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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康納短篇小說選

作者:弗蘭納里.奧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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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好人難尋

一、好人難尋

「種植園在哪兒?」約翰.韋斯利問。
「這個時候你就應該開始禱告了,」她說,「你第一次被送進監獄是為了什麼?」
「上星期來了兩個傢伙,」瑞德.薩米說,「開著輛克萊斯勒,是輛舊車爛車,可還能開,那兩個年輕人看來很正常,說是在工廠裡工作。你知道嗎,後來我就讓他們賒賬加了油。我幹嘛要那麼做呢?」
「格格不入」用大腳趾在地上鑽出一個小洞,然後又用腳把洞填上。「我討厭被逼上絕路。」他說。
「也許會有輛車路過。」孩子的媽啞著嗓子說。
瑞德.薩米正躺在「尖塔」外的空地上,腦袋伸進一輛卡車的底盤下。不遠處有一株不高的楝樹,樹上拴著隻一英呎高的灰猴,吱吱叫著,看到孩子從車裡跳出來奔向牠,趕忙回身上樹,爬到最高的樹枝上去了。
「我們的車翻了兩次!」老太太說。
「把那件衣服扔給我,波比.李。」「格格不入」說。運動衫飄過來落在他的肩頭,他拿下來穿上。老太太說不出看到運動衫她想到了什麼。「不,太太,」「格格不入」邊扣扣子邊說,「我發現犯罪沒什麼了不起。既可以這麼幹也可以那麼幹。殺死一個人或者從他車上卸下個輪胎,都一樣,因為你遲早會忘記你做過什麼,只是為你的行為受到懲罰。」
「我不需要幫助,」他說,「我自己應付得蠻好。」
「不遠了。」老太太說,說話間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來。她臊得滿臉通紅,雙眼發直,雙腳一撐,碰翻了角落裡的旅行袋。旅行袋一晃,遮住籃子的報紙下喵的一聲竄出了貓咪皮迪.西恩,直跳到了柏利的肩膀上。
「我們出了車禍!」孩子們叫道。
「好人難尋啊,」瑞德.薩米說,「日子越來越難過。我記得當年我們出門,門都不用上鎖。現在可不成了喲。」
老太太伸手去扶正帽簷,好像她要隨他一起去樹林,但帽簷卻掉在了她手上。她直著身子盯著帽簷,一分鐘後,才鬆手讓帽子落在地上。希拉姆拉住柏利的胳膊往上拽,像是在幫一個老頭兒。約翰.韋斯利攥住爸爸的手,波比.李跟在後面。四人向樹林走去。走到幽暗的外圍,柏利一轉身靠在一棵灰色的、光禿禿的松樹幹上,叫道,「媽,我去去就來,等著我。」
又是兩聲槍響,老太太像一隻渴得要命的老火雞討水喝一樣抬起了頭,叫道:「柏利,我的兒啊,柏利,我的兒啊!」好像心都要碎了。
「謝謝,太太。」那個「格格不入」說著用槍托在地上畫了個小圈兒。
「你準是偷了什麼東西。」她說。
「你還真不害臊。」老太太噓道。
「你們幹嘛帶槍?」約翰.韋斯利問,「你們要用槍幹什麼?」
柏利直視前方。他的下巴和馬蹄鐵一樣硬。「不去。」他說。
「你只要試一試,也可以做個普通人。」老太太說,「想想看,安頓下來,舒舒服服過日子,不用老想著後有追兵,多好啊。」
