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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

作者:戈馬克.麥卡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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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求求你。

什麼聲音?

你要是以為我不會殺你,那你就錯了。但我寧可拖你走個一哩路就放過你,我倆只要有個好的開始就夠;屆時你找不到我們,連我們走哪條路都不知道。
你會想念他們嗎?
爸,我們會否極泰來對嗎?
很多嗎?
懂。
沒事,沒什麼事;你睡吧。
但願別人真的找不到。
林木間他看到森林中有條截線,以為是水道或穿林小徑,結果兩人穿踏蔓草跑上一條老舊的車道,煙塵堆間暴現一塊塊斷裂的碎石鋪面。他把孩子拉倒,兩個人伏在車道邊坡下豎耳細聽,大口喘著氣。他們聽柴油引擎在路上走,天曉得它靠什麼運轉;他提身張望,恰見貨車頂沿路滑移,幾個男人站在圍鐵桿的拖板上,其中有人托著來福槍。貨車開過,濃黑的柴油煙旋入樹林;馬達聲挺有力,像迷了路悠晃著,之後戛然停止。
林木間,兩人碰上一座老舊鐵橋,橋下,道路盡處與溪流盡處相交;他開始嗆咳,卻因換不過氣而咳不出聲。他衝下車道轉入樹林,回過身立定喘息,嘗試諦聽動靜,但聽不到一點聲音。他苦撐著多跑半哩,終於跪倒,在煙塵落葉間卸下孩子,抹開他臉上的血污,攬抱住他;沒事了,他說,我們沒事了。
他倆整日踱在綿長、焦黑大路上,僅午後歇腳,由所剩無多的存糧中,節制地揀東西吃。孩子從背包取出玩具卡車,撿小棍在煙塵地上勾出路形,緩緩驅車上路,口裡造著車聲。天幾乎是暖的,兩人睡躺在落葉上,背包墊在頭下。
我懂,但你得忍著。

可是我真的這麼想。

我想你是個孬種。
我一個人撐不下去。
去哪?
他把口罩拉過頭頂脫下,抓在手裡站著。
我怕。
不用了,我不會聽你;我做不到。
孩子把鏡筒交回去,他重調焦距。極致淡薄的煙跡。有,他說,我看見了。
孩子坐著左搖右晃,男人看住他,怕他倒在火裡。他在沙中踢兩個洞讓孩子睡下,一個撐托肩膀,一個撐托臀部,然後坐下摟住孩子,迎火翻撥、烘烤孩子髮絲,像古老的膏油禮。就這樣吧,召喚規矩與形式;一無所有時候,平空構造儀典,然後倚靠它生活下去。
叫你不要回頭。
到白日勉強派出一絲光亮,他在林葉間將孩子放倒,端坐著審視林木;再明亮些,他起身向外走,在露天棲所外圍繞切一周,欲探察動靜,卻一無所獲,除卻兩人在煙塵裡落下些微蹤跡。他回頭接孩子;該走了,他說。孩子垂著頭坐,神色木然,髮間的穢物已凝乾,頰上的污痕條條抹抹。跟我說說話,他說;但孩子不肯。
我愛看什麼就看什麼。
他沒回話。那人體型高大卻身手矯健,一撲身攫住孩子在地上打個滾,再站起來,孩子抵在胸口,刀架在孩子喉頭;男人臥倒隨他翻滾一圈,兩手握槍平架膝上,從六呎外瞄準射擊,那人隨即後仰倒地,鮮血自額前彈孔汩汩冒出,孩子躺在他膝邊,木然毫無表情可言。他把槍塞回腰間,背包甩在肩上,抱起孩子掉轉面向,將他高舉過頭安上肩膀,開始沿老車道死命奔跑;他抓孩子膝蓋,孩子緊抓他額頭,披戴血污,靜若木石。
是啊,會否極泰來。
如果是壞人怎麼辦?
貨車靠什麼發動?
你怎麼想。
跟我走。
拜託。
我們有個人受傷了,可以勞煩你看一下。
建築物後面。
不會,我們不殺牠。
瘋言瘋語。
有,有子彈。
孩子雙手抱著頭頂坐,從雙臂之間的空隙注視這一切。
胡扯。你們吃什麼?
帶我去,孩子說,表情像要大哭一場。
他頭頂覆毛毯坐著,過了一會兒擡起頭;我們還是好人嗎?他說。
我們永遠是好人。
那是你的看法。


