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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康納短篇小說選

作者:弗蘭納里.奧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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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好運降臨

四、好運降臨

「你給我閉嘴!」魯比大叫,「這會兒你給我閉嘴。我不會生孩子的!」
「別鬧了!」魯比喊道,「別鬧了!我病了。」
魯比面色一沉,坐直了身子,一張臉漲成了粉紫色。「關拉夫斯什麼事?」她咆哮,「他不過是個孩子罷了。」而拉文已經三十歲了。「他不關心女人的鞋子。」
「我覺得我的心臟明天會好一點。」魯比說,「但我希望我們很快就搬走。我心臟不好,不能爬這些臺階,而且,」她鄭重地看著她補充說,「拉夫斯對你的大腳一點也不關心。」
「我得走了。」
「我希望你們明天都會感覺好一點。」拉文說。
「你覺得你還能拖多久?」拉文嘰咕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三十四不算老,根本就不算什麼年紀。她想起她母親三十四歲時的樣子——像一個不新鮮的起了皮的黃蘋果,讓人大倒胃口。她似乎總是牢騷滿腹,對一切都不滿意。她把三十四歲的自己與三十四歲的母親做了一番比較。她母親的頭髮已經花白——即便她自己沒有染髮,頭髮現在也還沒有花白。她母親被一個個孩子熬乾了——整整八個孩子:兩個一出生就死了,一個一歲時候死了,一個被一臺割草機從身上碾了過去。每生一個孩子,她母親就失掉一絲生氣。究竟是為什麼呢?因為她不明白。純粹是無知,完完全全徹頭徹尾的無知!
「哦,」魯比直起了身子,「我得走了。我想我弟弟該到家了。」她跨過了門檻。
「屁股下面。」魯比低聲說。
「我覺得是腫了,」魯比說,「我上最後一段樓梯的時候,有了種可怕的感覺,我渾身都好像……」
她走下兩級臺階,然後說:「我得走了。」說完把腦袋伸進了門內。房間和一個大壁櫥一般大,牆上貼滿了當地建築物的明信片,因此看起來大了不少。一隻透明的燈泡垂下來,正對著吉格先生和一張小桌子。
「在哪裡?」魯比問。
吉格先生頓了頓,眼睛仍然閉著。一分鐘後,他說:「你認為他找到了沒有?你認為他找到了沒有?你認為要是他找到了,就再沒人能去那兒了嗎?你認為這個地球上還會有人沒喝過裡面的泉水嗎?」
要是她會死呢?
「我打賭不是一個,我打賭是兩個,」拉文說,「你最好去看看醫生,看看到底是幾個。」
她跳了起來,樓梯井底部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一陣隆隆聲沿臺階傳上來,她腳下的臺階也隨之猛搖起來。她從扶手之間望下去,看見哈特里.吉爾費特平舉著兩把槍衝上樓梯,耳邊一個聲音從她頂上的那一層直刺下來。「哈特里你這個小鬼,別鬧了!整座樓都在搖了!」但他繼續向前衝,在第一層轉彎的時候,動靜更大了,在過道上一閃而過。她看見吉格先生的房門猛地開了。他屈指成爪,跳了出來,一把握住襯衫飄揚的一角。哈特里猛一轉身,一邊又開了一槍,一邊高聲尖叫:「放開我,你這個老不死的山羊教師!」然後馬不停蹄地向上奔去,離她越來越近,終於樓梯就在她腳下隆隆作響。一張金花鼠一般的臉向她急撞過來,衝破她的頭頂,越變越小,最終只剩下了一圈黑暗。
「他找到了沒有?」魯比問。
「我覺得看起來跟平常一樣,」拉文邊說邊把自己又扔回了沙發。「有點胖。」她抬起腳踝放在靠枕上,微微側了一側。「你喜歡這雙鞋嗎?」她問。那是一雙蚱蜢綠的細高跟鞋。