吃完飯,他們頂著午後炙熱的陽光繼續上路。老太太打著盹兒,隔幾分鐘就被自己的呼嚕擾醒一下。快到圖姆斯博魯時,她又醒了,記起她年輕時候曾到過這附近一座古老的種植園。她說,屋子前面有六根白柱子,通往屋門前的那條小路兩旁種著橡樹,小路兩邊有兩座小小的木製涼亭,你和追你的人在園子裡散完步,可以坐在那裡歇會兒。她清楚地記得從哪條路那麼一拐就是這裡。她知道柏利不願浪費時間去看一幢老屋,可她越說就越忍不住想去再看一眼,看看那兩座一模一樣的小涼亭是不是還在。「屋裡有個暗格,」她狡黠地說,明知不是實話但又希望這話聽上去千真萬確,「相傳謝爾曼來的時候,這家人把家裡的銀器都藏在了那裡面,但從來沒人找到過……」
「要是你禱告的話,」老婦人說,「耶穌會幫你的。」
孩子的媽發出了沉重的喘息聲,好像喘不上氣了。「太太,」他問,「你和那個小女孩願意跟波比.李和希拉姆去那邊會你丈夫嗎?」
「耶穌啊!」老婦人大叫,「你出身好人家!我知道你不會衝一位婦道人家開槍!我知道你家世很好!求求你!耶穌啊,你不該衝一位老太太開槍。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
他們拐上了那條土路,車子顛簸不止,淡紅色的塵土四下飛揚。老太太想起,那個時候都是土路,一天只能走上三十英哩地。這條土路起起伏伏,冷不防還有水窪。路基不結實,有的地方直衝到溝渠裡去。他們一會兒在坡頂上,下面方圓幾英哩都是樹木綠油油的樹冠,一會兒又到了紅土坑裡,上方的樹木布滿塵土。
「你們不許進去,」柏利說,「你們根本不知道那裡面住的是什麼人。」
「修這車,我要花個半小時。」希拉姆一邊檢查掀起的引擎蓋一邊說。
「我這就去看看。」「格格不入」說。
「不,我不是個好人。」過了hetubook.com.com一會兒「格格不入」說,他像是認真琢磨了一下她的話,「但我也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人。我爸說我是個狗雜種,和我那些兄弟姐妹不同。『你知道的,』我爸說,『有些人活一輩子也不會問生活是什麼,有些人卻要知道生活的意義,這個男孩子就是後一種人。他樣樣都要弄清楚!』」他戴上黑帽,突然仰起頭,然後又轉向密林深處,好像又害起臊來,「真抱歉,在諸位女士面前,我居然沒穿襯衫。」他微微聳了聳肩膀說,「我們逃出來的時候,把身上的衣服給埋了。等境況好點再說,現在就這麼湊合著吧。現在身上穿的是從過路人那裡借來的。」他解釋道。
「那個地方最好馬上就到,」柏利說,「不然我要掉頭了。」
他搖搖頭。她只看到兩塊肩胛骨間的那頂黑帽晃了一晃。「不。」他說。
「行了,」瑞德.薩米說,「去給他們拿可口可樂。」那個女人出去端剩下的盤子了。
「不對,」他說,「不是誤會。他們給我下判決書了。」
「聽我說,」柏利突然大吼,「我們現在有麻煩了!我們現在……」
「也許你進去是個誤會。」老太太囁嚅道。
「給她一百萬,她也不願在家待。」朱恩.斯塔說,「她怕吃虧。我們上哪兒,她都要跟去。」
樹林裡傳來一聲槍響,緊接著又是一聲。然後是一片寂靜。老婦人猛地把頭一扭,聽見樹梢裡一股風聲穿過,像一陣悠長而滿足的吸氣。「柏利,我的兒啊。」她大叫。
「沒錯,太太。」那人微微笑著應道。即便被人認出了,他好像也很開心。「不過,太太,要是你沒認出我,對你們倒未嘗不是件好事。」
「聽著,」柏利開口說,「我們有了大麻煩!沒人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嗓子又粗又啞,眼睛和他運動衫上的鸚鵡一樣藍,一樣專注。他還是一動不動。
「都別說話!」柏利大吼,「都別說話!都閉嘴,讓我來!」他像一個起跑線上的運動員那樣蹲著,隨時準備一躍而起,但卻一動沒動。
「真可愛啊。」瑞德.薩米的老婆倚在櫃檯上說,「你願意做我的小女兒嗎?」
柏利用雙手把脖子上的貓扯下來,向窗外一棵松樹的樹幹狠狠扔了過去。然後他下車去找孩子的媽:她背靠乾涸的紅土溝的溝壁坐著,抱著那個哇哇大哭的娃娃,她只臉上被劃傷了一道口子,扭傷了一邊肩膀。「我們出車禍了!」孩子們尖叫著,聲音裡有陣狂喜。
