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奧康納短篇小說選

作者:弗蘭納里.奧康納
奧康納短篇小說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九、啟示

九、啟示

那個嘴唇上沾著鼻煙跡的婆娘轉身抬頭瞧了瞧那座鐘。她回過身來,腦袋好像稍微朝特平太太那邊偏了一點。一隻眼睛歪斜著。「你想知道在哪兒能買到那樣的一座鐘嗎?」她大聲問道。
「您有一架收棉花的機器嗎?」和藹可親的夫人問。
克勞德只咧嘴一笑。
「你知道那會出現什麼後果嗎?」克勞德問。
「我在這兒呐。」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很不像克勞德的嗓音說。
「現在讓我來治治那個脖子。」他笑著對特平太太說。接著他便用拇指和食指檢查一番她的脖頸。兩道月牙形魚骨般排列的粉紅色紋痕深深刻在她的氣管上面。另外,左眼上方腫起來一個疙瘩。他的手指頭也摸了摸那兒。
「不用啦。我家裡已經有一座很好的鐘。」特平太太說。每逢有那樣的女人一插嘴,特平太太就會立刻停住話題,不再往下談。
一直到她聽見小卡車載著黑人回來了,她才起床。她站起來,把腳塞進一雙棕色的淺口便鞋,連鞋帶都懶得繫上就跌跌撞撞地走到後門廊去取她那個紅色塑膠提桶。她往裡面倒一盤冰塊,裝滿半桶水,然後拎著它走進後院。每天下午,克勞德把幫手帶回來之後,其中一個男孩幫他把晒的乾草拾掇起來,別的人便待在卡車的後車廂上等他幹完活送他們回家。那輛卡車停在一棵山核桃樹的樹蔭裡。
克勞德便把一條腿抬起來,擱在那張放雜誌的桌子上,捲起褲腿,露出大理石一般雪白的胖腿肚子,上面果真有個腫大的紫疙瘩。
她朝上盯視著,好像天花板上有什麼莫名其妙的筆跡似的。左眼上方那個疙瘩這時已經腫得青紫。「聽我說。」她說道。
「有一樣牲口我可不要,」那個下等窮白種婆娘一邊說,一邊用手背擦擦嘴。「那就是豬。臭烘烘的東西,呼哧呼哧的,還到處用鼻子拱土。」
最後一陣怒火使她渾身直打哆嗦,她吼道:「你當你自己是個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
「讓我去見她。我去把她宰了!」
「她說啊,」特平太太欲說又止,臉色十分陰沉難看。這當兒,陽光越來越弱,天空泛白,面對夕陽的那棵山核桃的葉子因而顯得黑糊糊的。她沒法兒把那句話說出來。「一句難聽極了的話。」她嘟囔道。
「她幹嘛要這麼幹呢?」老太婆問道,「她怎麼啦,犯了什麼毛病?」
「我覺得性情不好的人可比天下任何人都更叫人可憐。」和藹可親的夫人用明顯的細嗓音說。
她在廚房正中間站了片刻。左眼上方隆起的那塊紫疙瘩,很像微型龍捲風的一塊烏雲,隨時隨刻都會在她額頭那一區域橫掃而過似的。她凶狠地呶出下嘴唇,端平厚實的肩膀,然後就大步走進前院,再從邊門出去,踏上那條通往豬圈的小道。她那副樣兒,真像一個身無武器單槍匹馬進入戰場的女人。
他抱著一條大腿,蜷縮在牆角的地上,臉色蒼白如紙。她想站起來,走到他那邊去,可是動彈不了。她的視線漸漸低垂,反而讓地板上躺著的那個姑娘吸引過去了,她越過醫生的肩膀能看到她那張痙攣的臉。
都是笑容滿面!
「那也不會有很多黑人會那樣子。」特平太太解釋道。
特平太太並非句句都聽懂了,但是她理解的程度足以使她贊同這首歌的精神;這使她的頭腦為之清醒。助人渡過難關正是她一貫的生活哲學。她一旦發現有人需要幫助,不管他們是白人也好,黑人也好,窮人也罷,體面人也罷,她都一向嚴格要求自己,從不吝嗇。在她所有應該感到欣慰的事物當中,最得意的就是她確實助人為樂。如果耶穌曾經說:「你可以成為上層社會裡的人,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身材也苗條瘦小,可你有了這一切,便成不了一個好女人。」她準會說:「那就別把我造成那樣的人。讓我做個好女人吧,多胖,多醜,多窮,都無所謂!」她內心激動萬分。耶穌沒把她造成一個黑鬼,一個下等的窮白人,或一個醜女人!而讓她成為現在這個樣子,還樣樣都賜給她一點。耶穌啊,謝謝您!她說。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她每逢計算自己感恩祈禱的次數時,就覺得輕盈活潑,仿佛自己的體重只有一百二十五磅,而不是一百八十磅似的。
這當兒,收音機裡播放的福音讚美詩正唱到「我抬頭觀望,上帝低頭俯視」,特平太太會這首歌,便在內心補充末了一句,「我知道我會在這些日子裡成為殉道者。」
他們的小卡車拐進自己那條土道,開到山坡頂端時,特平太太抓住車窗框架,疑惑地朝外張望。那片土地漂亮地朝下傾斜,越過一塊薰衣草叢星羅棋布的田地;斜坡底端就是他們那所黃澄澄的小木屋,它端端正正地坐落在兩棵巨大的山核桃樹當中那塊老地方,周圍伸展開來的小花壇,真像是一個花邊圍裙。房頂上,在兩個燻黑的煙囪當中,即使看到有一處燒焦的地方,她也不會怎麼大驚小怪。
閃開你的手,特平太太發火地暗自嘟囔道。
