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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康納短篇小說選

作者:弗蘭納里.奧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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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河

二、河

牧師沒有笑。他皮包骨頭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細細的灰眼睛裡映出了幾近無色的天空。坐在保險桿上的老者縱聲大笑,貝富爾緊緊攥住牧師的後領。他臉上早就沒了笑容。他突然醒悟到這不是在鬧著玩。在他住的那個地方,什麼都是鬧著玩。從牧師的臉上,他一眼看出這個人的一言一行都不是在鬧著玩。「我媽給我取了這個名字。」他飛快地說。
她家靠大路不太近,距離電車終點站還有半英哩路。那是間棕色的紙磚房,門前一道走廊,搭著鐵皮屋頂。走廊上有三個高矮不一的小男孩,臉上都麻麻點點,一個高高的女孩兒頭髮用許多個鋁製髮夾捲了上去,像屋頂一樣閃閃發亮。三個男孩尾隨他們進了屋,圍住貝富爾站成一圈。他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那就看在基督的分上,幫他穿整齊吧。」父親咕噥著,「現在是早上六點了。」他身穿浴袍,赤著一雙腳。他把孩子推到門邊,要關門的時候,隱約看到她在門外,身穿青豆色長外套,頭戴氈帽,身上皮包骨頭,皮膚上麻麻點點。
康寧太太在後廊上捉住了奔上臺階的貝富爾。那隻豬在屋下跑了一陣,然後躺倒下來,不停地喘粗氣,可那孩子還是尖叫了五分鐘之久。她終於讓他安靜了下來,給他端來早飯,讓他坐在她腿上吃。那隻豬仔爬上兩級臺階竄上後廊,站在紗門外向內張望,腦袋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它腿很長,背部拱起,耳朵有一塊兒被咬掉了。
「我見你治好了一個女人!」突然人群中一個聲音高叫道,「看到那個女人跛著腳進來,然後直起身子,筆直走出去了!」
牆上貼滿了圖畫和日曆。中間有兩張圓形的照片,一張上是一對癟嘴的老夫妻,一張上是個男人,兩道眉毛從兩鬢飛衝而出,在鼻梁上撞作一堆,五官突出,像一道光禿禿的懸崖,搖搖欲墜。「這是康寧先生。」康寧太太一邊站在爐邊和貝富爾一同欣賞照片中人的長相,一邊說,「但這張和他現在倒不怎麼像。」貝富爾的視線從康寧先生轉向了床頭的一張彩色照片。
除了冰箱發出的嗡嗡聲,公寓裡一片死寂。他走進廚房,找到幾塊葡萄乾麵包頭,倒了半瓶花生醬在中間,然後爬上了高高的餐凳,坐在上面慢吞吞地嚼著三明治,不時把鼻涕揩在自己的肩膀上。吃完以後,他又找到了一些巧克力牛奶,也一股腦兒喝了。他想把眼前的乾薑水給喝了,但他們把開瓶器放到了他搆不著的地方。他打開冰箱,研究了一下冰箱裡的東西——她忘掉的幾棵已經脫了水的蔬菜,她買的好些還沒來得及榨汁的橙子,三四種奶酪,一個不知道裝了些什麼的紙袋,剩下的就只有一根豬骨頭了。他沒把冰箱門關上就又蹓躂回暗沉沉的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了。
「今天早上他告訴我他叫貝富爾。」康寧太太驚叫道,「和我們的牧師同名。我們今天一天都在河邊聽講道,看牧師治病。他說他叫貝富爾,和牧師同一個名兒。他就是這麼告訴我的。」
「過來,哈里。」他母親說。他機械地轉過身子向她走去,眼睛還是那樣虛眯著。「告訴我今天發生了什麼。」待他走到面前,她問,然後伸出手去扯他的外套。
「你好啊,哈里,」她說,「今天玩得高興嗎?」她生著張蒼白的長臉,頭髮平滑,沒有捲燙,泛著迷人的淺黃色,一頭直髮都向後梳去。
