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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康納短篇小說選

作者:弗蘭納里.奧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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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聖靈所宿之處

五、聖靈所宿之處

她從床上爬下來,爬到她們的床腳豎板上。她們關掉電燈,鑽進了被窩,可她沒動。她坐在那裡,死死地盯住她們,直到她們的面孔在黑暗裡輪廓分明。「雖然我沒有你們年紀大,」她說,「但我比你們聰明一百萬倍。」
「聽著。不許再在我面前提奇特姆先生了,」她母親說,「你讓科比小姐難為情了。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哦,我的主啊!」她坐起來悲哀地向窗外望去,「那個可憐人太孤單了,她甚至得坐在那輛聞起來好像地獄最後一層的車上。」
「挺起身子來。聖靈所宿之處。你們!你們是聖靈所宿之處,你們知道嗎?你們知道嗎?聖靈宿在你們的身體裡,你們知道嗎?」
歌頌救主凱旋勝利,

「但祂還沒有。」
孩子想要問他怎麼會同時既是男人又是女人卻沒有兩個腦袋,但她沒問。她想要回到自己的床上,理出個頭緒,於是她沿著床腳豎板向下爬去。
兩個女孩見過阿倫佐,忿忿然尖聲表示抗議。
「阿門。阿門。」
昨天她母親跟阿倫佐.梅厄斯講好要驅車四十五英哩去梅韋爾的女修道院接女孩們來過週末,星期天下午他受雇要再把她們送回去。他是個十八歲的男孩,有兩百五十磅重,在出租車公司工作。他是你能找到的唯一一個能把你送到任何地方去的人。他抽菸,或者說他嚼短短的黑雪茄。他胸部圓滾滾、汗涔涔的,透過身上穿的黃色尼龍襯衫隱約可見。他開車的時候,所有的車窗都得打開。
「阿門。」
「我覺得這個週末騙子未必會進城,」科比小姐說,壓根兒就沒意識到這不過是個玩笑。孩子又笑得渾身打顫,身子重重向椅背靠去,一不留神從椅子上跌下來,在地上打滾,然後躺著直喘氣。她母親告訴她,要是她再胡鬧的話,就得離開桌子。
吃完午飯,她母親一下子倒在床上說:「要是我不給這兩個女孩找點樂子,她們會把我逼瘋的。她們真是可怕。」
讚美聖父讚美聖子,
「兔子是怎麼生的?」喬安妮問。
他是谷中的一朵百合,
孩子覺得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繃緊了,好像她正在聽一個謎面的謎底,這個謎底比謎面更讓人迷惑不解。「你是說他有兩個腦袋?」她說。
我身邊繞著一圈火牆,
應由信德來補充。
她也是聖靈所宿之處,孩子想了想才意識到。「我想的不是他,」她說,「我想的是維爾金斯家的那兩個,文德爾和考利,他們正在老太太布徹爾的農場做客呢。他們是她外孫,給她幹活兒。」
燈籠把與它們平齊的那一排樹葉染成了橘色,上面一團青黑色,下面是各種暗淡而柔和的色彩,坐在桌旁的女孩們看起來比平時要漂亮。孩子不時扭頭衝著廚房窗下的場景狠狠瞪上一眼。
她們十四歲——比她大兩歲——不過兩人都不聰明,因此才會被送入女修道院。要是她們進了一所普通學校,就會一心只想著男孩子了。她母親說,在女修道院裡,修女會看著她們。對她們觀察了幾個鐘頭之後,孩子認定她們簡直是兩個大草包。她們不過是她的遠房表親,她不可能帶有她們的愚蠢基因,想到這裡,她高興起來。蘇珊管自己叫蘇然。她瘦骨嶙峋,但有張漂亮的尖臉和一頭紅髮。喬安妮有一頭自然捲曲的黃髮,可她講話的時候聲音總從鼻腔裡出來,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綻出一塊塊醬www.hetubook.com.com紫色。她們都說不出一句有腦子的話,每句話都是這麼開頭:「你知道的,跟我熟的那個男孩,有一次他……」
孩子一動不動。「有一次,」她說,她的聲音在黑暗聽起來空空蕩蕩,「我看見兔子在生小兔。」
他會一直在我的身旁。
新約禮儀繼聖功。
歡欣踴躍來主前。