「噢,您一點兒也不胖。」那位時髦的夫人說。
「我們樣樣都有一點,」特平太太又對和藹可親的夫人說,「沒必要有更多自己照顧不過來的東西。我們今年找到一些黑鬼足夠摘我們種的棉花,可是克勞德得用車去接他們,晚間還得把他們送回家。他們連那半英哩路都懶得走。他們就是不肯走嘛,我告訴您說。」她歡暢地笑著說,「我真的厭煩巴結那些黑鬼,可您要他們給您幹活兒,就得愛他們。他們清早來的時候,我便跑出去說,『嗨,大夥兒早晨好。』克勞德開車送他們下地的時候,我就又快又猛地向他們揮手,他們也對我招招手。」說著說著她便揮舞一隻手來舉例說明。
「克勞德!」特平太太喊道。
「是啊,很漂亮,」時髦的夫人同意道,「而且時間也很準咧。」她朝自己的手錶瞥了一眼,補充道。
特平太太心想你根本就不會有豬讓你沖趴下。
一個轉來轉去的怪影兒,透過她身後面的窗簾,淡淡地映在對面那堵牆上。接著傳來一輛自行車嘰哩嘎啦停靠在樓房外邊的響聲。門開了,悄悄走進來一個雜貨店黑人小夥計,手裡托著盤子,上面有兩個帶蓋兒的紅黑兩色的大紙杯子。他是個高個兒男孩、皮膚很黑,穿一條染汙的白短褲和一件綠尼龍衫。他慢慢嚼著口香糖,仿佛和著音樂拍子似的。在那盆石松旁邊的診室入口處,他把托盤放下來,探頭尋找那位女辦事員。沒有她的人影兒。他便把胳膊肘兒倚在窗臺上等待,撅起他那窄屁股,來回擺動身子。他抬起一隻手,抓抓後腦勺。
特平太太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
「其實笑笑也掉不了一塊肉,」特平太太說,「倒能使自己渾身痛快些。」
「我過會兒就去看他,」他一邊說,一邊把把她的脈。這位醫生是個滿頭灰髮的瘦子,愛開個玩笑。「回家去休息休息,今天就什麼也別幹了,過個假日得了。」他一邊說,一邊拍拍她的肩膀。
你叫他倆下嚥的恐怕也就只有這兩樣,特平太太心裡想。懶得連做飯的火都不點。像他們這號人,真可說沒有什麼她還不了解的地方。倒並不是說他們一無所有。因為您如果樣樣都給他們,不出兩星期這些東西就都會要麼損壞了,要麼變髒了,要麼給劈了當柴燒。這都是她從親身經驗中得知的。幫是應該幫他們的,可您又沒法兒幫他們。
「如果您更喜歡窮白人,那就自己去找唄,」她m•hetubook.com•com抱怨道,「您原本可以把我也造成個窮白人。一個黑鬼也成。如果您要的是窮白人,幹嘛不乾脆把我造成一個呢?」她搖晃那隻攥著橡皮管的拳頭,空中一時舞出一條水蛇。「我可以不幹活兒,鬆鬆垮垮,不乾不淨,」她咆哮道,「整天在人行道上一邊闖蕩,一邊喝沙士汽水。聞聞鼻煙,見到水窪就啐唾沫,滿臉都是煙末子。我可以邋裡邋遢的。
「真該把那些黑鬼都送回非洲去,」那個下等窮白種婆娘說,「他們原是從那兒來的。」
「真像一群孩子,」特平太太說,「等他們從地裡回來,我又拎一桶冰水跑出去迎著他們。從今以後事情就得這麼辦,」她說,「您沒準兒也得這樣對付。」
「噢,我可少不了我那些心地善良的黑人朋友。」和藹可親的夫人說。
「說了什麼?」她們問。
克勞德把褲腿又放了下去。
「她也漂亮。」那個戴帽子的女人說。
亂呼哧,亂拱土,亂哼哼。
「為什麼該是我呢?」她低沉地問道,「這一帶的窮白人也好,黑人也好,可以說,沒有一個我沒接濟過。而我呢,天天幹活兒,累得腰都快折斷了。我還幫助教會做事。」
「沒事兒,」她說,「你的腿痛嗎?」
特平太太笑得肚子直打顫。「他真是個怪傢伙,」她說,「叫我沒法子不笑話他。」
醫生站起來,把空注射器交給護士。他又俯身把兩隻手往那位媽媽肩膀上搭了一會兒。她渾身顫抖,坐在地上,緊閉雙唇,把瑪麗.格雷斯的一隻手握在腿上。姑娘像嬰孩攥緊拳頭那樣攥住她的大拇指。「到醫院去吧,」他說,「我會打電話過去做好安排的。」
他們倆都不想吃東西,於是換上了家常穿的衣裳,拉下臥室裡的百葉窗,便在床上躺下來。克勞德把一條腿墊在一個枕頭上,她在眼睛上方敷了一塊濕手巾。她剛一躺平下來,腦中就浮現一頭半野豬的形象,它滿臉肉贅,耳後生角,哼哼唧唧。特平太太不由得低聲嗚咽起來。
沒多一會兒,姑娘就閉上了眼睛,腦袋倦怠地歪在一邊。
在他走遠聽不見這邊的聲音之前,特平太太一直站在豬圈旁邊,手裡握著橡皮管,見到哪個豬仔好像想躺下來就往它的屁股猛滋一陣水。克勞德磨磨蹭蹭地爬過山坡,她微微轉過頭來,用兩隻發火的眼睛掃視一下那條小道。他已經沒影兒了。她於是把頭轉過來,仿佛想鼓起勇氣似的,聳起肩膀深吸一口氣。
特平太太站在那裡,兩眼盯視著那條公路,全身肌肉緊張,過了五六分鐘那輛卡車才重新出現,往回開來。她一直等它轉入自己家園那條小道,心中一塊石頭方落了地。接著,她活像一尊紀念塑像突然蘇醒過來似的,慢慢低下頭來,仿佛想看穿奧祕的核心那樣盯視著豬圈裡的畜類。這當兒,它們都安頓在一個角落裡,小豬仔圍在那頭輕輕哼哼唧唧的老母豬身旁,個個身上布滿了紅光。它們吁吁地喘氣,好像在過著一種神祕生活。
姑娘的兩眼不再轉動,而是緊緊瞪視著她。那雙藍眼睛似乎比先前更加淡了,好像後面有扇緊緊關閉的門如今打開了,讓亮光和空氣透進去了似的。
「亂呼哧,亂拱土,亂哼哼。」那個婆娘嘟嚷道。
