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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

作者:戈馬克.麥卡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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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比他揣想的更艱辛,一小時可能只走一哩;他停步回看孩子,孩子跟著停步觀望。
大雪將他倆團團包圍,道路兩旁的景物全看不見。他又咳起來,孩子不停打顫,兩人並肩走在塑膠布下,推購物車穿越風雪。終於,他停下腳步,孩子已抖得控制不住。
他細看孩子,孩子站在一邊,雙手插在尺寸過大的直條紋西裝口袋裡。
他們看到腳印,會不會知道我們躲在哪裡?
循石牆路經一處荒廢果園,排列工整的果樹滿布節瘤、呈色焦黑,斷落的樹枝厚蓋地面。他停步看望林園;吹東風,輕軟煙塵沿田溝翻滾,歇止,又再滾動。類似的場景他見識過。殘草間凝乾的血跡片片,還有內臟兜成蒼灰的羅圈;死屍先在此處沾染塵灰,再被拖往其他地點。後邊底牆吊掛一串人頭,面向一致,而且同樣面容乾枯、齜牙咧嘴、眼眶深陷。他們皺乾如皮的耳垂戴著金耳環;頭頂上,稀疏灰敗的髮絲隨風糾結;齒臼如牙科模具。自製藥水紋染的刺青隨疏落日光逐步褪色:蜘蛛,刀劍,標靶,蟠龍,北歐符文,信條標語錯字累累。陳年舊傷,裂口用古舊針法縫補;顱形若未槌打得歪七扭八,便剝去頭皮,在生裸頭骨漆上顏色,前額並潦潦草草簽上名號。其中,有具未上色的白骨,骨片接縫處小心翼翼鏤染了墨色,活像裝配骨件的藍圖。他回頭探看孩子;風裡,孩子靜立推車邊。他探看隨風擺盪的枯草,探看暗夜和成列糾結的果樹;牆上飄掛幾片碎布,塵煙中萬事灰濛。最終一巡,他沿牆看取吊掛其上的面罩,走出園門回到孩子等候處,伸手環抱孩子肩頭,說:好了,我們走吧。
雪花飛降,絲毫不停歇。他徹夜清醒,又起身撥燃營火。稍早,他攤開防雨布,樹蔭下將布塊一端架掛起來,試圖反射篝火溫熱。看孩子睡臉沐浴橘紅火光中,凹陷的雙頰印染長條暗影,他抗禦胸中狂亂,卻無成效。孩子只怕再走不了多遠,即便雪停了,大路終將寸步難行。靜寂中,大雪颼颼落降;無盡暗夜裡,只見火花飛升,淡落,殯滅。
他倆在草原上把購物車放倒,揀出外套、毛毯,拿塑膠防雨布包住後再出發。抓緊我外套,他說,別放手。兩人橫越草地走到籬笆邊,互為對方壓低鐵絲,方便彼此穿爬到對邊;鐵絲冷,手一壓,膠固勾環吱吱作響。天色疾速轉黑,他倆持續向前,進入一片杉木林,樹木雖枯死、焦黑,樹冠還盛得住雪;每株樹下留一圈珍貴的黑土混針葉堆。
你都不講話了。
他呆立著,兩手緊貼外衣夾在腋下。

我想看看他,爸爸。
樹,樹要倒了。
等找到合適地點。
孩子用空洞目光凝視地上蒼灰的雜物堆。
迷懵中,他聽見林間一聲巨響,然後又一聲;他驚坐起來。營火僅剩殘燼裡幾處零散的火星。他側耳細聽,樹枝喀喀卡卡折斷的聲音乾脆綿長,其後又是一聲巨響。他伸手晃搖孩子身體;快起來,他說,我們得走了。
好。
快來,我們要走了。
孩子又哭起來;那他怎麼辦,孩子抽抽噎噎地說,那個小孩怎麼辦嘛?
不曉得。
他們從地上起來,拍拍和_圖_書身上灰塵,還仔細察聽遠方,而遠方已無動靜。