「佛羅里達。」魯比說。
每一段樓梯有二十八級臺階——二十八級。
「什麼怎麼啦?」
「猜猜看。」他敦促她。
「不。」
她溫和、漂亮、還胖了,不是很胖——因為比爾.希爾就喜歡她這樣。她長了些肉,但他沒注意到,只是他最近不明所以地似乎更加開心。她覺得自己是完整的,一個完整的自己在爬樓。她已經爬上了第一段樓梯,回頭看了看,很滿意。一旦比爾.希爾從這些臺階上摔下去,也許臺階都會移位。但羅利達太太未必能算準它們的移位。她放聲大笑,沿過道走去。吉格先生的門hetubook•com.com發出了刺耳的響聲,她被嚇到了。哦,主啊,她想,是他啊。他是住在二樓的一個怪人。
「亞伯拉罕.林肯。」她嘟噥著說。
「你該去演西部荒原片!」拉文.瓦茨說,「你笑死人了!」
「你最好把那把槍舉起來,」拉文說,「在你沖人開槍以前。」
「不是我!」她喊道,「哦,不,不是我!比爾.希爾採取措施的。比爾.希爾採取措施的!五年來都是比爾.希爾在採取措施!那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你還是該去看看醫生。」
「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都要離醫生遠遠的。我要……怎麼啦?」
「為什麼問拉夫斯在不在家?」
「不是的!」魯比尖叫。她自以為自己聰明得了不得!她看到一個女病人都不認識,她就只會盯著自己的腳看,然後伸去給拉夫斯看,伸去給拉夫斯看,他是個小孩兒,她已經三十四了。「拉夫斯是個小孩兒!」她哀號。
「沒人肯動腦子了。」吉格先生抱怨。
「這就應該有兩個小孩兒了!」拉文說。
她制止自己去想像那種血腥的畫面。她只有三十四歲。她沒有患上絕症。她胖了,氣色也不錯。她又把自己和三十四歲的母親做了一番比較,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笑了。想想看,不管是她母親,還是她父親都沒什麼可觀之處,她已經做得相當好了。他們都脫了水,被擠得乾乾的,彼得曼在他們中間乾掉了。他們和彼得曼都縮得沒有一點水分,還起了皮。可她從裡面跳了出來!她還活蹦亂跳的!她抓住扶手才站了起來,就自己對自己微笑了。
她覺得這是沒法改變的。拉夫斯和其他幾個孩子都一樣。她是全家人裡唯一一個與眾不同的,唯一一個有見識的。她從錢包裡拿出一截鉛筆頭,在袋子邊上寫道:比爾,你把這個拿上樓。然後她在樓梯口打起了精神,準備爬上四樓。
魯比懷抱一個裝著四罐三號大豆的紙袋由前門進了公寓大樓,連人帶紙袋一起撲在了大廳的桌子上。她筋疲力盡,既鬆不開胳膊也直不起身子,只是賴在那兒,臀部以下癱軟無力,腦袋支在紙袋頂上像棵大大的開花蔬菜。她冷冷看著桌子上方鏡子裡正對她的那張臉,卻默然不識。暗沉沉的鏡面上沾著一個個黃色的斑點。她右半邊臉上牢牢黏著一片跟她走了半路的甘藍葉。她伸出胳膊狠狠把它擦掉,站起身忿忿不平地喃喃自語:「甘藍,甘藍。」她站直了身子是個身材矮小的女人,身形和骨灰罐差不多,有一頭深紅色的頭髮,滿頭頂著香腸般的小捲,從雜貨店回來的一路,天氣炎熱加上長時間的行走,有的小捲散開了,向四下裡怪異地東指西戳。「甘藍!」這次她咬牙切齒地吐出了這個詞,好像它是粒有毒的種子。
「某處的一眼泉水,」吉格先生繼續說,「能讓喝過的人永保青春。換句話說,」他說,「他想永遠年輕。」
「沒必要去看醫生,」魯比低聲說,「我能照顧自己。一直以來我都幹得不錯。」
她曾經不止一次想過,喘不上氣是不是由心臟問題引起的。有時上樓的時候,她胸口也跟著疼。她希望是——心臟問題。他們不可能成功地取走你的心臟。他們得一拳打在她腦袋上把她打暈,然後把她送到一家醫院附近,他們必須得這麼做——要是他們沒這麼做,她死了怎麼辦?