老太太說自己可以幫忙抱抱娃娃,孩子的媽把寶寶從前排遞了過去。老太太把小孩兒放在膝上搖著,給他講沿途的景物。她轉著眼珠,噘著嘴,把那張皮革一樣乾瘦的臉貼在寶寶光滑柔嫩的小臉上。嬰兒間或向她展現出一個恍惚的笑容。他們駛過了一大片棉花地,中間一圈籬笆圍住五六個墳堆,好似一個小島。「快看那片墳地啊,」老太太指著說,「那是個老宅的集葬地。是種植園時代的事兒啦。」
「因為你是個好人!」老太太馬上接口。
老太太說,要是他們不鬧的話,可以給他們講個故事。她講故事的時候,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搖頭晃腦,就像是在演戲。她說,她做姑娘的時候,喬治亞賈斯伯的一位埃德加.阿特金斯.提加頓先生追她。她說,他長得很帥,是位紳士,還每週六下午都給她帶個西瓜,上面刻著他名字的首字母縮寫E.A.T.。她說,哦,有那麼個週六,提加頓先生照舊帶了個西瓜,當時家裡沒人,他就把西瓜放在前廊上,駕著他那輛破車開回了賈斯伯。可她那次卻沒能吃上西瓜,她說,一個黑孩子看到瓜上那三個字母,就把瓜給吃了。這個故事讓約翰.韋斯利樂得不行,他笑啊笑啊笑個不停,朱恩.斯塔卻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樂的。她說她絕不會嫁給一個只在週六給她帶西瓜的男人。老太太說,她倒是不介意嫁給提加頓先生,誰讓他是位紳士,而且在可口可樂的股票一上市時就存了不少呢?她還說,他剛死了沒幾年,死時手上有一大筆錢。
「回頭開上一英哩,有條土路,從那兒拐進去,」老太太指著路,「剛剛經過的時候,我留意了一下。」
波比.李和希拉姆從樹林裡蹓躂了出來。波比.李手上拎著件印著亮藍色鸚鵡的黃色運動衫。
「格格不入」沒戴眼鏡,紅著眼眶,眼神暗淡又無力。「把她拖走,和其他人扔在一起。」他說著提起那隻在他腿邊蹭來蹭去的貓咪。
「他沒穿褲子。」朱恩.斯塔說。
「他要是在這兒為非作歹,我一點兒都不奇怪,」那個女人說,「要是他知道這一帶,他肯定會來。要是他知道錢櫃裡有兩分錢,他肯定會……」
「沒錯。」「格格不入」說。
「快回來!」他母親尖叫,但他們已經消失在樹林裡了。
「我們快點穿過喬治亞,省得還要多瞧它兩眼。」約翰.韋斯利說。
「我爸很厲害,」「格格不入」說,「什麼都瞞不過他。但他從沒被當局抓到什麼把柄。他知道怎麼去搞定一切。」
他老婆同時端著和_圖_書五個盤子過來上菜,一手拿兩個,還有一個擱在手臂上,硬是沒用托盤。「上帝的這個青青世界,再也沒人能信得過了,」她說,「一個都找不出來,一個都找不出來啊。」她望著瑞德.薩米,又重複了一遍。
「我從懂事起,就不認為自己是個壞孩子,」「格格不入」近乎夢囈般地說,「但有時難免做點兒錯事,被送進監獄。我被活活埋了。」然後他抬起頭,平穩的目光攫住了老太太所有的注意。
「他們把他帶到哪兒去了?」孩子的媽叫道。
「我們都待在車上不下去。」他母親說。
「不,我一點兒也不願意,」朱恩.斯塔說,「給我一百萬,我也不要住在這麼個鬼地方。」
「是的,太太。」「格格不入」說,好像也贊同她似的。「耶穌讓一切都不再平衡。他和我一樣,只是他沒有犯罪,而他們能證明我犯了罪,因為他們有對我的判決書。當然,」他說,「他們沒給我看判決書。所以我現在自己來簽。很久以前我就說過,在你們做過的每件事情上都要簽名,保留一份副本。這樣你們就會知道你們做過什麼,你們就可以按罪量刑,看看罪行和刑罰是不是能對得上,最後你們就會有東西證明別人對你們不公道。我說自己『格格不入』,」他說,「是因為我沒法把我做過的壞事與我受到的懲罰對應起來。」