好。
沒錯,但你聽不到。
睡吧。
側耳細聽,遠處傳來狗叫聲。他回身望向漸趨昏暗的小城;是狗,他說。
你這是想幹麼?
對,我們是神的使者。
你得開口跟我說話。
你要去哪?
我去拉屎。
對。
我沒問你要不要拿槍。快拿去。
搭貨車那夥人在路上紮了營,生一團火;炭黑木塊混煙灰、白骨,卡進焦融的柏油路。他蹲下,手伸在柏油路上方,路面輕散微溫;他起身望向大路和圖書,帶孩子走回樹林。
對。
不行,你在這等。
對。
會啊,我會。
他後扳扳機,舉槍正對那人,那人一手露在身體側邊,污黑皺爛的口罩隨呼吸一縮一鼓。
不是要泡澡。

對。他看看孩子;你不會開槍,他說。
他盤坐沙堆點數背包內容物:望遠鏡,半品脫罐裝汽油幾近全滿,瓶裝水,一把鐵鉗,兩根湯匙。他把東西全擺出來排成一列,有五瓶小罐頭。他選一罐醃腸、一罐玉米,拿小型軍用開罐器打開放在火邊,兩人坐著看罐面標籤熏黑、捲曲。玉米一冒氣,他拿鐵鉗把兩瓶罐頭夾開,父子倆握湯匙橫在罐上慢慢吃,孩子已不住點頭瞌睡。
他沉下身子,手安在頭頂上;天啊,他說。他們聽大車喀喀作聲、噗噗震動,到停止運轉;其後僅剩一片寂靜。他握著槍,卻不記得曾從腰間掏槍。他們聽那幫人說話,然後鬆開車門閂,拉起車頂篷;他一手環抱孩子坐著,噓,他說,噓。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卡車重新上路,遲緩挪動如船,發出嗚隆隆、吱吱喀喀的聲音。除卻推車,一幫人想不出其他發動貨車的方法,但在斜坡上,也推不出足供發動的車速;幾分鐘過去,大車噗噗作響、震動搖晃,再度停了下來。他再擡頭看,二十餘呎外,一人拆著褲帶穿踏雜草走來;兩人嚇僵了。

他沿林地走回稍早安置購物車的地點,購物車還在,卻遭洗劫一空。殘餘的東西散落林葉間,包括孩子的書和玩具,他的舊鞋和破衣裳。他扶起購物車,把孩子的東西放進去,先推到大路上,再轉身回來。現場空無一物,敗葉中,凝乾的血跡色相暗沉,孩子的背包已不見蹤影。再回來,他看見成堆的白骨硬皮疊落一處,壓在石頭堆底下;一攤內臟。他拿鞋尖推散骨堆,看來白骨烹煮過,衣物已一件不剩。暗夜又再降臨,天候已經轉冷,他回頭走到孩子停駐的地方,跪下將孩子手臂繞在自己身上,緊緊擁抱他。
他把背包甩在肩上,兩人在斷碎的蕨葉叢中狂奔,孩子嚇壞了。快跑,他低聲說,快點跑。他回頭看,貨車隆隆駛入眼簾,幾個男人站在拖板上向外望。孩子摔跤,他拉起來;沒關係,他說,快走。
爸,怎麼了?
一切都帶著潮濕、腐敗的氣味。樓上第一個房間躺一具枯槁的屍體,裹屍布拉到頸邊,腐化未盡的髮絲散在枕上。他扣抓著毛毯下緣將毯子扯下床,抖了抖夾抱在臂下,然後一一檢視五斗櫃、壁櫥,然而除卻一套夏裝穿在鐵絲架上,房裡空無一物。走下樓,天要黑了,他牽起孩子的手,兩人穿過前門重回市街。
我看到煙,他說。

