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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嶺的嘆息

作者: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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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周扶景笑了。雪白的牙齒閃閃發亮,臉頰現出宛如刀刻般的深深酒窩。
那深褐色的字是蘸血寫的。可能是割破手指後所寫,難怪字顯得歪扭。
入江心想,下一個瞬間,突然叫了起來:
「咦,這是……」
從後面被射殺的。他可能因敵人侵入,在驚慌之下想從懸樓逃跑,或許腳下被絆住的關係吧。被擊中的同時,他滾到懸樓,身體的重量壓斷了柱子後摔下去。
「那孩子,老實說,並不在南京。」
入江說道。李老人卻搖搖頭:
入江結束不到一個月的停留,必須回北京的當天,李東功說道:
儘管嘴上總是貶低妻子,但讀著妻子少女時代的詩,周扶景的眼角露出了濃濃的愛意。
在這個地方長大的映翔當然知道張獻平的故事。所以,她才從入江處把刀子拿走的吧。
俠在第三峰。
「今晚可能會覺得無聊吧,如果有想讀的書,可以借去看看。這種鄉下地方,也沒什麼可看的,真是抱歉。」
回到房間,他閒閒地翻著《張公案》看,張這個人指的是梁武帝的名臣張獻平。
「跟你說了,你打算怎麼做?」
入江想伸手拿,但是害怕手會顫抖,所以遲疑了。
所謂公案是審判的意思。古代的中國,描寫名判官的故事,都冠上那位判官的名字,例如《包公案》、《狄公案》等。
「後來,你和她一起離開佔領區的吧?」

「那男人的死,和很早以前在第三峰發生的事很類似。」
「是的,貴國好像也有類似的故事。和雕佛像不同,是以水鳥為目標,進行射箭比賽。結果,一人射到頭,一人命中尾巴,難分軒輊。姑娘不知如何是好,後來自殺了。情節大概是這樣吧?」
入江把《玉嶺故事雜考》放回書架,拿起旁邊帶帙的古書,說道:
「尊夫人?」
「以前你送我太太的東西。」
離出發還有一段時間,入江想去前些日子車子經過的五峰尾和玉嶺再看看。表示了意向後,周扶景說一起去吧。
書皮上寫著「李東功藏書」,上面有「吟風弄月」的藏書。看到這些,入江遲疑著不敢翻開。
可能是老人捐贈給圖書館的,書頁之間彷彿會出現過去的亡靈。
周扶景接著說:「如果我的子彈沒打中頭部,那男人墜落懸樓是真正的死因的話,映翔就會把你……唉,怎麼表達才好?把你……」
游擊隊一hetubook•com.com夥知道謝世育是日本軍的密探,為懲治他,先包圍宅邸。但是,他可能企圖沿著懸樓的柱子滑下逃走。游擊隊先將柱子削細,斷了他的退路。
「天涯海角我都追。」
即使收到致謝的血書,但仍無法彌補映翔逃走的遺憾。
對女性而言,算是很剛勁有力的字跡,上面寫了一首詩:
三宅少尉佩服地說道。
為了內心熾烈愛著的女人,入江曾想拋棄一切,甚至忘卻自己是日本人。
入江突然想起,曾聽長谷川上等兵說,自從事件發生以後,游擊隊活動就減少了許多。

周扶景取出信封裡的信,讀著血書後半部分的詩。
「是的。」
要讓入江看清楚似的,他一直把刀握在手上。
瑞店莊年輕的村長把入江託付給周扶景。
懸樓碧草封。
「那我也知道。為了爭奪朱家的美少女,兩個青年在第三峰競雕佛像。」
雖然心想不能老站這裡讓周扶景等,可是卻寸步難移。
「由於游擊隊的縮編和根據地的轉移比預料中還快,所以那個晚上我和她見了一面。
入江真想揉揉眼睛。簡直和二十五年前,映翔拿走他的那把海軍刀一模一樣。
知道勝負後,她立刻隨周扶景而去了。
「回到南京的學校去了,那孩子得用功唸書呢。」
由於柱子很快地折斷,有可能被動了手腳,這曾被當做疑點。
《玉嶺故事雜考》的故事重點是朱少鳳選婿,對殺人事件的始末僅簡單記載:
映翔把那把刀子帶走了。
「我太太告訴我有關日本的傳說時,你猜,她怎麼說?她說,如果自己是那個日本女子,認為雙方是不分勝負,她寧可判定射中水鳥頭部的人贏。為什麼?因為,擊中尾巴水鳥不見得會死,但擊中頭部卻是致命的。當然這是她自己的理論,她把相同的理論也套用在我們身上。」
隱花植物群匍匐在岩石之間。不用說,當時曾吸過謝世育的血的羊齒類植物早已枯死,新的又長出來,不知換了幾代。
老人說著,仰頭看天花板。
一面說,周扶景一面掏口袋,拿出一把刀子。


