時,打字機敲鍵聲似乎也愈來愈清晰,彷彿我們從屋外走向屋內、一步一步上樓,慢慢靠近馬丁房間門口。畫面逐漸清晰,超近距離拍攝馬丁雙眼的特寫填滿整個銀幕。攝影機固定拍了一會兒,接著,當旁白敘述再度響起,鏡頭開始往後拉,逐步顯露出馬丁的臉孔、馬丁的肩膀、馬丁敲打打字機鍵盤的雙手,最後拍出坐在書桌前的馬丁。然後攝影機沒停,繼續後退,退出房間、沿著走廊移動。馬丁的旁白說:不幸,被克萊兒說中;我確實愛她,確實想跟她在一起。可是,教我如何能夠愛一個我無法信任的人?攝影機停在克萊兒房門前。彷彿冥冥之中有了感應一般,那扇門緩緩開啟——接著我們隨著攝影機鏡頭進入房內,慢慢移近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化妝的克萊兒。她的身上罩著一件黑色綢緞內衣,長髮往上梳成一個鬆鬆的髻盤在頭上,露出整個頸背。馬丁的聲音:克萊兒完全不像其他女子;她比其他任何女子更堅強、比其他任何女子更狂野、比其他任何女子更聰明。我這一生始終期待能夠遇到這樣的女子,可現在遇到了,卻令我感到害怕。她為何有所隱瞞?她到底有什麼可怕的祕密不讓我知道?我心底一方面覺得該一走了之!趁還來得及的時候趕緊離開這裡;另一方面卻又隱隱覺得:這一切全是她對我的考驗;要是我無法通過考驗,她就會離我而去。
艾瑪說:好啊,不過戴維不用一個人睡小屋,他可以留在這裡跟我一塊兒睡。
因為你逗我開心;從頭到尾就這麼簡單。你先撬開我的心房,然後又成了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她同她哥哥阿璜,都住在這兒。他們都是小矮人;不會說話的奇妙小矮人。我們處處得靠他們。
剛剛那一幕你沒看到,實在太過分了。海特斷氣才不過十分鐘,斐妲立刻打電話給阿布奎基的望青葬儀社。她叫對方盡快派車過來。車子在七點、七點半左右抵達,算起來現在應該已經載到那兒了。她打算今天就火化海特。
她朝我說:真不是時候。我真希望能多跟你聊聊,多認識你一些,可惜現在沒這機會了。
當天晚餐是各式冷盤、熱菜的隨意拼湊:扁豆湯、風乾香腸、乳酪、沙拉,外加一瓶紅酒。為我們上菜的是不會說話的奇妙小矮人阿璜和康琪塔,雖然我不否認他們剛開始有點嚇到我,但是我因為忙著應付其他事情,根本沒有真的注意到他們。艾瑪說他們是一對雙胞胎,將近二十多年前、打十八歲起就待在海特與斐妲身邊幹活。我倒是注意到他們該有的都有、短小精悍的身軀,渾然天成的質樸鄉下人面孔,還有燦爛的笑容以及一目了然的善良個性;不過當他們三人互用手語交談時,我比較喜歡看著艾瑪。我好訝異艾瑪的手語居然那麼熟練,只見她用手指輕快地轉幾圈、劃幾下,就源源不絕比出一個接一個句子;因為那是艾瑪的手指,我才看得那麼津津有味。畢竟,當時已經很晚了,不久後就該上床睡覺;剛剛又接二連三經歷那麼多事情,我寧可想想那樁小事。
雙手嶙峋、布滿暗斑;指節暴露、青筋歷歷可見;兩頰削凹、半張著口。我走進房間,只見他躺臥在榻上,兩隻胳臂露在被子外頭,人雖清醒卻一動也不動,直盯著天花板出神。當他緩緩轉向我,我一眼就認出那雙眼睛確實就是海特的眼睛。儘管他兩頰深深塌陷、額頭滿布皺痕、頸上處處垂肉,再加上滿頭蒼蒼白髮!我依然認出那張臉正是海特的臉。距離他蓄著短髭、穿著白西服已有六十年了,但他仍未完全消失。他變老了、變得非常非常老了,但某些地方仍然看得出來的確是他。