「早安,」她說,「您好嗎?」
「哈哈。」拉文說。
「哦。」魯比咕噥。
她覺得自己平靜了一些。一分鐘後,她覺得自己幾乎已經平靜下來,覺得自己太容易沮喪了。見鬼,隨便說說而已。羅利達太太至今還沒說錯過一件事,她知道得比……
「我長了個疔。路那邊住著的一個黑女人告訴我該怎麼做,我照做了,然後疔就消了。」她垂頭坐在椅子邊上,死死瞪著前面,好像她在回憶一段更歡樂的時光。
羅利達太太是八十七號公路上看手相的。她說過:「病程會相當長。」不過她又以一副雖然我已經知道但我不會說www.hetubook.com.com的神情,低聲補上了一句:「好運要降臨到你頭上了!」說完向後坐了回去,齜牙咧嘴地笑著。她是個健壯的女人,綠眼珠像是抹了油一樣在眼眶裡轉來轉去。魯比不需要別人來告訴她,她已經察覺到了好運——搬家。兩個月來,她有種特別的感覺,他們就要搬家了。比爾.希爾再也拖不下去了。他不能殺了她。她想去的是住宅小區——她開始爬樓,身子前傾,抓緊扶手——邊上緊挨著就是雜貨店、食品店和一家電影院。現在住在市中心,她得步行八個街區到主商業街,再遠一點才是超市。她整整五年沒有抱怨,可現在她還這麼年輕,健康就受到了威脅,他以為她要幹什麼?自殺?她看中了米多克雷斯特高地的一處地方,一座有黃色雨篷的兩層小樓。她在第五級臺階上停下喘氣。她還這麼年輕——只有三十四歲——你壓根兒就想不到五級臺階就讓她焦慮不已。最好別太在意,她對自己說,你還很年輕,還沒衰弱的走不動呢。
「拉夫斯在家嗎?」
「你該去看看醫生。」
「拉夫斯可不是個剛生下來的小娃娃!」魯比說,「他沒空盯著你的腳看。他沒空幹這個。」
她喘著粗氣爬上去了,覺得自己的膝蓋似乎在噼啪作響,她用哈特里.吉爾費特的槍柄敲了敲拉文的房門。她倚在門框上休息,突然腳邊的地板從兩邊陷了下去,四壁變成了黑色。她覺得自己一陣眩暈,喘不上氣來,懸在半空,害怕馬上就會跌下去。她看到大門在異常遙遠的地方打開了,四英吋上下的拉文站在門內。
「唔唔。」魯比支吾。他總有諸如此類的問題。一個沒人知道答案的歷史問題。他會把這個問題提出來然後就此發表一通演講。他以前在中學裡教過書。
「我的腳腫了沒有?」魯比問。
樓梯是這幢公寓大樓中間一道又黑又窄的縫隙,上面鋪著的黑褐色地毯像是從地上長出來的。在她眼裡,它像尖塔的樓梯一樣筆直向上。她站在樓梯口的時候,眼睜睜看著它一層層堆上去,越來越陡。她抬頭望上去,拉長的嘴角向下一撇,一臉的厭惡。她的身體狀況不適宜爬樓。她病了。羅利達太太跟她說過,可在此之前她自己就已經知道了。
「我喝過裡面的水。」
「您得上哪兒才找得到?」她問。她微微向他湊近了一些,聞到了些許他的氣息,像是把自己的鼻子湊到一隻小蟲的翅膀下面。
「哦,他有得是時間。」拉文說。
拉文站在那裡,腆著肚子晃來晃去,臉上浮現出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魯比懶散地靠在椅子裡,注視著自己的雙腳。房間裡靜悄悄的。她坐直去看自己的腳踝。腳踝腫了起來!我不要去看醫生,她開始默念,我不要去看。我不要去。「不去,」她喃喃說道,「不看醫生,不……」
「他發現了佛羅里達。」魯比興奮地說。
魯比把門重重地帶上了,然後馬上低頭去看自己。她那兒確實大了,可她一直就是大肚子。她那兒和其他部位一樣,並沒有特別凸出。體重變重了,在中間長點肉很正常,比爾.希爾不在意她胖了,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更加開心罷了。她看見比爾.希爾開心的長臉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從眼睛往下都在對她笑,越靠近牙齒,笑得好像就越開心。他永遠都不會疏忽。她在裙子上揉了揉手,感覺到手僵了,但她以前沒有過這種感覺嗎?她有過的。都怪這條裙子——她穿的這條是緊身的,她不常穿,她穿……她穿的不是那條緊身裙。她穿了條寬鬆的裙子。但不是太寬鬆。但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只是胖了而已。