他只是笑,卻不答話。
他在終點站下了車,沿著前一天他和康寧太太走過的路向前走。他知道她家沒人,三個男孩和那個女孩上學去了,康寧太太跟他講過她要出去做清潔工。他穿過她家的院子,又走上了那條通往河邊的道路。紙磚房彼此間隔很遠。過了一會兒,土路到了盡頭,他得沿著公路邊上走了。淺黃色的太陽高懸在空中,天很熱。
她把手帕一丟,高高舉起那本書不讓他搆到,自己瞧了過去。一秒鐘之後,她臉上露出了誇張而滑稽的神情。眾人都圍上來,越過她的肩頭看向那本書。「我的上帝啊。」有人說。
「我不知道。」他小聲說。
他在一個高音上結束了這首讚美詩,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俯視著水面,在水裡移動著雙腳。過了一會兒,他抬眼去看岸上的人群。他們緊挨在一起,等候著,神情莊重,但都有所期待,每隻眼睛都看向他。他又移動起了雙腳。
臥室裡傳來一個蒼白無力的聲音:「給我拿個冰袋過來。」
他想到這次他很走運,他們找到了康寧太太,她和尋常保姆不同,那些人要麼陪他坐在家裡要麼帶他上公園,可她能把他帶出去轉上一天。只有離開住的地方,才能增長見識。今天早上,他已經知道了他由木匠耶穌基督所創造。之前他還以為是個叫斯拉德瓦爾的胖醫生呢,那個黃鬍子給他打過針,以為他叫赫伯特,但這一定是在跟他鬧著玩。在他住的地方,他們總在鬧著玩。要是之前他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就會把耶穌基督想成「哦」、「我的天」或「上帝」的同義詞,要不就是某個從他們那裡騙走什麼東西的人。他問過康寧太太她床頭畫裡那個裹被單的人是誰,當時她張大嘴盯著他看了好半晌,然後說:「那是耶穌。」說完她繼續乾瞪著他。
「不,你知道的。」她口裡說著手上感覺到外套一邊重一邊輕。她拉開內襯拉鏈,掉下來一和圖書本書和一條髒手帕,她手快接住了。「你從哪兒弄到的?」
三個男孩仍然站在原地。他們似乎若有所動。他們越過他的頭頂望去,好像瞧見他身後來了什麼東西。他卻不敢回頭去看。他們臉上生著淺色的麻點,玻璃一樣的灰眼珠一動不動,只有耳朵微微抽動了一下。什麼也沒有發生。終於,中間的那個開口說:「她會殺了我們的。」說完轉身就洩了氣,乾咳幾聲之後爬上豬圈,伏在木板上向內張望。
康寧太太又朝那幅水彩畫瞄了一眼。然後他們走到過道裡按鈴叫電梯。「我才不會畫那麼一幅畫呢。」她說。
孩子幹瞪著他。「她還沒起床呢,」他呆呆地高聲說,「她喝醉了。」空氣一下子凝固了,他聽到太陽碎片撞擊水面的聲音。
「聽著,」他吟唱道,「我在《馬可福音》裡讀到一個不潔男人的故事,我在《路加福音》裡讀到一個盲人的故事,我在《約翰福音》裡讀到一個死人的故事!哦,你們這些人聽好了啊!令這條河變紅的血也曾使痲瘋病人變潔,使盲人復明,使死人復生!你們這些受苦的人啊,」他高叫道,「把苦難拋在血之河裡,拋在痛苦之河裡,看著河水流向基督之國吧。」
「他媽媽病了,可真糟糕,」康寧太太說,「她什麼病啊?」
「他現在住進了政府辦的醫院。」她說,「他們切掉了他三分之一的胃。我讓他最好謝謝耶穌還讓他留下了三分之二,可他說他不會感謝任何人。咦,可真怪啊,」她喃喃說,「貝富爾!」
豬仔向內又窺視了幾秒鐘,然後慢吞吞地走開了。「我再不要見到它了。」貝富爾說。
他抬起袖子去擦鼻子,但被她制止了。「這樣不好,」她說,「你的手帕呢?」
頓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舉臂高呼:「你們仔細聽好我要說的話!只有一條河,這條河就是生命之河,是耶穌的血匯成的。你們要把你們的痛苦拋到這條河裡去,拋到信仰之河,生命之河,愛之河,耶穌的血匯成的紅河裡去,你們這些人啊!」
「我跟你說這很值錢。」喬治說,「一八三二年的老東西了。」
牧師的表情既憤怒又驚愕。他臉上的紅暈漸漸退去,天空在他眼裡陰沉下來。岸邊傳來一陣狂笑,帕勒戴斯先生叫道:「哦!去治那個醉酒的痛苦女人吧。」說完用拳頭猛砸自己的膝蓋。
