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長路

作者:戈馬克.麥卡錫
長路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2

2

他蹲下舀起一把石頭嗅嗅,又劈哩啪啦放下。有像彈珠推磨得圓潤光滑,也有像菱形石條印帶紋理;烏黑圓盤石及磨光的石英塊都教河面水霧襯得閃閃發亮。孩子朝前走,蹲下捧起青黑的河水。
車頂上有扇天窗,他蹲低身體走過去;天窗頂蓋不見了,車廂傳出受潮夾板的氣味,以及他再熟悉不過的酸味。他的後褲袋塞了本雜誌,他拿來撕下幾頁,揉成一團,取打火機點燃,丟進黝暗的車廂。隱約聽見嘶嘶唆唆的聲音。他搧去火煙,往車廂裡看,落在地上的星火似將續燃許久;他舉手遮擋小火發散的光芒,遮對了,便幾乎可見車廂底邊。一車的屍體;以各樣姿態躺臥在那裡,乾癟、皺縮的,套著腐壞的衣裳。燃燒的小紙球漸漸收束為一縷冷焰,熄滅時刻,藉白光閃出幽微的圖樣,像一朵花的形狀,一蕊消熔的玫瑰。其後又是魆黑。
夢裡她病了,由他來照護。夢的場景雖似獻祭,他卻有不同的詮釋。他並未照料她,她在黑暗中孤獨死去;再沒有夢了,再沒有清醒的時空,再沒有故事可說。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
不是。
孩子聞聞那野菇,咬一口嚼了嚼,望向父親,說:這還滿好吃的。

他們見那人步履蹣跚走在前面,微微拖拉著一條腿,三不五時停下腳步,駝著背,神情茫然地站著,直到重新邁步上路。
先瞧一瞧,孩子說。
我為什麼會做恐怖的夢?

你說過你不會這樣做的喔,孩子說。
不行,我們幫不了他;沒什麼可為他做的了。
我有一隻企鵝,上發條以後腳會搖搖擺擺地走,手會上下拍動。我們在舊家,根本沒人幫它上發條,它就突然跑出來,真的很恐怖。
別再說了。
我知道。
橋拱下是水勢湍急的險灘,兩人在道路迴彎處便聽見急流水聲。一陣風吹落山谷,他倆緊拉住覆在身上的防雨布四角,推著購物車上了橋。穿過橋的鋼鐵結構便看見河面;急流低處,一座鐵軌橋擱在石灰岩墩柱上;伸出河面的柱體因漲潮水浸染而變色,疾風吹堆焦黑的樹枝、樹幹,阻塞了河道彎處。
那些人在河對岸喊他;衣衫襤褸的神祇披掛著破布,無精打采散列在荒原上。饒富礦質的海水蒸乾了,他跋涉枯涸的海底,地表龜裂破碎猶如瓷盤落地。聚結的沙土上,野火蔓燒成徑;遠方有人影隱匿。他醒過來,仰躺在暗夜裡。
路上沒有狂熱的宗教領袖;他們離開了,我被留下,整個世界也被他們帶走。我的疑問是:「永不可能」和「從未發生」有什麼不同?
將晚,在一棟廢棄的屋子,孩子還睡著,他坐在撲灰的窗邊,就灰茫的光線,讀一份舊報紙。詭異的新聞,不思議的關懷:櫻草花在晨間八點閉合。他看孩子睡。做得到嗎?那一刻來臨時,你能不能做到?
我們不是最早經過這裡的,所以大概什麼都沒了。
走出降雪區花了四天時間;然而即便在雪線之下,幾個道路迴彎處仍出現斑斑白雪;流自內陸的雪水淌得路面又黑又濕。兩人沿巨壑溝緣步出雪線,遠低處,一道河隱匿黑暗中,他倆駐足傾聽。

什麼是羊肚菌?
是什麼啊,爸爸?
好吃嗎?
深夜,他抽抽噎噎醒來,男人攬抱住他;噓,噓,沒事了。
羊肚菌,是羊肚菌。
一陣子是多久?

