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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書

作者:保羅.奧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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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那星期結束前,我將她葬在夢土鎮北方二十五哩的一處天主教墓園,她雙親的墳旁。艾瑪從沒提過她在世上還有其他親屬,既然沒有任何姓葛朗或莫里生的人出面認領她的遺體,所有的喪葬費用都由我負責。要做這些決定,對我來說是很殘忍的;我鐵著心腸做各種選擇:比較各種防腐措施與火化方式的優缺點,斟酌不同木料的耐久性、各式棺木的價位等等。接著,一旦確定採取土葬,還得面對接踵而來更多問題:大體入殮時的壽衣款式、梳粧時該用哪種口紅與指甲油顏色、髮型等等。我不曉得當時自己怎麼硬撐著走完所有流程,大概也跟其他所有人一樣吧:肉身若即若離、心思似在不在。我只記得當時斬釘截鐵拒絕火化的提議。我說:我不要再看到任何火光,不想再有任何灰燼。為了查驗死因,他們已經對她進行解剖了,我絕不允許他們還想燒了她。
斐妲的遺體依照她生前立下的遺囑,交由她的律師全權處置。告別式地點選在青石莊內的戶外涼亭——位於主屋後頭,海特的楊柳小林子裡——我擺明了不肯出席。我當時仍相當憎恨斐妲,別說參加告別式了,光想到她我就反胃。我從頭到尾沒和她的律師碰面,倒是葛茲曼警官向他提起過我,他打電話到我下榻的旅館邀我參加斐妲告別式的時候,我直截了當地回他:我沒空;然後他開始扯些有的沒的:史貝林女士是多麼不幸、艾瑪也十分可憐、整件事實在讓人感到吃驚與可怕;接著他突然話鋒一轉,偷偷地向我透露:莊園那塊地價值不下九百萬元。他說:一旦完成遺囑公證手續,莊園就會公開拍賣,該筆拍賣所得加上史貝林女士名下股票、債券脫售後的所有進帳,統統要捐給紐約市的一所非營利機構。我問他:哪個機構?他說:現代藝術博物館。那九百萬元會成立一個匿名的基金戶頭,專門用來保存老電影。他說:你不覺得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我說:一點也不奇怪;你要說它冷酷也好、病態也罷,但絕不奇怪;你要是喜歡講爛笑話,這可以讓你笑很久了。
我此後的人生究竟如何並不重要。這是一部殘缺之書,只記載傷痛以及依稀的殘夢,為了交代來龍去脈,恕我必須忽略事件本身以外的枝節。姑且在此透露一二:我目前居住在波士頓與華盛頓特區之間的某座大城市裡;這是我在「海特曼恩的靜默世界」之後寫下的唯一一篇東西;我後來又教了一陣子書,發現有其他更有意思的工作之後便離開教育界。此外,(倘若有人在意這件事的話)我已不再獨居。
進了家門,酒櫥空空如也,時候已經不早,來不及再出門買酒。雖然不清楚自己是否因此逃過一劫,總之我忘了自己在出門前一晚喝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了那一整瓶龍舌蘭,這個時間在西T鎮方圓三十哩內的店早就全打烊了,根本甭想找到買酒的地方,我只好滴酒不沾就上床去。隔天早上,我灌下兩杯咖啡之後重拾翻譯工作。原本我打算就此沉淪,重蹈愁雲慘霧、醉生夢死的老路,可是,在那個夏日清晨的陽光照拂之下,我心裡隱隱滋生一個抗拒自我毀滅的什麼東西。夏多布里昂對拿破崙一生的默想正進行到尾聲,我隨他一同進入回憶錄第二十四卷,到聖海倫島探視那位廢帝:「他的流放歲月至此已然六年;當年他席捲歐洲亦無須費時那麼久。他幾乎足不出戶,鎮日埋首勤讀卡薩洛提翻譯的義大利文版莪相詩歌……倘若出門,他總循著那幾條兩旁盛植蘆薈、滿溢金雀花香的崎嶇小徑……或是把自己隱沒於蓋地漫卷的濃重雲霧之中。……目下世道,萬事萬物一日即逝;久活之人無異行屍走肉。吾人歷經生命,沿途留下自身形貌三四幀,幀幀乖離不同;而今透過朦朧過往,一如看見自己不同年紀的肖像。」