他回看雪地,兩人蹤跡繞成大圓圈。
我叫你坐著別動,我是不是叫你不要亂動?好了,我們要走了,走吧。
嗯。
好。
不行。快來,恐怕時間不多。
我騙過你嗎?
不曉得。
父子倆找到幾樣廚具,幾件衣服,一條汗衫,可充作防雨布的塑料。他確信有人正監看他倆一舉一動,但他誰也看不見。他們在儲物間找到玉米粉,盛裝的麻袋許久前被老鼠咬過。他把粉末撒在紗窗一角過篩,撿出一把乾粉塊到屋前的水泥廊道生火,捏了玉米糕放在鐵皮上煮;兩人一塊接一塊慢慢吃,剩下的他用紙包起來,放進背包。
你走太快了。
好。
他把購物車推上大路便停下腳步。濡濕的煙塵裡有貨車走過的痕跡。車跡不甚明顯,且雨水沖過,但它確在那裡;他覺得好像還能聞到那幫人。孩子揪揪他的外衣;爸,他說。
是,他們是壞人。
好。
我不知道。
我好餓。
我的意思是,我不會走太遠。
不是這樣。不吃東西也能活很久;我們還有水,水最重要,沒水喝才活不久。
不曉得。
入夜,他倆踩著沉重步伐穿越一畝野地,沿路搜找可供生火的隱密地點,購物車拖在身後。郊野裡前途渺茫,但明天會找到東西吃。暗夜循爛泥路追上他倆腳步;他們跨進另一畝野地,繼續拖著步伐向遠處直立的林木走去。天光裡,映著大地最後一抹殘影,樹木顯得蒼禿、黝黑。抵達樹林,夜幕已盡數降落。他牽孩子的手,隨地推踢一落樹枝,燃起營火。樹枝泛潮,他取刀削去枯老樹皮,讓一派派斷枝殘木堆在四周取火烘乾;其後,在地上鋪一塊塑料,自推車取來外衣、毛毯,脫下兩人濕透、泥塗的鞋,與孩子靜靜坐下,伸手向火焰取暖。他想說些什麼,卻想不出什麼可說。這樣的感覺以前也曾有過,超越了麻木與單調遲滯的絕望。世界凝縮到只剩原始、易辨析的核心元素,萬物名號隨實體沒入遺忘;色彩,飛鳥,食物,最後輪到那些人們一度信以為真的事物。名目遠比他想像的脆弱。究竟流失過多少東西?神聖的話語失卻其所指涉,也丟失了現實;凝縮著,似意欲藉此保有些許溫熱,直至某個轉瞬,便在時間裡永遠消失。
我想看看他,爸爸;我只是想看看他。
會。

不知道。我們不會死的。
我不知道。
那附近有人在,只是躲起來了。
好吧,我是可能說謊;但我們真的不會死。
孩子以手背揉去眼中睡意;怎麼了,怎麼回事,爸爸?
我們該怎麼辦?
等一下就休息,好吧?
我們快死的時候,你會不會跟我說?
近來每項經歷都為他帶來啟示,或警訊;同類相殘、同黨互食的情景確然存在。清晨睡醒,他在毯下翻身,視線穿透樹林回望來路,恰好看見四名行者並列走來。一干人的行頭形形色|色,唯頸上都掛紅領巾;緋紅或亮橘,總之盡其所能接近紅色。撫按孩子頭頂,噓,他說。
我不曉得。
不行。
那怎麼辦?
筋疲力竭的兩人沉沉睡了一夜。清早,營火熄了,地面一團焦黑。他套上敷滿爛泥的鞋去撿樹枝,雙手和_圖_書捧成碗形,不住朝裡頭哈氣;太冷了,可能是十一月天,也可能再晚一點。火生起來後,他走到林地外緣,立身眺望整片鄉野;田園了無生氣,一座糧倉隻立遠方。
什麼?
那我們怎麼辦?
我一直想休息啊。
好。

可以回昨晚生火的地方嗎?
真的很冷。
路上有人。頭臉放低;別偷看。

走吧。

我們會找到東西吃。

不要再說不曉得。
為什麼不是好事?
幾天吧。

怎麼了,爸爸?


我們不會死的。
你分明不信我說的話。
稍早他倆將購物車藏在灌木叢裡,現在把它拖出來扶正,堆上毛毯、外套,推到大路上;望向行者遠去的方向,衣衫襤褸的隊伍末段還如殘影在騷亂空氣中徘徊。
然後停步。
是。

