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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康納短篇小說選

作者:弗蘭納里.奧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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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造黑人

六、人造黑人

「聽見了,」男孩兒低聲說,「你不用大聲嚷嚷。」他坐下後把頭轉向窗玻璃。在車窗玻璃中,他看到在一頂白乎乎的像鬼一樣的帽子下有一張蒼白的像鬼一樣的臉不高興地看著他。他外公也迅速地瞥了一眼,看到一個不同的鬼,在一頂黑帽子下面臉色蒼白,然而在咧著嘴笑。
餐車近旁的那個角上有兩張桌子,一塊橘黃色的簾子把它們與其它桌子分隔開了。一張桌上已經擺好餐具,但是沒人坐,另一張桌子上坐著那個身材巨大的黑人,他面向他們,背向著簾子。他一面在一塊鬆餅上塗黃油一面柔聲地跟那兩個女人說話。他的臉非常黑,脖子在雪白的領子兩面鼓了出來。「他們被隔開著。」海德先生解釋說。接著他說:「咱們去看看廚房吧。」他們走完餐車的過道,但是那個黑人侍者很快從他們身後走來。
「我倒是不累,就是餓了,」納爾遜說,「給我一個甜麵包。」
海德先生瞪著眼瞧,好像他正在慢慢地起死回生,胖男人說完就走了,兩條狗在他腳邊蹦蹦跳跳地走去,這時,海德先生轉身對納爾遜氣喘吁吁地說:「咱們要回家了!」
在他記得再拐彎以前,他倆在跟這條街很像的幾條街上走了好一會兒。這會兒,他們走過的住房都沒油漆過,房子的木頭看起來都爛掉了;街面也窄多了。納爾遜看到一個黑人。接著又看到一個,另一個。「這些房子裡住的是黑人。」他說。
「該怎麼去乘火車?」他用同樣悅耳的聲音說。
「你發現我迷過路嗎?」海德先生問。
他坐起來抓住床腳那頭的鐵欄杆,抬起身體,直到他能看見放在直靠背椅旁邊倒扣的桶上的鬧鐘。這時是凌晨兩點。鐘上的警鈴已經壞了,但是他並不依靠任何機械工具叫醒自己。六十年的生活並沒有使他的反應遲鈍;他肉體上的反應如同他精神上的反應一樣,受他意志和強硬性格的支配,這些可以從他的外貌上明顯地看出來。他長著一張像試管那樣的長臉,嘴張開著,下巴又長又圓,還有一個長長的塌鼻子。他的眼睛機警、寧靜,在神奇的月色中流露出沉著和足智多謀的神色,似乎是人類某個偉大導師的一雙眼睛。他可能是維吉爾,深更半夜被召喚去找但丁,或者更好的話,可能成為拉菲爾,被上帝的一束神光喚醒,飛到托比亞身旁。房間裡唯一的一個黑塊是窗下陰影裡的納爾遜的那張草床。
「是啊。」那個男人說。他垂下眼睛盯視著自己浮腫的雙腳,他抬起左腳,離地板大約有十英吋高。過了一會兒他放下左腳,又抬起右腳。整節車廂裡的旅客都開始起身了,在車廂裡走來走去,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到處可以聽到各種不同的說話聲,接著是一片嗡嗡聲。突然,海德先生安詳的表情起了變化。他的嘴幾乎緊閉著,眼睛裡流露出既緊張又提防的神色。他望著車廂另一端。他沒有轉身就抓住納爾遜的胳膊,拉著他往前。「瞧。」他說。
「你不知道他是哪種人?」海德先生用一種決斷的聲調說。
納爾遜大叫一聲,驀地跳起身來。他朝外公應該在的地方看去,目瞪口呆。他似乎旋轉了好幾次,然後抬起腿,頭往後一仰,像一匹發了瘋的小馬駒似的沿街飛奔而去。海德先生跳下垃圾箱跟在他後面奔跑,但是幾乎看不見男孩了。一道灰影子消失在斜對面那條橫馬路那兒。他盡快地跑著,每過一個十字路口就向兩邊的馬路看去,但是沒有再看見納爾遜。當他氣喘吁吁地跑過第三個十字路口時,他看到在這條橫馬路和下一條橫馬路中間出了事,他停住了腳步。他蹲在一個廢物箱後面看著,弄清他的處境。
「一個男人唄,」男孩說著氣憤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對這種看不起他的才智的問題感到很厭煩。
「旅客不許進入廚房!」他用一種傲慢的語調說,「旅客不許進入廚房!」
等了一下,她說道:「你現在就在城裡。」聲音非常渾厚、低沉,納爾遜只覺得身上好像給噴射了一股涼水似的。
孩子站在大約十英呎遠的地方,在灰色的帽子下他的臉毫無血色。他的眼睛裡流露出得意而冷冰冰的神色。眼睛裡沒有光,沒有感情,也沒有興趣。他只是站在那兒,一個小小的人影,等待著。家對他來說無關緊要。
納爾遜和海德先生都沒挪動一步。「看。」海德先生說。
男孩的秉性並不寬容,但這是第一次有了一件需要他寬容的事情。海德先生以前從未做過丟臉的事。又過了兩條橫馬路,他回過頭,用痛苦地硬逼出來的愉快聲調喊道:「咱們上哪兒去喝瓶可口可樂吧!」
這時候,太陽在天空中升得很高了。從屋子裡飄出了一股做飯的香味。黑人們在各自的門口看他們走過。「你幹嘛不找個黑人問問路呢?」納爾遜說,「是你迷的路。」
要不是海德先生把他粗暴地拉開,納爾遜會癱倒在她的腳旁。「你這樣做像個白癡!」老頭兒大聲吼道。
納爾遜猛地一下又戴上了帽子,生氣地轉向車窗。
「你是在這兒出生的,」海德先生說,「你要想問你自己去問吧。」
他沿著街道還沒走到五百碼,就在手都能碰到的地方看到一個黑人石膏像,黑人石膏像俯身坐在一堵圍著一個很大的草坪的低矮的黃磚牆上,大小跟納爾遜差不多,向前傾斜的角度不太穩,因為把它固定在牆上的灰泥已經碎裂。他有一隻眼睛完全是白的,手裡拿著一塊棕色的西瓜。