「長了個爛瘡,」那婆娘傲慢地答道,「他從一生下來就沒讓我安寧過片刻。他跟她簡直一個樣兒,」她說,同時衝那個老太婆點點頭,後者正用她那毛裡毛糙的手指頭梳理男孩兒的淺色的頭髮。「看來只有可口可樂和糖果我能叫他倆下嚥。」
那個姑娘從牙縫裡迸出一種又響又難聽的聲音。
可是候診室裡,除去醜姑娘和那個下等白種窮婆娘之外,大夥兒都笑了。姑娘用她那白手指頭把書抱在膝上。下等白種窮婆娘把周圍的人挨個兒環視一遍,仿佛覺得他們真是一群白癡。那個身穿飼料麻袋衣服的老太婆仍然呆視著對面那個男人的高統靴,就是方才一見特平夫婦進來便裝睡的那一位。他也笑得很歡暢,兩隻手依舊平攤在膝蓋上。那個男孩歪倒了,這當兒幾乎臉朝下地躺倒在老太婆的懷裡。
「耶穌作證,句句實話,」老太婆說,「阿門!您的確溫柔得不能再溫柔了,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
「沒錯兒,快成瘋子啦。」窮婆娘對大家說。
「我有耳朵。」瑪麗.格雷斯說。
醜姑娘的那張臉幾乎都漲紫了。
我走向虛無
「俺們今天幹得挺俐落,」那個年紀最大的女人說,「哎喲,您這是怎麼搞的?」她的目光頓時盯在特平太太額頭上那個紫疙瘩上面。「您別是摔了一個觔斗?」她關切地問道。這個老太婆膚色黝黑,牙差不多全掉光了。她的後腦勺上扣著一頂克勞德的舊氈帽。另外那兩個女人比她年輕,膚色也淺一些,她倆都有一頂新的鮮綠色闊邊遮陽帽,一個戴在頭上,另一個拿在手裡,那個男孩正在這頂帽子下面咧著嘴直笑。
「疼得厲害。」克勞德答道。
她身旁的醜姑娘抬頭瞧一眼那座鐘,傻笑一聲,接著直勾勾地瞧著特平太太,又傻笑一聲。然後她接著看她的書。很明顯她是那位夫人的女兒,因為她倆儘管氣質迥然不同,卻有同樣的臉型,同樣的藍眼睛。夫人的臉上,兩眼閃耀著和藹的神情,而那個姑娘憔悴的臉上,兩眼卻好像時而含著慍怒,時而閃出烈焰。
「不,不,」她說,「他們會待在這裡,然後可以到紐約去跟白人結婚來改善他們的膚色。這才是他們人人想幹的事,改善他們的膚色。」
克勞德歪過身來親了一下她的嘴,聲音弄得很響。他還在她的胯骨肉上掐了一把,兩人的手便交錯在一起。但是她那副聚精會神的表情卻沒改變。克勞德下了床,嘴裡哼哼唧唧、哇哇亂叫,一瘸一拐地走出門外。她繼續觀察著天花板。
(全書完)
除了醜姑娘和窮婆娘之外,大夥兒又都大笑起來。
如果耶穌說:「好吧,你可以成為一個下等的窮白人,或者一名黑鬼,或者一個醜八怪。」那該怎麼辦!
「想必有什麼事惹了她吧。」老太婆說。
醜姑娘旁邊是那個男孩,姿態依然如故;他身邊坐著一個乾癟的老太婆,身穿一件棉布印花衣裳。特平夫婦在自己家中水泵房裡存有三口袋餵小雞的飼料,麻袋上印的就是那種花樣。特平太太一起頭就看出那孩子跟那個老太婆是一夥兒的。從他們的坐態她便看出他們的身分——又蠢又窮的下等白人;他們坐在那裡,仿佛如果沒人去叫他們站起來,就會一直坐到世界末日似的。正對面——在那位衣著體面、和藹可親的夫人身旁——坐著一個長臉膛的婆娘,肯定是那個男孩的母親。她上身穿一件圓領長袖的黃運動衫,下身是一條鬆鬆垮垮的紫紅色長褲,兩件都透出磨損了的樣兒;她的嘴唇邊上沾著鼻煙跡。一頭骯髒的黃頭髮用一小段紅紙帶子紮在腦背後。不管怎麼說,都比黑鬼還要糟,特平太太心裡想。
「她準是精神病院裡的瘋子。」老太婆加重語氣說,「您可是白人當中我所見到過的最溫柔可親的太太了。」
「你這副樣兒,真像是吞了一條瘋狗。」克勞德評論道,可他還是一瘸一拐地下坡走開了。他並不理會她的情緒。
「不至於吧!」她們都驚呼道,「不至於吧!」
「身體也肥實,」另外那個說,「白人當中,我從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見過還有哪位太太比您更溫柔可親了。」
「他們用救護車把她拉走了,」特平太太接著說,「可是在走之前,她一直在地上打滾兒撒潑,大家就想方設法把她按住,給她扎了一針;她還衝我說了一句話。」她頓了頓。「你們知道她說了什麼嗎?」
「老天爺!」那位夫人驚歎道。
「您才不會碰到什麼糟糕的事!」老太婆說。她說這話仿佛她們都知道特平太太一向受到神聖的上帝特殊保護似的。「只摔了個小觔斗罷了。」
特平太太把一隻結實的手搭在克勞德的肩膀上,扯起誰想要聽都聽得見的嗓門說:「克勞德,你去坐那把椅子。」接著就推他去坐那個空椅子。克勞德面色紅潤,禿頂,體格健壯,比特平太太稍微矮一點兒,他果然坐下來,好像一向慣於聽從她的指揮似的。
特平太太連一個手指頭都動彈不了啦。那個一直坐在她身旁的老頭兒,急忙敏捷地奔進診室去叫人,因為那位女辦事員好像仍然出門未歸。
「我們今天早晨去鎮上診所,治一治特平先生讓母牛踢的那塊傷,」特平太太說,聲音單調,表明她們無須乎再犯傻了。「那兒有個姑娘。一個胖姑娘,滿臉都是包。我一見到她就看出她性情古怪,可又拿不準是怎麼怪。我呢,正跟她媽媽閒聊天,相處得很融洽;突然之間,砰!她把她看的那本厚書朝我扔過來了……」
「也許那個男孩能挪過去一點。」夫人提議道,可是那個孩子卻一點兒也沒挪動位置。