走上山頂之後,他轉身審視背後的小城。黑夜疾速降臨,四周晦暗且冰冷。他在孩子肩上披兩件西裝外套,外衣全遮掩過去。
他不知那幫人怎麼開動貨車,也不知他們會隱身埋伏多久。背袋下肩,他坐下打開行囊;得吃點東西,他說,你餓嗎?
山脊巔上,他交疊雙腿席坐落葉堆,舉望遠鏡掃視腳下溪谷。景物凝靜如畫,依序鋪洩溪流形體、一座磨坊深色磚砌、石板屋頂,老舊木水塔以鐵圈箍緊。杳無煙跡,亦無生息動靜。他放下鏡筒,坐著以肉眼觀望。
壞事不會落在我們頭上。
我不知道。
拜託你,爸爸。
我覺得我們應該繞過去看看;只是要小心。如果是公社,他們會設柵欄;也可能只是路上的難民。
你記得他們嗎?
是啊,我們還是好人。
清早,孩子一句話也沒有;打包完畢、預備上路時候,他回看營地說,她走了對不對?而他回答,對,她走了。

因為死亡已經降臨,所以沒什麼好說了。
他相信自己必定看漏了什麼,但什麼也沒有。食品賣場的過道上,他倆一路踢著垃圾走;古舊包裝材,紙料,陳年灰垢。他逛遍貨架尋找維他命;打開可供人進出的大型冷藏庫,腐屍的酸臭氣自黑暗中傾洩而出,他隨即將門帶上。父子倆佇立街頭,他注視灰濛的天空,兩人一呼氣便化成薄霧。孩子累了,男人牽起他的手;多逛一下,他說,我們得繼續找。
因為我們是神的使者。

他驚醒,轉身側躺著細聽,然後慢慢擡起頭,槍握在手裡。他低頭看孩子,再回看大路,一幫人形影已闖入視線;我的天,他輕聲說。他伸手搖醒孩子,同時緊盯路面;那夥人拖腳在煙塵裡走,頂上覆著帽兜,來回左右巡看,其中幾個戴防毒面具,一個穿抗菌衣,全身又髒又黑。他們晃盪著,手裡拄的杖是截段的水管,沿路乾咳;他聽見和*圖*書來人身後的大路傳來聲響,像柴油貨車的聲音。快,他壓低嗓子,快點。他把槍塞掛腰間,拽起孩子的手,拖購物車穿越森林,放倒在不顯眼的地點。孩子嚇得動彈不得,他把孩子拉到自己身邊;沒事,他說,得跑一段,不要回頭看,快來。
答應什麼?我早該動手的,膛裡還有三顆子彈的時候就該動手,現在只剩兩顆了,我真蠢。這一路我們一起走過,我一步步被帶到這裡,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受夠了,甚至想過不要告訴你,說不定不說最好。你有兩發子彈又怎樣?你保不了我們,你說你願為我倆送死,但那有什麼好處?若不是為你,我會把他一塊帶走,你曉得我說得出就做得到,那才是正確的抉擇。
被別人找到怎麼辦?
兩人睡進停在高架橋底的汽車,全身堆滿西裝外套與毛毯。暗闃的夜,建物窗格不時閃出些微火光。高樓盡屬黑暗,藉高樓藏身不但得提水上樓,也容易暴露行蹤;而那些人能吃什麼?天曉得。他倆裹著外套探看窗外;那些人是誰啊,爸爸?我不知道。
哪裡來的狗?