我的餘生,就這麼一個希望。
我屢屢思索隔天的點點滴滴。細細推敲那些微妙的空檔、短暫的沉默,某幾個關鍵時間艾瑪耐人尋味、似乎隱約透露玄機的消極作為,許多當時隱而未宣的內情,如今紛紛浮現出來。當天早上我一醒來,她已坐在床邊,輕撫著我的臉。那時已經十點鐘——原本我們應該一大早起床,趕緊進放映室觀看海特的影片——可是她完全不催我。我喝了她擱在床頭桌上的咖啡,還聊了一會兒,花了一點時間摟抱、親熱。後來,銷毀影片後她回到小屋,對於剛剛目睹那一切並沒有顯得特別心煩意亂。我看過她崩潰、痛哭的樣子,但是她當時的反應卻出奇平靜,遠遠出乎我的意料。她沒有大發雷霆、沒有氣急敗壞,沒有破口咒罵斐妲違背海特遺囑的指示、擅自決定提前燒了膠卷。過去那兩天我們談了許多事,我曉得艾瑪自始至終反對銷毀影片。她心底或許佩服海特的決心,但她同時也堅信那做法大錯特錯,她甚至還親口告訴過我,幾年來和海特多次為此爭辯。假使真的如她所說,為何看到影片遭到焚毀,她還表現得那麼雲淡風輕?那些影片當中有她母親的身影,那些影片由她父親掌鏡拍攝,燒完之後她卻連一個字也沒提。好幾年來我一再細想她當時的緘默,只得出一個合理的推論,唯一能完全解釋那天晚上她為何能夠顯得滿不在乎,唯一的理由就是——她知道影片並不是真的被銷毀。艾瑪是個聰明絕頂、心思縝密的人;既然當年她能將海特早期影片複製成全新的拷貝、寄送到世界各地,是不是也可以對和*圖*書後期的電影如法炮製?為寫那本書,她經常需要到處跑,如果她每次離開莊園時都順手偷偷帶走一兩部底片、拿到外頭沖印成新的拷貝,誰會知道?既沒人看守片庫,她手上又有莊園裡每道門鎖的鑰匙,她隨時都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把東西拿出去、放回去,根本毫不費力。如果真的被我說中,那麼她一定是把那些拷貝先藏在某個地方,打算等到斐妲過世後再去拿。當然,這樣免不了還得多耗上好幾年工夫,不過艾瑪耐著性子等,只是,她怎麼知道自己會和斐妲同一天死去?可能有人不會同意我的推論,因為照理說,這個祕密她應該會和我分享,絕不會把我蒙在鼓裡;但是話說回來,說不定她打算到了佛蒙特再當面告訴我。艾瑪並沒有在那封幾乎不成句子的訣別長信裡頭提到影片的事,不過當時她正處於極度驚懼、幾近瘋狂的狀態,完全深陷在萬般自責的痛苦裡,當她坐下來提筆寫那封信時,一定早就將一切拋開了。她完全忘了告訴我;她原本是打算要對我說的,但她一時忘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海特的影片並沒有消失;那些影片只是尚未出土;終有那麼一天,冥冥之中會有那麼一個人,出其不意地打開一扇門,發現艾瑪藏匿的影片……然後,整個故事就得重新改寫一遍了。
一九九八年三月我年滿五十一歲。六個月後,剛入秋頭一天,就在我赴華盛頓參加完美國電影學會的默片專題研討會後一個星期,我第一次心臟病發。第二次發作是十一月二十六日,當時我正在巴爾的摩妹妹家中共享感恩節晚餐。頭一回只是小意思,算是所謂輕度心肌梗塞,相當於一小段無伴奏清唱。第二回我整個人像是被撕裂開來,活像編制兩百人的合唱團加上全部銅管樂器放聲齊鳴,我差點當場喪命。在此之前,我始終認為五十歲根本不算老;儘管也不能算年輕,但也不至於需要為自己安排後事、凡事平心靜氣不動肝火的年紀。我在醫院待了好幾個星期,醫生每回的診斷結果都很不樂觀,我不得不調整心態。我覺悟到(套用我一直很喜歡時說法):我現在是在向上帝借時間。