「一個老人。」男孩說,他突然有一種預感,今天他不會過得快活。
男孩留在原地站著,他的脖子向前伸著,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他的帽子緊扣在腦袋上,上面連折皺都消失了。那個受傷的女人站起身衝他晃了晃拳頭,其他的人則向他投來憐憫的目光,但是他絲毫沒有注意到她們。眼前沒有警察。
「嗯,」那個胖男人說著把票還給海德先生,「回城裡去趕這趟車是來不及了,不過你可以在郊區車站趕上火車。車站離這兒三條橫馬路。」他開始講解怎麼去車站。
一瞬間他們就上了車,當他們進入靜悄悄的車廂時,火車早已開動。大部分旅客仍熟睡著,有的腦袋離開椅子扶手懸空著在睡,有的占了兩個座位,舒展了身子睡著,有的懶散地躺著,腳伸到過道裡。海德先生看到兩個空位子,他把納爾遜往座位那兒推去。「到靠窗口那兒去坐吧,」他用平常的聲音說道,可是在清晨這個時刻,這聲音卻顯得特別響。「你坐在那兒沒人會和*圖*書在意的,因為那兒沒人坐。就坐那兒吧。」
所有的旅客都哈哈大笑,海德先生和納爾遜咧嘴笑著走出了餐車。在家鄉海德先生是個出名的有急智的人,納爾遜感到在他身上有一種突然而強烈的自豪感。他明白在他們即將到達的那個陌生地方,這個老人將是他唯一的依靠。他要是真的跟外公走散了,那麼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完全孤獨了。一種異常激動的心情振動著他。他想抓住海德先生的外衣,像小孩那樣抓住不放。
「別出聲!」納爾遜吁了一下。
「你的孩子撞傷了我的腳踝!」那老婦人大叫,「警察!」
他們向前走著,納爾遜這才開始看清一樣樣東西,注意到擺滿了種種用品的商店櫥窗,有五金器具、綾羅綢緞、雞食和酒。他們走過一個櫥窗時,海德先生讓他特別注意,人們走進那地方,坐在一把椅子上,雙腳擱在腳蹬子上,讓一個黑人給你擦皮鞋。他倆慢吞吞地走著,到店鋪門口就站住腳,這樣他可以看見店裡的情況,但是他們不進去。海德先生下定決心不進城裡任何一家店鋪,因為他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旅行時就在一家大商店裡迷了方向,受了許多人的侮辱後才找到出口。
納爾遜害怕黑人,他不想讓黑孩子笑話自己。他看到前面有一個大個子黑人婦女靠在門口,門是朝人行道方向開的。她頭上的頭髮都直豎著,大約有四英吋長,光著一雙棕色的腳站著,腳的兩邊是粉紅色的。她穿的粉紅色衣服清楚地顯出她的體形。當他倆走到她身旁時,她懶懶地把一隻手舉到頭上,手指埋在她的頭髮裡,看不見了。
納爾遜從座位上跳起來,站在那兒,回頭望著車廂的盡頭,但是那個黑人已經走了。
全車廂的旅客開始站起來了,從頭頂上方的行李架上取下各自的行李。婦女們穿好大衣,戴上帽子。列車員把腦袋伸進車廂,大聲吼道:「第一站……到了。」納爾遜衝出座位,渾身顫抖。海德先生按住他的肩頭讓他坐下。
「什麼樣的男人?」海德先生堅持說,他的語調卻不動聲色。
「他從未見過世面,」海德先生繼續說,「無知得像他出生的時候一樣,但是我有心讓他看個夠。」
海德先生坐下安頓好後掏出車票,開始高聲地唸起印在車票上的所有的字來。旅客開始翻動身子。有幾個醒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你把帽子脫了。」他對納爾遜說,一面脫下自己的帽子放在膝上。在他多年來已經變成煙灰色的頭髮中出現了少量的白髮,他的頭髮平伏地貼在後腦勺上。他的腦袋前面光禿禿的,滿是皺紋。納爾遜脫下帽子放在膝上,他們等著列車員過來檢票。
他倆站著,脖子向前伸的角度和肩膀彎曲的樣子幾乎相同,他們的手在口袋裡一模一樣地抖動著。海德先生看起來像老小孩,而納爾遜像一個小老頭。他們站著,盯著這個人造黑人看,好像他們面對著一件極其神祕的東西,一個為紀念另一個人的勝利而建立的紀念碑,這把他倆在共同的失敗中帶到了一起。他倆都能感到它像一個仁慈的行動解除了他倆之間的隔閡。海德先生以前從來不懂什麼是仁慈,因為他一向好得不需要仁慈,但是他覺得自己現在懂了。他朝納爾遜看看,明白他必須對孩子說點兒什麼,來表示他仍然是明智的,從孩子回看的目光中,他看到他渴望得到信心。納爾遜的眼睛似乎在哀求他徹底解釋一下人生之謎。
男孩睡睡醒醒,朦朧地覺得各種模糊的聲音和黑魆魆的人影正從他身體的某個黑暗部分上升到亮光處。他睡熟的時候,臉扭動著,他已經蜷起雙膝抵住下巴。太陽在狹窄的街道上投下一片暗淡的光;一切事物看起來完全是它的本來面目。海德先生像一隻老猴子那樣弓著雙肩坐在垃圾箱上,過了一會兒,他決定如果納爾遜不很快地醒來,他就要用腳踢垃圾箱,發出很大的響聲。他看看手錶,發現已經兩點鐘了。火車六點鐘開,他想到有可能要誤車,那真是太可怕了。他用一隻腳往後猛踢垃圾箱,胡同裡迴響著空洞的隆隆聲。
他倆直著穿過這個小車站,出了一扇沉重的門,來到發出尖聲的來往車輛之中。一群群人正急匆匆地去上班。納爾遜不知道往哪兒看好。海德先生靠著一幢大樓的一側,在納爾遜前面瞪著眼瞧。
「快走吧,咱們還要上別的地方去,」海德先生說,「咱們不是來看黑人的。」他們拐到另一條街上,但是他們仍然到處看見黑人。納爾遜的皮膚感到刺痛,為了盡快離開這一地區,他們加快了步子。黑人男子穿著汗衫站在屋裡,黑人女人們在傾斜著的門廊裡搖來晃去。黑孩子們在溝裡玩耍,他們停止了玩耍注視著他倆。不久他們開始經過一排排全是黑人顧客的店鋪,他倆沒有在這些店鋪門口耽擱。嵌在黑臉上的黑眼睛從四面八方盯視著他倆。「對啦,」海德先生說,「這就是你出生的地方——就在這兒,跟這一切黑人在一起。」