不知道。

我們從這邊過橋,離這裡大概八哩遠;這是河,向東流;我們循山脈東坡沿路走到這;這是我們走的路,圖上畫黑線的地方,就是州內公路。
你知道我說什麼,爸爸。
不是那兒,來這邊。
有列單薄和-圖-書漆黑的樹攀在崖沿,峽谷對岸的高石虛顯得氣勢懾人。河的聲響遠逝了,又返折回來;冷風從低地向高處吹;他們走一整天才到河邊。
他脫開拉鍊,大衣落到砂礫堆上,孩子起身,兩人卸光衣物走進水裡,面色慘白,渾身哆嗦個不停。孩子單薄,心跳幾乎讓冷水封停;他把頭潛進水中,擡起來大口喘氣,轉身站定,然後拍打臂膀。
兩人抖顫著穿衣,然後爬上小徑往河川上游走,順著岩塊攀登河面窮盡處;孩子跨踏最後一層岩階的時候,他扶了孩子一把。水面在崖壁邊緣稍稍縮限,就直接奔落崖底水塘;眼前是完整的河面,他依傍男人的臂膀。

好,我去拿。
滿遠的。
會受傷;掉落的路程很長。
冷,水好冰。
我可以看地圖嗎?
可以吃嗎?
因為以前歸州政府管;以前都說州政府。
真可怕。
不知道。
孩子不停扯拉他的外套:爸爸。
但他們依然遇上橫倒路面的樹,只得清空購物車,把家當送到樹幹對邊,再重新裝填起來。孩子找到遺忘多時的玩具,決定留一輛黃卡車在手邊,一路停在包蓋推車的防雨布上面。
他們拔光地上的羊肚菌,讓怪模怪樣的小草菇堆在孩子衣帽兜裡,踱回大路,找回購物車,然後到瀑布奔落的水塘邊紮營,洗淨草菇上的塵土放進鍋裡浸泡。生完火,天都黑了;他枕著樹幹切一把草菇,丟進煎鍋,與罐裝青豆裡肥滋滋的豬肉末一起安在火上燉煮。孩子看著他,說:這是個好地方哪,爸爸。
瀑布近乎奔落水塘正中央,接合處,水漩攪拌猶如灰白奶霜。他倆並肩站著,騰越水的嘈雜聲對彼此吶喊。

準備好了?
可以,你吃吃看。
不安全。
最初幾年,道路上難民充斥,一個個穿裹在層層衣物裡。他們戴面具和護目鏡,披掛著破布坐在馬路邊,貌似受傷的飛行員。單輪推車堆滿劣質品,人人拖拉著四輪車或購物車,腦殼下,閃爍著發光的眼睛。失卻信念的軀殼沿公路蹣跚行走,猶如流徙於蠻荒之地。萬物弱點終被突顯,古老而煩擾的爭議消化為虛空與黑夜。最終一件保有尊嚴的情物,就此毀滅,消解。顧盼四周,永遠,是很長一段時間;然他心裡明白的,孩子與他同樣清楚:永遠,是連一刻也不存續。
會是誰呢,孩子說。
我們不能留在這裡,他說。氣候一天冷過一天,而瀑布太具吸引力,對我們如此,對其他人也是;我們不能預知來的是誰,也聽不見他們的腳步聲,這裡太不安全。
我們可以多留一天。
孩子點點頭,舉袖口擦擦鼻子後,背上小包,男人摺好地圖片,便起身,領孩子穿越樹的遮攔,回到大路邊。

但公路還在這。
他再轉醒時,天色依舊陰黑,然雨勢已停,谷底冒出茫茫的火光。他起身沿山脊走,乍見一片火霧蔓延數哩遠;他蹲下來細看,能夠嗅聞到煙味,於是沾濕指頭正對向風。他立身往回走,防雨篷裡透出燈火,是孩子醒了;漆黑中,雨篷透藍單薄的形體看似浮世邊緣終極冒險的指定地。無可理喻;就讓它無可理喻吧。
不曉得;不過都沒事了,我去添柴火,你繼續睡。