獨自面對著「格格不入」,老太太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了。天上既沒有太陽,也沒有雲。她身邊除了樹林之外,空無一物。她想告訴他他得禱告。她的嘴巴開開合合,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她發現自己在說「耶穌啊耶穌」,意思是耶穌會幫你,但聽上去,她像是在詛咒耶穌。
樹林裡傳出一聲劃破寂靜的尖叫,緊接著是一聲槍響。「太太,你想想看這公平嗎?一個人受盡懲罰,而另一個人則根本沒有受到懲罰。」
「可惜一個人都沒死。」朱恩.斯塔失望地說,老太太正從車裡一瘸一拐地出來,帽子還搭在腦袋上,但前面的帽簷撕破了,俏皮地翹起來,那束紫羅蘭也歪到了一邊。除了那兩個孩子,大家都坐進了溝渠裡,試圖從巨大的驚嚇中平復下來。他們渾身直哆嗦。
司機下車站在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他比那兩個人要年長些,頭髮剛開始變白,戴著銀絲邊眼鏡,看上去像個學者。他那張長臉上生著不少皺紋,沒穿襯衫,也沒穿汗背心,只穿一條繃得過緊的藍色牛仔褲,手上拿頂黑帽,還握著支槍。那兩個年輕人也有槍。
「我會搧他一耳光。」約翰.韋斯利說。
「好了,」柏利說,「給我聽著:我們就只在這裡繞一次。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你們在前面跟人說話,我繞到後門從窗子跳進去。」約翰.韋斯利出了個主意。
柏利猛一扭頭,對他母親說了句什麼,就連孩子們聽見都大吃一驚。老婦人哭了出來,「格格不入」臉漲得通紅。
「我覺得我傷到內臟了。」老太太邊說邊摁了摁半邊身子,但沒人理她。柏利的牙齒格格打顫。他的黃色運動衫上印著幾隻亮藍色的鸚鵡,臉色和衣服一樣蠟黃。老太太暗自決定不要提屋子在田納西的事兒。
十英呎之上才是路面,他們只能看到路對面的樹冠。他們坐著的溝渠後面,是片更大的樹林,樹木高大、陰森又茂密。幾分鐘後,他們看到不遠處的山頭上出現了一輛車,車開得很慢,車裡的人好像在看著他們。老太太站起身來,揮舞著胳膊,像演戲似的,要引起他們的注意。車子慢慢地駛過來,繞了個彎兒,一時看不見了,過了一會兒才又再次出現。在他們剛越過的那座山頭上,車開得更慢了。那是一輛黑色的大車,車身破舊,像一輛靈車,裡面坐著三個男人。
「嗯,太太,我覺得也是。」瑞德.薩米說,老太太的話似乎讓他頗為感動。
「你憑什麼命令我們?」朱恩.斯塔問。
他們回頭向土路進發,老太太又想起了屋子別的好處:前門上有塊漂亮的鏡子,大廳裡有盞燭燈。約翰.韋斯利說那個暗格也許是在壁爐裡。
孩子們開始大聲抗議,尖著嗓子說要去看有暗格的屋子。約翰.韋斯利伸腳去踢前排椅背,朱恩.斯塔則吊在她母親的脖子上,在她耳邊悲悲切切地哀鳴,說他們放假的時候也找不到樂子,他們的要求從來得不到滿足。寶寶也哇哇大哭,約翰.韋斯利使出吃奶的勁兒去踢前排椅背,他父親感到腎臟受到一次次撞擊。
老太太不肯去佛羅里達,她要去東田納西見老熟人。她抓緊一切機會在柏利耳邊喋喋不休,勸他改變主意。柏利和她同住一個屋簷下,是她的獨生子。此刻柏利的屁股正搭著椅子邊兒,俯身去看餐桌上雜誌橙色版面的體育專欄。「柏利,你瞧,」她說,「你瞧瞧,你倒是讀讀看這個呀。」她站在柏利面前,一手叉在乾瘦的胯上,一手在他禿腦門前嘩啦啦晃著報紙。「這兒有個自詡與社會『格格不入』的逃犯,剛從聯邦監獄越獄,正向佛羅里達逃竄。你看看這裡說的,他對那些人都幹了些什麼和圖書喲。你倒是看看哪。我是絕不會把我的孩子們往那兒引的。要不我良心上怎麼過得去啊?」