「那是個黑人。」海德先生說著坐回座位上。
他明白她是在跟他開玩笑,但是他已經累得不行,連瞪眼的勁兒都沒有了。他站在那兒,細細地打量著她全身。他的眼光從她的很大的膝蓋望上去,直望到她的額頭,然後從她的脖子上的亮晶晶汗珠往下看,掃過巨大的胸脯、裸|露的胳膊,回到埋藏她的手指的頭髮那兒,移動的眼光勾出一個三角形。突然,他想要她伸出手,把他抱起來,把他摟得緊緊的,接著他想要讓自己的臉感覺到她的呼吸。他想要在她把他越抱越緊的時候,盯著她眼睛看。他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他感到好像在搖搖晃晃地穿過一條漆黑的隧道似的。
海德先生默默地注視著他。他自己也非常疲憊,但是他倆不能同時睡覺,再說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睡,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納爾遜很快就會醒來,恢復精神,又會神氣活現地不斷抱怨他丟了牛皮紙袋、迷了路。我要是不在這兒,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海德先生想;接著他想到了另一個主意。他對著那個四肢伸開的身體看了幾分鐘,隨即站起身來。他認為自己將要做的事情是對的,他的理由是有時候有必要給孩子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特別是在那孩子總是帶著某種新的無禮的態度一再堅持他的看法的時候。他不出一點聲響,走到二十英呎外的一個轉角那兒,坐在一條小胡同裡一個有蓋的垃圾箱上,他在這兒可以往外看到納爾遜獨自醒來。
「咱們前面有電車軌道,」海德先生說,「咱們只要一直看得見軌道就行,再說,你也該跟我一樣記著牛皮紙袋的嘛。這是你的出生地,是你的故鄉,你這是第二次旅行了。你該知道怎麼辦。」他蹲下身子,繼續用這種腔調嘮叨,可是那孩子不理他,只是脫下皮鞋,讓火辣辣的雙腳放鬆一下。
「像隻小人猿似的站在那兒咧開嘴笑,讓一個黑女人給你指示。天啊!」海德先生說。
說完幾段故事後,海德先生發現他對著說話的那個人睡著了,他站起身,提議納爾遜一起去走走,看看火車的各個部分。他特別想讓孩子看看盥洗室,於是他倆先走進男賓盥洗室,仔細察看了一下水管裝置。海德先生向納爾遜示範表演了一下怎樣使用冰m.hetubook.com.com水冷卻器,好像那是他發明出來似的,他讓納爾遜看裝有單個自來水龍頭的盆,這是旅客刷牙的地方。他們走過幾節車廂來到餐車。
男孩挨著椅背往下滑到座位上。「你說他們是黑色的,」他生氣地說,「你從來沒說過他們是棕色的。你跟我說得不對,怎麼能指望我知道呢?」
海德先生走到爐子那兒,把長柄煎鍋裡的肉拿到桌上。「不用急,」他說,「你很快就會到那兒,而且也很難保證你到了那兒一定會喜歡它。」他坐在男孩對面,孩子的帽子慢慢搖晃著往後倒去,露出一張毫無表情的臉,這張臉的模樣跟老人的臉非常相像。他們是祖孫倆,但是看起來很像是兄弟倆,年齡相差不大的兄弟倆,因為海德先生在白天有一種年輕人的神情,而那男孩的模樣反倒顯得老成,好像他早就知道一切,而且願意遺忘它似的。
「也許我會留在那兒。」納爾遜說,好像這倒是個挺合理的建議似的。
「一個胖男人。」納爾遜說。他開始覺得自己還是小心提防點兒好。
這是整列火車中最漂亮的一節車廂。車廂漆成深蛋黃色,地板上鋪著深紅色的地毯。餐桌上方有寬大的窗子,窗外滾滾移動的景色,它們巨大的空間,在咖啡壺的側面和玻璃杯上被縮成了一幅幅小型的畫圖。三個穿著白色套服、圍著白圍裙的很黑的黑人在過道裡前後奔跑,搖搖晃晃地端著托盤,向正在用早餐的旅客點頭哈腰。其中有一個衝到海德先生和納爾遜面前,豎起兩隻手指說:「兩個座位!」但是海德先生大聲地回答。「我們上車前就吃過了!」
火車頭開過去了,他倆聞到一股金屬受熱後的氣味,接著第二節車廂在他們站的地方準確地停了下來。一個長著虛胖的老喇叭狗臉的列車員站在車廂踏腳上,好像在等他們似的,儘管他看起來並不覺得他們上不上車跟他有什麼關係。「上右邊去。」他說。
納爾遜又向後轉過身子,望著那個黑人消失的地方。他感到那個黑人是存心為了愚弄他才走過過道的;他懷著一種強烈的、原始的、剛剛萌生的仇恨憎惡這個黑人。現在他也明白了為什麼他外公不喜歡黑人。他朝車窗望著,車窗上那張臉似乎暗示,對於這一天的艱難他可能力不勝任。他不知道當他們到達那座城市的時候,他是不是還能認得出它。
這一回,男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差不多有一分鐘。海德先生站起來往前走去,好像喝的是毒藥。納爾遜在火車上用紙杯喝過一些水,後來就一直沒喝過,儘管如此,他還是從自來水龍頭旁走過去,不屑在他外公喝過水的地方喝水。當海德先生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他失去了一切希望。在即將消逝的暮色中,他看上去憔悴、絕望。他能感覺到男孩根深蒂固的憎恨,男孩用跟他一樣的速度跟在他身後;他還知道(如果由於某個奇蹟,他們在這座城市裡沒有被殺害)在他的餘生中,他倆將繼續這樣相處。他知道眼下自己正進入一處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兒沒有一樣東西跟以前的相同;進入一個失去尊敬的漫長的老年和一個值得歡迎的結局,因為它總是個結局啊!