特平太太有時晚間睡不著覺,就會琢磨一個問題。她倘若不是現在這樣一個人,會選擇做個啥樣的人呢。要是耶穌在造她之前對她說:「只有兩個身分由你挑選,要麼做一個黑鬼,要麼做一個下等窮白人婆娘。」那她該怎麼回答好呢?「求求您,耶穌,求求您,」她會說,「讓我等一等吧,等到另有一個合適的身分時再說。」可耶穌就會說:「不行,你得馬上下凡,我只有這兩個身分由你挑,所以打定主意吧。」她便會扭來扭去,躊躇不安,死乞白賴地央求,但是全都白搭,最後她只好答道:「好吧,那就把我造成個黑鬼——可是不等於說是個下等的窮人。」於是耶穌就把她造成一個挺體面的黑女人,乾淨俐落,就像她本人現在這樣,不過膚色是黑的。
不管風和日麗,狂風暴雨
她張開嘴,可是沒有出聲。
彼此相助,共渡難關
一陣沉默的震驚。
那個婆娘別過臉去,不再瞧著特平太太。「我可絕不會用橡皮水管沖洗豬。」她對著牆說。
「哎呀,我可夠胖的了,」特平太太答道,「克勞德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體重可從來沒超過一百七十五磅,而我呢,只要瞧瞧那些好吃的就長胖,」她笑得肚皮和肩膀直顫抖,「你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對不對,克勞德?」她轉身問他。
「小夥子,你看見那個按鈕沒有?」特平太太說,「按它一下,她就會出來。也許她在後邊什麼地方呐。」
克勞德張開一隻淡藍色眼睛。
特平太太的頭腦清醒過來,活動機能也恢復了。她便向前探身,探到能夠直接看到那雙凶亮的眼睛。那個姑娘確實認識了她,而且是拿某種激烈和個人的方式認識她的,完全超越了時間、空間和條件,這一點她現在是確信無疑了。「你到底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她嘶啞地問道,屏息著等待回答,仿佛在等待一項啟示似的。
「一頭母牛踢了他。」特平太太說。
「你幹嘛要捎給我這樣一個口信兒?」她問道,聲音低沉而嚴厲,只比耳語稍微響一點,卻帶著那種由於滿腔怒火而大吼一聲的力量。「我怎麼會又是豬又是人呢?我怎麼會又得救又來自地獄呢?」她一隻手攥得緊緊的,另一隻手握著橡皮管朝那頭老母豬的兩眼裡裡外外地亂滋水,滋得它尖聲亂叫,可她根本沒聽見。
沿著虛無
一群白癡!特平太太內心咆哮道。你簡直沒法兒跟黑鬼說句正經話。你可以指桑罵槐地講他們,卻沒法兒同他們交談。「你們還沒喝水,」她簡慢地說,「喝完了就把水桶放在卡車上面。我還有好些事要做,不能總站在這兒瞎浪費時間。」說完她便回身進屋去了。
就在這當口,裡間那扇門開了,一位護士從門縫探頭招呼另一位病人進去,她那一腦袋高高盤起來的黃頭髮要算特平太太平生所見堆得最高的了。那個坐在克勞德旁邊的女人抓住圈椅兩邊的扶手,慢慢撐起身來;她先把粘在大腿上的衣服拉拉平整,然後蹣蹣跚跚地從那扇門走進去,那位護士可早就沒影兒了。
「嗯,只要您有這樣開朗的好性情,」時髦夫人說,「我想不管您是胖是瘦,根本就無所謂。好性情是最難得的。」
「可憐的孩子。」那個老太婆喃喃道。那個男孩子的臉仍然靠在她的腿上,兩眼呆呆地從她的膝頭上朝外瞧。方才那陣混亂時,他一動也沒動,只把一條腿抬起來蜷縮在身下。
「沒有,」特平太太說,「那種機器把一半棉花留在地裡。反正我們並沒有很多的棉花。您如今要是經營個農場,就得樣樣都有點。我們有兩三英畝棉花地,幾頭豬,一些小雞兒,還有幾頭剛夠克勞德自己照顧得過來的白臉兒良種母牛。」
克勞德的眼睛閃閃發亮。「白臉兒黑鬼。」他一笑也不笑地說。
「坐下,」特平太太說,「你知道不應該靠你那條腿站著。他的腿上有個腫塊。」她解釋道。
「感謝上帝賜給我一個好性情,」特平太太說,「天天都能找到叫我笑的事兒。」
特平太太只是瞪著眼睛看她面前。
特平太太寬慰地坐進那把空椅子,可是圈椅太窄,就像緊身胸衣那樣把她箍得好緊。「我真希望減減肥。」她一邊說,一邊轉轉眼珠,古怪地嘆口氣。
克勞德一瘸一拐地從診室裡走出來,於是特平夫婦倆就回家了。
「別忘了在那個眼睛上方放個冰袋。」他說。接著他便走過去,蹲在克勞德身旁,察看一番他的大腿。沒多久,他就把克勞德攙扶起來,後者便跟在他身後,一瘸一拐地走進診室。
她的媽媽為她這種無禮的態度感到臉紅。「那位太太在問你話呢,瑪麗.格雷斯。」她悄聲說。
「她可不……不該說您什麼壞話,」老太婆說,「您溫柔可親。您是我見到過的最溫柔可親的太太了。」
如果我要送什麼人回非洲,特平太太心裡想,就會是你這號人,婆娘。「嗯,真格的,」她大聲說,兩眼卻瞧著天花板,「天下有一大堆事可比黑鬼還要糟咧。」比一頭豬還要髒咧,她內心補充道。
「如果說我有什麼優點的話,」特平太太深懷感情地說,「那就是感恩戴德。我一想到自己如果不是現在這樣一個人,會是個怎麼樣的人呢,一想到現在自己樣樣都有點,還有個好性情,就情不自禁地想大聲喊道:『耶穌,謝謝您把一切都安排得像現在這樣!』命運原本可以完全是另一個樣兒!」就拿一件事情來說,也許別的什麼女人可以得到克勞德。一想到這一點,她就充滿了感激的心情,一陣極其歡樂的暖流流遍全身。「噢,謝謝您,耶穌啊耶穌,謝謝您!」她高聲嚷道。