我不確定究竟是我自欺欺人,硬著頭皮告訴自己我真有那麼堅強、大可繼續投入工作——抑或,我只是徹底的麻木了。這個夏末,我彷彿置身在不同的空間:清清楚楚感知周遭事物,卻又同時隔絕一切,就像全身上下裹著一層透明薄紗。我長時間投入夏多布里昂回憶錄的翻譯工作,早起晚睡,每週進度穩定,每天自七星版譯出的量,逐漸從三頁增加到四頁。看似恢復正常,好像漸入佳境,天曉得那段時期我只要一離開書桌就動不動會心神渙漫、恍惚怔忡。我連續三個月忘了付電話和_圖_書費,完全沒發覺信箱裡堆了好幾封催款通知,直到某天院子裡冒出一個人準備動手剪線,我才趕緊補繳欠費了事。兩星期後,我到伯瑞特波羅補貨,順道去郵局、銀行辦事,我居然把錢包當成一疊信件,想都沒想就投進郵筒。這些意外頻頻造成困擾,但我從不肯停下來思索原因。一旦問了為什麼,就像主動彎下身子打開暗藏在地毯下的密門,而門後一片黑黝黝的我卻不敢看。好幾個夜晚,當我完成當日的工作、吃過晚餐,我總會待在廚房,反覆解讀觀看「馬丁佛洛斯特的翻轉人生」時寫下的筆記,直到夜深。
自從離開新墨西哥州至今已經十一年了,這段時間我始終不曾對任何人談及我在那裡經歷的一切。絕口未提艾瑪,絕口未提海特、斐妲,絕口未提青石莊。就算我拚命到處去說,又有誰會相信?我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實我的說詞。海特的影片已灰飛煙滅,艾瑪的書已灰飛煙滅,我唯一能夠向其他人出示的東西只有那本東缺西漏的筆記,我的沙漠短記三部曲:「馬」片的觀影速記、從海特日記抄錄下來的零星片段,以及一大串根本跟什麼都沾不著邊的外太空植物名單。我當時就下定決心:還是閉嘴別講了,就讓海特曼恩之謎從此石沉大海吧。後來,陸續有人寫文章談論海特生前拍攝的電影;一九九二年那些喜劇默片甚至發行了(三卷一盒套裝)錄影帶,這位穿著白色西服的男子逐漸吸引了一批追隨者。當然,在現今編制龐大的娛樂圈與動輒耗資幾億元從事行銷宣傳的領域,這簡直微不足道,但已讓人感到欣慰;偶爾翻閱報章雜誌,若讀到有人在文章中稱他為該類型電影的中量級大師或「搞笑默片藝術界的末代偉大從業者」(援引史丹利斐爾伯在〈影與聲〉文章中的用語),也每每讓我感到欣喜。還不止如此;一九九四年海特迷俱樂部成立,我受邀成為名譽會員。身為頭一名也是唯一一名鑽研過海特全數作品的人,我被視為精神指標,成員也都希望我能帶給他們好運。根據最近一次統計,國際海特影迷同好會的付費會員人數已超過三百,其中有些人甚至住在極遠的地方,如:瑞典和日本。會長年年邀我參與他們在芝加哥舉辦的年會,我於一九九七年終於答應出席,當時還上臺講了幾句話,並接受熱烈表揚。接下來的提問時間,有人問我當年為了寫書,蒐集、研讀資料的過程中有沒有找到任何與海特失蹤相關的情報。我回答:遺憾得很,沒有;我查了好幾個月,但是連蛛絲馬跡都沒有。
我和艾瑪相識不過短短八天,其中五天我倆分隔兩地,我算了一下剩下的三天我們到底有多少時間聚在一起,全部加起來總共是五十四個鐘頭。睡覺耗掉其中十八個hetubook.com.com鐘頭;短暫的分開加加減減又浪費了另外七個鐘頭:我獨自一人待在小屋裡六個鐘頭、上樓見海特花了五或十分鐘、觀看電影花了四十一分鐘。真正見得到她、摸得到她、實實在在處在她身邊的時間就只剩下二十九個鐘頭。這段時間內我們做|愛五回、一起吃了六餐、我幫她洗了一次澡。艾瑪進出我的生命如此匆促而短暫,讓我不禁懷疑她只是出於我的想像。所以我怎樣都無法面對她的死亡;因為未能留下足夠的回憶,我只好不停又不停地重溫相同的過程、一再演算不可能有任何變動的數字:兩人在一起搭了兩趟車;一趟飛機;喝了六杯龍舌蘭;躺在三個不同的房間的三張床上度過三個夜晚;通過四通電話。我好迷惘,除了讓自己活下去,我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方法悼念她。過了幾個月,等我結束翻譯工作、搬離佛蒙特之後,我才明白一切全是艾瑪的功勞。短短那八天,她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