你們根本沒東西吃。跟我走。
爸,我真的好餓。
看天的面子,小姐;你要我怎麼跟他說?
他又往樹林跑了兩趟,將成把木柴、樹枝拖到橋邊,推擋在一旁。特定距離內,他看得見火光,但從對側大路應該看不見他們。他看出橋下是灘靜黑死水,夾在石頭堆中間,灘緣結冰圈成歪斜的面。他兀立橋面,塞堆最後一疊柴火,火光中,呼氣化為白煙。
我哪都不去。
不知道。
活過來了?她說。
死了。
怎麼辦,爸爸?
我不知道。

哪裡來的?
還是不能說;說了不好。

你要上哪去?外面什麼都看不見。
我幫不了你。
得冒點險;我們要找東西吃。
沒錯。
我不清楚你看來怎樣。
我愈早去,愈早回來,到時把火生起來你就不怕了。不許躺下,你一躺下就會睡著,要我喊你,你不回話,我就找不到你了,懂嗎?
那別撐了,我幫不了你。都說女人做夢,會夢見自己照護的人涉險;男人做夢,夢見自己涉險;我什麼夢都不做。你說你撐不下去?那別撐了,就到這裡;我受不了自己一心出軌已經很久。你說你要選邊站,但根本沒邊可選。我的心早在他出生當晚就被剝除了,所以別向我乞憐,我沒有哀戚之心。說不定你能過得好,我不太相信,但天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有件事我能確定,你不可能只為自己好好活下去;我早知你是如此,要不根本不會陪你走到這裡。一個人要是沒人做伴,就該給自己湊一隻大抵過得去的鬼,在呼吸裡融入它,說愛的甜言蜜語哄騙它,用虛幻的糕餅屑餵養它,危難時刻拿自己的軀體遮檔、環護它。而我,我只冀求恆長的虛空,全心全意地冀求。
全死了?
夜裡醒了,他躺著聽窗外的聲音,全然記不得自己身在何處,於是笑起來;我們在哪兒呢?他說。
你無理可說了,因為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死神不像情夫。
你老想知道壞人長什麼樣子,現在知道了。這種事以後還可能發生。照顧你是我的責任,是上帝派給我的工作,誰敢碰你,我就殺了他,這樣你懂嗎?
我知道;我就在附近,聽得見你的聲音,害怕就叫我,我馬上回來。
他不回話,在孩子包被單和毛毯的小巧身軀邊坐下;過了一會兒,他說:意思是,你希望自己死。
你不知道你們要去哪?
沒有。
樹林裡聚著一落落新雪,有的攀在枝上,有的包在葉裡,全混了煙塵化作泥灰色。父子倆步行到暫停購物車的地方;他把背包放進車裡,把車推到路上;路上並無人跡。透澈的寂靜中,兩人駐足諦聽,而後出發,沿途踏著澀灰的融雪;孩子手插口袋走在他身邊。
他們怎麼了?
明早再說,算我求你。
我什麼都不需要看見。
一整天步履艱難,孩子靜默無語。午後積雪融盡,雪水沿路流洩;才入夜路面已乾。他倆絲毫不停歇;走了多少哩路?約莫十哩,或十二哩。以前,他們在路上玩滾鐵環,用的是五金行找來的四個不鏽鋼大墊圈,如今墊圈已隨其他家當消失不見。當晚兩人在谷底紮營,貼附一堵小岩壁生火,吃光最後一瓶罐頭。他特意把這瓶留到最後,因它是孩子最喜歡的口味,豬肉混青豆。父子倆看罐裝料理在炭火和*圖*書間緩緩冒泡,他取鐵鉗把罐頭夾出來,兩人吃著,不發一言。他拿水輕沖鐵罐,沖得的清湯再給孩子喝,便真的什麼也不剩了。我早該細心一點,他說。
不餓,想必不餓。他拿出瓶裝水,扭開瓶蓋遞出去,孩子伸手接下,先站著喝,其後放下瓶身呼口氣,盤腿坐在路上又喝幾口,才把水瓶遞回去;男人啜飲之後把瓶蓋蓋上,回身往囊袋裡翻找。兩人共享一盅白豆罐頭,一來一回輪著吃,吃完,他把空罐扔進樹林,重新上路。
柴油。
槍裡不會超過兩發子彈,搞不好只有一發,他們一定會聽到槍聲。
我不在乎,對我沒有意義。要你高興,就當我是偷人的婊子,當我跟了別人,他能給我你給不起的東西。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口罩脫掉。
我沒辦法。
很多。