她母親謹慎地笑了笑,科比小姐臉紅了,她拘謹地把叉子上的一粒豌豆送進嘴裡。她長臉金髮,是個學校教師,寄宿在她們家,奇特姆先生是她的仰慕者。他是個有錢的老農,每個週六下午開著一輛已經開了十五年的淺藍色「龐蒂克」來到此處,車身上蒙著層紅土灰,裡面坐著黑人。每個週六下午,他以每人十美分的車錢帶他們進城,待卸下他們之後,就會來看科比小姐,每次帶一份小禮物——一袋煮花生、一個西瓜或是一根甘蔗,還有一次帶了一盒批發來的貝蒂魯斯牌條形糖。
「嘿,」孩子說,「他們穿長褲。他們十六歲。他們有輛車。有人說他們雙雙要去教堂做牧師,因為他們對農場壓根兒什麼也不用懂。」
「那我還是會比某些人聰明。」孩子說。
不管她們剛剛說了什麼,她母親都沒有笑。「我瞧你們這些女孩子都很傻氣,」她說,「你們的的確確全都是——聖靈所宿之處。」
她躺在床上,想要在腦海裡拼湊出帳篷裡一個畸形人從一邊走到另一邊的場景,但她太睏了,想不出究竟是怎麼樣的。她能看到鄉下人聚精會神的面孔,男人們比在教堂裡更加嚴肅,女人們更冷酷,更加彬彬有禮,眼神裡透著做作。他們站在那裡,仿佛在等著讚美詩的第一個音符在鋼琴上奏響。她聽得到那個畸形人說:「上帝把我造成了這樣,我不反抗。」然後人們說:「阿門,阿門。」
吃完晚飯,他們去了遊樂會。她也想去遊樂會,但是不想和他們一起去,因此即便他們過來問過她,她也不願去。她上了樓,把手背在身後,在長長的臥室裡踱來踱去。她腦袋向前探著,臉上露出凶狠而恍惚的表情。她沒開電燈,而是讓黑暗慢慢聚攏,使房間變得更小、更私密。每隔一段時間,一道光線透過打開的窗戶,把影子投在牆上。她停下腳步,站著向窗外看去,越過暗沉沉的山坡,穿過閃爍著銀色微光的池塘,穿過一排樹木,看向斑駁陸離的天空。一道長長的光線在空中搜尋著,像是在尋找失落的太陽,忽而盤旋上升,忽而打著圈子,最後隱去了。那道光是遊樂會上的燈標發出的。
她母親也覺得這個提議很好笑,但她還是說「夠了,你閉嘴吧」,然後另起了個話頭。她問他們為什麼要互稱「宿所一」和「宿所二」,她們聞言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終於她們強忍住笑解釋說,梅韋爾慈善修女會最年長的修女培佩圖爾曾經教訓過她們,要是一個年輕男子——說到這裡她們笑得前仰後合,得重複一下開頭才能接著往下說——要是一個年輕男子——她們把腦袋埋進了大腿——要是一個——她們終於強忍住笑大聲嚷嚷了出來——要是他「和她們同在汽車後座上,他的行為不那麼紳士的話」,培佩圖爾修女說,她們應該說:「停下,先生!我是聖靈所宿之處!」然後他就會規矩了。孩子茫然地從地板上坐了起來。她沒看出這其中有什麼好笑的。真正好笑的是奇特姆先生或阿倫佐.梅厄斯伴著她們到處去逛逛和_圖_書。想到這裡,她都要笑瘋了。
他給我的是自由!
「喂,還有阿倫佐呢!」孩子在地上大聲嚷嚷,「讓阿倫佐領她們逛逛!讓阿倫佐去!」
「各式各樣的畸形人都有,」喬安妮說。然後她對蘇珊說:「我從頭到尾玩得都很高興,除了那個你知道的……」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好像她咬到了什麼東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吃。
蘇珊和喬安妮非常開心,她們為此洗了頭髮,用鋁製髮捲把頭髮捲了起來。哈,孩子翹著雙腿坐在床上看她們拆開髮捲的時候想,等著吧,你們會見識到文德爾和考利的!「你們會喜歡那兩個男孩的,」她說,「文德爾六英呎高,紅頭髮。考利六英呎六英吋,黑頭髮,穿一件運動衫。他們有輛車,車前掛著根松鼠尾巴。」
她聽得到遠處風琴的聲音,腦中浮現出鋸末般的金色燈光底下,所有的帳篷都支起來了,閃著鑽石般光彩的摩天輪在天上一圈又一圈地轉著,升到天上又降下來,尖叫的旋轉木馬在地上一圈又一圈地跑著。遊樂會持續五六天,有一個為學生專設的下午場,還有一個為黑人專設的夜場。去年,在學生下午專場的時候她去過,見到了猴子、胖子,還坐了摩天輪。有些帳篷是不開的,因為裡面的東西只能讓大人知道,但她還是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那些帳篷上的廣告。帆布上的人像已經褪了色,這些人穿著緊身衣,臉繃得很緊,面色沉著,像是等著羅馬士兵來割舌頭的殉道士。她想像著這些帳篷裡面的東西與藥物有關,決心長大後做個醫生。