他看上去也老了。他看起來比她老,雖然他比她小十四歲。在她這個年紀,她顯得相當年輕。三十四還不算什麼年紀,不管怎麼說,她結過婚了。想到這裡,她不由得笑了起來,因為她比她的姐妹強多了——她們嫁給了本地人。「喘不上氣了,」她咕噥著又停下來,決定得坐一下。
「沒錯。」魯比咕噥著眼前又浮現出了他的身影,攥著和-圖-書大把時間在不知道什麼地方一直等到被生出來,就這麼等著,讓他母親失掉許多生氣。
「它是很重要。」魯比說。
臺階上上下下,像一把鋸子,她杵在中間。她不想吐。不要再吐了。現在不要。不。她沒吐。她緊貼著臺階坐下,閉上眼睛,直到頭不再那麼暈,噁心的感覺被壓了下去。不,我不要去看醫生,她說。不。不。她不要去。沒等她同意,他們就會把昏昏沉沉的她給架過去了。這些年來,她自己給自己治病從沒出過差池——沒有不良嗜睡,沒有一顆牙齒脫落,沒有孩子,全靠她自己。要不是她小心在意的話,可能現在都有五個孩子了。
拉文是個高個子女孩,生著稻草一樣的頭髮。見到魯比,她發出了一陣異常響亮的大笑,然後一拍身側,好像她開門見到了這輩子最滑稽的場景。「那把槍!」她嚷嚷,「那把槍!瞧你那副樣子!」她搖搖晃晃退回沙發,倒了上去,把雙腿抬到了胯部以上,又砰的一聲不由自主地重重倒了下去。
「他是西班牙人,」吉格先生說,「你知道他當時在找什麼嗎?」
拉文站起來,跨了兩三個大步走到房間那頭。她在魯比身前彎下腰,閉上一隻眼看向她的臉,好像正眯著眼睛從一個鎖眼裡看過去。
「我在問你那次是什麼病?」
「是的,它被找到了。」吉格先生說。
她和比爾.希爾五年沒吃過甘藍,現在也沒打算煮這道菜。她為拉夫斯買過這種菜,但再不打算買了。你可能會以為拉夫斯當了兩年兵回來,會像見過世面的人一樣講求口福,但事實絕不是這樣。她問他特別想吃點什麼的時候,他居然已經想不起什麼高檔菜了——他說的是甘藍。她原指望拉夫斯會長點見識。哦,他的見識比拖把強不到哪裡。
「我認為你的腳脖子是腫了。」拉文說。
「拉夫斯很可愛,」拉文說,「我想我要問問他喜不喜歡我的鞋子。」
「去我心裡。」他邊說邊把手放在心口上。
拉文坐起來脫掉一隻鞋,向裡看了看。「9B號的,」她說,「我打賭他會喜歡裡面的腳。」
「我不會待在這裡任你奚落,」魯比說完小心翼翼地向門口走去,身子挺得直直的,雖然很想低頭看看肚子,但忍住了。
「我十歲的時候,他們帶我去過一次,」魯比說,「但我跑開了。三個人都沒能抓住我。」
「你知道龐塞.德萊昂嗎?」
「問問你老公知不知道今天是個什麼了不起的誕辰。」吉格先生靦腆地看著她說。
「真丟人!」他叫道,「你老公還是打那兒來的呢!佛羅里達!佛羅里達!佛羅里達的誕辰。」他嚷嚷,「進來。」他伸出一根長長的手指示意她進去,自己消失在了房間裡。
她有兩個姐妹,都已經結婚四年,各有四個孩子。她不知道她們是怎麼受得了的,沒完沒了的去醫院被醫生用器械捅幾下。她想起了她母親生拉夫斯的那會兒。她是所有孩子裡唯一一個受不了的,她在大太陽底下走了整整十英哩,一直走到梅爾西,藉看電影來避開一陣陣的尖叫。她耐著性子看完了兩部西部片、一部恐怖片、一部系列片之後才原路返回去,發現一切才剛剛開始。一整夜她只得聽著。所有的痛苦都是因為拉夫斯!而他現在並不比一塊洗碟布更管用。她發現他被生出來以前,不知道在哪兒等著,乾等著,等著讓他只有三十四歲的母親熬成老太婆。她死死抓住扶手,把自己拽上了一級臺階,搖了搖頭。主啊,她對他失望透頂!她才告訴所有的朋友她弟弟從歐洲戰場上回來,他就來了——聽上去他像是從沒出過養豬場一樣。
「是龐塞.德萊昂!」他尖叫道。「龐塞.德萊昂!你應該對佛羅里達有所了解的,」他說,「你老公是佛羅里達人。」
「我病得很重。」魯比怒https://m.hetubook.com.com目圓睜。
