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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

作者:戈馬克.麥卡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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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喝一點吧,爸爸。
地震。過去了,沒事的,噓。
為什麼不進去?
那些夜裡,他轉醒正對的黑暗,既不可見,也不可解,濃重得僅僅聆聽便傷卻耳力。於是他常得起身;除卻風聲穿梭裸禿黯黑的樹,四周一片闃靜。他起身,搖晃晃直立在冰冷閉鎖的黑暗裡,伸張雙臂維持平衡,腦殼下,前庭系統疾速生產各式運算結果。古老的敘事。他挺直身體。一個踉蹌但沒摔倒。邁大步向虛空走去,回程並數算著自己的步履。雙眼緊閉,雙臂划移。挺身向誰呢?向深夜裡,根源中,基底上,那無以名狀的東西。之於它,男人與繁星同為環伺周遭的衛星;像神廟中,巨大鐘擺循漫漫長日刻畫宇宙的運行。你可以說,那鐘擺對其舉動一無所悉,卻深知自己必須繼續下去。


我覺得太遠了。


隔日黃昏,他倆進城。州際公路交錯區,綿長的水泥道路曲線,襯遠處陰鬱的天光,猶如廢棄的巨型主題樂園。他拉開大衣拉鍊,槍繫腰上,安在身體正面。風化乾屍四處可見:皮肉脫骨,筋絡乾枯如繩、緊繃似弦,形體枯槁歪曲彷若現代沼澤屍;臉色蒼白像燒煮過的被單,齒色蠟黃慘淡;他們全打赤腳,猶如同個教派的朝聖團,鞋,早被偷走很久了。
他撿來兩支舊掃把做成刷子,綁在購物車輪前,清理路上的殘枝。然後,他讓孩子坐進購物籃,自己像駕狗雪橇一樣站上推車後端橫桿;兩人滑行下山,學滑雪選手擺動身體,操控推車行進的路線。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見孩子笑。
接下來有好幾天、好幾週,他們拚命往南方趕去,孤寂,然而意志堅定;穿過鄙野的山區,途經鋁皮搭建的住屋,有時看州際公路在低處蜿蜒經過裸立的新生林。天很冷,愈來愈冷。山裡,在深邃溝谷的一邊,他們停下腳步,越過溪谷向南遠望,視力所及,郊土一片焦黑,形體黯淡的岩群矗立灰燼聚積的沙洲,滾滾煙塵如浪升起,往南吹拂過一整片荒地。陰鬱天色背後,看不見晦暗日光流轉。
好東西,給你的。
我不覺得有。
要。

他們為購物車蓋上防雨布,留置在小溪谷,然後爬坡穿越直立樹幹構成的暗黑群柱,抵達他看見有連續突岩的地點。兩人坐在突出岩塊下,看大片灰雨隨風飄越山谷。天氣很冷,他倆依偎在一起,外衣上各披一條毛毯;一段時間後,雨停了,只剩樹林裡還有水滴滑落。
空中塵埃滿布,張口一嚐,滋味永難忘懷。他倆先站著淋雨,像莊園裡的牲畜,之後才披防雨布在濛濛細雨中前行。兩雙腳又濕又寒,兩雙鞋漸漸毀壞。長年固守山邊的作物枯死、傾頹了;陰雨中,稜線上不結果的樹木,更顯得裸禿而黴黑。
不想。
夢裡,面色慘白的新娘從綠葉茂密的樹篷下向他走來,乳尖灰白,肋骨也敷上白漆。她穿薄紗禮服,黑髮以排梳盤起、固定,有象牙排梳、貝殼排梳。她微笑著,低垂雙眼。早晨又下起雪,成串細小灰白的冰珠,沿頂上的電線垂掛。