一種蘑菇。
好吧。

瀑布在我頂上嗎,孩子呼喊道。
走入樹林,天光已漸黯淡,他倆沿河上游夾岸的平灘走,穿梭萎枯巨木之間。這是繁茂的南方林,過和圖書去藏過八角蓮、梅笠草,還有人蔘,而今杜鵑花木歪曲錯結,面目焦黑。他停下腳步,地物和煙塵裡藏著什麼東西,他屈身掃拾,看見皺縮、乾屬的一小叢,摘下一朵嗅聞氣味,然後沿邊咬一塊嚼了嚼。

橋現身於腳下視線能及之處,一輛聯結車攔腰對折,車身橫亙橋面,兩端衝入橋側彎曲的鐵柵欄。又下起雨,雨水滴滴答答輕落在防雨布上,他倆靜立,從塑膠布下燦藍的暗影中向外窺望。
不知道,大概很久。不可能把路連根拔走,所以暫時不會有問題。
早晨他走出防雨篷,循環河小徑走向下游。孩子說得對,這是好地方,所以他要探尋其他訪客蹤影。什麼都沒找到。站著看水流拐彎奔入潭淵,在淵裡捲曲打旋,他撿一顆白石投水,白石轉瞬消失如遭水吞食。他曾像這樣臨河站立,看鱒魚在水潭深底閃現,茶色潭水裡不見魚身,除非魚為取食,騰翻側背,從黑暗深處反射日光,像岩洞裡閃爍的鋒芒。
怎麼辦,爸爸?
他們蹲在路中間吃冷飯配冷豆子,都是幾天前煮的,已經微微發酵。找不到能隱蔽生火的地點;夜裡暗黑陰冷,他倆在發臭的被褥下依偎著睡。他緊抱孩子,那麼清瘦的身體;我的心肝,我的寶貝。然他知道,即便自己能做稱職的父親,情勢仍或如她所料:孩子,終究存立在他、與死神之間。
好。
暗黑隱匿了月。如今,夜微微抹淡魆黑;向曉,遭流放的太陽環地球運轉,像憂傷的母親手裡捧著燈。
根本進不去。
我們得繼續移動,持續向南走。
他耳朵貼住拖車車身,手心大力拍擊車身金屬板;聽來是空的,他說,或許能從車頂爬進去,說不定早有人在頂邊挖了洞。
我們不能幫幫他嗎?

他被雷電擊中了。
我在跟你說話啊。
一整天都在掙扎著走下分水嶺的南向坡。積雪深的地方,購物車完全推不動,他得邊開路,邊單手把車拖在身後。深山裡找不到做雪橇的材料,既沒古舊金屬標誌板,也沒錫片房頂蓋。包腳的麻布袋全被雪浸透,成天都覺又冷又濕;他若倚著購物車喘氣,孩子便停在一邊等。山頂傳出尖利的爆炸聲,然後又一聲;是樹倒了,他說,沒關係。孩子望向路邊枯木。沒關係,男人說,樹是遲早要倒的,但不會落在我們身上。
對,還會在這一陣子。
深溝。這是一道深溝。
不會了。
發生什麼事?
好吧。
冷嗎?
什麼?
好吧,那我們在河邊另找一個據點。


他將開水倒回平底鍋,取孩子的茶杯分一點可可亞進自己的杯子,才把茶杯還回去。

聯結車在橋上停了幾年,輪胎盡洩了氣,癱軟在鋼圈底下;車體正面猛撞橋側欄杆,後方的拖車被削去了頂盤,前端衝擠牽引車駕駛艙背側,後端擺甩出去,不但碰彎了對側欄杆,且有幾呎車身吊懸在峽谷上空。他想推購物車鑽進拖車底,但把手卡住了進不去,必得把推車放倒了滑移過去。於是他先讓購物車披防雨布停立雨中,兩人劈開腳搖搖擺擺走進拖車底。他放孩子蜷臥乾地上,自己踏上儲油槽,抹抹窗玻璃上的雨水探看駕駛艙,然後爬下油槽,伸手開艙門潛了進去,在身後把門帶上。他坐下環顧四周,座椅背後有床老舊的寵物睡毯,地上有紙屑,儀表板下方,置物箱開著,裡頭空無一物。他穿過椅座間隙向後爬,床板架載一塊陰濕睡墊,小冰箱門沒關,摺疊桌收疊著,過期雜誌散落地板。他依序檢視掛置車頂的夾板櫃,櫃裡全是空的;床板下有抽屜,他一個個拉開來,掃和圖書視抽屜裡的垃圾,然後往前爬回駕駛艙,坐進駕駛座,透過窗面上輕緩匯流的雨水,往外望向橋下的河流。雨輕擊金屬艙頂,步履舒緩的暗夜向萬物降臨。
沒了。
當晚他們睡在聯結車裡;隔日清早雨停了,兩人清空購物車,把所有家當從車底運到對邊,重新裝入購物車。前方約一百呎處有輪胎燒過的痕跡,留下焦黑殘骸。他站著回望拖車;你覺得裡頭有什麼東西,他說。
他一直帶著皮夾,帶到皮夾尖角將褲袋磨出一個洞。一天,他坐在路邊,掏出皮夾檢視裡頭的東西:一點錢,幾張信用卡,駕照,妻子的相片。他像賭撲克牌一般,把東西全攤在路面,因汗濕而發黑的皮件扔進樹林,然後坐下來抓著相片,最後,同樣留在路邊,起身,兩人繼續行走。