看見什麼,孩子說。

最初幾年,有一回他在荒涼樹林中轉醒,躺著聽結隊候鳥乘刺骨的黑夜臨空飛越;曲折隊形半靜默懸在數哩外的高空,環繞地球飛翔的舉動,盲目一若昆蟲成群蠕爬在碗口。飛鳥遠去前,他祝福牠們一路順風;在那之後,同樣的聲響他再沒聽過。


孩子沉默不答。
我們不會殺死牠吧,爸爸?
我知道。
時鐘都停在凌晨一點十七分;一道光焰畫破天際,其後是一串輕微的震盪。他從床上起來,走到窗邊;怎麼回事,她說。他沒回應,走進浴室扭開燈,但電力已停,窗玻璃映著玫瑰色微光。他單膝跪地,闔閉浴缸出水口|活塞,將缸上兩個水龍頭都扭轉到底。她穿睡衣站在門邊,一隻手扶抓門框,一隻手支撐肚皮,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對,全死了。
不,我說的全是事實。那幫人遲早會趕上來殺了我們;他們會強|暴我,強|暴他,先姦後殺,然後拿我們飽餐一頓,是你不肯面對現實。你寧願等事情發生再說,但我不行,我做不到。她坐著,抽吸細瘦乾葡萄藤,猶如享用稀貴的平口雪茄,一手托著菸,姿態略顯優雅,一手環抱膝頭,雙腳提近胸口。她隔著燈焰看他:過去我們談論死亡,如今卻一句不提,為什麼?
不准回頭,看著我;敢叫,你就死定了。
怎麼說?
要跟他告別嗎?
別人找不到。
我沒聽見。
吃飽了,他帶孩子到橋下的碎石灘,撿木棒推開岸邊薄冰,跪低身子清洗孩子頭臉。水太冷,孩子哭叫起來;他倆沿灘尋找清水,幫孩子把頭重洗一遍,他想盡可能洗得仔細,最後因為水凍得孩子嗚嗚咽咽而停手。沐著火光,他跪在地上拿毛毯把孩子抹乾,橋基的影子碎投在對岸,滿布樹樁的岩壁。我的孩子,他說,他髮間的泥漿,我為他洗淨,這是我該做的事。他把孩子包在毯裡抱到火邊。
我們往南走。
我們活過來了;隔著燈焰,他對她說。

她已經起身。
永遠從容不迫,再詭譎的事物降臨也不感到吃驚,他是完美進化以達自我實現的物種。他倆落坐窗前,穿著睡袍,就燭光共進午夜晚餐,同時遠眺市街大火。幾天後她在床上生產,照明燈由乾電池啟動。洗碗用手套;不思議探露的小圓頭頂,條條落著血跡與削直的黑髮;腥臭的胎糞。她的哭喊,他無動於衷。窗外涼氣聚蓄,大火沿地平線蔓燒。他高舉細瘦泛紅的小身體,後者樣態原始且赤|裸;拿廚用剪刀斷了臍帶,他把兒子用毛巾纏裹起來。
意思就是我不知道。
他想起留在路邊的相片,覺得自己應該設法留她與兩人共同生活,可他不知該怎麼做。夜裡咳醒,他怕吵醒孩子,所以走出篷外,暗黑中循一道石牆移動,身外裹著毛毯,跪倒煙塵的姿態彷若悔罪之人。咳到嘴裡嚐出血味,他放聲說出她的名字;他想,睡夢中他可能也說過幾次。走回營地,孩子醒了;對不起,他說。
天,你胡說什麼?咱們不是倖存者,是恐怖片裡大搖大擺的殭屍。