好。
他回來的時候,孩子仍睡著。他拉下蓋在孩子身上的藍色塑膠防雨布,摺好,放進外頭的購物車裡,再帶餐盤、一塑膠袋玉米糕、一瓶糖漿回來。他在地上攤開兩人充當餐桌的小片防雨布,把東西全擺上去,解下腰帶上的手槍安在布上,坐著看孩子睡。夜裡,孩子脫下的口罩如今埋在毛毯堆裡。他看看孩子,目光越過樹林往外望向大路。這地方不安全,天亮了,從路上看得見他倆。孩子在毯子下翻身,而後睜開雙眼,說道:嗨,爸爸。
那是大壩。
會。但不是現在。
來,坐這裡。
m•hetubook.com.com谷遠端,大路穿越荒蕪炭黑的舊火場,四面八方是焦炙無枝的樹幹,煙灰在路面飄移,電線一端自焦黑燈柱垂落,像衰軟無力的手臂,在風中低聲嗚咽。空地上一棟焚毀的屋子,其後一片荒涼黯灰的草原,廢棄道路工程橫臥原始緋紅的淤積河床,更遠處是汽車旅館廣告牌。除卻凋零了、圮毀了,萬事一如往常。山丘頂,他倆佇立寒天冷風中,呼喘著氣。他注視孩子;我沒事,孩子說。男人於是把手搭在孩子肩上,向兩人腳下開敞無邊的郊土點了點頭。他由購物車取出望遠鏡,站在馬路中央掃視低處的平原;平原上,一座城的形體兀自挺立灰濛之中,像某人一面橫越荒原、一面完成的炭筆速寫。沒什麼可看的,杳無煙跡。我可以看嗎,孩子問。可以,當然可以。孩子倚在購物車上調整望遠焦距。看見什麼嗎,男人問。沒有。他放下望遠鏡:下雨了。對,男人說,我知道。

要是有呢?
離叔叔的農場一哩遠,有一面湖。以前,每年秋天他都和叔叔到附近收集柴火。他坐在小船尾端,一手拖在冰涼的船尾波裡,叔叔彎腰搖櫓。老傢伙的雙腳套黑羔羊皮鞋,穩穩倚靠直木條撐著,頭戴草帽,齒夾玉米斗,斗缽晃掛一道稀薄的口水;他轉頭瞧瞧對岸,擱下船槳,取下嘴裡的菸斗,以手背抹抹下巴。沿湖岸列隊的白樺木,有色彩暗沉的萬年青做後景,益顯得蒼白如骨。湖水邊,斷枝殘幹錯織成防波牆,樣貌黯灰殘敗,都是幾年前一場颶風颳倒的樹。長久以來,林木被鋸倒、送走,以充當柴火。叔叔調轉船頭、架穩船槳,他倆在泥沙堆積的淺灘上漂流,直到船尾板磨卡進沙地。清水裡,有條死鱸魚翻出肚皮,還有枯黃的葉。他們把鞋留予漆色和暖的船舷板,拖船上岸,拋出下錨繩——一只灌了水泥的豬油桶,中央插圓眼鉤。他倆沿湖岸走,叔叔一路檢視斷木殘幹,一路抽吸菸斗,肩頭盤一綑馬尼拉麻繩。他挑中一截斷幹,兩人合力以樹根為支點將它翻倒過來,教它半漂在水上;褲管雖挽到膝上,還是浸濕了。將繩頭拴上船尾之後,他們划槳回航,斷幹拖在船後。其時夜已降臨,僅餘槳架沉緩間歇的擦磨、咕噥聲音;岸邊,玻璃窗如湖面幽漆,燈火沿路亮起。某處傳來收音機聲;他倆默默不語。這是孩提時代的完美記憶,這一天,形塑了日後的每一天。
我知道,對不起。
可以,我們可以走了。
如果你死了,我也會想死。
路旁的矮樹籬都化成了連串枯黑曲折的乾刺藤,了無生氣。他教孩子持槍站在路中央,自己爬上石灰岩階梯,順勢走入農舍前廊,手護在眼睛邊遮蔽光線,探看窗戶裡邊。他由廚房走進去,屋裡垃圾、舊報紙隨地亂丟,瓷器收在櫥櫃,茶杯掛上吊鉤。他穿過走廊到起居室門口,室內,古董腳踏風琴安置一角,一部電視機,廉價鋪棉家具與古舊手工櫻桃木衣櫃很相配。他上樓巡看臥室,所見之物都染掛著塵灰;孩童房有棉布小狗在窗臺眺望庭院。他檢視每一座衣櫥,一一拉開床褥,最後揀了兩條不錯的羊毛毯,下樓。食物儲藏櫃有三罐自製醃番茄,他拿來吹開瓶蓋上的灰,細細查看,早他一步路過的人不敢輕易嘗試,他最後也決定不冒這個險;肩上掛兩條毛毯,他走出農舍,兩人重新上路。
你喝。