他母親一下子坐了起來。「哦,好大膽子啊!」她嘀咕。
「這是貝富爾,」康寧太太邊脫外套邊說,「他和那個牧師同名,真是巧事。這三個男孩叫傑西、史畢維和辛克萊爾,走廊上那個是莎拉.米爾瑞德。貝富爾,把外套脫下來掛在床柱上。」
「這是零錢。」父親說。他走到門前拉開門等著。
父親走開去拿錢。房間裡還有兩男兩女。一個藍紫色小眼睛的金髮男人坐在椅子上湊過來說:「喂,哈里,老兄,今天玩得開心嗎?」
「你可以拆掉木板,把臉貼到……」一個輕輕的聲音開口說。
「別忘了他媽媽。」康寧太太叫道,「他希望你能為他媽媽禱告。她病了。」
「主啊,」牧師說,「我們為一個沒在場聲明信仰的痛苦的人禱告。你媽媽生病住院了嗎?」他問,「她痛苦嗎?」
「我們會讓牧師為她祈禱的。他治好了很多人。貝富爾.薩穆斯牧師。她也許什麼時候也該去找他瞧瞧。」
他走過了一間門前掛著一個橙色油泵的棚屋,但沒看見那個坐在門口到處閒看的老頭。帕勒戴斯先生正在喝一杯橙色的飲料。他慢悠悠地喝著,眯著眼從飲料瓶上方看到一個穿格子外套的小小身影消失在路盡頭。他把空瓶往板凳上一放,一邊伸袖子去抹嘴,一邊眯眼去看。他進屋從糖果架上取下了一根一英呎長兩英吋厚的紅白條紋的薄荷棒糖,把它插|進屁股後面的口袋裡。然後他上了車,在公路上慢慢開著去追那個男孩。
黑暗中他看到那張蒼白的鵝蛋臉湊在了他眼前。「他說我現在不一樣了,」他嘰哩咕嚕地說,「我能數數了。」
人群中有人在小聲議論,貝富爾扭頭沖她身後一張張望著他的臉笑了起來。「貝富爾。」他洋洋得意地高聲宣布。
「我不知道。」他說著伸手去搶,「它們是我的。她給我的。」
「他叫哈里。」她躺在沙發上說,「誰聽過貝富爾這個名字?」
牧師把他抱在臂彎裡,凝視著那張歡笑的臉龐。貝富爾骨碌碌轉著眼珠,一副滑稽樣,把臉向前湊近牧師的臉。「我叫貝——富——爾,」他用渾厚的聲音大喊,舌尖在腮幫裡轉來轉去。
他站起身,踮起腳尖走進他們的臥室,站在昏暗的光線裡,用目光搜尋她的錢包。他掃過了她從床邊垂到地上的蒼白細長的胳膊,掃過了他父親白花花的碩大身軀,掃過了那個琳琅滿目的梳妝臺,最後落到了椅背上掛著的錢包上。他從裡面掏出了一枚乘車幣和半包「生命拯救者」牌糖果,然後離開了公寓,在街角上了電車。他沒帶手提箱,那裡面沒什麼他想要帶走的。
他說話的時候,一個撲閃著翅膀的身影以蝴蝶般的姿態向前飛去——一個老婦人舞動著雙臂,搖晃著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的腦袋。她在岸邊俯下身去,用雙臂攪動河水。然後她彎得更深,把臉埋進水裡,最終她直起了身子,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雙臂仍舞動不止,她像瞎子一般地轉了一兩圈,有人伸手把她拽回了人群。
「好了,康寧太太,那www.hetubook•com•com就再見啦。」他敲著門板說。
他已經把臉貼上去了,另一張臉——一張灰溜溜、濕乎乎、泛著酸味的臉從木板下擠了上來,把他仰面撞倒在地。什麼東西呼哧呼哧地衝他過來,又撞了他一下,讓他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從後面把他拱起來向前一送。他在黃色荒草地裡一路尖叫著飛奔,那個東西在後面蹦蹦跳跳地追他。
小男孩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他四五歲的樣子,臉很長,下巴外凸,雙眼分得很開,半睜半閉。他似乎不願多說話,很沉得住氣,像一隻等候著被放出圈外的老羊。
「要是我給你施洗,」牧師說,「你就可以進入基督之國。孩子,你要在受難河裡浸洗,要在生命的深河裡漂流。你願意嗎?」
她數完錢,把錢塞進外套,走到留聲機邊掛著的一幅水彩畫前。「我知道時間,」她一邊費力去看上面幾個色彩強烈的平面圖形被幾根黑線割得七零八落,一邊說,「我不可能不知道。我晚班從晚上十點上到早上五點。坐到藤街的車過來路上要一個鐘頭。」
「把他抱過來。」牧師說完向前邁了一大步接過了他。