我絕不會丟下你。

他倆既有的柴火全是短細樹枝,營火頂多再燒一小時,或稍久一些些。他把其餘木柴拖進橋底劈斷,踏在枝幹上把枝條折成一段一段,以為會吵醒孩子,卻沒有。潮濕的枝條在火裡窸窣作響,雪持續落降;明早可以檢視路上有無人跡。一年多來,這是他第一次同孩子以外的人交談。總算來了同伴;心機卑劣盡藏冰冷、閃爍的雙眼;齒列糊灰、敗爛、沾覆人身血肉;在他們眼裡,塵世萬物皆是謊言。再轉醒風雪已停,橋外裸禿的林地在矇矓晨色中現形,映著白雪,林木益顯焦黑。他屈身躺著,兩手www.hetubook.com•com夾在膝間,而後挺坐起來撥燃營火,餘燼中放一瓶甜菜罐頭;孩子蜷躺在地上看他。


那人走上前,一手托著褲帶;腰帶紮孔標記他消瘦的進度,帶皮邊側光滑,因他習慣拿刀身在上頭摩擦。他下邊坡走到老車道上,看看槍,看看孩子,眼眶圍一圈塵垢,眼球深陷其中,像腦殼下藏了隻野獸,正穿透眼洞向外張望;山羊鬍底端剪平,頸部有鳥形刺青,替他紋身的人應對禽鳥外形沒有概念。他的身體精瘦、結實但佝僂,穿一條藏青色骯髒的連身工作褲,黑底鴨舌帽正面繡著某消亡企業的商標。
在這等,我不會走遠,你叫我我聽得見。
沒有待辦事項,每個日子都聽從自己的旨意;時間,時間裡沒有後來,現在就是後來。人們留懷心尖的恩寵、美善,俱源出痛楚;萬事生降於哀戚,與死灰。那麼,他輕聲對熟睡的孩子說,我還有你。
寒夜裡轉醒,他起身多劈些柴火。炭火間,細瘦樹枝燒出熾熱的橘紅色。他把火吹燃,鋪上柴火,交疊雙腿坐下,背靠著石砌的橋墩。厚重石灰岩堆疊一起,並無灰泥黏合;頂上鐵製橋身鏽成棕色,有槌實的鉚釘、枕木、十字形基底。他席坐的沙土觸感溫熱,然火堆另側,寒夜鋒利如刀。他起身將新柴拖入橋下,其後立定傾聽;孩子文風不動。他在孩子身邊坐下,撫撥孩子淺淡、糾結的髮;金黃色聖杯,合宜神居,請別向我透露故事的終局。再望向橋外黑夜,天開始降雪。
你為什麼要泡澡?

魆黑降臨,他在綿長陰冷的夜聽聞過那幫人一次,於是把孩子拉近;喉頭咳意良久不去,外衣下,孩子身體如此脆弱單薄,像小狗一樣渾身顫抖。敗葉間腳步停歇,又重開步向前;那幫人既不交談也不彼此叫喚,更顯出心機險惡。最末一抹夜色來襲,利如鋼鐵的寒氣扣降大地,孩子開始劇烈顫動。黯夜無月,他倆亦無處可去。背包裡僅有一條毛毯,他取出來覆在孩子身上,拉開大衣,擁孩子傍住自己。躺臥許久,兩人都凍僵了,最後,他坐起來;我們得動一動,他說,不能就這麼躺著。他四下張望,四下裡無可觀覷;他向暗夜發聲,夜無深度、失卻空間感。
有,我有。
我們往哪走?
孩子一定餓了,要不你們跟我到車上,吃點東西?何必搞得這麼嚴重。
他低頭看孩子,孩子在外套裡直打哆嗦。他彎身親吻孩子堅定的眉頭;我們不殺狗,他說,我保證。