兩人披防雨布同步向前。潮濕晦暗的雪花旋繞著自虛空降落,灰澀泥濘佔據道路邊緣;煙塵堆浸濕了,底下流淌出污黑的水。遠方山區不再出現野火;他想,嗜血教信徒必定耗盡了彼此的生命,所以這條路不再有人通行,既不見商旅,也不見盜匪。過了一會兒,他們在路邊看見一座車庫;站在敞開的庫門裡邊,兩人看灰濛濛的冰雨,自頂上國度瘋狂墜落人間。
兩人繼續向前走。透過後視鏡,他不斷留意身後動靜,但飛揚的塵土是路上唯一的www•hetubook.com.com騷動。他們渡越高架水泥橋,橋身橫跨河面,橋下有碼頭;小遊艇半陷灰寒河水,聳立的煙囪因煤灰而矇矓。
孩子接過飲料罐:有泡泡,他說。
不會有事的。
你不想看看我以前住的地方?
會,人會忘了他想留住的,留住他想忘記的。
他望向父親,微微傾倒罐身喝了一口,坐著想了想,說:真的很不錯。
這是我長大的地方。
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它愈靠愈近,愈近愈大聲,萬物同步顫抖;它像地下列車從他倆身下經過,朝暗夜駛去,最後消失無蹤影。孩子緊依著他哭,小頭埋到他胸膛裡。噓,不要緊。我好害怕。
怎麼回事啊,爸爸?
山巔上,大路繞了個彎,畫出一片路肩,古舊的小徑則向樹林延展。他倆走上路肩,坐在長凳上眺望峽谷,谷裡,起伏的地勢沒入塵霧。山下有一片湖,冰冷,灰濛,沉重,躺臥在郊區萬物掏淨的窪地裡。