他把手放進口袋,假模假樣在找手帕,她在旁邊候著。「有人就是恨不得趕快把人打發走,」她衝著咖啡店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嘀咕,「我來吧。」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繡著紅藍小花的手帕,彎下腰給他擦鼻子。「擤一擤。」她說。他擤了擤鼻子。「我可以把手帕借給你。放口袋裡吧。」
「告訴我,」康寧太太說,「你受過洗沒有,貝富爾?」
「那個時候我還沒空餓呢。」他說。
「你沒吃早飯?」
「你生了什麼病?」
他慢吞吞走到跟前,故意跌跌撞撞,一副行走不便的樣子。有一次,他的保姆忽略了他,幾個不認識的男孩在公園裡把他打了一頓,直到他們收手的那一刻,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此刻他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垃圾味,聽到了獸類的響動。他在距豬圈幾英呎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等候著,臉色慘白,但毫無退縮之意。
一個男人透過兩塊厚厚的鏡片仔細瞧了瞧。「這值錢得很哪,」他說,「這是一件收藏品。」他奪走了那本書,獨自坐到了另一張椅子上。
他解扣子脫外套的時候,三個男孩一直盯著他。他把外套掛到床柱上的時候,他們還在盯著他。等他掛好外套,他們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盯住那件外套。突然他們一個轉身出門,到走廊上商量什麼去了。
康寧家的三個男孩從棲身處向下張望。坐在豬圈上的那個用垂下的雙腳把那塊鬆動的木板推了回去。他們那幾張鐵板一樣的面孔並沒有因此而活潑起來,不過似乎也沒有那麼緊繃了,像是某種極大的需要得到了部分滿足。「媽媽看到他把豬仔放出來會不高興的。」最小的那個說。
「你會喜歡那個牧師的。」她說,「貝富爾.薩穆斯牧師。你該去聽聽他唱讚美詩。」
臥室門突然開了,父親探出頭來說:「再見,兒子。玩得開心點。」
他醒得不早,可醒來的時候公寓裡還是又暗又悶。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摳了摳鼻子,挖了挖眼睛。然後他坐起來向窗外看去。陽光被玻璃染灰了,慘淡地透了進來。街對面帝國酒店裡,一個黑人清潔女工正從上面的窗戶往下看,臉枕在抱起的胳膊上。他起身穿上鞋,去了洗手間,然後進了前面的房間。他看到咖啡桌上有兩塊魚醬餅乾,就拿起來吃了,還把一個瓶裡剩下的乾薑水給喝光了,然後到處去找那本書,可是沒有找到。
他叫哈里.阿什菲爾德,以前他從未想過要改個名字。「貝富爾。」他說。
「再見。」小男孩說完一躍而起,像是被槍射中了似的。
「我們都不清楚。」他咕噥了一句。
「那個牧師就叫貝富爾,方圓幾里沒有比他更好的牧師了。」康寧太太說,「而且,」她挑釁地說,「今天上午他給這孩子施了洗。」
畫上一個男人裹著床白被單,頭髮很長,頭頂圍著一圈金色的光環,正在鋸一塊木板,幾個孩子站在邊上看。他剛要問這是誰,三個男孩又進來了,示意他跟他們走。他想爬到床底下,抱住一條床腿,可三個男孩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候著,臉上的麻點格外醒目。遲疑片刻後,他跟他們走上走廊,轉過屋角,與他們始終保持一小段距離。他們走過一片黃色的荒草,走向一個五英呎見方、圍著木板的豬圈,裡面擠滿了小豬仔,他們打算輕鬆地把他給弄進去。他們走到豬圈前一轉身,背靠木板一言不發地候著。
「他今天待晚了一點。」康寧太太領他站在公寓門口,直盯著裡面正在舉行的派對說,「我猜平常這個時候他已經睡了。」貝富爾一隻眼閉著,另一隻眼半睜著,流著鼻涕,張嘴呼吸。那件濕漉漉的外套向一邊垂下來。