海德先生也想到了這一點。「這兒都是白人。」他說。
最後納爾遜說:「嗯,你怎麼去看將要看到的一切?」
一個身材高大、咖啡膚色的男人正緩緩地向前走來。他穿著一身輕巧的服裝,繫一條黃緞子領帶,別著一枚紅寶石別針。他的肚子在扣上紐扣的外套裡面神氣地挺著,他的一隻手放在肚子上,另一隻手握著一根黑色的手杖,每走一步,隨著一個不慌不忙的向外的動作,他把手杖提起來又放下去。他走得非常慢,棕色的大眼睛掃視著旅客的頭部。他蓄著一小撮白鬍子和一頭白色的鬈髮。他身後跟著兩個咖啡色皮膚的年輕女人,一個穿黃衣服,另一個穿綠衣服。她們跟在他後面,走得跟他一樣快慢,一邊在小聲閒聊。
「你還從沒見過一個黑人,」海德先生重複了一遍,「自從十二年前咱們把那個黑人趕走以來,咱們這個縣就一個黑人也沒有了,那會兒你還沒生呢。」海德先生看著男孩,好像在挑動他說他甚至見過黑人似的。
海德先生感到沮喪,但是他只是低聲說了句:「你會嘗夠滋味的。」兩人又繼續走下去。又走了兩條橫馬路,他向左拐,感到他這是在繞著圓頂兜圈子;他是對的,因為在半小時內他們又一次從火車站前面走過。起初納爾遜沒有注意到他兩次看到的是同樣的店鋪,但是當他們經過那家你把腳擱在腳蹬子上讓黑人給你擦皮鞋的店鋪時,他發覺他們是在繞圈子。
「如果你十五年沒去那兒了,那你怎麼知道你能認得路呢?」納爾遜曾這樣問,「你怎麼知道城市沒有變呢?」
海德先生預言:「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麼聰明能幹。」這次旅行他已經想了好幾個月,但是他在很大程度上是從教訓這方面考慮的。這次旅行將成為那孩子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個教訓。他會從中發現自己沒有理由僅僅因為出生在一座城市裡就驕傲自大。他會發現這座城市並不是個了不起的地方。海德先生有心要讓他看到一座城裡可以看的一切,這樣他今後就會願意待在家裡度過他的一生了。他一直想著這孩子最終會怎樣發現他不像自己想的那麼聰明能幹,想著想著沉入了睡鄉。
無法說出這個人造黑人原先是打算塑成年輕人還是老人;他看起來太糟糕,因此兩者都不像。原來打算把他塑成神情快活的樣子,因為他的嘴角向上緊繃著,但是那隻有缺口的眼睛和傾斜的角度卻使他顯得非常痛苦。
一聲響亮的狗叫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頭看到一個肥胖的男人帶著兩條哈巴狗正走過來。他就像因船隻失事而困在荒島上的人那樣揮動雙臂。「我迷路了!」他叫道,「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和這個孩子得趕這趟火車,可我找不到車站。啊,上帝啊,我迷路了!啊,上帝啊,救救我吧,我迷路了!」
等了一下,男孩點點頭,嘴巴奇怪地抖動了一下說:「趁咱們現在還認識路,回家去吧。」
海德先生慢吞吞地轉過身去。他感到自己現在懂得沒有季節的時間是怎麼樣的,沒有光的熱是怎麼樣的,靈魂沒有得到拯救的人是怎麼樣的。即使永遠趕不上火車他也不在乎,要不是有一樣東西,像越來越濃的暮色中傳來一聲大叫,突然引起他的注意,他可能會忘記還要去火車站。
「我以為你會認出黑人的,因為你第一次進城的時候,在城裡見過那麼多的黑人。」海德先生繼續說。「那是他看到的第一個黑人。」他對過道對面的那個男人說。
然而在海德先生還沒決定返回之前,突然傳來一聲深沉的警笛聲,火車出現了,火車沿著鐵軌非常緩慢地滑行,幾乎是靜悄悄地轉過沿鐵軌約二百碼長的森林拐彎處,車前亮著一盞黃燈。海德先生仍然沒有把握火車是不是會停下,他覺得如果火車慢慢地駛過去,那就更加顯得他是個大傻瓜了。不過他和納爾遜兩人都作好了準備,要是火車開過去就只當沒有這回事。
海德先生嚇壞了。他發現該是採取激烈行動的時候了。「我給你看一樣你沒見過的東西。」他說著把他帶到一個www.hetubook.com.com轉角處,那兒有一個下水道的入口。「蹲下,」他說,「把頭伸進去。」男孩蹲了下來把頭伸進下水道,他抓著男孩外套的後背。聽到人行道底下深處嘩嘩作響的流水聲,他趕緊把男孩拉了回來。然後他給男孩講解排水系統,怎樣在整座城市的地下鋪下水道,下水道又是怎樣會容納下全部的排水和充滿耗子的,一個人怎樣可能滑下去被吸進沒完沒了的漆黑管子。城裡的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被吸進下水道,就此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了。海德先生對於下水道生動的描述使納爾遜顫抖了一會兒。他把下水通道和地獄入口聯繫了起來,第一次懂得地底世界是怎樣被連成一片的。他從馬路邊跑開。