「天底下有一大堆事可比黑鬼還糟呢,」特平太太附和道,「就像我們白人圈子裡有各式各樣的人那樣,他們黑人也不全是一個樣兒。」
這當兒m•hetubook•com•com,大地萬物,田地啦,天空啦,都明顯地一時加劇染紅。她那句問話穿過牧場,越過公路和棉花地,最後又清晰地折回到她耳邊,就像一句從樹林那邊傳來的對她的答覆。
「我感謝上帝,」窮婆娘熱誠地說,「我可不是個瘋子。」
坐在她旁邊的是個十八、九歲的胖姑娘,正沉著臉在看一本很厚的藍面書,特平太太發現書名是《人類的發展》。那個姑娘抬頭瞪了一眼特平太太,仿佛不喜歡她那副長相似的。看來她生氣了,因為她想看會兒書,而別人居然在哇喇哇喇地講話。可憐的姑娘一臉粉刺,面色發青,特平太太心想這樣年輕輕的怎麼長了這麼一張醜臉,真叫人可憐。她朝姑娘友好地微微一笑,可是對方瞪眼怒視得更厲害了。特平太太本人儘管肥胖,卻一向細皮白|嫩的;她雖然已經四十七歲,臉上除了眼角由於笑得過多而出現些魚尾紋之外,真是一點皺紋也沒有。
「嗨,大夥兒晚上好。」特平太太拎著水桶,拿著長柄勺,冷冷地說。卡車上有三個女人和一個男孩。
「啥事兒?」
那個男孩的媽媽旁邊是個年紀還算輕的紅髮女人,她在看一本雜誌,嘴裡吃著一塊口香糖,正像克勞德會說的那樣,玩命地嚼著呢。特平太太看不到她的腳。她並非是個下等的窮白人,只是粗俗罷了。特平太太有時候在夜間排列起人的社會階層來。最底層的是大多數有色人,並非是她想當的那一種——如果她會成為其中之一的話——而是大多數那樣的人;然後是在他們旁邊——不是在上面一層,只是同他們稍微隔開一點——是那些下等的窮白人;然後他們上面一層是有房產的人,再上面一層是又有房產又有地產的人,她和克勞德就屬於這一等級。她和克勞德上面一層是擁有更大的房子和更多的土地、錢多得不得了的闊人。但是問題到這兒在她的腦子裡就會變得複雜起來,因為有一些闊人粗俗得很,理應在她和克勞德之下才對;另有一些血統很好的人破了產,不得不租房子住,而有些非白種人卻照樣擁有房地產。鎮上就有一名有色人牙醫師,不僅有兩輛紅色的林肯牌汽車和一個游泳池,而且還有一座農場,養著登記過的白臉兒良種牛。通常在特平太太墜入夢鄉時,各階層的人便在她的腦海裡渾成一團,她就會夢見他們統統給塞進一輛棚車,運走送進煤氣爐。
她的視覺一下子變窄了,樣樣東西在她看來都好像出現在很遠的一間小屋裡似的,或者可以說,好像她錯用望遠鏡的另一頭來觀望似的。克勞德的臉皺攏起來,接著就消失了。那名護士忙不迭地跑進跑出。隨後,醫生瘦削的身影從裡間那扇門衝出來。那張桌子翻倒了,雜誌飛得哪兒都是。醜姑娘砰地一聲跌倒在地,特平太太的視覺突然翻了個個兒,樣樣東西在她看來又都變大了。那個窮白種婆娘的眼睛碩大無比,瞪視著地板。醜姑娘正躺在那裡,護士和媽媽各在一邊按著她,她拚命地扭來轉去,想掙脫她們的擺佈。醫生叉開兩腿,跪跨在她的身上,力圖把她高高舉起的一隻胳膊拽倒下來。轉瞬間,他終於設法把一根長針扎了進去。
「給我那根橡皮管,」她說著使勁從克勞德手中把它奪過來,「去把那些黑鬼送回家,然後乾脆去鋸掉你那條腿。」
「不能讓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如果我插手干預這件事的話。」那個婆娘說。
「可他們來到了這兒,」窮婆娘說,「怎麼來就怎麼回去唄。」
「是不小了,」那位夫人說,「恐怕沒有什麼法子可治了,只有任她蠢去唄。早晚有一天她會醒悟過來的,到那時可就悔之晚矣。」
姑娘,特平太太默默感嘆,我並沒有得罪過你啊!這位姑娘大概是把她錯當成某某人了。沒必要抱著無動於衷的態度,聽任別人威脅。「你想必是在大學裡念書吧,」她壯起膽子問道,兩眼徑直瞧著醜姑娘。「我看見你在讀一本書呐。」
特平太太感到體內徹底空空洞洞,只有心臟在晃蕩,像是在一個肉做的空大鼓裡抖來抖去。


姑娘依舊盯視著,明顯地不作答。
就在她說話那當兒,皮膚粗糙的姑娘突然咬緊牙關,把下嘴唇朝下一翻,露出裡面粉紅色的嫩肉,過了一會兒才把它翻上來。這可是特平太太平生所見到過的最醜的鬼臉了,她一時間就肯定那個動作是衝她做的。醜姑娘瞪著她,仿佛早已認識她,而且討厭她一輩子了——看來也是特平太太的一輩子,而不只是姑娘的一輩子。怎麼回事,姑娘,我連認都不認識你呐,特平太太暗自思忖。
「我倒寧願他生病,」那個窮婆娘說,竭力讓人再注意她自己。「他不病的時候討厭透了。看來有些孩子生來討人厭。有的一生病就煩人,可他卻恰恰相反,一生病反倒乖了。他現在沒給我添什麼麻煩是我自個兒在等著看醫生呐。」她說。
「是啊,有了形形色|色的人,這個世界才轉動。」那位夫人用她那悅耳的聲音說。
你走向虛無
「吻吻我。」
「她是不是已經長大,不能打了嗎?」克勞德問。
一陣篩揀過的回聲傳回到她的耳邊。
在越來越暗的光線下,萬物都呈現出一片神祕色彩。牧場漸漸變成特別暗綠的顏色,公路成為一條淡紫色的帶子。她鼓起勁兒進行最後一次襲擊。這一次她的喊聲洪亮地傳過牧場。「叫吧,」她扯起嗓門嚷道,「管我叫作一頭豬!再叫我一次豬。從地獄來的。管我叫作一頭從地獄來的疣豬。顛倒是非吧。世間總還有個辨別是非的理兒!」