當時最令我驚訝的,大概就是:他竟然有一具血肉之軀。要不是我親眼目睹他本人躺在床上,我始終不大相信他真的存在;很難想像他就像艾瑪、就像我自己,或者像海倫,甚至,像夏多布里昂一樣,是個活生生的人。我太吃驚了,原來海特也有手有腳、有兩隻眼睛、有指甲有雙肩、有脖子有耳朵——他有確實的形體,不是虛構的人物。他在我的腦海中待得太久,一旦出現在現實世界裡,反倒顯得很不真實。
她當場示範給馬丁看,只見她動作乾脆俐落脫下T恤,若無其事往地上一扔。她裡頭只穿了一件黑色蕾絲胸罩……實在不像是一個那麼用功讀書、那麼有想法的學生會穿在身上的衣物。不過,當然這也是個想法,而且既然她那麼大膽、乾脆地把想法化為實際行動,馬丁當場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他再怎麼胡思亂想也絕對想像不到事情會進展這麼快。
⒗切入克萊兒的臉部特寫鏡頭。她的眼皮輕輕跳了幾下。
艾瑪說:海特患了肺炎,他只剩一個肺,都快喘不過來了;不找胡勒怎麼行。
克萊兒說:別擔心,我不會妨礙你幹活,我也有正經事要做。
為什麼挑這部先看,不是別部?
⒒馬丁走進房間,臉上掛著微笑。他往床上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⒐克萊兒的中景。她微微抽搐——然後,動也不動地像死去一般。
馬丁舉起叉子打算嚐一口,可是正當他準備往嘴裡送的時候,克萊兒又發出一聲讚嘆聲,於是他朝克萊兒瞄了一眼,注意力暫時被她喉間發出的美妙呢喃吸引住了,一時忘了自己進行到一半的事,於是他的手略略垂下。接著當他重新將扠著食物的叉子往嘴送的時候,沙拉醬順著叉柄一點一滴落到他的襯衫前襟上。馬丁一開始沒有注意到,等他一邊張口一邊將眼光移回叉子上那塊蘆筍時,才猛然發覺自己剛剛又出狀況了。他把叉子一扔、從椅子上跳起來,大叫:天哪!又出糗了!
等到我醒來已經是隔天的十點鐘。一睜開眼睛就看到艾瑪坐在床沿,不斷摩娑我的臉,以急促但輕緩的聲音叫我的名字,當我好不容易慢慢張開眼皮,用手肘撐著我自己,她並沒有立刻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艾瑪先吻了我,接著我們又互道幾句親暱的https://m•hetubook.com•com甜言蜜語,然後她遞給我一杯咖啡,等我喝完整杯咖啡,前後拖了十幾分鐘之後,她才告訴我海特的噩耗。至今我依然深深佩服她當時表現得那麼堅毅。她不在第一時間提海特的死訊,其實是告訴我她不要我們繼續耽溺在前面那段已經宣告結束的故事裡;接下來我們要展開自己的故事,她認為下一段故事跟前面那一段同樣重要;那才是她的人生,從與我相識開始算起的全部人生。
你才剛寫完第二部,對不對?你給過海特和斐妲一個複印本。斐妲借給我讀了,上星期剛讀完。《抄經房遊歷記》;我覺得那是你目前為止最好的作品。
我說:往後總有機會嘛。