海德先生一覺醒來,發現屋裡充滿了月光。他坐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銀色的地板,然後又盯視著可能是用織錦緞做成的枕套上的條紋,一轉瞬,他看到半個月亮出現在五英呎外的刮臉鏡裡,它停在那兒,好像在等待他允許它進屋。月兒向前推移,給每一件東西灑上一層神聖的光輝。靠牆的那把直靠背椅看起來挺直而專注,好像在等待命令似的,海德先生的褲子掛在椅背上,顯出一種幾乎是高貴的神氣,像某個大人物剛扔給僕從的一件長袍;但是月兒的外表莊嚴。它的凝視穿過房間,望到窗外,它在那兒飄過馬廄上空,似乎帶著一個看到老年就在面前的青年人的神色在注視它自己。
納爾遜側身蜷縮著,雙膝抵住下巴,腳後跟抵住臀部。他的一套新衣服和一頂新帽子放在送來的時候的盒子裡,兩個盒子在小床床腳那兒的地上,他醒來一伸手就可以拿到。陰影外面的那隻小便桶在月光中雪白雪白的,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小的私人守護神似的看護著他。海德先生往後躺下,信心十足地感到他能履行第二天道義上的任務。他打算比納爾遜起得早,到納爾遜醒來的時候已經在燒早飯了。每當海德先生先起床的時候,那孩子總是很惱怒。他們得四點出門,五點半到達火車聯軌站。火車將在五點四十五分為他們停一下。他們必須準時到達,因為火車是專為他們停的。
海德先生開始感到他不承認納爾遜這件事的嚴重性。他們繼續前進,他的臉繃得緊緊的,顯出凹下去的臉頰和高高的顴骨。一路上,他什麼也沒看到,只是發覺電車軌道看不見了。從哪兒都看不見那個圓頂,下午也快過去了。他知道,如果天黑了他們還在城裡,那他們就要挨揍,要遭搶劫。他只是巴望讓自己遭到報應,但是想到他的罪孽會連累納爾遜,想到即使在眼前他也正在給孩子帶來厄運,他可受不了。
海德先生滿可以對它說,年齡是上好的恩賜,只有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個人才能心平氣和地理解生活,這種理解使他成為青年人合適的導師。這至少是他自己的體驗。
「得啦,你還從來沒看見過一個黑人呢。」海德先生說。
納爾遜皺了皺眉頭。「我想你已經讓咱倆迷路了。」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以前住在那兒的時候沒見過一個黑人呢?」納爾遜問,「也許我見過許多黑人呢。」
海德先生感覺到警察從後面走近來了。他筆直地瞪著前面的女人,她們憤怒地聚在一起,像一堵堅固的牆那樣擋住了他的去路,「這不是我的孩子,」他說,「我從來沒看見過他。」
過了片刻,他開始機械地走起來,並不使勁趕上他的外公,而只是跟在後面,相差二十來步。他們就這樣走過五條橫馬路。海德先生雙肩下垂,脖子向前彎著,彎得別人從後面看不見。他害怕轉過頭去。最後他滿懷希望很快地回頭瞄了一眼。他看到在他身後二十英呎的地方一雙像乾草叉的尖子一樣的小眼睛刺進他的後背。
他感覺到納爾遜的手指鬆開了。
「我想我要是看到一個黑人,我會認得出的。」男孩說著站起身,把那頂精巧的折痕很深的灰帽子拉拉直,到外面去上廁所了。
海德先生有過妻子和一個女兒,妻子去世後,女兒出走了,過了一段時間她帶著納爾遜回來。後來有一天早晨,她沒有起床就死去了,留下海德先生單獨一人照看這一歲的孩子。海德先生犯了個過錯,他告訴了納爾遜他生在亞特蘭大。如果他不把這一點告訴納爾遜,納爾遜也就不可能堅持說這是他第二次上城了。
「我剛才一時記不起方向了。」海德先生說,他們拐到另一條街上。他仍然不想走得離車站圓頂太遠,順著新方向走過了兩條橫馬路,他向左拐。這條街上全是兩三層樓的木結構住房。不論誰從人行道上走過,都可以看到房間裡面,海德先生透過一扇窗戶往裡瞥了一眼,看到一個女人正躺在一張鐵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被單,眼睛望著外面。她臉上露出一副機警的神情,這使他感到吃驚。一個模樣凶狠的男孩子騎著一輛自行車不知從哪兒衝過來了,他只好往旁邊一跳,免得被車撞倒。「他們要是撞倒了你,也根本無所謂的,」他說,「你最好靠得離我近些。」
不久,使他倆大感欣慰的是,他們又開始看到白人了,納爾遜背靠著一幢大樓的牆壁坐在人行道上。「我得歇歇,」他說,「你丟了牛皮紙袋,又迷了路。你啊,就等到我休息過來再走吧!」
太陽落在一排房子後面,他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一個漂亮的市郊地區,路旁是一塊塊草坪,草坪上裝飾著一個個供小鳥戲水的小盆,草坪後面是幢幢大樓。這兒一切都很荒涼。他們走了好幾條橫馬路,連一條狗都沒碰到。巨大的白房子有點像遙遠的水中的冰山。這兒沒有人行道,只有一圈一圈汽車道很好玩地盤旋著。納爾遜沒有採取行動,靠近海德先生。老頭兒覺得他要是看到一個下水道入口,他會鑽進去,讓自己被水沖走;他能想像,當他被水沖得看不見的時候,那孩子站在一邊興趣不大地望著。