一群人站在岸邊歌唱,他們身後擺著幾張長桌。幾輛小車和卡車停在通往溪邊的小路上。康寧太太手搭在眉頭上,看見牧師已經站在河裡了,於是他們加快步伐,穿過了牧場。她先把手上的籃子擱在桌上,然後把三個男孩推到身前的人堆裡去,以免他們看到吃的就走不動了。她拉著貝富爾的手,慢慢走到前面。
走完了土路,他們隨後穿過了一塊零星生著紫色野草的田地,鑽進了一片樹蔭,腳下踏著厚厚的松針。以前他從沒到過樹林,他小心翼翼地走著,左瞧瞧右看看,像是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他們走在一條曲折通往山下的路上,兩邊是閃閃發光的紅葉。一次,他拽住一根樹枝以防滑倒,看到陰森和_圖_書森的樹洞裡關住了一雙冷漠的金綠色眼睛。山下,樹林盡頭突然敞開了一片牧場,四散著黑白相間的母牛,一層層坡地之下流過一道寬闊的橙色溪流。太陽倒映在水面,像一顆耀眼的鑽石。
「也許還要晚一點兒,」她說,「我們這是要去河上接受治療。那個牧師不常過來。我可不樂意花錢買這個,」她一邊衝著那幅畫點頭,一邊說,「我寧願自己畫。」
河裡的年輕人瞟了老者一眼,揚起了一隻拳頭:「你信仰耶穌還是魔鬼!」他叫道,「你倒是說清楚!」
那個應該就是她了,康寧太太判斷。黑褲子——黑綢長褲,夾趾拖鞋,塗著紅色蔻丹的腳趾。她躺在半邊沙發上,兩腿交叉高高翹起,頭枕在胳膊上。她沒起身。
他把手帕疊好,小心地放進口袋。兩人走到街角,靠在一家沒開門的雜貨店的外牆上等車。康寧太太豎起衣領,把帽簷下的脖子都遮住。她上眼瞼耷拉下來,好像就要靠在牆上睡著了。小男孩暗暗使了點兒勁捏了捏她的手。
一輛電車出現在空無一人的街口,像個小黃點。
「滾開!」康寧太太吼道。
「他還沒穿整齊呢。」過道裡一個聲音大聲說。
牧師迅速舉起了雙臂,把他先前說過的關於河流和基督之國的那番話又重複了一遍。老頭坐在保險桿上,眯起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貝富爾不時從康寧太太身下抬起頭看上他一眼。
「貝富爾!」他母親說,「我的上帝啊!這是個什麼名字啊。」
「什麼是受洗?」他嘰咕。
慢慢地,他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好像他漸漸看到了他無意識裡尋找的東西。然後他突然知道他要做什麼了。
牧師站在距岸邊十英呎的溪流裡。水漫上了他的膝蓋。他是個高個子的年輕人,下身穿一條卡其布褲子,褲腿早已挽到了水面以上,上身穿一件藍襯衫,脖子裡繫條紅圍巾,但沒戴帽子,淺色頭髮,修過的鬢角彎進了凹下去的臉頰,臉上皮包骨頭,映出了河面上泛著的紅光。他看上去十九歲上下。他夾帶著鼻音引吭高歌,蓋過了岸邊的歌聲,頭向後仰去,雙手背在身後。
他決定要把幾個菸灰缸裡的菸灰倒在地上。如果他只倒掉其中幾個,她就會以為是它們自己掉在地上的。他倒空了兩個菸灰缸,用手指把菸灰細細抹進地毯裡。然後他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研究起他翹在半空中的雙腳。鞋還是濕的,他想起了那條河。
「你的病痛啊。」康寧太太冷冷地說。
「我知道了,」他說,「晚上我們等他回來,八九點左右?」
帕勒戴斯先生的腦袋不時從水裡冒上來。在很遠的下游,老者像一隻古老的水怪終於鑽出了水面,兩手空空地站著,一雙無神的眼睛注視著目力所及的下游方向。
小男孩嚇得哭都哭不出了。他吐出了嘴裡的泥水,用濕漉漉的袖子去擦臉和眼睛。
他料定他們要出去,一點才能回來,到時候他們都得去餐館吃午飯。他還搆不到餐桌,侍者會搬張高椅子來,但他又會嫌椅子太小。他坐在沙發中間,用腳跟去踹沙發,然後站起來在屋子裡到處蹓躂,研究菸灰缸裡的煙蒂,這都快習慣成自然了。他自己的房間裡有圖畫書和積木,但大部分都被扯爛弄壞了。他發現要得到新玩意兒,就得把手頭現有的弄壞。不管什麼時候,除了吃,幾乎無事可做,不過他可不是一個胖墩兒。
「那等我們到家,都吃點東西。」她說,「我已經做好了早飯。」