「右邊是一堵牆,」「格格不入」說著又抬頭望了望無雲的天空,「左邊是一堵牆。頂上是天花板,腳下是地板。我不記得是為什麼了,太太。我坐著想啊想啊,想要想起到底是為了什麼,可直到今天,我也想不起來。有時候,我覺得就要想起來了,但從來沒有想起來。」
「我不要牽他的手,」朱恩.斯塔說,「他讓我想起一頭豬。」
柏利不理她,仍舊埋頭看雜誌。她只好扭頭去找孩子的媽——一個穿便褲的年輕女人,臉盤子好似捲心菜一樣寬,一副無知單純的樣子。她頭上紮一方綠頭巾,頭頂繫了個結,活像一對兔耳朵,正坐在沙發上,餵一個小寶寶吃罐裡的杏子。「孩子們去過佛羅里達啦,」老太太說,「你應該把他們往別處帶帶,他們才能知道其他地方是什麼樣兒,才能長點兒見識。他們還從沒去過東田納西呢。」
孩子們被從座位上重重地摜了下來,母親緊緊抱著寶寶從車門裡飛了出去,摔在地上,老婦人被拋到了前排。車子翻了個身,衝進了路邊的溝渠,左半邊車身陷了下去。柏利和那隻貓還在駕駛座上。滿身灰條紋的貓咪生著張白色的大臉和一個橙色的鼻子,仿佛一隻毛毛蟲貼在柏利的脖子上。
「也許他沒讓死人活過來。」老婦人咕噥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她突然覺得頭暈目眩,一下子跌坐在溝渠裡,兩條腿扭在一起。
「哦!」約翰.韋斯利說,「我們去看看!我們一定能把它們找出來。我們把每塊木板都戳個洞,把它們找出來。誰住在裡面?我們要從哪兒拐進去?嘿,爸爸,我們難道就不能在這裡拐一下嗎?」
「他可能根本就沒褲子穿吧。」老太太解釋說,「鄉下的黑人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有的他們不一定有。要是我能畫畫,我一定把這幅畫畫下來。」
他們在「尖塔」停下,那裡賣烤肉三明治。「尖塔」坐落在蒂莫西郊外一塊空地上,牆上粉著灰泥,木結構的框架,既是加油站又充作舞廳。老板是個胖子,叫瑞德.薩米.博茲,店裡四處掛著牌子:「嘗嘗瑞德.薩米遠近馳名的三明治。除此之外,別無二家!樂呵呵的大胖小子。手藝沒得說!瑞德.薩米時刻為您效勞!」同樣的招牌在方圓幾英哩的公路上也隨處可見。
那個胖子臉紅了,大笑一聲,拽著她的胳膊跟在希拉姆和她母親身後把她拖進了樹林。
老太太正站直身子俯視著他,注意到他帽子後面兩塊肩胛骨是那麼單薄。「你作禱告嗎?」她問。
「我要是個小男孩,」老太太說,「我就不會這麼說我的家鄉。田納西是綿延的高山,喬治亞是一座座秀麗的小山。」
「離這兒不遠,我知道的,」老太太說,「二十分鐘都要不了。」
「她廢話可真多,對吧?」波比.李一面吆喝一面滑下溝渠。
瑞德.薩米走進來,讓他老婆別在櫃檯上磨蹭,快去弄菜。他的卡其布褲子剛好拉到胯骨,上身穿件襯衫,肚子懸在中間,像一袋飯食一樣左右搖晃。他走過來挨著邊上的桌子坐下了,半是嘆氣半是吆喝。「無奈啊,」他說,「無奈。」他拿一方灰手帕去擦紅臉膛上的汗珠。「這年頭都不知道該信誰,」他說,「我沒說錯吧?」
「我們都沒見過有暗格的屋子!」朱恩.斯塔扯著嗓子叫道,「我們去看看那個有暗格的屋子吧!嘿,爸爸,我們難道就不能去看看有暗格的屋子嗎?」
「這對孩子們來說可是一次難得的教育機會。」老太太嘀咕。
「她可以變成個好人的,」「格格不入」說,「要是每分鐘都有人對她開槍的話。」
「柏利,我的孩子啊!」老太太淒慘地喊道,但卻發現自己正盯著蹲在她面前的「格格不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她絕望地說,「你一點兒都不凶。」
「這沒關係,」老太太說,「柏利的箱子裡也許還有件襯衫。」