沒事;我們跟著他走,觀察一下。

空氣愈來愈稀薄,他相信山頂不遠了,也許明天就能到達,然而明天來了又走。不下雪了,但路上的積雪有六吋厚,推車上坡成了費勁的工作;他覺得或許得丟下購物車。沒了推車,兩個人能背多少東西?他立定望向荒蕪的山坡。煙塵飄落積雪,雪地轉白為黑。

我們可以繞過去麼?孩子說。

每一次拐彎都錯覺隘口就在眼前。一晚,他止步環顧周圍,認出了所在的地點。他鬆開大衣領,放下連衣帽,站定了側耳傾聽;風在枯黑的鐵杉木間流盪,空寂的停車坪在崖頂看臺上。孩子站他身邊,位置正是許久前某年冬天,他與他父親站立的地點。爸爸,這是什麼呀,孩子說。

他就要死了,我們不能分東西給他,要不我們也會死。
不行,我們幫不了他。

早晨,他仰躺著,看燕子在橋底一角用土灰築的巢,然後望向孩子,但孩子別過身去,靜臥著注視流水。
路旁小溪結了冰,他倆在溪對岸的臺地上安營。河冰上,疾風吹颳煙塵;冰是黑的,小溪看似一脈玄武岩蜿蜒過樹林。他們到較不潮濕的北向坡撿拾柴火,把樹整棵推倒,拖回營地,生起火,鋪妥防雨布,濕衣服晾在立桿上冒氣、發臭;兩個人裸身裹在被單裡坐著,男人舉孩子雙腳安在自己肚皮上,給它們取暖。
沒事了。
我們能幫幫他嗎?爸爸?

兩人回頭到大路上紮營。隔日清晨再上路,碎石地已冷卻下來,但附近又有幾條燒熔成瀝青漿的小徑倏地現身。他蹲下審視路面;夜裡有人奔出樹林在燒熔的道路上行走。
他們總有辦法的。
入夜,大火發散幽晦且青黃的光;路邊溝裡,滯靜的死水因填塞廢料而發黑;山麓隱沒不現。兩人循水泥橋過河,水裡,團團煙灰混泥漿慢騰騰流淌,挾著成炭的木塊。他們終究止住步伐,轉身回橋下紮營。
那你什麼時候才願開口跟我說話?
你一定想下水。
可以嗎?
他脫下大衣橫蓋在購物車上,踏著牽引車擋泥板登上引擎蓋,再往上爬過擋風玻璃到駕駛艙頂。他停下來,轉身俯望河谷,腳底踩著濕滑的金屬板;他低頭看看孩子,孩子帶著憂慮的神情。他回轉過身,伸手攫住拖車車頂,慢慢把身體向上拉擡;他能做的就這麼多了,好在體重已減輕不少。一條腿跨上車頂邊後,他掛在那裡休息一會兒,再把自己整個擡拉上去,打了個滾坐起來。