兩人在林木間穿行,將購物車一路推到老車道邊丟棄,然後順著大路,急急乘夜色南奔。太累了,孩子左搖右擺,男人把他抱起來,掛在肩上繼續前進。趕到橋邊天已全黑,他把孩子放下,父子倆摸黑走下堤防。上橋前他拿出打火機,點燃,藉搖曳火光掃視地面,地上是溪水沖積的泥沙和石礫。放下背包,收起打火機,他抱抱孩子肩膀;漆黑中,僅能勉強辨識他的模樣。你在這裡等,我去找燃木,我們得生把火。
不會的;走吧。
認真聽。
我不要拿槍。
別說了。
樹林裡踉踉蹌蹌,他一路握著孩子的手,另一手舉在身前探摸;完全閉上雙眼,視線也不會更糟。孩子身上裹毛毯,男人叮囑他不可落掉,掉了便找不回來。孩子要他抱,他教孩子保持移動狀態。一整夜在林間步伐歪斜同時撞撞跌跌,未及天亮,孩子摔了一跤,不肯再爬起來;他把孩子包在自己外套裡,用毛毯裹緊,坐下摟住,一前一後地搖晃。只剩一發子彈;你就是不肯面對現實,你就是不肯。

不要,我不要。
還找得到我們的東西嗎?


對,跟我們一樣。
算我求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我現在就走。
哪裡?
小城邊界那幾棟房子也沒能多給他們什麼。他倆走屋後階梯進廚房,開始翻箱倒櫃;櫃門全敞開的。有罐發粉,他站在那兒盯著看。進飯廳,他們檢查碗櫃每一層抽屜;客廳裡,綑綑剝落壁紙攤鋪在地上,像古代卷宗。他留孩子抱西裝外套坐在樓梯上,自己走上樓。
但願我在媽媽身邊。
對,永遠是好人。
不知道。

沒關係。
找到什麼吃什麼。
知道我怎麼想?
我什麼都不是。
怎麼忍?
繼續走。
不許說這種話。
他放掉手中褲帶,腰帶連同上掛的配備一併跌落路面;軍用水壺,古舊軍用帆布袋,皮製刀鞘。他再擡頭,那惡棍手持尖刀,才走兩步,幾乎擋在他跟孩子中間。
他有副紙牌,在某幢屋裡,一層五斗櫃抽屜翻找出來的;牌面傷和圖書損了,牌身捲曲不平整,梅花牌也少了兩張,但偶爾一次,他倆會裹著毯子,就火光玩上幾局。他試圖回想兒時的牌戲規則,老處女配對牌,某種形式的惠斯特橋牌;他曉得自己記的牌法多半是錯,於是編造新的牌戲,賦予新的稱謂,比方變態指示棒、小貓亂吐。有時,孩子問起過往,那個於他連回憶也談不上的世界;他費勁思索該如何回應。並無過往。你想知道什麼呢?而他不再謊編故事了,那話語亦不真確,真要訴說卻引他心志受苦。孩子有自己的想像:南方生活將是怎樣,有別的孩子一塊玩耍;他試著朝同一方向想,但心不受約束——會有誰家孩子呢?
子彈速度比音波快,你來不及聽到槍聲,腦袋就開花了;想聽槍聲你得有腦前葉、神經丘、顳迴之類的東西,但那時你什麼都沒了,全化成漿了。
拖板上有三個五十五加侖的大圓桶。