走道左邊有好幾扇門,右邊也有好幾扇門,但是我們沒有時間打開其中任何一扇門,沒有時間開門、看裡頭的剪接器材、混音設備;甚至沒有時間問那些東西是否都還放在裡頭。我們在走道的盡頭左轉,進入另一條走道,走道兩側都是空心磚牆(我記得牆面塗了淡藍色油漆),然後穿過一扇雙開門、進入小小的電影院。裡頭有左右兩區設置可折起闔上的軟墊座椅,每區各有八到十排座位,地板微微傾斜、前低後高。銀幕釘死在牆上,前方不設平臺也沒有簾幕,只有那一大面白色透光、上頭密布細孔並塗上一層光澤表面的矩形膠布。後方則是放映間,突出於後牆上;裡頭有燈光,我轉頭看過去的時候,先注意到那兩部放映機——各自都已裝好一卷膠卷。
嗯,沒有錯;但是也不能漏掉艾瑪。
克萊兒回答:這是簡單的邏輯,哲學論據罷了。
然後是一段很長的靜止,接下來那二十秒鐘,整個畫面只看到一幅夜景:一輪月亮掛在夜空中;雲層移動,底下的樹林傳出枝葉被風吹拂的聲響,但是我們只看得到月亮。這是個明確而精心設計的轉換畫面,不一會兒,我們已忘記先前那一幕高昂喧囂的笑鬧。馬丁的旁白響起:那一夜,我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既然克萊兒要我付出全然的信任,我也不想再苦苦逼她,我決定放手一搏,百分之百相信她。就算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卻認為這個險很值得冒。於是我閉上雙眼、義無反顧……這樣子過了一個星期,就當我開始覺得一切都愈來愈順利的時候,有一天,克萊兒到外頭散步……
不用,這樣就行了。那盞燈不刺眼;這樣就好。
⒉馬丁打完一頁紙,從打字機裡抽出那一頁,放進另一張紙。又開始打字。
艾瑪除了交代幾項基本資料之外,沒向我透露太多其他細節。她說:「馬丁佛洛斯特的翻轉人生」是海特在莊園拍的第四部影片,一九四六年三月殺青之後,他又花了五個月才完成最終版本,並在八月十二日私下首次放映。全片長度四十一分鐘;跟海特其他所有電影一樣,都是黑白片,但是跟其他幾部相比,這部片還是有一點不大相同,它是唯一一部勉強可以歸為喜劇片(或者,攙入喜劇元素的片子)的作品,因此,也可以說是唯一一部能跟他二〇年代拍攝的笑鬧短片沾上邊的後期作品。她說,她挑那部雖然是因為片子長度較短,但它也未嘗不是值得先看的片子。這部片也是她母親頭一次擔綱演出海特的電影,就算那並不是他們成績最好的作品,但說它是最迷人的一部似乎也不為過。艾瑪望向遠方,出神了好一會兒,然後深深抽了一口氣,回頭看著我,補了一句:菲在裡頭好活躍、好有生氣,看幾百遍都看不膩。
斐妲一時大感意外,她說:嗄?可是……季默教授怎麼說……?
⒊畫面出現火爐。爐裡的火眼看著就快熄了。
馬丁盡量按捺住自己的火氣,低聲酸溜溜地咕噥了一句——不像是對著克萊兒,反倒像自言自語:妳真的想知道?
馬丁既不想掃她的興,又擔心她身子太累,只好用三言兩語草草交代故事梗概。最後他說:後來,天色已黑,納卓倫已經離家。安娜正趕過來,但是他不曉得。要是她不盡快趕到那兒,納卓倫就會跌進陷阱裡。
克萊兒無動於衷,對他露出微笑。她說:不行,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的小說進行得怎麼樣了?
什麼結了?