穿越度假村廢墟,走上南向道路,沿坡,焚毀的林木綿延數哩;他沒想到雪下得這麼早。沿途不見人跡,四處不見生氣。大火熏黑的熊形巨石兀立草木稀和_圖_書疏的山坡;他凝佇石橋上,其下,流水低吟著匯入塘坳,緩緩漩個圈造出濛灰水沫。他曾在這裡看鱒魚隨水流擺動,循礫石河床追索魚群的曼妙暗影。他倆持續向前,孩子循他的腳步蹣跼行進,他屈身傾向購物車,順Z形山路迂迴上坡。山區高處仍有篝火燃燒,深夜,煤灰落塵間透見深橘色火光。天愈來愈冷,他們生營火整夜漫燒,清早啟程還在身後遺下未燃盡的火堆。他拿麻布袋包覆兩人雙腳,用軟繩繫緊;目前積雪僅有幾吋深,他心裡明白,雪再堆深,他倆便得丟下購物車。眼下前行已不輕鬆,他經常停下腳步休息,舉步維艱行進到路邊,背對孩子,兩手扶膝彎腰而立,咳嗽,起身後淚流滿面,灰濛雪地餘留幽微的血霧。
對,瞧一瞧。

我做噩夢了。
清晨醒來,柴火已燒盡成炭;他走向大路,萬物燦亮,彷如失落的陽光終回大地,染橘的雪地有微光閃爍。高處,山脊如火絨,森林大火映暗鬱天色沿路漫燒,華美閃亮猶如北極光。天寒如此,他卻駐足良久;眼前景色觸動他遺忘許久的知覺。拿筆記述吧,或誦經祝禱,記住這個時刻。

他轉身游到水落處,教落水拍擊他的身體;孩子立在塘中,水深及腰,抱著肩膀一上一下地跳。男人回頭領他,扶他在水上漂,孩子劈剁著水面大聲喘氣;不錯啊,男人說,你做得不錯。
吃完小草菇混青豆,他倆喝了茶,又拿水梨罐頭做甜點。火生在岩層邊,岩層遮護著火;他把防雨布綁在身後反射火的溫熱,一方避難所裡,兩人暖烘烘坐著,他講故事給孩子聽。他憑印象講述關乎勇敢與正義的古老故事,到孩子在毯下睡著才停止;添了柴火之後,他躺平飽暖的身軀,聽落水在暗闃殘敗的林木中,持續低沉的轟鳴。
天更冷了,高地裡萬物靜寂。大路上濃濃飄浮著燃煙的氣息。他在雪地上推購物車前進,一天數哩,無從得知山頂的距離。他倆吃得儉省,所以無時不在挨餓。他停步眺望整片郊土,低遠處有條河。他倆究竟走了多遠?
破曉時分,有人在人行道上呆坐,布衣下,半燒灼的軀體冒著煙,像殉教自殺未遂;旁人會對他們伸出援手。一年之內,山脊線冒出熊熊烈火,人間充滿錯亂的歌頌。橫遭謀殺的人尖聲吶喊;清晨,死者沿大路釘掛在木樁上。他們做錯了什麼?他這麼想,窮塵世之過往,受罰的恐怕比犯罪的更多,想完卻不覺得好過。
為什麼叫州內公路?
他倆倚附一方巨石紮營,他取桿子撐防雨布,造了一篷避難所。生火後,兩人拖過一大束斷枝來支應當夜的柴火。他們撿枯死的鐵杉枝鋪疊在雪上,裹著毯子正對營火坐下,喝完最後一份幾週前搜刮來的可可亞。又下雪了,輕軟雪花自濃黑夜色散落;他在靜好的暖意中瞌睡,孩子懷抱柴火的身影敷蓋於他,他注視著,孩子餵養那火焰。神派的火龍,引點點星火向上飛衝,然後迫散於杳無星辰的夜空。臨終遺言並非全真,一如此刻不踏實的幸福並不虛無。
我也不確定;這是個好問題。

夢裡比我講的還恐怖。
拿什麼挖洞?
是你自己說的,小信不守,就會背大信。
他倆跟著那人走上好一段,但依那人的腳程,一整天都要浪費掉了;最後,那人在路上坐下,沒再爬起來。孩子緊抓著父親的外衣,兩人不發一語。那人灼傷的程度一如廣漠大地,衣物燒得又焦又黑,一隻眼睛傷到睜不開,髮絲如煙灰製的假髮,沾滿了虱卵覆在頭殼上。父子倆經過時,那人低下頭,m.hetubook.com•com像做錯了什麼;他的鞋上繞著鐵絲,裹一層瀝青,他坐著一聲不吭,纏包破布的身軀委曲向前。孩子不住回頭看,輕聲問:爸爸,他怎麼了?