一秒鐘後,她揪住他襯衫的前襟,讓他躺回到枕頭上。她俯身瞧了他一會兒,嘴唇在他前額上匆匆拂過,然後站起身走了,在投進門縫的那束燈光裡輕巧地扭了一下腿。
「病好!」她幾乎就要叫起來了,「看在基督的分上,好什麼好?」
「我願意。」孩子說,隨即想到:這樣我就不用回家了,我要沉到河底去了。
他講道的時候,貝富爾在渴睡的朦朧中看到一雙鳥兒無聲地在空中徐徐盤旋,越飛越高。對岸有一叢低矮的紅色與金色相雜的黃樟樹,樹後是深青色的樹林,滿山遍野都是,間或有一棵松樹聳入高空。再往後,遠處的城市仿佛山邊的一叢贅疣一般突兀。鳥兒盤旋而下,輕巧地落在最高那棵松樹的樹梢上,縮起脖子,像是在頂起整個蒼穹。
「你受過洗沒有?」牧師問。
他們出發去治療之前,他悄悄把書藏進了內襯,沒讓她瞧見。他外套的下襬因此一邊長一邊短。他們一路走著,他猶如做夢一般,神色安詳。他們走下公路拐上一條羊腸小道,腳下是紅土路,兩邊種著忍冬。他蹦蹦跳跳,拉著她的手衝在前面,像是要衝過去捉住太陽,此刻太陽已經繞到他們身前了。
「她這個樣子有十三個年頭了,」一個粗啞的聲音叫道,「把這頂帽子拿去,把錢給這個孩子。他來這兒就是為了錢。」這聲叫喊是衝著河裡那個年輕人的,出自一個壯碩的老者之口。他坐在一輛長長的灰色老爺車的保險桿上,像塊隆起的石頭。他頭戴一頂灰帽,帽子一邊罩住了一隻耳朵,另一邊翹起,露出左邊太陽穴上一個紫色的瘤子。他坐在那裡上身前傾,雙手垂在兩膝之間,一雙小眼睛半睜半閉。
「用力拉,」那個小男孩說,「不難拉,板子爛了。把釘子拔|出|來就成。」
小男孩站在那裡要睡著了,腦袋越垂越低,突然他猛一仰頭,睜開了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的上下眼皮粘住了。
康寧太太猛地挺直了後背。「真太巧啦!」她說,「我告訴過你那個牧師也叫這個名字。」
「我懷疑他沒受過洗。」康寧太太沖牧師揚了揚眉毛說。
「貝富爾。」他和圖書又說了一遍。
貝富爾壓根兒就沒看見他。他看到的只是泛著紅黃色波光的河水。他穿著衣服和鞋襪就跳進了河裡,嗆了一大口水。他喝下了一部分,把剩下的吐了出來。他站在齊胸深的水裡,四下裡張望。淺藍色的天空非常清澈,完整無缺——除了被太陽弄破的那個洞以外——樹梢給天空鑲了道底邊。他的外套漂在河面上,圍著他像一片奇異而鮮豔的睡蓮葉一樣展開。他站在水裡,笑著看太陽。他不想再捉弄牧師了,只想自己給自己施洗,這一次要一直這樣漂著,直至漂到基督之國。他不想再浪費時間了。他立刻把頭埋進水裡,向前蹚去。
牧師抬起了一隻腳,接著又抬起了另一隻,臉上似笑非笑。「要是你是為此而來,你也可以回去了。」他說。
他閉上眼,聽到她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仿佛他浸在水裡,而她在水面上。她搖了搖他的肩膀。「哈里,」她彎腰把嘴貼在他耳邊說,「告訴我他說了些什麼。」她讓他坐起來,他覺得被人從水裡拉了上來。「告訴我。」她低聲說。一陣泛著苦味的氣息罩上了他的一整張臉。
他們走向電車軌道等著上車。「他能治好我嗎?」貝富爾問。
帕勒戴斯把車停在大路上,走到他幾乎每天坐著的那個地方,他看著眼前流過的河水,手上提著根沒上魚餌的魚線。從遠處看到他的人都會以為樹叢裡半藏著一塊古老的大礫石。
他的聲音轉而變得柔和又悅耳:「所有河流都發源於那條河,並最終匯入那條河,就像條條江河匯入大海。你們要是有信仰,就可以把痛苦拋入那條河,從而擺脫痛苦,那河本身就是承載罪惡的。它帶著滿身罪惡,滿身痛苦,流向基督之國,等著被沖洗乾淨。水緩緩地流淌,和我腳邊古老的紅河河水流得一樣慢,你們這些人啊。」
「還有我和他的車錢,」她說,「來回要坐兩次車呢。」
他又折回臥室去拿錢。待他返回客廳,她和男孩雙雙站在客廳中間。她四下裡打量著。「我要是在你家給你做保姆,可受不了這股菸頭味。」她邊給他穿衣邊說。
她站在那裡低頭看他,好像他在她面前顯出了神跡。「今天我倒要讓你跟他見見,」她說,「他可不是個普通的牧師。他能治病。不過他對康寧先生倒沒什麼法子,因為康寧先生沒有信仰,可他還是說他會盡力試試。他肚子絞痛。」