等一下我們要進放映室看海特的影片,而他的遺體卻得在這段時間進焚化爐化為一堆灰燼。想起來真教人不舒服。
她說:或許吧……而現在,我只能想著現在。
我花了一番工夫才進入狀況,才慢慢看懂。鏡頭前的演出平鋪直敘、十分寫實,一絲不苟地紀錄著日常生活的流水帳,我一時看不出劇情主旨當中有何神奇之處。影片開頭就像一般浪漫愛情片,前面十來分鐘,海特一路拘泥該類型電影的老調牙公式:男子與女子出其不意的邂逅;一場誤會造成雙方嫌隙;急轉直下天雷勾動地火;為愛惆悵、痴狂;重重考驗一一浮現;心情糾結以及最後撥雲見日。最後,不外乎(或我以為會出現)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不過繼續往下看,劇情進行到三分之一左右,我知道我料錯了;雖然影片設定的場景表面看起來是夢土鎮,就像發生在青石莊,但其實所有情節都在那名男子的腦袋裡進行——那名闖進他腦中的女子並非真實存在;她只有魂魄、只是男子幻想中的人物,只是他曇花一現的繆斯
誰記得呢,從……前天到現在吧好像,妳出門前一晚。
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轉折十分爆笑。克萊兒當場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可是馬丁可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他跌得四腳朝天,當場又驚又怒又氣,克萊兒笑得愈久(她根本停不下來,實在是太好笑了),馬丁看起來就愈可笑、窩囊。他不發一語,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一腳踢開支離破碎的椅子,拉了另一張椅子過來,擺在位子上。這回他非常小心地坐下來,等到完全確認椅子能夠承受他的重量之後,他才敢放心把注意力移到餐盤裡的菜餚。他說:好像很好吃喔。心不甘情不願的發言,為了保住僅剩的一點顏面,再大的羞辱只能全往肚子裡吞。
你在書裡頭倒沒有提到這些;你那本書對我那些小鬍子老骨董推崇備至,卻隻字不提自己的事。
艾瑪說:如果妳太累,我一個人開車送他去聖若瑟也行。
你一向都是獨斷獨行。為何突然又想知道別人的意見?
那我問妳,「姓馬丁的」克萊兒,妳怎麼會在這兒?
達成協議;兩人甚至還互相握了手,當馬丁跨步往門外走,正要去書房繼續他的工作,攝影機迴轉,慢慢移近克萊兒的臉。那是一個簡單卻耐人尋味的鏡頭。我們頭一次仔細看到她安安靜靜的樣子,因為整段鏡頭運行十分緩慢、流暢,感覺攝影機不只帶領我們觀賞克萊兒的臉,更像是要引領觀眾進入她的內在、細讀她的心思,進而憐惜她。她的目光隨著馬丁移動、一路看著他走出房間,當鏡頭定在她的前面,我們聽見門關上的聲音。克萊兒表情紋絲不動。她說:馬丁,再見了。聲音很低緩,幾乎像是自言自語。
對呀,我真的想知道。
我們倆匆匆跑出戶外,帶著三明治與冷飲跑進炙熱的夏日早晨。就在前一天,我們才經過一場新英格蘭暴風雨;此刻已置身沙漠,天上萬里無雲,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杜松子樹香氣。我抬頭望見右邊那頭是海特的樹林子,當我們繞著院子邊緣前進,高高的草叢裡傳出陣陣蟬鳴。洋蓍、紫苑、豬殃殃正綻放著。我感到血脈僨張,充滿一股莫名的決心;心頭一陣迷亂:既覺得害怕,又隱隱有所期待、莫名欣喜著——好像一下子冒出三副心思,而且同時發生作用。遠方出現一面巨大山壁;一隻蒼鷹在空中盤旋;石頭上停著一隻藍色蝴蝶。才從屋子裡跑出來不到一百碼,我額頭上已開始冒汗了。艾瑪指著一幢臺階龜裂且前頭長著雜草的狹長單層夯土建築。她說:拍片期間,演員和工作人員就住那兒,不過現在窗子都封死了,而且水、電都關掉了。再往前五十碼就是進行後製的屋子,可是我的眼光被更前方那幢屋子吸引。攝影棚是一整座方正大屋,占地極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十分耀眼,跟周圍一比,看起來很怪異,不像拍片的房子,比較像停機棚或是貨倉。我心頭一緊,用力攥了一下艾瑪的手,指頭划過她的指尖,然後交握在一起。我問她:我們該先看哪一部?