男孩越過外公往前朝那個陌生人湊過去,「我生在那個城市裡,」他說,「我生在那兒。這是我第二次出門旅行。」他用一種非常決斷的聲音說著,但是過道對面的那個男人看起來似乎並不明白。他的眼睛下面有青紫色的眼袋。
「坐著吧,」他用威嚴的聲調說,「第一站在城市的邊上,第二站才是主車站。」這是他從第一次上城時獲得的知識,當時他在第一站下了車,只得花一角五分雇人送他到市中心。納爾遜回到位子上坐下,臉色煞白。他一生中第一次意識到外公對他是不可缺少的。
海德先生一動不動地站著,又一次覺得仁慈的行動感動了他,但是這回他知道世界上沒有什麼語言能表達它。他懂得仁慈產生於苦痛,任何人都不能拒絕接受,而且是通過奇怪的方式給予孩子們的。他懂得這是一個人死後能帶給造物主的一切,突然他羞愧得臉紅了,因為他能隨著死亡帶給造物主的仁慈實在太少了。他用上帝的徹底性來審判自己,而仁慈的行動像一團火焰似的蓋住了他的驕傲,把他的驕傲燒得乾乾淨淨,他站在那兒,感到心驚肉跳。他以前從來沒有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罪孽深重的罪人,但是現在他明白他的真正的腐敗墮落一直隱藏著沒有讓他發現,生怕這樣就會使他絕望。他認識到當他有生以來在自己的心裡懷有的亞當的罪孽,及至現在,他拒絕承認和_圖_書可憐的納爾遜的罪孽都得到了寬恕。他明白沒有什麼罪孽大得使他不能承認是自己犯的,因為上帝是按照他寬恕人的程度愛人類的,他感到自己到那時會作好準備進入天堂。
火車停了,等少數旅客下車後又繼續向前滑動,好像根本沒停過似的。外面,在一排排東倒西歪的棕色房屋後面聳立著一排藍色的大樓,大樓過去是一片暗淡的灰紅色天空,天空漸漸後退直到完全看不見。火車駛進了鐵路車場。往下一看,納爾遜看到一條條銀色的鐵軌越來越多,縱橫交錯。他還沒來得及開始數有多少,窗子上那張臉就開始衝著他來了,臉色發灰但很清晰,他扭頭朝另一面看去。火車進站了。他和海德先生兩人跳起身來向車門奔去。兩人誰也沒注意那隻裝著午餐的紙袋遺留在座位上了。
「你就是一無所知,」海德先生說,他站起身移到過道對面那個男人旁邊的空座位裡。
男孩做了個鬼臉,似乎他能對付一個黑人。
「我從來沒說過自己怎麼樣,我只是說我生在這兒,」男孩聲音顫抖地說,「我從來沒說過我是不是喜歡這兒,我也從來沒說過要上這兒來。我只是說我生在這兒,這跟我毫不相干。我要回家。首先,我從來沒想上這兒來,這都是你的好主意。你怎麼知道順著電車軌道走是對的?」
納爾遜兩腿叉開著坐在地上,旁邊躺著一個老婦人,她正在大聲尖叫。食品撒在人行道上。已經有一群女人聚集在那兒,等著看怎麼處理,海德先生清楚地聽到躺在路上的老婦人喊叫道:「你撞壞了我腳踝,你爹得賠償!一個子兒也不能少!警察!警察!」有幾個女人在拉納爾遜的肩膀,但是那孩子似乎嚇呆了,站不起來。有什麼東西逼著海德先生從廢物箱背後出來向前走去,但是他走得很慢,簡直像在爬。在他一生中,他還從未被警察叫去談話過。那些女人在納爾遜周圍打轉,好像她們可能馬上都撲到他身上,把他撕成碎片似的,那個老婦人仍然在尖叫她的腳踝給撞壞了,叫警察過來。海德先生走得非常慢,這樣他就可以每前進一步馬上後退一步,但是,他走到離開那兒大約十英呎的地方,納爾遜看到了他,跳了起來。男孩一把緊緊抱住他的屁股,直喘粗氣。
海德先生沒有回答。接著,看到別人走過,他好像得到了啟示一般,他說:「走著看吧。」開始沿街走去。納爾遜穩了穩自己的帽子跟在他後面。這麼多的景象和聲音像潮水般地向他湧來,他走過了第一條橫馬路,還幾乎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些什麼。走到第二個轉角處,海德先生回頭看了看他們剛離開的火車站,這個終點站是一個混凝土圓頂的油灰色建築物。他想,要是自己始終能看到這個圓頂,那麼他就能在當天下午回來乘火車。
他倆一路朝電車軌道走去,那兒有一輛黃色的長電車正在當當地駛來。海德先生從來沒坐過電車,他讓那輛車駛了過去。納爾遜一聲不吭。他的嘴不時地微微顫抖著,但是他外公光想著自己的問題,根本沒注意他。他倆站在轉角上,誰也不朝路過的黑人看一眼,這些黑人就好像自己是白人似的去做他們自己的事情,只是大多數黑人站住腳,對海德先生和納爾遜看上一眼。海德先生忽然想起,既然電車是在軌道上行駛的,他們只要順著軌道走就行了。他輕輕地推了納爾遜一下,解釋說他們可以順著電車軌道走,就能走到火車站,接著他倆出發了。
那個侍者戴著一副很大的棕色眼鏡,使他的眼白顯得更大了。「那就請站在一邊。」他說著好像撣蒼蠅似的將胳膊優美地一揮。
三點半的時候,一股炸肥鹹肉的味兒把他驚醒了,他跳下帆布床。那張草床上已經沒有人了,衣盒已經打開。他穿上褲子,奔進另一間屋子。男孩正在烘烤一塊玉米粉麵包,肉已經炸好了。昏暗中男孩坐在桌邊,從一隻罐子裡喝著冷咖啡。他穿上了那套新衣服,戴著新的灰帽子,帽子低低地壓在眼睛上面。這頂帽子他戴著太大,他們訂購了大一號的,因為他們預計他的頭還要長。他一聲不響,但是從他整個樣子看來他對自己比海德先生起得早感到很得意。