「哎,是這麼回事呀!」
入江盯著周扶景揚起的下巴,問道。
謝世育墜崖的情景,對入江而言,是膽戰心驚的回憶。

實際上,三宅少尉不知道第三峰的故事,並未調查柱子刮削後的痕跡。
仁存天一道,https://m.hetubook•com.com
周扶景的目光從崖上轉了回來,直視入江的臉,說道:
瑞店莊的村委會不僅有博物館,還有圖書館。在村委會的一個房間裡,擺放著多是最近出版的書,最旁邊的角落則堆放了少許古書籍。
入江中午過後,必須前往上海,踏上歸途。同行的周扶景一送走入江,便準備動身回故鄉永甌。
拿回來的刀子算是紀念那個時代的物品,竟有點兒像遺物。這似乎預示著,二十五年前曾熱焰熊熊的入江,如今也到了撲滅微煙殘火的年齡了。
石能在雕刻佛像時,錯把鑿子扎進岩石堅硬的部分,使刀刃受損這件事,《玉嶺故事雜考》也記載了。
「(他們如此相愛)真是太好了……」
「走吧。」
「我可從來沒自稱過。但是,當時那一帶的人很誇張地這樣稱呼我。還不壞,那名字——臥龍司令」
事前並不知道三宅少尉會如此解釋。映翔一定是預先防備,不讓危險的證據留在入江手邊,所以將刀子銷毀了。
入江很自然地說了出來。
昨晚,入江在其中找到《玉嶺故事雜考》,很自然地拿起來看。

「還有時間,再待一會兒。聊聊吧!」
說著,入江從西裝口袋掏出白色信封。
「哎呀,這詩寫得可不怎樣,十九歲的作品,平仄勉強過得去。她一直自誇少女時代有文學天賦,我才不信,不過看樣子好像是有這麼點兒。不過,這丫頭就是太要強了!」
「所以,我太太把刀子交給我,希望你留作紀念。但是,她要我判斷,看看入江先生的反應。如果我判斷能夠交給你,那就物歸原主。你願意收下嗎?」
「那麼,我就借這一本。」
但是,三宅少尉用自己的推測了結了事件。
這麼想,入江感到些許的欣慰。


「她在南京的學生宿舍吧。回程的時候,順道去南京,我想見她……」
「從我太太那裡聽來的。」
「那,去哪兒了?」

「這是你的東西。」周扶景說道,「可是,二十五年來它都在我太太身邊。她一直放在皮包裡,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等於說是她的東西了,送你留念最合適不過了。我見到你以後,認為現在是可以交給你的時候了。」
「臥龍司令……就是你了?」
但是,《張公案》卻將重點放在事件解決的經緯上:
雙方都不可能遺忘摩崖佛的朱唇,以及謝世育墜死m.hetubook.com•com的懸樓下的碧草。翠綠色的「碧」字,在中國的詩文裡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血。中國的故事裡,曾描述蒙冤而死的人的血,三年後,在土裡會變成翠綠色。唐朝李賀的詩有「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句子。
「啊!」
問了他有關玉嶺的事,長谷川上等兵說道:
這是在瑞店莊住宿一夜後翌晨的事了。
「套用在我們身上?」
那是他人生浪潮捲起一次漩渦、一個向上噴湧的高潮期,甚至混雜了一些瘋狂。但豐實的生命的的確確曾經捲裹在那漩渦當中。
刺史張公,立舉證……
當年被關在游擊隊之家,橫躺在睡椅上、書蓋著臉的男人的下巴。入江努力回想,但記憶就像迷霧一樣早已變得模糊不清。
離開崖下的道路,入江在謝世育墜死的地方站住,周扶景也默默地停步。原本就是話不多的人,當天的周扶景更像有意讓入江一個人安靜似的。
他終於下定決心的樣子。
恩仇人世事,
「她也讓你……」
「……」
「就把我奪走了也說不定。」
用刀刃受損的鑿子雕刻,雖只有些微痕跡,但會留在木材或木屑中。據此,就可以察知削木架腳的鑿子,進而找出擁有鑿子的人即是兇手。
所貴愛情濃。
此時的入江感到自己的臉頰憋得發脹。儘管不合時宜,但仍覺得有些滑稽離奇。
……石能之鐫有細疵。張公執其一雕庭樹,木質立現疵痕,以校,梯腳歷歷留條痕正符合也。
再翻幾頁,也寫了殺包選的事。
「儘管是我們的敵人,但還是不得不承認他們的作戰方法實在高。這麼做的話,包圍的人數也不需要太多。」
映翔曾對祖國的山河發誓,自己屬於殺掉謝世育的男人,可是竟然失蹤了。這首詩想必是道歉函。
入江現在站在謝世育墜落、染滿血橫躺過的地方。
李東功說道。
確實是當時李東功曾出示給入江看的那本書。
被入江猜中了,她的失蹤是因為知道謝世育的死因。
醒來馭臥龍。
只要沒有封存過去亡靈的其他的書,什麼都行。
(全書完)
接著最後兩句寫著:
「我知道,正好二十五年前,和*圖*書我還在這兒的時候。」
希望你把在玉嶺發生的事,當作一場虛幻無常的夢吧。我已從這夢中轉醒,駕馭臥龍而去。
「後來游擊隊很少活動了,最近閒得發慌呢。」
「對對,」周扶景一副知我莫過於君的模樣,第一次露出笑容,「奪走,是呀。這個詞很能表現她的作為,非常貼切。儘管她有時做事顯得有些荒唐,但實際上她是個很爽快、果敢的女子。」
所謂「仁」,總覺得是抽象的德目,屬於形而上,而俠義之心是現實,屬於形而下。這是在稱讚入江模仿第三峰故事的俠氣吧。
這首五言詩大意是,在人類賦予恩仇的常態中,戰爭當然也算其一,能夠超越這些的唯有無價真情。表示讚許入江對自己所抱持的愛情。
時間已經過去二十五年。
入江吃了一驚。周扶景是交通方面的技|師,日本話一句也不懂,可是竟知道出自《萬葉集》或《大和物語》的菟原少女的傳說。
「嗯。」
「是呀!」
二十五年後回想起來,真像是一場夢。可當時是鮮活的現實,所以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自己是在夢裡。
入江催促著,但這次換周扶景不動了。
「有個男人從那裡摔下死了,」他指著懸崖上說道,「一個姑娘要求兩名男子殺人,然後,願意許身給殺人的男子。怎麼樣,和日本的傳說類似吧?」
「噢,很清楚嘛!」
兩個男人交換了軍刀和信,儼然就像一次莊重的儀式。
反倒在謝世育的後腦找到一枚子彈。
入江其實想自己單獨去。
周扶景的一番解釋讓入江內心的陰霾一掃而空。
「是日本人不能去的地方呢。」
最後,隔過幾行,有幾個發黑的深褐色的字。用毛筆寫的詩字體嫻熟,但未了幾個字卻歪歪倒倒,好不容易才辨認出來——