「我不是一頭疣豬,」她眼淚汪汪地說,「也不是從地獄來的。」可是這一否認顯得十分軟弱無力。那個姑娘的目光,刺人心的話,甚至那種低沉而清晰的聲調,都是只衝她一人而發的,一點也容不得否認的。儘管那間屋子裡正有很配那句話的窮白人,卻單單把她挑了出來挨那句罵。這樁事實直到這時才給了她一記沉重的打擊。那裡明明有一個不好好照顧自己孩子的婆娘,卻被輕易放過了。那句刺人心的話反倒給了露比.特平這樣一個勤勞可敬、篤信上帝的女人。眼淚乾了。她不再傷心,反而氣得兩眼冒起火來。
那個姑娘看上去恨不得把她們都從那扇厚玻璃窗戶扔出去才好。
椅子上沒有他的身影兒。她明白自己得蹦起來去找他,可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夢中趕火車的人,樣樣東西都在慢慢移動,你越想跑快,前進得越慢。
「誰沒事趕快去喊一輛救護車吧。」那位醫生說,聲調跟年輕大夫遇到非常情況時所採用的那種臨時應急的呼叫一樣。
「世界上恐怕沒有法子能把黑鬼都送回到那裡去,」特平太太說,「他們會躲起來啦,躺倒撒賴啦,對你噁心啦,哭啊號地前俯後仰啦。世界上恐怕沒有法子能把他們送回去。」
可憐的媽媽又臉紅了。「瑪麗.格雷斯在韋爾斯利學院上學,」她解釋道,手裡絞弄著衣服上的一顆鈕扣。「在麻薩諸塞州,」她苦笑著補充道,「暑假裡她還堅持學習。成天地看書,真是個書呆子。她在韋爾斯利學得好極了;她學英文啦,數學啦,歷史啦,心理學啦,社會研究啦,」她絮絮叨叨地數說著,「可我覺得學得太多了。我認為她應該出來玩玩。」
「我跟你一塊兒去宰了她!」另外那個喊道。
那個姑娘猛地合上手裡那本書。她瞪視著前方,目光掃過特平太太hetubook.com.com,一直落到她身後那扇厚玻璃的窗子和黃窗簾上面。姑娘的眼睛好像突然閃現出一種古怪的光芒,就跟夜間指路標射出來的那種古怪的光一樣。特平太太回頭瞧瞧外面是不是出了什麼她應該看一看的事,可她什麼也沒發現。只有過路行人在窗簾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罷了。那個姑娘難看的眼光單單挑中她,真是毫無道理。
「您的小男孩得了什麼病?」那位和藹可親的夫人問那個窮婆娘。
「喂,克勞德,」她嘟囔道,推推他的肩膀。
「芬利小姐。」那名護士把門打開一條縫,喊道。嚼口香糖的女人便站起來,從特平太太和克勞德身前走過,進入診室。她腳上登著一雙紅高跟鞋。
後來她終於走下斜坡,把水龍頭關上,踏上那條昏暗的小道,慢慢走回家去。在她周圍的樹林裡,不露面的蟋蟀開始奏鳴合唱,而她聽到的卻只是那些鬼魂發出的聲音,他們一邊爬向星空,一邊高呼哈利路亞
「那可是她跟我結婚以後才發生的事。」克勞德說,一副滑稽而一本正經的神情。
她勉強把注意力又集中到討論上去。「把他們送回非洲,恐怕不切合實際,」她說,「他們才不願意去呢。他們在這兒過得太舒服了。」
突然之間,醜姑娘又把嘴唇朝下一翻。目光像兩把鑽頭那樣釘牢在特平太太身上。這次沒錯兒,眼神背後必定有什麼急切的打算。
這當兒,太陽深黃得很像中秋圓月,在遠處那片樹林上方朝西急遽而降,仿佛打算比她先到豬圈一步似的。那條小道坑坑窪窪,她一邊朝前走,一邊踢開若干個兒不小的絆腳石。豬圈是在穀倉旁邊一道小巷盡頭的土墩上面。那是一塊混凝土方地,像一間小屋那麼大,四周圍著四英呎來高的木板柵欄。混凝土地面稍微有點傾斜,好讓沖刷豬圈的水流進一條地溝,然後給送到地裡去當肥料。克勞德站在混凝土地邊緣的柵欄外邊,身子靠在木板頂端上,用橡皮管朝豬圈地面沖水。那根橡皮管連結在附近一個水槽的水龍頭上面。
「老遠的北方。」特平太太低聲說,心想怪不得沒教給她什麼禮貌。
「我用彩券換床單。」和藹可親的夫人說。
「要不,您原本也可以把我造成一個黑鬼。現在想讓我當個黑鬼已經來不及了,」她挺諷刺地說,「不過我可以像黑鬼那樣所作所為。躺在路當中,阻斷交通。還在地上打滾兒。」
「你可以用綠色彩券得到一座,」那婆娘說,「他大概就是那樣得來的。存足了綠色彩券,差不多什麼東西都能得到。我還弄到過一些首飾呢。」
特平太太挺可憐那個姑娘,儘管她認為人長得醜是一回事,行為醜又是另一碼事。
「接著她就跳過桌子,掐起我的脖子來了。」
「反正他們要試一試。」那個下等窮白種婆娘欠身說。
「啥,啥事兒?」他問了一聲,眼睛又閉上了。
「那個姑娘快成瘋子啦,對不對?」窮婆娘問護士,可她一直往裡走,壓根兒不答理她。
從豬圈那兒可以清楚地看到後面的牧場,那裡有二十頭乳牛聚在克勞德和黑孩兒集攏起來的乾草堆周圍。牧場新近剛剪平了草,朝公路那邊斜過去。越過公路便是他們的棉花地,再遠一點也是歸他們所有的一片灰濛濛的暗綠色樹林。樹林後面,紅燦燦的太陽正在觀望那排樹籬,好似一個老鄉在察看自己的豬群。