被槍殺她還可以忍受,但在油裡被燒死就不行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被獅子撕成碎片。她開始為自己的殉道作準備了,想像自己穿著條緊身褲站在一個巨大的角鬥場上,早期基督徒被吊在火籠裡,大火映得角鬥場一片通明,灰濛濛的一道金光投向了她和獅子。

「我是聖靈所宿之處。」
他們到的時候,女孩們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然後咯咯笑了起來,還談起了女修道院。她們一起坐在秋千上,文德爾和考利一起坐在樓梯扶手上。他們像猴子一樣坐著,膝蓋與肩膀平齊,胳膊垂在膝蓋中間。他們瘦瘦小小,紅臉膛,高高的顴骨,淺色的眼睛像粒種子。他們帶了一隻口琴和一把吉他。其中一個輕輕吹起了口琴,一邊吹一邊從口琴上方望著女孩們,另一個彈撥起吉他,唱了起來,沒有看向她們,而是斜向上昂著腦袋,好像他只對聽自己唱歌感興趣。他唱的是一支山地民謠,聽起來既像是情歌又像是讚美詩。
「這是個好主意,」她母親嘟噥完,讚賞地看了她一眼。但過了一會兒她又倒下去了。「他們不過是農場裡的男孩子。這兩個女孩子看不上他們的。」

後來她改了主意,決心要做個工程師,但當她看向窗外,目光跟隨著一邊盤旋一邊變粗變短沿弧度繞圈的探照燈光的時候,她覺得僅僅做個醫生或工程師是不夠的。她得做個聖人,因為這個職業囊括了你所能知道的一切,但是她知道自己永遠也做不了聖人。她不偷竊不殺人,但她是個天生的說謊精,又很懶散,她頂撞母親,而且故意跟幾乎所有人鬧彆扭。同時她傲慢——基督教義中七宗罪的一種——至極,這是最糟糕的一宗罪。她取笑畢業典禮上講如何祈禱的浸禮會牧師,拉下嘴角,用手托住額頭,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呻|吟著:「聖父啊,我們感謝您。」和他的姿勢一模hetubook.com.com一樣。她多次被告知再不許這樣了。她永遠也做不了聖人,但是她覺得要是他們趕快把她殺了的話,她還趕得上做個殉道士。