海德先生跟他爭論過。
海德先生站在那裡默默地注視石膏像,直到納爾遜在不遠的地方站住腳。兩人就這麼站著,後來,海德先生低聲說:「一個人造黑人!」
過道對面的那個男人伸直腿占了兩個座位,兩隻腳擱在車窗上,腦袋伸到過道裡。他穿著一套淺藍色的衣服和一件黃色的襯衫,領子敞開著。他剛睜開眼,海德先生剛準備要自我介紹,這時列車員從後面走過來大聲吼叫:「票。」
納爾遜帶著一種他從未流露過的莊嚴神氣轉過身去,背對外公站著。
「咱們先前沒走過這兒。」納爾遜說。這個地區都是磚房,可能有人住,也可能沒人住。路旁欄杆邊停著幾輛空車,偶爾有一個行人走過。路面上升騰起來的熱氣鑽進納爾遜的單薄的衣服。他的眼皮開始下垂,一會兒以後,他的腦袋往前斜著。他的雙肩抽動了一兩次,然後側身躺倒在地,他筋疲力盡,伸開手腳睡著了。
納爾遜停住腳步。他覺得那個女人的一雙黑眼睛逼得他透不過氣來。「怎麼走回城裡去?」他說,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不像他自己的。
海德先生張嘴要發表一番高超的議論,接著他聽見自己說:「這兒沒有多少真的黑人,所以他們不得不做一個人造的。」
他倆這才發現午餐已經丟失了。
海德先生湊到過道對面,拍拍那人的胳膊。「跟一個孩子打交道,」他一本正經地說,「就得讓他看他應該看到的一切,什麼都別留下。」
他們來到兩條橫馬路中間的一家店鋪前,那兒有一個磅秤,他倆輪著上去稱了一下,放入一分硬幣,出來一張紙片。海德先生的紙片上寫著:「體重一百二十磅。你是正直而勇敢的人,你所有的朋友都欽佩你。」他把紙片放進口袋,感到驚訝,這臺機器居然能正確地說出他的性格,但是卻把他的體重搞錯了,因為他不久前在一個糧食磅秤上稱過,知道自己體重一百一十磅。納爾遜的紙片上寫著:「體重九十八磅。你將來前途無量,但要謹防黑人婦女。」納爾遜什麼女人都不認識,他的體重也只有六十八磅,但是海德先生指出這個磅秤也許是把數字印顛倒了,因此這個9是指6。
納爾遜當然沒見他迷過路,但是納爾遜是個孩子,他要不頂撞地回答一下,他是絕不會感到滿足的。他回了一句:「這兒附近沒有能讓你迷路的地方。」
兩人剛到火車站,要乘的那趟火車就滑進了郊區車站,他倆一起上了車。在火車應該到達聯軌站前十分鐘,他們走到車門口,站在那兒作好了跳車的準備,如果它不停的話;但是火車停下了,月亮剛巧在這時從雲層中湧出,重新灑下明亮的光輝,空地上充滿了月光。他們下車的時候鼠尾草在銀光下輕輕地顫動著,渣塊在他們腳下閃爍著亮晶晶的黑光。樹頂像公園的保護牆似的圍著聯軌站,比天空還要黑暗,空中飄浮著巨大的白雲,好似一盞盞照明燈。
「你可能一丁點兒也不喜歡這座城市,」海德先生繼續說,「那兒盡是黑人。」
海德先生沒理他的岔。「這是這孩子出生以來第一次坐火車。」他對坐在和_圖_書過道對面的那個男人說,那個人這會兒已經在座位邊上坐了起來,兩腳踏在地上。
然後他說道:「對啊,但是你可以避開那些洞口嘛。」他的臉上又流露出那副固執的神情,這使他外公大為惱怒。「我就是生在這兒的!」他說。
他們在火車規定到達的時間之前來到了聯軌站,在離第一組鐵軌二英呎遠的地方站著。海德先生帶著一個紙袋,裡面裝著一些小甜麵包和一罐沙丁魚,這是他們兩人的午餐。看起來毛毛躁躁的橘紅色的太陽從東部山脈背後冉冉升起,把他們身後的天空染成一片暗紅色,但是他們前面的天空仍然是灰白的,面對他們的是一輪灰白而透明的月亮,還沒有一個拇指紋清楚,毫無光澤。一隻小小的錫製配電箱和一隻黑色燃料箱表明這兒就是聯軌站;鐵路是雙軌,它們要伸展到最後消失在空曠地兩端轉彎處的後面才會再會聚在一起。開過的火車似乎從一片隧道般的森林中穿出,須臾之間暴露在寒冷的天空之下,接著又驚慌地消失在森林之中。海德先生曾經不得不和售票房商量進行一些特殊的調度讓這趟車停一下,他私下擔心火車不會停,要是那樣他知道納爾遜會說:「我還以為哪一趟車都會為你停下呢。」在不起作用的早晨月光下,鐵軌顯得灰白而脆弱。這一老一小睜大眼睛凝視前方,好像正在等待一個幽靈顯現似的。
那個男人是個禿頭,穿著打高爾夫球的燈籠褲,他問海德先生要趕哪趟車,海德先生掏出車票,手顫抖得非常厲害,幾乎連車票都拿不住了。納爾遜已經走到十五英呎以內的地方,站在那兒瞧著。
女人們都轉向海德先生。受傷的那個老婦人坐起身,喊叫起來:「你這位先生!你得支付醫藥費,一分也不能少,那是你孩子幹的。他是個少年罪犯!警察在哪兒?誰給記一下這個男人的名字和地址!」
「你可以乘電車去呀。」她說。
「是你拿的紙袋,」納爾遜說,「該讓我來拿的。」
「即使你見過一個,你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海德先生說,他完全被激怒了,「一個六個月的嬰兒分不出誰是黑人誰不是黑人。」