她說她料到今天是個出門的好日子,不冷不熱。她還提醒柏利,公路限速五十五英哩,巡警藏在廣告牌和小樹叢背後,就等著你來不及減速時逮你呢。對著沿途的諸般景色,她饒有興趣地指指點點:這邊的石山,那邊公路兩旁偶爾露出的藍色花岡岩;這邊斜坡上紅得發亮的黏土,隱隱有紫色的條紋;那邊的各種農作物,給大地鑲上了一道道綠邊……陽光下,樹木遍體泛出銀白色的光澤,最難看的那幾株也閃閃發亮。孩子們在看漫畫,孩子的媽已經睡著了。
老太太一聲尖叫,搖搖晃晃立起身,直勾勾地看著他。「你是那個『格格不入』的人!」她說,「我一眼就把你給認出來了。」
「女士,」那人對孩子的媽說,「麻煩你讓你的孩子們坐下來,好嗎?孩子們讓我心裡發毛。我要你們都坐在原地不要動。」
「有趣兒!」波比.李說。
希拉姆和波比.李從樹林裡回來了。他們站在溝渠上方,看著半坐半躺在血泊之中的老太太,她的兩條腿像孩子一樣盤在身下,面孔朝向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雲的天空微笑著。
老太太脫下白布手套,和錢包一起放在後擋風玻璃前的架子上,舒舒服服地坐著。孩子的媽還穿著那條便褲,頭上也仍舊繫著方綠頭巾。老太太頭戴一頂草編的海軍藍水手帽,帽簷上插著一束白紫羅蘭,身穿一襲印有小白點的海軍藍連衣裙,領口袖口都滾著帶花邊的白色蟬翼紗,領口還特意別上了一枝布做的紫羅蘭,裡面暗藏著個香袋。萬一發生車禍,她死在公路上,所有人都能一眼認出她是位有品位的太太。
孩子們看完了手頭所有的漫畫書,打開飯盒吃起午飯來。老太太吃了塊花生醬三明治,嚼了枚橄欖,看到孩子把盒子和紙巾往車窗外扔,她趕忙制止了。窮極無聊的時候,他們開始做遊戲。一人指著一片雲讓那兩人猜它像什麼。約翰.韋斯利指了朵像牛的雲,朱恩.斯塔說是牛,約翰.韋斯利說不是,是輛車。朱恩.斯塔說他耍滑頭,兩人就隔著老太太扭打起來。
「是的,太太,」他說,「世上最好的人家。」他笑起來露出一排堅硬的白牙。「我媽是最好的,上帝再沒造出比她更好的人了,我爸有顆金子般的心。」他說。那個穿紅色運動衫的年輕人已經繞到了他們身後,槍別在胯上。「格格不入」蹲在地上。「看住那些孩子,波比.李,」他說,「你知道的,孩子讓我心裡發毛。」他看著這六個人在他身前擠作一團,似乎有些害臊,好像他一時口拙,不知說什麼是好。「天上沒有一片雲,」他望著天說,「既沒有太陽又沒有雲。」
「是的,是個好天。」老太太說。「聽我說,」她說,「你不該自稱『格格不入』,我知道你心腸是好的。我一見你就知道。」
朱恩.斯塔說自己天生就是捲髮。
「只有耶穌才會讓死人活過來,」「格格不入」繼續說,「他真不該這麼做。他讓這個世界不平衡了。要是他言行一致的話,你就沒什麼可做的了,你只要拋掉一切跟他走就成,如果他言行不一的話,你就只要好好享受你僅有的幾分鐘,以最好的方式離開——殺人啊,放火燒這個人的房子啊,要不就對他幹點別的壞事兒。不幹點壞事兒就沒樂趣了。」他說話的時候幾乎是在嗷叫。
「格格不入」用槍托去刨地,像是在考慮這回事兒。「沒錯,太太,老是有人在後面追。」他小聲說。
「格格不入」微微冷笑著。「別人的東西我還沒有哪樣稀罕呢。」他說,「監獄裡有個醫生頭兒說我是因為殺了我爸才被送進去的,但我知道他在說謊。我爸在一九一九年死於流感,跟我沒有任何干係。他被埋在霍普韋爾山浸禮會教堂,你可以親自去看看。」
她坐在後排中間,邊上坐著約翰.韋斯利和朱恩.斯塔。柏利和孩子的媽帶著那個寶寶坐在前排。早上八點三刻,他們出發駛向亞特蘭大城外,當時里程表的讀數是55890。老太太記下了這個數字。她預備回來後再看一眼里程數,她覺得那一定會很有意思。二十分鐘後他們駛入了市郊。