「阿門。」
孩子躺回了床上,數起天花板上窄窄的扣板,直到她搞不清數到哪兒了為止。我的確了解他們,她對某個人說。我們一起參加過世界大戰。他們的職位在我之下,我從拼命撞過來的日本裝甲車下救過他們五次。文德爾說,我打算娶那個孩子。另一個說,哦,不,你不能娶,我要娶。我說,你們都要靠邊站,因為在你們沒來得及眨眼之前,我要讓你們乖乖聽令。「我不過是整天看著他們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罷了。」她說。
「阿門。阿門。」
同尊同榮同威嚴。
「不,」蘇珊說,「他是個陰陽人。他把衣服撩起來給我們看。他穿了件女式的藍衣服。」
孩子停下來,只剩一張臉還露在床腳豎板上,心不在焉地出著神。「它把它們從嘴裡吐了出來,」她說,「整整六隻。」
孩子把一隻水桶踢到屋子側牆邊的灌木叢裡,站在上面,她的臉和門廊的地面一般高。太陽正在落下,天空正變成一片瘀紫色,似乎和甜蜜而哀傷的音樂連在了一起。文德爾一邊唱著一邊笑了起來,還朝女孩們看了過去。他像隻小狗一樣對蘇珊暗送秋波,唱道:
「一定是猶太人唱的歌。」文德爾說完給吉他調了調音。
人們鼓起掌來,但聲音並不太響,和著一聲聲的「阿門」有節奏地拍著,越來越輕,好像他們知道附近有個孩子正在半夢半醒之間。
女孩們把「阿門」拖得長長的,然後一片寂靜。
孩子看到男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剛才還一本正經的臉上露出了迷惑的不悅之色,好像他們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兩個女孩抬頭向她看去,禮貌地壓下笑聲,但滿臉驚訝,仿佛才開始意識到她和培佩圖爾修女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他只有一小撮鐵鏽色的頭髮,其他地方全禿了,面孔和土路差不多同一種顏色,也像土路一樣被沖刷出了溝溝坎坎。他穿著件淡藍色襯衫,襯衫上一條窄窄的黑色條紋,繫著兩條藍色背帶,褲子從突出的大肚皮上切過。他不時扣起大大的拇指輕輕摁一摁肚子。他所有的牙齒都用鑲金襯裡。他會頑皮地衝科比小姐轉轉眼珠,嘴裡「呵呵」出聲,坐在她們門廊的秋千上,兩條腿叉開得大大的,一雙高幫靴子在地板上各自指向相反的方向。
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抿緊了嘴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可蘇珊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趕忙用手把嘴捂住。歌手皺了皺眉頭,下面的幾秒鐘就只撥弄了幾下吉他。然後他唱起了《古舊的十字架》。她們禮貌地聽著,但等他唱完了,她們說:「我們來唱一首!」在他沒來得及唱下一首之前就用受過女修道院訓練的歌喉唱了起來:
另一個女孩靜靜地站著,搖了一下腦袋,衝著孩子微微點了點頭。「人小耳朵長。」她低聲說,但孩子聽到了,她的心飛快地跳了起來。
「要是有人褻瀆了聖靈所宿之處,上帝就會讓他毀滅,要是你們發笑的話,祂也許會讓你們遭受同樣的折磨。聖靈所宿之處是神聖的。阿門。阿門。」
「她們跟那兩個男孩在一起一定非常安全。」她母親說。過了一會兒,她起來給他們的祖母打電話,她跟老太婆聊了半個鐘頭,講好讓文德爾和考利來吃晚飯,然後帶兩個女孩去逛遊樂會。
「阿門。阿門。」
頌揚主德浩無邊,www.hetubook.com.com
「上帝把我造成了這樣,我讚美祂。」
「上帝會把你變得又聾又瞎,」廚子說,「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聰明了。」
那是個畸形人,名字很怪,但她們記不起那個名字了。那個畸形人待著的帳篷裡有一幅黑簾把帳篷一分兩半,一邊給男賓,一邊給女賓。那個畸形人從一邊走到另一邊,先對男人說話,然後對女人說,但兩邊都聽得見。前面一圈都是舞臺。女孩們聽到畸形人對男人說:「我要給你們看看這個,要是你們發笑的話,上帝也許會讓你們遭受同樣的折磨。」畸形人說話有鄉下口音,慢條斯理的,帶著鼻音,聲音既不高也不低,就是那麼平平板板的。「上帝把我造成了這樣,要是你們發笑的話,祂也許會讓你們遭受同樣的折磨。祂希望我長成這樣,我不是對祂的做法提出反抗。我展示給你們看是因為我得好好利用它。我希望你們的舉止能像紳士和淑女一樣。我從未對自己做過這種事,而且我也與此無干,我只不過是好好利用它罷了。我不反抗。」然後帳篷那邊一片長時間的沉寂,終於,畸形人丟下了男人來到了女人這邊,把剛才的那番話重複了一遍。
第一隻獅子撲了過來,匍匐在她腳下,成為基督徒。一隻接一隻,所有的獅子全都一樣。獅子非常喜歡她,她甚至和它們睡在一處,最後羅馬人不得不把她燒死,但他們大吃一驚,她居然燒不死。他們發現弄死她很難,最終用一把劍飛快地砍下了她的腦袋,她立刻就升上了天堂。她把這一幕排演了好幾次,每次都在天堂入口處回到了獅子身邊。
科比小姐的表情一如往常。孩子想,她一定滿腦子在想著呢。我是聖靈所宿之處,孩子對自己說,對這個說法感到很滿意。這讓她覺得好像有人給她送了份禮物。
我心中沒有絲毫恐懼,
「你這樣的一個孩子怎麼會對那些男人這麼了解?」蘇珊問完抬起臉湊著鏡子去看眼珠裡放大的瞳孔。
「都是因為那些白癡。」孩子說。
聖神發自聖父聖子,
女孩們白癡一樣咯咯笑了起來,可孩子在水桶上直跺腳。「你這頭大蠢驢!」她嚷嚷,「你這頭要做牧師的大蠢驢!」他們從扶手上跳下來看是誰在嚷嚷的時候,她大聲叫喊著從水桶上跌了下來,然後趕忙爬起來,一溜煙繞過了屋角。
皇皇聖體尊高無比,
耶穌是我的良友,
「我打賭我知道你能找到誰。」孩子冒出了一句。
在灰紫色的陽光下,男孩們的面孔變成了暗紅色。他們看起來既凶惡又驚異。