對,我不去。
孩子悶不回答,他差點發了脾氣,後來察覺孩子在黑暗裡搖頭;好啦,他說,沒關係。

清早,兩人走出河谷回到大路。稍早,他在路邊撿一塊竹料,為孩子刻了一管直笛;他把笛子由外衣取出交給孩子,孩子靜靜收下。過了一會兒,孩子落到他身後,再過一會兒,便聽見吹笛聲。亂無章法的樂聲為來日譜作;又或成就世間最後一絲樂音,自寰宇廢墟中,頹散的煙塵裡吹奏。男人回頭看望孩子,孩子專注在自己世界裡;在他眼中,孩子像挨鄉挨村宣告流浪戲班到訪的傳報童,形貌哀傷孤僻、矮小醜怪,全然無知身後整個戲班全給野狼奪去了生命。
我看來很笨是不是?
他回看大路。
那人望向大路。
孩子搖頭。
記得,我記得。
不去?
什麼建築物?
別說了,你要聽話;槍拿著。
很抱歉。

你有朋友嗎?
像,死神就是情夫。
跟我們一樣。

我沒聽見什麼聲音。
找到什麼吃什麼。
狗?
他也起身;我求求你,他說。
你是醫生?
槍裡有子彈嗎?
你們開貨車去哪?
你看他做什麼?
別這樣。
不知道。
找得到,我知道在哪裡。
我真的會怕。
我不管,你再哭我也不管了,這一切對我毫無意義。
他爬上河堤,走進森林,雙手在身前摸索。到處都有柴薪可撿,斷枝殘幹四散地面,他拖畫著腳把枝幹踢聚成堆,湊到一個臂把的量,才彎腰撿拾,然後呼叫孩子;孩子答腔,繼續發話引他回到橋邊。他倆坐在黑暗中,他用刀將大木條削塊堆高,折斷小樹枝,從口袋摸出打火機,拇指擊扣點火輪,打火機裡的瓦斯燒出微弱的青藍光焰;他彎身引燃火種,看火星順樹枝堆向上竄燒,於是堆加更多柴火,彎腰向小火底處輕輕吹呼,徒手整頓柴薪來引導火勢。
她走了,遺下的淡漠是最後的贈禮。只要有片黑曜岩她就能做到,他親手教的;岩片鋒利如鐵,邊緣薄若微物。她是對的,他已無理可說;而過去數百個夜,他倆曾正襟危坐,論辯自我毀滅究竟利弊如何,激昂似拴鏈在精神病院的瘋狂哲人。
撿到的。
不行。你再看他一眼我就開槍。
推車留在樹林裡,兩人跨越鐵道,滑下滿布枯黑樹藤的陡峭邊坡;他手裡握著槍。跟緊,他說;孩子照做。他倆過街的動作像除雷小組,一次穿越一個街區。空氣裡隱隱散著燃煙味。他們在一棟百貨店裡暫停,察看市街動靜,但街上毫無動靜。兩人在垃圾和瓦礫堆間行走;櫥櫃抽屜全被拖拉出來散在地上,四處是紙屑和腫脹變形的紙箱。父子倆什麼也沒找到。店鋪幾年前便遭洗劫一空,多數窗戶根本沒了玻璃,店裡暗得什麼也看不見。他倆爬手扶梯上樓,條條稜紋蓋覆鋼製階面;孩子緊握他的手。衣架上吊著幾套西裝;他們想找鞋子但沒找著。廢物堆裡跌跌撞撞,連一件有用的東西也沒看到。再回頭,他從衣架上退出幾件西裝外套,隨手抖抖,折掛在臂膀上。走吧,他說。
他一語未發。
他遞出望遠鏡;孩子把背帶掛頸上,鏡筒舉到眼前,調動聚焦輪。四周一切皆盡凝止。
好。
他倆穿越並立枯木向東走,經過一幢老舊木架房屋,一條泥巴路,一小塊空地,可能曾是蔬果農場。他不時止步諦聽;隱匿的日光並不投製暗影。不期然走到大路邊,他伸手攔住孩子,兩人像痲瘋病患蜷在路旁水溝裡豎起耳朵聽;路上無風,一片死寂。一會兒之後,他起身走到路上,回過頭看孩子;來吧,他說。孩子上前,他指著塵土上的轍跡,證明貨車已經離去;孩子立在毛毯裡,低頭靜看路面。
你們有多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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