對,能點燈。
好。

三夜之後,於東方山脈的丘陵地,他在黯夜裡轉醒,聽見有東西靠近。他仰躺著,雙手擺放身體兩側。地表顫動,那東西向他倆逼近。


在城郊路過超級市場,停車坪上垃圾四散,還有幾部舊車停在那裡。他倆將購物車留在停車坪,走進亂七八糟的過道。農產區的儲物箱底有一把萬年花豆、一些看似杏桃的東西,因為陰乾的時間太長,窳皺到不成形狀,像在諧謔自己。孩子跟在身後;他們推開後門走出去,在屋後巷道發現幾部購物車,全都鏽得很嚴重。兩人又走回店裡找其他推車,但一部也沒找到。門邊兩部冷飲販賣機翻倒在地,早讓鐵橇撬開,錢幣四處散落塵灰裡。他坐下來,伸手往搗壞的販賣機內部搜尋,在第二部機器觸到冰涼的金屬柱體;他慢慢收手,坐著看那罐可口可樂。
因為我以後永遠喝不到了,對不對?
而夢竟如此多姿多彩,死神還能怎麼向人召喚?冰凍晨光裡醒來,萬事瞬間成灰,狀似塵封幾世紀的上古壁畫,突地重見天日。
沿路走了四分之一哩,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說道:我們在想什麼,得走回去。他把購物車推離路面,斜斜安置在不易發現的地點,兩人放下背包,走回加油站。他進服務站把金屬垃圾桶拖出來,翻倒,扒出所有一夸脫塑膠機油瓶,兩個人坐在地上,一瓶接一瓶倒出瓶裡的殘油。他們讓瓶身倒立在淺盤裡滴乾,最後幾乎湊到半夸脫。他旋緊塑膠瓶蓋,拿破布抹淨瓶身,掂掂瓶子的重量:這是給小燈點亮漫長幽灰黃昏,與漫長霧灰清晨的油。你可以念故事給我聽了,對不對,爸爸?對,我可以念故事給你聽了。
不要緊。我們不該進來的。
好什麼?
他們撿了幾個舊紙箱,在地板上生起一堆火。他找到一些工具,於是清空購物車,坐下來修整車輪。他拉出輪栓,用鑽子推出栓上的夾套,拿鋼鋸切一段鋼管重套上去,再把栓子拴回去,然後立起購物車在地面四處滑行。輪子滾動極順;孩子坐著看一切發生。
但旅途上做的白日夢喚不醒。他的腳步沉重。他記得她的一切,卻不記得她的氣味。劇院裡,她坐在他旁邊,傾身向前聽著音樂。黃金螺旋壁飾,牆上嵌著燭臺,舞臺兩側,簾幕的縐褶瘦高如圓柱;她握他的手擱在大腿上,夏季洋裝材質輕薄,他觸到她玻璃絲|襪的襪頭。停住這一刻。儘管降下黑夜,降下寒天吧,我詛咒你。
他站定,擡頭望向三角牆內自己的老房間,然後看著孩子:那你要在這裡等嗎?不要。你每次都這樣。
天光亮得足堪使用望遠鏡之後,他掃視腳下的河谷;萬物向晦暗隱沒,柔軟的煙塵在柏油路上飄揚成鬆散的漩渦。他審望橫在枯木間的道路斷面,試圖尋找帶色彩的事物、移動的事物、飄升的煙跡。他放下望遠鏡,拉下臉上的棉布口罩,以手腕背側抹了抹鼻子和*圖*書,重新掃視郊野,然後手握望遠鏡坐著,看填滿煙塵的天光在大地上凝結。他僅能確知,那孩子是他生存的保證。他說:若孩子並非神啟,神便不曾言語。
他最擔心鞋子。鞋子,糧食。永遠都要擔心沒東西吃。他們在老舊的泥板煙燻房找到一條火腿,就著鐵鉤高高掛在角落邊,乾皺、枯老,像墳裡取出來的東西;他拿刀一切,裡層是暗紅、帶鹹味的肉,酥油而美味。當晚,他倆拿火腿在火上煎,肥厚厚的好幾片,煎過之後再混罐裝青豆燉煮。其後,他在暗夜醒來,以為聽見昧黑的山丘低處傳來牛皮鼓聲,然而僅有風在飄移,四周一片寂靜。
我要把燈吹熄了,可以嗎?
又過了一會兒,在黑暗中: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會吧。大壩是水泥做的,應該會留存幾百年,甚至幾千年。
我真的很怕。
喝一點嘛。
孩子站著注視那房子。底牆斑駁的木料層板多被拿去做柴火,露出牆內的立柱和隔熱材;後陽臺磨損的紗窗橫躺於水泥露臺。
睡吧。
大壩做什麼用?
我們該走了,爸爸,可以走了嗎?
那是什麼啊,爸爸?
人不會忘記嗎?

天放晴了,且寒氣消散,兩人終於走進谷底開敞的低地。片片相連的農田依舊清晰可見,但沿荒廢谷地向前,只見萬物連根敗壞。他倆順柏油馬路穩定前行,途經挑高夾板屋,屋頂是機器輾的鐵皮。田野上有原木搭建的穀倉,屋頂斜面用褪了色的十呎大字鋪寫廣告標語:體驗岩石城。
我知道。
怎麼回事啊,爸爸?
我在。
我怕。
他夢見的,他並不相信。他說,涉險之人,當做涉險之夢,其餘都屬困倦與死亡的召喚。他睡得少,睡得淺。他夢見走在遍地開花的樹林,有鳥在他倆眼前飛越,在他,和孩子眼前;天空藍得刺眼。他學著自此等誘人的世界中將自己喚醒。仰躺黑夜裡,不思議的蜜桃滋味在口中逐漸散去,那桃來自幻見的果園。他想,若自己活得夠久,眼下的世界終將全然頹落,像在初盲者寄居之地,一切都將緩緩地,從記憶中抹去。
嚐嚐看。
對。
永遠是很長一段時間喔。