克萊兒說:哎呀馬丁,就別再疑惑了;人家可是想盡辦法要對你坦蕩蕩呢。
鏡頭又跳接成整間房間的遠景,克萊兒已起身坐在床上,恢復成她原來的樣子。她故意裝模作樣、煞有介事地對馬丁唸了一段康德書裡的句子:……吾人眼中所見並非我們眼中那些東西真正的樣子……因此,倘若我們放下成見與感官的主觀感受,所有東西的質量、其與時間空間的一切關聯勢將隨之消失,甚至,時間與空間本身亦將不存。
硬生生被打斷實在叫人喪氣,可是我沒有資格向她抗議。斐妲前後只給我不到五分鐘的時間與海特共處,但海特已完全抓住我的心,連我自己事前都沒料到會那麼喜歡他。我當時暗想:如果這個人連瀕死都還能有那麼大的魅力,生龍活虎的時候一定更不得了。
對,就是她正在寫的那本書。她母親過世後,我才體認到我對她的虧欠。艾瑪幾乎失去一切,要是放棄一些我自己的成見能帶給她的人生一個契機,應該也很值得吧。我總算能夠扮好父親的角色;不會有更糟的事發生在我身上了。
一切似乎正逐步恢復正常。克萊兒慢慢復原,馬丁隔天繼續寫他的小說。持續寫了兩三個鐘頭之後,他趁休息時間去探視克萊兒。他走進臥房的時候,克萊兒睡得很熟,蜷在一堆被子毯子裡頭。房間裡奇冷無比——冷得馬丁看得見自己呼氣時吐出的白煙。海特先前曾提醒他暖氣有問題,可是馬丁完全忘了要找人來修理;跟海特講完那通電話之後,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隨之而來,他早就將佛圖納托那個名字完全拋到腦後。
過了半晌,他才開口說:呃,這樣子,所有的疑惑也算是迎刃而解了。
我什麼也沒做呀。
她最後會及時趕到嗎?
照理說我應該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但當下我還是很吃驚。夏多布里昂是個冷僻作家,原來海特也讀那部書,原來他也曾進入我當時已在裡頭漫遊了十八個月的同一座記憶迷宮。總之,我跟他又多了一個共通點,另一個無意間偶然相遇卻在冥冥之中心有靈犀的聯結。我將第一冊從書架上抽出來、翻開。我明知艾瑪和我實在該走了,但我說什麼都抑制不了當下那股衝動,我想親手翻翻幾頁內容、碰觸海特生前曾獨自在房內靜靜誦讀的文句。書頁翻開處,我看見上頭有一個句子輕輕畫了錯筆底線:Les moments de crise produisent un redoublement de vie ches les hommes.可譯成:置身危急時刻,乃生機頻生之際;或比較簡潔的:不處絕境,無以逢生。
呃……那好……我就告訴妳小說進行得怎麼樣了;小說進行得……(他想了一下該怎麼講)……進行得……(還想不出來)……說真格的,挺順利的。
我們下樓前先經過海特的房門口,我往房內看,看見兩名小矮人正在卸下床單。整個房間已收拾得空空蕩蕩;原本散置在五斗櫃、床頭桌上那堆雜七雜八的東西(藥瓶藥罐、眼鏡、書籍、體溫計、毛巾等)都不見了,只剩幾條被子、幾個枕頭堆疊在地上,看不出七個鐘頭前剛有人死在裡頭。我看見他們正要扯下最底下一層床單。兩人各站在床的兩邊,高舉雙手,準備一起動手抓著床單兩角。這工作必須兩人同心協力才行,因為他們個子實在是太小了(兩人的頭頂幾乎比床墊還低);一拉鬆、扯開床單,我看見床墊上頭沾染了好幾處髒點、汙漬,那是海特活在人間的最後、最私密的證據。每個人臨死時都會像初生嬰兒那樣撒尿、拉屎、流血,把自己搞得臭氣沖天。不一會兒,床單又拉平了,既聾且啞的小僕人沿著床邊、從頭到尾將床單折好,然後悶聲不響丟到地上。
發現,發現什麼?
馬丁更火了。只見他手伸進褲子口袋,摸出一把長得一模一樣的鑰匙,氣呼呼地舉高給克萊兒看,還作勢朝她面前猛戳,說:那為什麼海特會寄這個給我呢?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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