貝富爾從沒親眼見過豬,但他在書上看到過,知道它們是一種肥嘟嘟的粉色小動物,有打著圈兒的尾巴和圓圓的笑臉,還繫著領結。他向前湊了湊,急切地去拉木板。
「他不叫哈里,他叫貝富爾。」康寧太太說。
「我親身經歷過,」人群中傳來了一個神祕的女人的聲音,「我親身經歷過,我知道這個牧師能治病。我見識過!我聲明我信仰耶穌。」
「如果這條河就是你們想要拋掉痛苦的生命之河,那麼來吧,」牧師說,「把你們的悲傷拋進去。但不要以為這是最後一程,這條古老的紅河不會在此間流盡。這條古老的痛苦之溪會緩緩流向基督之國,你們這些人啊。這條古老的紅河適於施洗,適於承載信仰,適於負載痛苦,不過救你們的卻不是這汙濁的水。整整一個禮拜,我在這條河裡來來回回,」他說,「禮拜二我在命運之河,次日在理想之河,禮拜五我和妻子開車去魯拉維洛看一個病人。那裡的人沒有看到病人被治癒,」他說著,臉微微漲紅了一下,「我從沒說過他們會看到病人被治癒。」
孩子悶悶不樂、無精打采地站在昏暗的客廳中間,他父親正把他往一件格子外套裡塞。沒等他右胳膊從袖口伸出來,他父親就硬把衣服給扣上了,然後推他到門口。半開的門裡伸進了一隻白森森、布滿麻點的手。
「你會跟以前不一樣,」牧師說,「你會知道數數。」然後他轉身面對人群,開始講道。貝富爾看著他身後熾熱的太陽撒在河裡的碎片。冷不防,牧師說:「好,我現在要給你施洗了。」隨即抱緊了他,把他的身子倒轉過來,把腦袋插入水中。牧師把他浸在水裡,口中唸著洗禮經文,然後又猛地把他提起來,冷冷看著這個拼命喘氣的孩子。貝富爾眼前一黑,瞳孔散大。「你現在開始數數吧,」牧師說,「之前你還沒數過數。」
貝富爾再次轉身走向他的臥室。他關上身後的臥室門,在黑暗中慢慢走到床前坐上去,脫下鞋子,鑽進被窩。一分鐘後,一束燈光射進來,出現了他母親高大的剪影。她輕輕踮起腳尖從臥室那頭走過來坐到他床邊。「那個混蛋牧師說我什麼了?」她低聲問,「今天你說了些什麼謊,甜心?」
父親拿錢過來,正站在康寧太太身邊,等著把錢給她。他眼裡布滿一道道紅血絲。「接著說,接著說,」他說,「她的病痛,我倒想多聽聽看。真正的病因還沒……」他揮了揮手中的鈔票,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通過禱告來治病倒是很便宜。」他咕噥。
坐在豬圈上的男孩嚴厲地掃了他一眼。「喂,說你呢,」他頓了頓說,「你要是爬不上來看豬仔,就拆掉下面那塊板,從那裡看。」他似乎是出於好意才這麼說的。
他從鬆軟的木板上拔下了一顆淡紅色的長鐵釘。
一秒鐘後,他開始大口喘息,口噴水沫,頭部再次浮出水面。他又一次把頭埋下去,同樣的狀況又發生了。河不要他。他再試一次,又浮出水面,嗆了幾口水。牧師把他摁下去的時候也是這樣——有什麼東西在把他的臉向上推,他要與它對抗。他停下來突然想到:這又是在鬧著玩,這不過又是在鬧著玩罷了。他想到他大老遠跑來勞www.hetubook.com.com而無功,不由得沖吝嗇的河水拳打腳踢。他的雙腳已經踩空了。他發出了一聲痛苦而憤怒的低吟。接著他聽到一聲大吼,看到一隻肥豬模樣的東西向他蹦跳過來,一邊揮舞著手裡紅白色的棍子,一邊咆哮。他又一次鑽進水裡,這一次等待他的河水像一隻細長而溫柔的手抓住了他,飛快地將他向前拉去向下拖去。一刹那間,他被恐懼攫住了。他在迅速移動,而且知道自己會去向何處,憤怒和恐懼就都消散了。
「而且,」康寧太太說,「他能治病,他為你做了禱告,希望你早日病好。」
貝富爾站在房間裡四處打量。這裡半是廚房半是臥室。整個屋子只有兩個房間、前後兩道走廊。他腳邊一隻淺色的獵狗後背在地上蹭來蹭去,尾巴夾在兩塊地板之間上下搖擺。貝富爾衝它一躍而起,可牠老練地一錯身,避開了他的雙腳。
「可別讓喬治拿跑了。」他的女朋友說。
他們一起向河邊走去。他和康寧太太走在前面,三個男孩一個接一個跟在後面,高個兒女孩莎拉.米爾瑞德殿後。誰要是走出了隊伍,她就吆喝。這個隊列好似古船的龍骨,兩頭翹起,沿公路邊緩慢航行。週日熾熱的太陽在身後不遠處跟著他們,掠過浮沫般的灰色雲頭,好像是想追上他們。走在最外側的貝富爾一邊拉著康寧太太的手,一邊低頭去看混凝土路上沖刷出的橙色和紫色溝槽。