我們可以下去看看嗎?
我們會死嗎?
好。

是啊,還不錯。
我知道,可是你真的每次都這樣講。
造湖。蓋大壩之前,下面本來是河。流過大壩的水推動一種叫渦輪機的大風扇,就能發電。
隔天,在城南幾哩處的彎路,他倆在枯瘠灌木林間半迷了路,遇上一幢老木屋,帶煙囪、三角牆、一面石磚壁。男人停下腳步,推購物車滑上車道。
沒什麼,就是好。
你覺得湖裡有魚嗎?
那是什麼呀,爸爸?

可以啊,當然可以。
可以啊,當然可以。
黎明前他醒來,看灰茫天色向曉,過程緩慢且半帶晦暗。孩子還睡著,他起身,套上鞋子,披上毛毯,穿過林木向外走。往低處走進岩塊間的隙縫,他蹲下來咳嗽,咳了很久,其後跪倒煙塵裡,擡臉仰對愈形蒼涼的白晝。你在嗎,他輕聲說,末日時刻,我見得到你嗎?你有頸子嗎?我可以掐你嗎?你有心嗎?操你媽的,你有靈性嗎?上帝,他低語著,噢上帝。
就著第一道灰茫天光,他起身,留下熟睡的孩子,自個兒走到大路上,蹲下,向南審視郊野。荒蕪,沉寂,無神眷顧。他覺得這個月是十月,但不確定他想的對不對;好幾年沒帶月曆了。他倆得往南走,留在原地活不過這年冬天。
沒有,湖裡什麼也沒有。
他倆藉老水泥橋過河,往前多走幾哩,遇上路邊加油站;兩人站在馬路中央審視那座加油站。男人說:我想我們應該進去看看,瞧一眼。他們穿涉草場,近身的野草紛紛倒向塵土。越過碎裂的柏油停車坪,看見接連加油機的油槽;槽蓋已經消失,男人趴下來嗅聞輸油管,石油的氣味卻像不實的流言,衰微且陳腐。他起身細看整座建物。加油機上,油管還詭異地掛在原位,窗玻璃完整無缺。服務站門戶大開,他走進去,看見一只金屬工具箱倚牆直立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翻遍每一個抽屜,看到完好的半吋活動螺絲刀柄、單向齒輪盤,沒找到可用的東西。他起身環顧車庫,只見一個塞滿垃圾的金屬桶。走進辦公室,四處是沙土與煙塵,孩子立在門邊。金屬辦公桌、收銀機、幾本破舊的汽車手冊發潮浮腫;亞麻油布地板斑斑點點,因屋頂漏水而浮凸捲曲。穿過辦公空間,他走向辦公桌,靜立著,舉起話筒,撥了許久前父親家的號碼;孩子看著他,問:你在做什麼呢。
他躺很久才睡得著;過了一會兒,他轉身看著男人:微弱光線中,臉頰因雨絲敷上條條暗影,像舊時代的悲劇演員。我可以問一件事嗎,他說。
他們脫下背包安在露臺上,踢蹬過前廊的垃圾,推門進廚房。孩子抓著他的手。多半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房廳是空的;通往飯廳的小隔間,擺一張裸空鐵床架、一張摺疊金屬桌;小巧壁爐裡,還放著同樣的鑄鐵製爐架。壁上的鑲框消失了,餘下框邊痕來積攢灰塵。他站著,拇指拂過壁爐臺,沿漆過的木板觸碰一個個裂孔。四十年前,他們在這板上扎圖釘掛聖誕襪。我小時候在這裡過耶誕節。他轉身望向庭院,院裡荒蕪一片,枯槁的紫丁香枝葉糾結,狀似樹籬連延。寒冷的冬夜,若有暴風雨導致停電,我們會坐在這,在爐火邊,我跟我姊姊,在這做功課。孩子望著他,看幻影攫獲住他,而他並不自知。我們該走了,爸爸。好,男人說;但他不走。