「夠了!」他大吼一聲,把車停到了路邊,「你們能不能統統給我閉嘴?現在統統給我閉嘴。你們要是不閉嘴,我們哪兒都不去!」
這條路似乎成年累月都沒人走過。
孩子的媽充耳不聞,八歲的小男孩約翰.韋斯利搶著應道:「你要是不想去佛羅里達,幹嘛不乾脆在家裡待著呢?」他身子粗壯,戴副眼鏡,正和小女孩朱恩.斯塔一起坐在地上看滑稽小報。
「閉嘴,波比.李,」「格格不入」說,「人生沒有真正的樂趣。」
「我唱過一陣子福音,」「格格不入」說,「我幾乎什麼都幹過。當過兵,陸軍和海軍都當過,國內國外都待過。結過兩次婚,給人抬過棺材,在鐵路上也幹過,種過地,見過龍捲風,有一次看見一個人被活活燒死。」他抬頭望著孩子的媽和緊挨著她坐的小女孩,她們臉色一片慘白,目光呆滯。「我還見過一個女人被鞭打。」他說。
「我小的時候,」老太太交握著青筋暴突的乾瘦手指說,「孩子們對家鄉啦,父母啦,萬事萬物啦,都更加謙恭。那時候人人如此。哦,你們看,看那個黑小孩!好可愛!」她指著一間棚屋前站著的一個黑人小孩說。「這不就是一幅畫嗎?」她問。大家都扭頭去看後擋風玻璃外的那個黑孩子。他也衝他們揮了揮手。
「就一次,」他糾正說,「我們都看見了。試試他們的車看還能不能開,希拉姆。」他對那個戴灰帽的年輕人輕輕說。
「太太,」「格格不入」越過她看向遠處的樹林說,「沒有屍體給過抬棺材的小費。」
「你和波比.李先帶他和那個小男孩走遠點兒。」「格格不入」指著柏利和約翰.韋斯利說。「這兩個年輕人有話問你們,」他對柏利說,「麻煩你們跟他們到樹林裡去。」
「就是讓她在家稱王,她也不幹,一天也不願在家待。」朱恩.斯塔一頭黃毛,說話間頭也不抬。
孩子們一發現自己的手腳還能動,就爬出車子,大叫:「我們出車禍了!」老太太蜷在儀表板下,希望自己受了傷,這樣www.hetubook•com.com柏利就不會馬上衝她發火了。車禍發生前,她那個可怕的念頭是:那幢她記得那麼真切的老屋不在喬治亞而在田納西。
「隨風而逝,」老太太說,「哈哈。」
老太太有種異樣的感覺,那個戴眼鏡的人她在哪兒見過。他很面熟,她好像一直都認識他,但就是想不起來他是誰。他向前走了幾步,邁下了路基,每走一步都很小心,生怕滑倒。他穿一雙棕白相間的鞋子,但沒穿襪子,露出又細又紅的腳踝。「下午好,」他說,「我看到你們翻車了。」
「一條土路?」柏利哼哼。
「啊,要是這個人,這個『格格不入』捉住了你們,怎麼辦?」老太太問。
「好了,大小姐,」老太太說,「下次你再求我給你捲頭髮的時候,你倒是試試看。」
「你們沒讀到逃犯的消息?那個越獄的『格格不入』的人?」老太太問。
「人心不古啊。」老太太說。
「我不在場,我不能說他沒讓死人活過來,」「格格不入」說,「我希望我當時在場。」他說著用拳頭去砸地,「我應該在那兒,要是我在那兒,我就會知道了。聽著,太太,」他尖著嗓子說,「要是我在那兒的話,我就會知道了,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的嗓子就要扯破了,老太太的大腦頓時清醒了一下。她看到那張扭曲的臉貼近了她的臉,像是就要哭了出來。她低聲說:「哎呀,你是我的兒呢,你是我的親兒!」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肩頭。「格格不入」像是被蛇咬了似的向後一躍,當胸衝她開了三槍。然後他把槍放在地上,摘下眼鏡擦了擦。
「聽我說,」老太太簡直要扯破嗓子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凶。我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