康寧太太站了一會兒,注視著房間,像一具看透了世情的骷髏。然後,她沒拿錢就轉身關上了身後的大門。父親轉身微微一笑,聳了聳肩。其他人齊刷刷看向哈里。小男孩踉蹌著走向臥室。
「如果你們不是為耶穌而來,你們就不是為我而來。也許你們不是為耶穌而來,你們只是想來看看能不能把你們的痛苦拋在水裡。你們不可能把痛苦拋在水裡,」他說,「我從沒跟任何人說過這種話。」他停住了,低頭去看自己的膝蓋。
一個穿棕色外套、工裝褲的男人上前很快地把一隻手浸在水裡,甩甩手,然後仰身站起。一個婦人把嬰兒抱到岸邊,掬水去潑嬰兒的腳。一個男人走到岸邊坐下,脫去鞋子,蹚入水中,在水裡站了幾分鐘,盡力把頭向後仰去,然後蹚回岸邊,把鞋子穿上。牧師始終都在唱讚美詩,似乎對一切都視而不見。
那本書不大,淡棕色封面,鑲著一圈金邊,泛著一股陳年鐵油灰的味道。裡面是一張張圖畫,一張上畫著那個木匠把一群豬從一個人身邊趕開。那是真正的豬,渾身灰溜溜地,看一眼就能聞到一股酸味兒。康寧太太說耶穌把這些豬統統從這人身邊趕開。她唸完以後,就讓他坐在地板上,自己再看一遍圖畫。
過了幾分鐘,她站起來,從隔壁房間給他拿來了一本書。「瞧這個,」她邊說邊翻開封面,「這是我太奶奶的。拿什麼來我也不換。」一張沾有汙跡的頁面上有幾行棕色的筆跡,她的手指沿著筆跡劃了過去。「艾瑪.史蒂芬斯.歐克利,一八三二年,」她說,「這難道不值得珍藏嗎?字字都是福音真理啊。」她翻到下一面,對他唸出了書名:「給十二歲以下兒童看的耶穌基督的生平。」隨後她就為他唸起了那本書。
「你叫什麼?」她昏昏欲睡地問,「我只知道你姓什麼。我應該早點問問你叫什麼。」
貝富爾一屁股坐在地上,鬆了口氣,一時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接著抬頭沖他們咧嘴笑了笑。
貝富爾走到那塊零星生著紫色雜草的田地,已是滿身塵土,汗流浹背。他一陣快跑,狂奔過那塊田地,鑽進了樹林。他從這棵樹轉到那棵樹,想要找到昨天他們走過的那條路。終於他找到了松針上踩出的那條小道,就沿著走下去,直到前方樹叢間出現了一條陡峭而崎嶇的下山道。
戶外灰濛濛的清晨被路兩邊空空蕩蕩、暗無燈光的高樓遮住了。「過會兒天就要亮了,」她說,「不過這是今年我們最後一次有機會在河邊聽布道了。把鼻子擦擦,乖孩子。」
「我餓了。」他終於擇定了一種病症。
他們上車坐下了,和司機隔著幾個座位。康寧太太讓貝富爾坐在她膝蓋上。「現在做個乖孩子,」她說,「讓我睡一會兒。別從我腿上溜下去。」她腦袋向後仰去,他看見她慢慢閉上眼睛,張開嘴巴,露出稀稀拉拉幾顆長牙,有的發黃,有的比她的膚色還要黑。她打鼾的時候像是一具會奏樂的骷髏。車上除了他倆和司機,再沒別人了。他瞧她睡熟了,就掏出那塊繡花手帕展開來翻來覆去地看。過了一會兒,他又把手帕疊好,拉開外套內襯的拉鏈,把手帕塞進去藏好,很快他自己也睡著了。
「或許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來,」他帶著鼻音說,「或許我並不知道。」
「那豬很像帕勒戴斯先生,他是個開加油站的。」她說,「今天治病的時候你就能看到他。他耳朵上生了個毒瘤,每次都來招搖,說他還沒被治好。」
他的歌聲一停,康寧太太就舉起貝富爾說:「聽我說,牧師,今天我從城裡帶來了一個男孩,我是他的保姆。他媽媽病了,他希望你能為她禱告。還真巧——他也叫貝富爾!貝富爾,」她轉身望著身後的眾人說,「和他同名。這還不巧嗎?」
「也許吧。」他說,「我們晚上見。」說完就消失在臥室裡,讓他們走。
貝富爾看了他一眼,馬上鑽進康寧太太衣服的褶縫裡,把自己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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