她把手指放在肚子上,向下按了按,然後馬上把手拿開。她慢吞吞走向臺階,好像腳下的地板要活動起來了。她開始爬樓。疼痛馬上再次襲來。她才爬了一級臺階,疼痛就再次襲來。「不,」她抽泣起來,「不。」只是一點小小的異樣,只是一點小小的異樣,好像體內的一小塊東西翻了個身,但卻讓喉頭喘不上氣了。她體內不該有什麼東西會翻身。「不過是一級臺階,」她低聲說,「不過是一級臺階,他就這樣了。」不可能是癌症。羅利達太太說它會帶來好運。她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不過是一級臺階,他就這樣了。」然後繼續不自覺地向上爬,好像自以為自己還站著不動。爬到第六級的時候,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無力地從扶手上滑了下來,觸到了地面。
她剛一坐下就跳了起來,覺得身下有個東西。她屏住呼吸,把那個東西拽了出來:是哈特里.吉爾費特的手槍。危險的九英吋長的鐵製品!他是住在五樓的一個六歲男孩,要是她兒子,她就要狠狠教訓他幾次,讓他知道不能把破玩意兒丟在公共樓道上。她可能會不小心從這幾級臺階上滾下去,毀了自己!但他的蠢媽媽不會為此教訓他,就是她去告訴她也沒用。她就只會對著他大聲嚷嚷,告訴別人他有多機靈。「好運道的小先生!」她這樣叫他,「他可憐的爸爸就只給我留下了他!」他爸爸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候說過:「我沒給過你什麼,就只有他了。」她說:「羅德曼,你留給我的是好運道啊!」從此以後她就管他叫「好運道的小先生」了。「我要把『好運道』的屁股給打穿!」魯比咕噥。
「就是那樣,」魯比說,「——把你的肚子那樣晃來晃去。」
「那次是什麼病?」
「哈!你沒動腦子,」他說,「動動腦子。」
「不,」她說完把紅紅的圓臉擠進了最近的兩根欄杆之間,低頭向樓梯井裡看去,發出一陣長長的空洞的哀號,聲音一邊向下傳去一邊不斷擴散、迴響。樓梯窟窿裡滿眼是深綠色和黑褐色,傳到底部的哀號像是對她的應答。她喘著粗氣閉上了眼睛。不。不。不可能是個娃娃。她不要讓什麼東西在她體內等著,讓她失掉生氣,她不要。比爾.希爾不會疏忽的。他說能保證的,而且一直以來都沒有問題,不可能是那樣,不可能。她哆嗦著,用手緊緊捂住嘴巴。她覺得自己的臉上憔悴得起了皮:兩個生下來就死了,一個一歲時候死了,一個在慢慢萎縮,像一個乾乾的黃蘋果,不,她只有三十四歲,她老了。羅利達太太說最終不會乾掉。羅利達太太說,哦,可它最終會帶來好運,我要搬家了。她說最終會有好運能搬到個好地方。
「沒錯,是個好天。」她無精打采地說。
「我不知道你怎麼會自以為懂這麼多,」魯比說,「你還單身。要是我還像你一樣單身,我可不會到處去對已婚婦女指手畫腳。」
「我沒想過。」魯比說。
「你這輩子看過醫生沒有?」
「喬治.華盛頓。」她一邊開始爬樓一邊說。
拉文停下來,只用了然的神情看著她。
「今天是個了不起的誕辰,你知道是誰的嗎?」他問。
她爬了五級臺階,呼吸開始困難。她喘著粗氣堅持又爬了幾級,然後停下來,肚子痛了起來。這種痛就像是一塊什麼東西在撞擊著別的什麼東西。她有過這種感覺,就在幾天以前。她最怕的就是這個。有一次她想到了癌症這個字眼,但馬上就拋掉了這個念頭,因為她沒有感覺到那種恐懼,因為這不可能。那個字眼立刻伴著疼痛一起又向她襲來,但她把它和羅利達太太一起劈成了兩半。它最終會帶來好運。她劈開了它兩次,然後又劈了一下,直到它只剩下一堆無法辨認出的碎片。她想在上一層樓停一下——上帝啊,要是她能上去的話——跟拉文.瓦茨聊聊。拉文.瓦茨是三樓的住戶,一個手足口病醫生的祕書,也是她的一個密友。
「嗯,」魯比轉了轉腳踝說,「嗯。感覺有點緊。hetubook.com.com我爬上那些臺階的時候,感覺糟糕透頂,好像一點都喘不上氣來,好像渾身都僵了,好像……太糟了。」
「你幹嘛那樣看著我?」魯比咕噥。