這是孩子第一次進城,然而他聲稱是第二次,因為他生在那裡。海德先生試圖向他指出,在他出生的時候,他還沒有能力判斷自己在何處,但是毫無效果,他仍然堅持說他這是第二次進城了。海德先生則將是第三次。納爾遜說過:「我已經要去兩回了,我才不過十歲。」
他們不停地走著,走過一條條橫馬路,穿過一個幾乎沒有盡頭的全是小磚房的地區,直到海德先生幾乎摔倒在一個水龍頭上,那個龍頭在一小塊草地邊,離地大約六英吋高。從清晨到現在,他沒喝過一口水,但是他覺得自己現在不配喝。然而他想到納爾遜也會口渴的,他倆都來喝水就會碰到一起了。他蹲下身子,嘴對準水管口,旋開龍頭,一股冰涼的細流流進他的喉嚨。接著他用極痛苦的聲音喊道:「過來喝口水吧!」
「你要是想指導這次旅行,那我一個人走了,讓你留在這兒吧。」海德先生說,他高興地看到這孩子臉色變得煞白。不過,他明白他們是迷路了,而且離開車站越來越遠。他自己也餓了,還感到口渴,因為他們在黑人地區,兩人都開始出汗了。納爾遜穿著皮鞋,感到很不習慣。水泥人行道路面很硬。他倆都想找一處地方坐坐,但是這辦不到,他倆繼續走著,男孩壓低了聲音咕噥說:「你先丟了牛皮紙袋,接著又迷了路。」海德先生不時地咆哮:「誰想要在這個黑人樂園裡待下去,可以待下去嘛!」
海德先生在原地停住,轉過身子。「這裡有一個充分的理由,」他衝著黑人的胸部大聲嚷道,「因為蟑螂會把旅客趕出去!」
「一個人造黑人!」納爾遜用和海德先生完全一樣的聲調重複說了一次。
海德先生把納爾遜的胳膊捏得更緊了。當這一行人走過他們身旁時,那隻提起手杖的棕色手上的寶石戒指發出的光,在海德先生的眼睛裡反射,但是他沒有抬眼向上看,那個身材巨大的男人也沒有看他。這一行人走完過道的其餘部分,步出了車廂。海德先生抓住納爾遜胳膊的手鬆開了。「那是什麼人?」他問。
「咱們已經到過這兒了!」他大叫起來,「我看你並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至於納爾遜,他的思想已經把他外公的無情無義的行為冷凍起來,他好像試圖把事情完整無缺地保存著,直到最後審判日奉獻出來。他走著,不向左右張望,但是當他感到在內心某個遙遠的地方出現一個神祕的黑人形象,好像這個形象會用一次熱烈的擁抱把他那冷凍的幻象融化掉的時候,他的嘴會扭動一下。
女人們往後退去,害怕地注視著他,她們似乎對一個竟然不承認自己的孩子的男人厭惡極了,因此無法容忍把手放到他身上去。海德先生繼續往前走,穿過一塊她們默默地讓出來的空地,把納爾遜留下了。他看到前面只是一條曾經是街道的空洞洞的隧道。
海德先生試圖把納爾遜的手指從他的屁股上挪開。他的腦袋像甲魚頭似的縮在衣領裡;他的雙眼呆滯,流露出害怕和提防的神色。
納爾遜在帽簷的陰影下使自己的臉色平靜下來,他帶著一種既疲憊又懷疑的神情望著他。火車從他們身邊滑過,接著便像一條受驚的蛇似地鑽進樹林不見了,這時,他低聲咕噥說:「我很高興我上那兒去了一次,但是以後我再也不會去了!」
「你們可以走過一條橫馬路,在那兒乘電車,去火車站,小寶貝。」她說。
他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從經過的一個個窗戶,他們看到外面點綴著一片小屋子和棚屋的農村景色,一條公路沿著鐵路伸展開去。許多汽車在公路上飛駛,汽車很小,開得很快。納爾遜覺得空氣中的呼吸聲比半小時前小多了。過道對面的那個旅客已經走了,海德先生找不到附近有什麼人可以交談,於是他望著窗外,根據他自己的想法大聲說著他們經過的這些建築物的名字。「南方化學公司!」他說,「南方少女麵粉公司!南方大廈!南方美人棉花產品公司!帕蒂花生醬公司!南方媽媽甘蔗糖漿公司!」
海德先生猛地轉了一下尋找那個圓頂。壓根兒看不見了。「我沒讓咱們迷路,」他說,「只是你走累了。」
列車員走後,海德先生把那回程的半張票遞給納爾遜說:「現在把票放進口袋,可別丟了,要不你就只好留在城裡了。」
他們繼續走著,到第五條橫馬路的盡頭,火車終點站的圓頂看不見了,海德先生向左拐。如果隔壁沒有一家更有趣的店鋪,那麼納爾遜原可以在任何一家店鋪的櫥窗前站上一個小時,突然,他說:「我是在這兒生的!」海德先生轉過身恐懼地看著他。他的臉上汗津津的,閃著亮光。「這兒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他說。
「你起得不太早。」納爾遜說。
他倆急急匆匆地沿街走去,納爾遜沒有回頭去看那個女人。他猛地把帽子往前一推,遮住自己羞愧得發燒的臉。他回想起在火車車窗上看到的那張嘲笑的鬼臉和他在路上的預感,想起磅秤裡出來的那張紙片上寫的要謹防黑人婦女和他外公的那張紙片上寫著他是正直和勇敢的話。他抓住老人的一隻手,他難得有這種時候,這是依賴別人的一種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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