「我很樂意接受,另外……」
玉嶺邯鄲夢,
周扶景努力不表露任何感情。
入江發自心底這麼想。
因為直到剛才,他的內心還在責怪映翔當年的違約。
直到現在都壓抑著感情的周扶景,總算稍顯緩和了。臉上終於有了些表情。
置身於眼前進行的這個奇妙儀式,不正是為了湮滅那無法忘懷的鮮活的回憶嗎?想到這裡,入江竟覺得有些惋惜。
原來如此……
「哦,這是映翔要我轉交給你的,我都忘了。」
「那麼,你夫人……」
途中,入江回想起那晚扔掉口袋裡木屑的地點,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對他而言和_圖_書,那是青春的一個遺跡。
可是,規定不許把外國客人獨自丟在這樣的鄉下。
那本書題名《張公案》。
周扶景保持遞出刀子的姿勢。橫在兩人之間的是那把威嚴的海軍刀——簡直就像懸吊在過去與現在之間。
「以前,曾有個男人墜死在這裡?」
當時的入江已預感她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了。
入江立刻前往曾是李東功家的宅邸。現在,有三個家族住在那間大宅子。那些人和李東功毫無關係。
「映翔因為知道那古老的傳說,所以把我的刀子帶走了。」
謝世育死後的第二天,映翔突然失蹤了。竟違背了和他之間的重大約定。
入江撫摸著交換來的軍刀。
周扶景把信收進信封,塞入口袋,抬眼遠眺懸崖。
村長在旁說道。
「走吧!」
「請將這個交給你夫人。以前你夫人送我的,二十五年來始終放在我的……我的胸前,也可以說是我的東西了。和這把刀子一樣,是最好的紀念品。」
為了殺人,把木架的腳削掉,不僅一千四百年前的石能這麼做,二十五年前的入江也做了同樣的事。而且,當時使用的海軍刀同樣在第三峰調查岩石的硬度時,刀刃也有些許損壞。那時,一旁的映翔看在眼裡。入江想起這一幕。
對寡言的周扶景而言,真是難得的慫恿。
說完,遞給入江一張紙。
「周同志,那就麻煩你了。」
「是的,叫李映翔。我們夫妻目前在浙江省工作,這次只有我休假回永甌,我太太因為工作走不開,不能一起回來,只送我到上海。在上海,我說有個想去玉嶺的日本大學教授,名字叫入江。我太太說一定是當年那個入江先生。原本說要到飯店去看你,再怎麼說也有二十五年沒見了,但轉念一想,入江先生或許已有妻兒,或許不願意回想從前的事。於是我太太改變主意,說還是不來見你為好。她呀,總是這樣自以為是,一廂情願地認定萬一入江先生還想著自己……」
直直盯著腳邊的岩石看。
點像朱唇結,
然後,兩個人走下狹窄的坡道。
半年後,入江回國時途經上海,在軍司令部偶然遇到了出公差的長谷川上等兵。
「擊中住在崖上那男人頭部的,就是我。你只是砍削了懸樓的柱子而已,這麼說很抱歉,就等於你射的是水鳥的尾巴,所以她判定我贏了。」
很想笑出來。
「聊什麼?」
映翔刺血志謝
暗唸了一遍給自己聽以後,對著周扶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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