眾人身後的那排樹木像一張血盆大口一樣大張著。「過來吧。」孩子的媽說。
「禱告,禱告,」老太太說,「禱告,禱告啊……」
「真可愛啊。」那個女人又說了一遍,客氣地撇了撇嘴角。
孩子們彼此交換了漫畫書看。
「你不會衝一位老太太開槍,對吧?」老太太說著從袖口抽出一條乾淨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那你為什麼不禱告?」她問,渾身突然因喜悅而顫抖起來。
「尖塔」裡面是個昏暗而狹長的房間,一邊是櫃檯,一邊是幾張餐桌,中間是舞池。大家在自動唱機邊一張木板桌旁坐下,瑞德.薩米的大個子老婆過來等著他們點菜。她皮膚晒得黝黑,比頭髮和眼珠還要黑。孩子的媽向唱機裡投了枚硬幣,點了一曲《田納西華爾滋》,老太太說這曲子老讓她忍不住腳癢。她問柏利可願共舞,但他只乾瞪著她,一言不發。她天生就快活,而他卻不然,長途奔勞令他精神緊張。老太太的褐色眼睛閃閃發亮。她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想像自己是在跳舞。朱恩.斯塔要求放首曲子,讓她能跟著跳踢踏舞,孩子的媽又投了枚硬幣,點了首快曲風的。朱恩.斯塔走進舞池,跳起踢踏舞來,是她常跳的那一支。
「說得對。」朱恩.斯塔附和道。
車在他們頭頂上停下了。司機面無表情,就這麼直勾勾盯著他們坐著的地方看了幾分鐘之久,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他扭頭向另外兩個人嘀咕了幾句,那兩個人下了車。其中一個是個穿黑褲子的年輕胖子,紅色運動衫的胸前壓印著一匹銀色的牡馬。他繞到他們的右側,半張著嘴巴站在那裡盯著他們,臉上掛著淫邪的笑容。另一個年輕人穿著卡其布褲子和藍色條紋上衣,一頂灰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個臉。他從左邊包抄過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他和老太太聊著過去的好日子。老太太說她覺得這筆賬都該算到歐洲人頭上去。她說,歐洲人那副急吼吼的樣子,讓人以為我們渾身上下都是錢。瑞德.薩米說,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了,不過她說得完全正確。孩子們衝到外面熾熱的陽光底下,去看亭亭如蓋的楝樹下那隻猴子。牠正忙著捉身上的跳蚤,捉到後用牙細細地咬,像在品味佳餚。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第一個上了車,準備停當。她把一個大大的黑色旅行袋安置在角落裡,看去像是河馬的腦袋。旅行袋下還藏了個籃子,裡面趴著一隻貓咪——皮迪.西恩。她可不願讓牠獨自在家待上三天,牠會想死她的,也許還會不小心碰動煤氣開關,窒息而死。她兒子柏利肯定不願帶著一隻貓進汽車旅館。
「田納西窮山惡水,」約翰.韋斯利說,「喬治亞也是個爛地方。」
「太太,」他說,「你別難過。男人有時候有口無心。我想他不是故意那麼跟您說話的。」
「好,謝謝你。」孩子的媽聲音微弱地說。她左胳膊無力地垂著,另一隻胳膊抱著熟睡的寶寶。「幫幫那位太太,希拉姆,」她掙扎著要爬出溝渠的時候,「格格不入」說,「還有波比.李,你牽著那個小女孩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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