內心中存在足以摧毀心志的念頭;那些念頭如此強大、如此不堪,一旦動了念頭,瞬間就能教人萬劫不復。我一度害怕自己知道這些內情、害怕自己從此惴惴不安無可自拔,因此,我必須完全確定當這些已經不可能給我帶來任何好處,我才能坦白供出一切。我無法提供真相,手上也沒有任何在法律上站得住腳的明確證物,但是過去十一年來反覆溫習那一晚發生的事,我幾乎可以確定海特並不是自然死亡。沒錯,我與他見面的時候他確實十分虛弱,就快要死了,可是他的思路相當清楚,交談結束時他抓住我,指頭緊緊掐著我的手臂;那力道在在透露著強烈的求生意志。可見他還想要再多活一陣子,好了結我和他的這件事;當斐妲要我離開,下樓時我還滿懷信心隔日早上還可以再來見他。請各位想想那個時機點,請想想隨後急轉直下、接踵發生的每一件禍事。艾瑪與我上床就寢,一等我們睡著,斐妲躡手躡腳走過走廊,進入海特的房間,然後,拿枕頭活活悶死他。我深信斐妲這麼做全是基於愛;她動手時心中沒有半點怨恨,不含一絲一毫背叛或報復的成分——純粹只是一名狂熱分子出自對真理與崇高信仰的追求。海特想必沒有太多抵抗,她的力氣比他大得多。提早終結海特所剩無幾的生命,她才有機會補救他邀我到莊園的這個糊塗決定。歷經多年堅定不移的信念,海特終究還是舉棋不定,居然開始質疑自己在新墨西哥生活的所作所為;我一抵達夢土鎮,他和斐妲攜手打造的美妙事物勢必瓦解。當我果真進了莊園,終於一步步點燃她的瘋狂。我在那兒啟動了整樁慘劇,導致最後大爆炸的開關。斐妲非除掉我不可,而她除掉我的唯一辦法就是除掉海特。
我並不認為過去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多年以來自己緊守祕密有什麼錯,也不認為現在全盤托出有什麼不對。情況已經不一樣了,既然情況有所改變,我的想法也改變了。十二月中旬我出院返家,今年一月初我已寫出這部書的前幾頁。現在是十月底,整個計畫就要進入尾聲,我帶著一絲竊喜,冷眼看著我們再過幾個星期也即將進入這個世紀的終結——海特身處的世紀,在他出生前十八天展開的世紀,也是任何一名正常人都不會因為它落幕而惋惜的世紀。效法夏多布里昂,我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公開我所寫的這些文字。我已交給律師一封指示信,等我死後,他會知道這部手稿存放於何處,以及該如何處理。我當然很希望自己能夠長命百歲,不過萬一活不了那麼久,我已先將所有該做的安排都處理好了。各位親愛的讀者,假使你們真的看到這本書出版,那麼,各位大可確信:寫書的人已經去世很久很久了。
我一度想回莊園再看它最後一眼,但當我開車到了大門入口前,卻又無心駛入。我本來打算進去找找艾瑪的相片、看看小屋裡頭有沒有什麼小東西能讓我帶回佛蒙特作紀念,可是警方在那幾處案發現場圍上封鎖布條,一時間讓我卻步。儘管沒有員警守在那兒站崗攔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輕易跨越隔離線、進入屋內——但我卻辦不到,說什麼都辦不到——於是我掉頭駛離。最後那幾個鐘頭我都待在阿布奎基為艾瑪訂製墓碑。原本,我以為我只會刻上簡短的一行字:艾瑪葛朗,生於一九五〇年、卒於一九八八年。但是,等我簽妥訂單、付完工本費之後,又立刻返回辦公室告訴承辦人我改變主意了。我說:上頭再加幾個字,碑文應該刻成這樣:艾瑪葛朗,生於一九五〇年、卒於一九八八年,在世時為作家。除了她生前最後一晚傳真給我的那二十頁訣別書,我從沒機會讀她寫的任何一個字;但是艾瑪之所以喪命全因為一本書,留給她作者名分才算還她一個公道。
(全書完)
艾瑪自殺當晚,我從佛蒙特家裡撥電話報警。當時他們派了一位維多葛茲曼警官前往莊園探查,儘管他趕在清晨六點前抵達現場,阿璜和康琪塔已不見蹤影;艾瑪與斐妲則雙雙氣絕身亡,傳真給我的那封信依然躺在傳真機裡,但兩個小矮人早就不知去向。五天後當我準備離開新墨西哥時,葛茲曼與其他警官仍持續搜尋他們的下落。
我啟程返家。飛回波士頓的路上什麼都沒發生。途經中西部上空遭遇一陣亂流、我在機上吃了雞肉餐、喝了一杯紅酒,我望向窗外——但什麼都沒發生;白色的雲朵、銀色的機翼、湛藍的天空。什麼都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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