是嗎?
吃吃看啊。

來吧。
我知道,夢真的很恐怖。

我得時時盯著你,孩子說。
掉下去會死嗎?
真的好遠喔。
那晚他倆在山脊上的樹林紮營,俯瞰袤廣的山區平原一路向南延展。依著岩塊,他生起炊火,兩人煮食最後一把羊肚菌和一盅菠菜罐頭。夜裡,風暴在山麓上空爆發,劈哩啪啦、嗡嗡隆隆的聲響開始對地面轟炸,裸禿蒼灰的大地,乘雷電夾帶的隱匿火光,在暗夜中忽隱忽現。孩子緊倚著他;待一切過去,冰雹先造一陣短暫喧鬧,才有遲滯陰冷的雨。
是。
現在沒有州政府了?

我看不行,恐怕要從底下鑽過去,得把購物車清空。
他們將購物車留在停車場,徒步穿越林地。流水遞送陰沉的轟隆聲,是一簾瀑布翻落高突岩塊,循水霧織的灰幕下墜八十呎,掉入低地水塘。他倆嗅聞到水,也知覺水挾的寒涼;濡濕的鵝卵石鋪散河岸。他靜立著注視孩子;哇嗚!孩子發出呼聲,目不轉睛望著瀑布。

想不想下水?

歲末了,他幾乎無能測知現下是哪個月份。他認為目前的存糧足供他倆翻越山嶺,但實際情況誰也無法確知。穿越分水嶺的隘口有五千呎長,屆時天候勢必非常寒冷。他說過,一旦進入沿海區,凡事迎刃而解,然而,夜裡轉醒,他了悟這想法既空洞也不切實際;他倆很可能困死山中,這也許就是最後的結果。

河不是向南流嗎?
我們什麼也不能做。
隔天,他倆整日走在飄流的火塵霧裡;窪地中,塵煙落地如靄氣,纖瘦焦黑的林木,在坡地上焚燒如異教禱燭。向晚,兩人途經烈火燒灼過的道路,碎石地猶溫熱著,略往前走則漸鬆軟如土,石縫間,熱黑軟膠吸吻兩人的鞋,一跨步便在腳下延展成薄細的條帶。他們停下腳步;得等一等,他說。


我知道。
不過汽車跟卡車不會再出現了。

清早繼續奮勉向前。天很冷,午後又開始落雪,於是他們提早紮營,在防雨布搭的斜頂篷下蹲著,看雪飄落在營火上。到隔日清晨,地上積了幾吋新雪,但天不下雪了,四周寧靜得只聽見心跳聲。他往舊炭堆上新柴,搧動餘燼讓火再燃燒起來,然後拖著腳步繞過雪堆,去把購物車扒找出來。他翻揀了罐頭之後走回來,兩人坐在火邊吃罐裝醃腸配最後幾片餅乾;從背包口袋他找到最後半包可可亞,沖了給孩子喝,自己倒一杯熱開水,坐下沿杯緣吹涼。
石油公司印的公路圖已經破破爛爛,原先用膠帶黏在一起,現在一片片散開,紙片一角用蠟筆標號,方便重新組合起來。他檢閱頹爛的紙片,攤平合適標定他倆位置那幾片。
我知道;我不會了。
你想說就說。
孩子不語。
要告訴你夢到什麼嗎?
不知道;又會有誰呢?
兩人繼續前行,孩子沿路哭泣;他不住回頭看。走到山腳,男人止步看著孩子,又回望身後的道路:灼傷那人翻倒在路上,由這距離看去,根本辨不出倒地的是什麼東西。很遺憾,但我們沒辦法給他什麼,沒辦法幫他,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但我倆愛莫能助,你懂,對嗎?孩子俯首站著,點了點頭。此後兩人持續向前走,他再也沒回頭。
孩子先不作聲,其後又開口說:發條根本沒在動。
我就是知道。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