「怎樣?」
她坐在臺階上,死死拽住扶手,氣息又一絲一絲地回來了,樓梯也不再上下搖晃。她睜開眼睛俯視著那個黑洞洞的窟窿,俯視著洞底。很久之前她就是從那兒向上爬的。「好運,」她用空洞的聲音說,聲音在洞穴的每一層回旋,「寶寶。」
「不只是你的腳脖子,」拉文說,「你渾身上下都腫了。」
魯比張口結舌,臉上凶狠的表情不見了。半秒鐘她一動不動,然後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不是我!」她喊道,「不是我!」
地板升到魯比的視線之內,再沒上去,只微微下墜了一點。她驚恐地緊盯著,邁出一步踏在上面。她對著屋子那頭的一把椅子審視了一番,然後走過去,先小心翼翼地邁出一隻腳,再邁第二隻。
然後她又有了那種感覺,什麼東西微微翻了個個兒。好像不是在她的肚子裡,而是在外面的虛無裡,在外面的什麼地方,休息著,等待著,時間多得很呢。
「我看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都還沒結婚呢,你都還沒……」
她不會死的。
他眯起眼睛看她走過過道。「早安!」他上身探出門來說。「你早啊!」他看上去像隻山羊,有雙葡萄乾一般的小眼睛,一把捲鬍子,身穿一件夾克——不是從綠色穿成了黑色,就是從黑色穿成了綠色。
「龐塞.德萊昂在找青春之泉。」吉格先生閉上眼睛說。
「好運,寶寶。」三聲迴響斜斜傳了回來。
拉文指著她,向前欠一欠身,然後又花枝亂顫地靠回到沙發上。
魯比伸手搆到了椅子,然後小心地側著身子坐下。「閉嘴,」她沙啞著喉嚨說。
「瞧瞧這個,」他說。他對著一本書彎下腰去,用一根手指指著幾行文字說:「『一五一六年四月三日,復活節星期日,他到達了大陸的尖角上。』你知道這裡的他指誰嗎?」他問。
「嗯,我會的。」她轉身停下,直到聽到咔噠一聲。她回頭看到門已經關上,然後長舒一口氣,面向餘下的那些又暗又陡的臺階站著。「萬能的主啊,」她說。越往上就越暗、越陡。
拉夫斯是她的小弟弟,剛從歐洲戰場上回來。他們長大的地方彼得曼已經不復存在,他只好過來跟她一起住。所有在彼得曼住過的人都一心巴望著要離開,要麼是老死要麼是搬去城裡。她嫁給了比爾.希爾,一個賣「奇蹟」產品的佛羅里達人,從此住進了城裡。要是彼得曼還在的話,拉夫斯就回彼得曼了。要是彼得曼的大街上還剩一隻雞在橫穿馬路,他也會回去跟牠做伴。她不願承認自己的家人,起碼不願承認自己的親弟弟是這副樣子,可他就是——一無是處。「我盯著他看了五分鐘就看出來了,」她對比爾.希爾說。比爾.希爾面無表情地說:「我用了三分鐘。」讓那樣的丈夫看到你有那樣的兄弟,真讓人羞愧難當。
拉文開始在房間裡滑稽地舞來舞去。她屈著膝蓋慢慢往一個方向邁了兩三步,回到原地,然後一條腿緩慢又費力地向反方向踢去。她喉嚨裡大聲哼唱著,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合在一起就是母親!母親!」然後張開雙臂,像在臺上似的。
拉文站起身向她望去。一轉眼,拉文抱起胳膊,對她挺起了肚子,前後搖擺起來。「哦,你拿著那把槍來幹什麼?你在哪兒弄到的?」她問。
「佛羅里達雖然沒什麼高貴的歷史可言,」吉格先生說,「但它是個很重要的州。」
「哦,四五個月前老比爾.希爾不過是疏忽了,我的朋友。」拉文說,「不過是疏忽了……」
「哦,是克里斯多福.哥倫布。」魯比說。
「沒錯,他生在邁阿密,」魯比說,「他不是田納西人。」
「很好!」他嚷嚷,「在這麼個光榮日子裡,確實是很好!」他七十八歲,臉上像是生了黴斑。他早上做研究,下午就在人行道上來回亂逛,攔住孩子問他們問題。無論何時,只要他聽到過道裡有人,就會打開門向外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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