醫生的候診室很小,特平夫婦走進去的時候,裡面差不多已經坐滿了人;特平太太的龐大身軀的光臨使那間屋子顯得越發小了。室內正中放著一張桌子,上面擺了些雜誌;她赫然聳立在桌子上首,活生生地證實那間屋子小得荒謬不當。她在找尋座位時,兩隻烏亮的小眼睛把在場的病人一個個都看了一遍。那邊有把椅子空著,沙發上有一處讓一個身穿骯髒的藍色連褲外衣的金髮男孩占著,應該有人告訴他挪動一下,勻出一塊地方來讓這位太太坐才對。他約莫五、六歲,特平太太一眼就看出沒人會叫他挪動一下的。那孩子陷在座位裡,胳臂耷拉在兩邊,兩眼呆滯,鼻涕流個不停。
做媽媽的嘴唇抿得老緊。「我覺得人間最糟糕的事莫過於忘恩負義的人了,」她說,「樣樣都有,可是並不感激。我就認識一個姑娘,她父母雙全,事事依著她,要什麼給什麼,還有一個愛她的小弟弟;她在受好教育,穿好衣裳;可她從來也沒對誰說過一句好話,從來也不笑一笑,成天只會亂批評瞎抱怨。」
「千真萬確。」老太婆斷言道。
「疼一陣子就會好的。」她說,接著就躺下來。轉眼間,克勞德又鼾聲大作。一下午,他倆都躺在那兒,克勞德睡大覺,她怒視著天花板。時不時她還掄起拳頭輕捶幾下胸口,好像在對一些看不見的來客為自己的無辜而進行辯護似的,那些客人就像一群慰問者,表面上合情合理地安慰人而實際上卻給人平添痛苦。
正當他們止住笑聲時,收音機裡播放的鼻音很重的合唱使那間屋子沒有歸於沉寂。
一輛極小的卡車,克勞德那一輛,出現在公路上,飛快地駛向遠方。微微傳來車輛換檔的刺耳聲。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兒童玩具。隨時隨刻都可能有一輛更大點的卡車和它相撞,把克勞德和那些黑鬼的腦漿子濺得路上到處都是。
「今天天氣很不錯,是不是?」姑娘的媽媽說。
該給你自己弄塊抹布和幾塊肥皂好好洗洗才對,特平太太心裡想。
共同前進,
她好像是主宰身前那一大片領域最合適而有魄力的女人。「我怎麼會是一頭豬呢?」她問道,「我哪點像它們?」她又衝豬仔猛滋一陣水。「那兒有得是窮白人,不應該是我。」
太陽最後在那排樹林後邊落下去之前,特平太太一直呆立在那兒,目光垂視著那群豬,很像在專心汲取什麼莫測高深而提神的知識似的。她終於抬起頭來。空中只有一道紫色條紋,穿過一塊緋紅色雲彩,像那條公路的延伸那樣,一直導向黃昏薄暮。她在豬圈旁邊照僧侶那樣意味深長地舉起雙手。眼前頓時浮現幻景。只見那道條紋宛如一座巨大的旋橋拔地而起,穿過一片熊熊火焰,朝上伸展。橋上有一大群鬼魂正在吵吵嚷嚷地登天。其中有整整幾排平生破題兒第一遭修飾得乾乾淨淨的窮白人,幾夥身穿白袍的黑鬼,幾個大隊邊喊邊拍手、像蝦蟆那樣蹦蹦跳跳的瘋子和怪人。隊伍末尾則是另一批人,她一看就認出他們是克勞德和她自己那樣的人,一向樣樣都有一點,而且上帝還恩賜才智給他們,讓他們能好好享用。她探身向前,想更仔細地瞧瞧那批人。他們在別人身後非常莊嚴地大踏步走著,可以說明他們一向生活得有條有理,具有常識,舉止也正派。只有他們規規矩矩。可是從他們那副由於震驚而改換了的容顏上,她看得出連他們的美德也正在消失。她垂下雙手,抓住豬圈的圍欄,眯細著兩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視著前方。轉瞬間,幻景消逝,而她依舊站在老地方,呆若木雞。
「不知道,克勞德,是什麼啊?」特平太太問道。
「她在哪兒?」那個最年輕的女人尖聲喊道。
hetubook.com•com「可我有一件事兒很明白,」那個下等窮白種婆娘說,「有兩樁事我是決計不會幹的,一是不會去愛那些黑鬼,二是不會用什麼橡皮管子把豬渾身沖洗。」說完之後她還大聲輕蔑地哼了兩哼。
特平太太同那位和藹可親的夫人彼此交換個眼神,表明她倆都懂得你得先有某些玩意兒,才能了解某些玩意兒。但是,特平太太每次跟那位夫人互換眼色時,都意識到醜姑娘那種古怪的目光,依然盯牢在她的身上,這真叫她分散注意力,難以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去。
五點半鐘左右,克勞德醒了。「得去接那些黑鬼啦。」他嘆息道,可是並沒有起床。
「甭管我,」她沙啞地說,把他的手撥開。「去看看克勞德吧。她踢了他。」
特平太太把水桶放在卡車後廂的地板上,說道:「大夥兒隨便喝吧。」她四下裡瞧瞧,查明克勞德確實走開了,便交叉著雙臂說:「沒有,我沒摔倒。可比那還要糟糕。」
她仔細觀察一下他的眼神。他什麼事也沒想,真是我行我素慣了。
那個婆娘盯視著特平太太,仿佛這兒真出現了一個白癡,而特平太太考慮到這種目光出自何人,也就根本沒把它當回事。
那個姑娘抬起腦袋,同特平太太對視著。「你這個從地獄來的,回地獄見你的鬼去吧,你這頭老疣豬。」她喃喃道,聲音雖然低,卻很清晰。她的兩眼一時燃亮,好像她樂於見到自己這句口信兒擊中了既定目標似的。
咱倆卻會沿著虛無
「哎喲!」那位和藹可親的夫人說,「您這是怎麼搞的?」
「真的嗎?」小夥子會意道,仿佛以前壓根兒沒見過那個按鈕似的。他朝右歪著身子,按了一下。「她有時候出門去了。」小夥子轉身對他的觀眾說,胳膊肘兒仍然倚在背後的窗臺上。那位護士出現了,他於是轉過身去。她交給他一塊錢,小夥子便摸索一陣自己的褲兜兒,找出些零錢數給她。護士給了一毛五分錢小費,他便拿著空托盤走出去了。那扇沉重的大門慢慢轉動,最後啪嗒一聲關上了。室內一時靜悄悄的,沒人說話。