清早,兩人重新上路,在杳無人跡的國度。途經一座穀倉,倉門釘著死豬皮,皮面殘破,尾巴細瘦。倉裡,三具屍體懸掛橫樑上,在成束的殘光之間乾癟、生灰。這裡可能有東西吃,穀物之類的,孩子說;我們走吧,男人回答。
說不定屋裡有人。

好,沒關係。

我知道。沒事的。過去了。
他接過鋁罐,啜飲一口,又還了回去。你喝吧,我們在這坐一會兒。
許久以前,他在距此不遠處,曾看獵鷹循綿長青藍山壁往下俯衝,挺直胸骨中線,攫走鶴群裡位置最核心的一隻。鷹帶牠飛降河畔,那鶴清瘦且傷殘,鷹拖拽著牠浮鬆紊亂的毛羽,周遭是凝滯的秋日氣息。
對,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

隔日正午,他倆經過那座城。他握槍的手架在購物車頂摺疊的防雨布上,要孩子緊緊依在他身旁。城大抵焚毀了,了無生命蹤跡。市街上,汽車疊上層層厚灰,一切都教煙塵敷蓋,原來的道路則為乾透的爛泥包覆。某戶門道上,一具屍體枯槁到只剩外皮,正對白日歪曲著臉。他把孩子拉近,說:記住了,你收進腦袋的東西,會永遠留存在那裡,你可要仔細考慮。
噓,不要緊。
我們要進去嗎?
他調鬆孩子的背包肩帶,卸下背包放在身後的地板,拇指指甲伸進罐頂的鋁製拉環,打開了飲料罐;他湊近鼻子感受罐底升起的輕微氣體撞擊,然後遞給孩子。嚐嚐看,他說。
那我們就不會冷了。
大壩會在那裡很久嗎?


我們還要去南方嗎?


好吧,孩子說。
他躺著聽水滴在樹林裡滑落。這就是谷底了,寒冷,沉寂;虛空中,淒涼短暫的風來回運送舊世界殘餘的灰燼:推進,迫散,然後再推進。萬物都失了基底,在由殘灰構成的大氣中頓失所依,只能靠呼吸、顫抖與信仰存續生命。但願我心如鐵石。
他倆穿過飯廳,飯廳壁爐底的耐火磚顏色,如新鋪當日一樣鮮黃,因他母親見不得地磚熏黑;雨水教地板變了形。有隻小動物的骨骸在客廳裡崩散了,落置成一堆;可能是貓。一只平底杯立在門邊。孩子緊握住他的手。兩人上樓,拐彎,步入廊道;地上一小團、一小團積著發潮的灰泥,天花板裡層的木條暴露出來。和-圖-書他站在自己房門口,門內是屋簷下一塊窄小的空間。這是我以前睡覺的地方,我的床倚靠這面牆;千百個依童稚奇想織夢的夜,夢裡呈露的世界色彩繽紛,或可怖動人,沒有一個像真實的世界。他推開衣櫥,多少期待著發現兒時玩物。然生冷天光穿越房頂灑落,色澤與他的心同樣灰濛。
一小時後,兩人上路,他推購物車,孩子和他各背一個背包;不可或缺的東西都裝在背包裡,方便他倆拋下推車隨時逃跑。一面鉛黃色機車後照鏡箝在推車把手上,好讓他注意背後的路況。他挪高肩上的背包,望向荒涼的郊土,大路上空無一物;低處的小山谷有條滯灰蜿蜒的河,動靜全無,然而輪廓清楚,河岸蘆葦都已乾枯。你還好嗎,他問。孩子點點頭。於是,在暗灰的天光中,他們沿柏油馬路啟程,拖著腳步穿越煙塵,彼此就是對方一整個世界。
我很抱歉。
我怕。
就能點燈。