五官之力有所不及,
他於我甚於所有,
然後他用同樣的眼神看著喬安妮唱道:
「有些東西,」蘇珊說,「你這個年紀的孩子是不明白的。」然後她們就一起咯咯笑了起來。
最後她從窗口站起來,準備上床,沒有禱告就爬上了床。房間裡有兩張重重的雙人床。女孩們睡的是她邊上的那張,她在想有沒有一種冷冰冰、滑膩膩的東西可以藏到她們的被窩裡,但白費了一番腦子。能想到的東西她都沒有,比如一隻死雞或一塊牛肝。風琴的聲音從窗口傳來,她睡不著了。她記起自己還沒有禱告,就爬起來跪在地上禱告起來。她開始說得很好,說完了《使徒信經》的背面,然後把下巴擱在床沿上,腦中一片空白。她記得要禱告的時候,通常和_圖_書都馬馬虎虎把禱告詞唸一遍了事。不過當她做了錯事,聽了音樂,丟了東西的時候,還有說不上是為了什麼的時候,她會激動得滿心熱誠,會想到基督在通往蒙難地的漫長道路上,在粗糙的十字架下被擠倒了三次。她的大腦會在此細思片刻,然後一片空白,然後當什麼東西觸動她的時候,她會發現自己已經在想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了,比如一隻小狗,一個女孩,或者她某一天要做的某件事情。今晚,想起文德爾和考利的時候,她滿心感激,幾乎要喜極而泣,她說:「主啊,主啊,我不在教堂裡任職,要謝謝您,謝謝您,主啊,謝謝您!」她回到床上,一遍遍地重複,直至睡著。

「為什麼有時候你那麼彆扭啊?」廚子問。

開始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蘇珊漠然地說:「怎麼生的?」她知道她在養兔子。她說她們沒把那個「你知道的」說出來之前,她絕不說。事實上,她從沒見過兔子生小兔,但當她們說起在帳篷裡的見聞時,她就忘了這一點。
我們俯首致欽崇,
他是谷中的百合,
一整個週末,兩個女孩都在互稱「宿所一」和「宿所二」,笑得花枝亂顫,燒得滿臉通紅,難看極了,尤其是喬安妮,她臉上本來就有斑。她們穿著在聖斯考拉斯蒂卡山必須得穿的棕色修道服進來了,但一打開衣箱,就脫下了修道服,換上了紅裙子和花襯衫。她們抹上唇膏,穿上高跟的便鞋,噔噔噔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每次經過過道,都要放慢腳步看看自己在長鏡子裡的腿。她們的一言一行,那個孩子都看在眼裡。要是只來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會跟她一起玩,但既然兩人一起來了,沒人理睬的她就在遠處狐疑地望著她們。
女孩們在十二點差一刻的時候進來,咯咯的笑聲把她吵醒了。她們打開藍色燈罩的小燈,在燈下脫衣服,皮包骨頭的影子爬到了牆上,從中間一分為二,繼續悄無聲息地在天花板上移動。孩子坐起來聽她們講在遊樂會上的所有見聞。蘇珊買了一把塑膠手槍,裡面都是廉價的糖果,喬安妮買了一隻紙板貓,貓身上有紅色的圓點。「你們看到猴子跳舞了沒有?」孩子問,「你們看到那個胖子和那些侏儒了沒有?」
阿門。
母親安排他們在後院吃晚飯,她在幾個日本燈籠下擺了張桌子,過去只有在舉辦花園舞會的時候,她才會把燈籠拉起來。「我不要跟他們一起吃飯,」孩子說完從桌上搶下了自己的盤子端到廚房裡,和一個青色牙齦的瘦廚子坐在一起,吃自己的那份晚飯。
古教舊禮已成陳跡,

「回你自己的床上去。」喬安妮說。
「祂也許會讓你們遭受同樣的折磨。」
她們要在這兒待上一整個週末,她母親說不知道該怎麼招待她們,因為她不認識和她們一般大的男孩子。聞言,那個孩子突然有了主意,叫道:「有騙子呢!讓騙子來!叫科比小姐讓騙子帶她們到處逛逛!」她差點被嘴裡的食物噎住了。她笑彎了腰,用拳頭去砸桌子,看著兩個不明所以的女孩,眼裡笑出了眼淚,從胖乎乎的腮幫上滾落下來,嘴裡的牙套像白鐵皮一樣閃閃發光。她以前從沒想到過這麼好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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