「她也漂亮,」另外那兩個女人說,「肥實得不能再肥實了,而且也溫柔。耶穌對她非常滿意!」
「您有了某樣東西,」她說,「就得精心照管。」可你除了有口氣兒、有條褲子之外,別無它物,她在心裡補充道,那你就可以每天上午到鎮上去,乾脆坐在法院的牆頂上啐唾沫。
克勞德抬頭一望,嘆口氣,仿佛要站起來。
「當然,」那位夫人傷感地說,「不過人間總有那麼一批人,您簡直沒法兒跟他們說理。他們挨不得批評。」
特平太太心裡完全明白黑人的奉承值幾個錢,因此怒火反而更旺了。「那個姑娘說啊,」她又拾起話頭,這次一口氣把它說了出來,「我是一頭從地獄來的老疣豬。」
醜姑娘的目光,直勾勾地越過那張桌子,盯牢在特平太太身上,仿佛她有什麼十分特殊的理由討厭她似的。
她用一隻胳膊支起身子,臉上那塊毛巾掉在手裡。克勞德仰臥在床,打著呼嚕。她想告訴他方才那個姑娘說了什麼,可她又不想讓他在腦海裡留下她是一頭來自地獄的疣豬的形象。
特平太太向來喜歡暗地裡觀察別人的腳。那位衣著體面的夫人為了配她那身衣裳穿了一雙紅灰兩色的羊皮皮鞋。特平太太本人穿著她那雙好看的淺口黑漆皮鞋。醜姑娘穿的是女童子軍鞋和厚襪子。那個老太婆腳登一雙網球鞋,而那個下等窮白人婆娘則趿拉著一雙很像臥室裡穿的黑草編的還鑲著金線邊的拖鞋——恰恰是您料想她準會穿的那種玩意兒。
「您要是能找到些黑鬼來摘棉花,眼下正是收獲的好時刻,」特平太太說,「可是黑鬼不想再摘棉花了。您尋不到白人來摘,如今也沒法找到黑鬼了——因為他們變得跟白人處於一樣的地位了。」
特平太太爬上坡,來到他的身旁,怒視著豬群。那裡面有七隻短硬毛的長鼻子豬仔——棕褐色,身上還有肝色的斑點——和一頭幾週前剛下了一胎崽子的大母豬。它斜身躺著打呼嚕。豬仔四處奔跑,像傻孩子那樣晃動身子,眯縫著小眼搜尋地面上剩下的殘渣兒。以前她曾經覺察豬是最聰明的畜類,如今她可有點懷疑了。它們可能比狗還機靈。有一頭豬甚至當過太空人。它完美地完成人們交給它的任務,可後來卻死於心臟病,因為他們在那段觀察它的過程中一直讓它身穿帶電服筆挺地坐著,而一頭豬當然應該趴著才對啊。
救護車沒來到之前,室內只有姑娘的媽媽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她還坐在地上呐。那個窮婆娘一直觀望著姑娘。特平太太則茫然直視前方。沒多久,救護車開到,窗簾上映出一條長長的黑影兒。兩名護理人員走進來,把擔架放在姑娘身旁,熟練地把她放上去,然後抬出去。護士幫著那位媽媽拾攏起她的零碎東西。隨後,救護車的黑影便悄悄地移走了,那位護士又回進診所。
「現在事情都這個樣兒了。」那位夫人說,表示她對此完全可以理解。
那本厚書正打中在她的左眼上方。幾乎就在她意識到醜姑娘要把它猛扔過來的刹那間,書已經砸過來了。她還沒來得及哼一聲,那張粗糙的臉就已經越過桌子朝她猛撲過來,嘴裡還嚎叫著。姑娘的十指像夾鉗一般掐陷在她那脖頸的軟肉裡。她聽到那個母親的驚叫,克勞德喊了一聲「謔!」霎時間,她確信自己就要經歷一場大地震了。
特平太太仍然站著。室內除了克勞德之外,唯一的男人是一個瘦得青筋暴露的老傢伙,他把兩隻赭色的手各自攤在左右膝蓋上,緊閉雙眼,好像不是睡著了就是已經死了,要不就是在裝睡,好用不著站起來把位子讓給她坐。特平太太的目光和藹地落在一位衣著體面、頭髮灰白的婦人身上;兩人眼神相遇,後者的表情表示:那孩子如果是我的,就會懂得點禮貌,挪動挪動——沙發上有得是地方可以勻出來讓你坐,也讓他坐。
「那座鐘倒挺漂亮啊!」她一邊說,一邊朝右邊點點頭。那是一座很大的壁鐘,鐘面鑲嵌在旭日形的銅框裡。
「很快就會有人離開的。」特平太太說。她感到納悶,一位醫生——擁有他們賺到的那麼多的錢,他們只把腦袋從醫院門裡探出來瞧瞧你,就收五塊錢一天——為什麼不能提供一間大小像樣的候診室呢。這一間簡直不比車庫大多少。那張桌子上亂七八糟地堆著一些皺皺巴巴的雜誌,一頭還放著一個很大的綠玻璃菸灰缸,裡面盛滿了菸蒂和帶點血跡的棉花團兒。她要是插手負責管理這個地方,準會時常把它倒得乾乾淨淨。室內靠裡面一端,靠牆沒擺椅子。牆上嵌著一個長方形窗格,通過它可以看見裡面的診室,那兒有一名護士走進走出,一位女辦事員在聽收音機。入口處放著一個金色花盆,裡面是塑膠做的石竹,葉子差不多垂到了地板。收音機裡正在播放柔和的福音音樂。
特平太太幾乎不理睬她。「我們養的豬不髒,也沒臭味兒,」她說,「比我見到過的有些小孩還乾淨呐。它們的腳壓根兒就沒沾過土。我們有個豬圈是混凝土地面的,在那上面飼養它們,」她解釋給那位和藹可親的夫人聽,「而且克勞德每天下午都用橡皮水管把豬渾身沖洗乾淨,還刷洗一遍地面。」她心想,可比就在這兒的那個男孩還乾淨得多。骯髒的小可憐兒。他除了把他那髒大拇指往嘴裡塞塞之外,身子一動也沒動。
「不會吧!」老太婆喊道。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