在暗夜的漆黑與冰冷中醒來,他伸手探觸睡在身旁的孩子。夜色濃過魆黑,每個白日灰濛過前日,像青光眼病發,黯淡了整個世界。他的手隨著口口寶貴的呼吸輕微起落。掀開塑膠防雨布,他坐起來,身上裹著發臭的睡袍與毛毯;望向東方,他搜尋日光,但日光不在。醒覺前,在夢裡,孩子牽他的手,領他在洞穴內遊走,照明光束在濕漉的石灰岩壁上戲遊,他倆活像寓言故事裡的浪人,讓體格剛硬的怪獸吞食了,迷失在牠身體裡面。幽深石溝綿延處,水滴滑落出聲,靜默中,敲響人世每一分鐘,每個時辰,每一日,永無止息。他倆駐足在寬廣的石室裡,室中泊著一面黝黑古老的湖,湖對岸,一頭怪物從石灰岩洞伸出濕淋淋的嘴,注視他倆的照明燈,目盲,眼瞳慘白如蜘蛛卵。牠俯首貼近水面,像要捕捉無緣得見的氣味;蹲伏著,牠體態蒼白、赤|裸、透明,潔白骨骼往身後石堆投下暗影;牠有胃腸,有跳動的心,腦袋彷若搏動在晦暗不明的玻璃鐘罩裡;牠的頭顱左搖右擺,送出一聲低沉的嗚咽後,轉身,蹣跚走遠,無聲無息地,跨大步向暗黑邁進。
所以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
這是哪裡啊,爸爸?

他醒來,聽見遠處的雷聲,於是起身坐定。四周盡是幽微的天光,抖顫著,未知所從來,相互折射於飄移的煙塵雨。他拉低蓋覆兩人的防雨布,久久躺著,側耳聆聽。若淋濕了,他們沒火可烘乾;若淋濕了,恐怕只得這麼死去。
什麼好東西?
放晴後,他們下坡找購物車,拉開防雨布,取出毯子和夜裡用得著的東西,再回到山上,在岩塊下方的乾地紮營。男人坐著,雙手環抱孩子,試圖為他取暖。兩人裹著毛毯,看無以名狀的黑暗前來將他們覆蓋。夜的襲擊,使城的灰濛形體如幽魂隱沒,他點燃小燈,放在風吹不到的地方。兩人往外走到路上,他牽起孩子的手,向山頂走,那是路的盡頭,可以向南遠望漸趨黯淡的郊野,可以佇立風中,裹著毛毯,探尋營火或光照的信息。但什麼都沒有。山壁邊,安在岩塊中的燈火只是光的微塵;過了一會兒,他們往回走。周遭一切太潮濕,沒辦法生火。吃過冰涼的簡陋餐點,他倆在寢具上躺下,燈放中間。他把孩子的書帶來了,但孩子累得無法聽故事,只說:可以等我睡著再熄燈嗎?可以,當然可以。
日復一日跋涉燒灼過的土地。孩子找來幾根蠟筆,給口罩塗上尖牙,其後繼續蹣跚行走,並不埋怨什麼。購物車有只前輪不穩,但能怎麼辦呢,沒有辦法。眼前萬事成灰,卻生不起一把火;夜晚既長,且黑,且寒冷,更勝他倆見識過的一切。嚴寒幾可碎石,或者奪命;他懷抱著、緊貼打顫哆嗦的孩子,黑暗中點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
橫越那片灰白的荒野花了他們兩天時間。荒野另一頭,一條大路順著山巔走,山裡,四處都有荒蕪林地傾頹衰敗。下雪了,孩子說。他望向天空,一片暗灰的雪花飄落;他伸手捉住,看雪在手裡融化,消逝如基督教世界裡,最後一位慷慨的東道主。
爸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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