他審視天空,曾有幾天,蒼灰色的陰霾似乎淡薄了點,但此刻,沿路挺立的大樹只能朝雪地投映再模糊不過的暗影。他倆持續向前;孩子走得不穩,他停下來檢查孩子雙腳,重新綁過塑膠布。一旦開始融雪,雙腳很難保持乾燥。他已無力背負孩子,他們經常停步休息,停坐在背袋上抓髒雪吃。下午,積雪開始融化,他們經過一幢焚毀的屋子,只見磚造煙囪矗在庭院裡。父子兩個整日在路上,此時白日也只如此,僅僅幾小時;他們大約走了三哩路。
我知道。
男人抓著孩子手臂,穿過庭院往回走;孩子還不住地哭、不住回頭望。走吧,男人說,我們要走了。
怎麼辦,爸爸?
我分一半食物給那個孩子。
為什麼覺得我們會死?
有人來了。
但你覺得,一講到死我就可能說謊?
他不回話,聽從舊習望向天空,天空什麼也沒有。
你覺得我們快死了,對不對?
總之不是好事。我們得把地圖找出來看看。
他記憶裡,那條狗跟了兩天。我想引牠走近,但牠不肯,只好拿鐵絲做索套抓牠。槍裡有三發子彈,沒有多的分給狗。她沿路走開了,孩子看著她的背影,然後看看我、看看狗,開始哭著求我饒牠一命,我答應他不會殺狗。其實也只是一具狗形骨架敷上毛皮。隔天,狗不見了。這便是他記憶中的狗;他沒見過什麼小男孩。
因為我們沒東西吃。
走吧。
不要緊,男人說,來,我們快走。
我在講話啊。
附近在哪裡?
他抓取兩人睡鋪,對折後裹上防雨布,擡頭一看,雪花飄墜雙眼。篝火只剩餘炭,無能發散火光,樹林幾乎隱匿不見,他倆四周,林木一一倒向漆黑。孩子黏附著他,兩人移開腳步,黑暗中,他試圖找一處空地,最後卻放下包裹,父子倆披覆毛毯靜坐下來,他伸手把孩子摟在身邊。樹木砰然傾倒,積雪轟然摔落,兩種聲響接連沿地面爆發,牽動林地巍巍作顫。男人摟住孩子,對他說一切並不要緊,馬上就會過去;過了一會兒,震盪確然停止,嘈雜聲依稀在遠處隱沒,再起僅止單聲,而且距離遙遠,其後便成一片死寂。好了,他說,應該https://m.hetubook.com.com結束了。他往倒地的大樹下刨洞,手臂鏟抱積雪,凍僵的雙手蜷進衣袖;兩人把睡鋪、防雨布拖進地洞,乘著刺骨寒冷,不一會兒亦沉沉睡去。
天亮,他擠出地穴,防雨布已重重蓋覆積雪。他站定環顧四周;雪停了,杉木襯著斷枝倒臥在堆高的雪丘上,幾柱直立樹幹失了枝葉,形貌焦黑,佇立蒼灰地景中。他步履艱難穿越雜物堆疊的林地,留孩子像冬眠小獸睡在樹底下。雪深近乎及膝;原野上,枯乾的莎草經風一吹,幾乎全數隱沒;籬笆巔頂,鋒利的鐵絲切口立著白雪;萬物闃寂得教人喘不過氣。他倚著樁柱咳嗽,對匿藏購物車的位置毫無概念,心想自己是愈來愈蠢笨,腦袋也愈來愈不管用了。專注點,他說,你得動動腦筋。轉身回去時,孩子正高聲喊他。
是壞人嗎?
也可能是好人,對不對?
他原想在路上找積雪融盡的地點,但回頭再想,若足跡恰在隱避處中斷,也沒有意義。於是他倆踹踢積雪蓋覆炭火,走進樹林兜幾圈再回營地,東奔西突畫一串紛亂的足跡後,回身穿越林木朝北走,視線不離大路。
是該想清楚;我們先回生火的地方。
好。

好吧。
他跋涉狼藉的原野,積雪既深又茫灰,已有新的煙塵飄覆雪上。掙扎前進幾呎,他轉身回看,孩子跌了一跤,他拋下滿懷的防雨布、毛毯,回頭扶孩子起來。孩子抖顫不止,男人將他從地上抱起來攬在懷裡;對不起,他說,對不起。
別說了;不行。
這是哪裡?
就你覺得。
傍晚,兩人在路口坐下,他將地圖碎片攤在路上研究,指著圖;我們在這裡,就這裡。孩子不肯看。他繼續研究圖上紅黑線錯織的路徑網,指著他認定是兩人位處的交口上,彷彿能看見他倆的小小分身蹲伏在圖裡。我們往回走吧,孩子輕聲說,路不遠,現在還來得及。
那我走慢一點。
有,我看到他了。
根本沒人可看。你想死嗎?真的想死在這裡嗎?
我不管,孩子說,抽抽噎噎,我才不在乎。

他們是猜得到,他說。
壞人很多嗎?
對,都走了。
遠離大路躲起來。
好吧。
我們去哪兒,孩子問。

不會。
要是沒人照顧那個小孩怎麼辦,要是他沒爸爸怎麼辦?
下午又開始落雪。他倆止步,看蒼灰雪花自沉沉鬱黑中撒落,然後繼續跋涉向前。暗黑路面敷上軟呼呼的爛泥,孩子腳步不斷落後,他得停下來等。跟緊,他說。
他倆沿泥路步行,繞經一座小丘,丘頂原有一棟房子,但已焚毀許久。地窖有只鏽壞的火爐杵在污水裡;林野間,炭黑的金屬房頂受風捲曲。他們從穀倉搜出幾把穀物,就地站著和塵土吃;金屬料斗底部積灰太多,他差點辨不出米穀。吃完了,便穿過林野走向大路。
路況太糟,他以為沒有其他旅人,但他錯了。他倆紮營的地點幾乎落在路上,還生一盆大火,拖出雪中枯枝疊入烈焰,樹枝嘶撕作響,乘熱冒發水氣。幾條毛毯根本不夠保暖,而他一籌莫展。夜裡他試圖保持清醒,偶從睡夢中猛地坐起,便急急拍摸四周找槍。孩子好瘦,和-圖-書他看孩子的睡容,眼窩凹陷、神色緊繃,散放詭異的美。他站起來,往火裡多添一些木柴。
他曾將一把枯皺的葡萄乾用布包起來收進口袋;正午,兩人坐在路邊乾草堆吃這把葡萄乾,孩子看著他,說:吃完這些就什麼都沒了,對嗎?
孩子坐在臺階上,忽見對街屋後有東西閃過;一張臉正對著他,是個男孩,跟他差不多大,身上裹著尺寸過大的羊毛外套,袖子甩在後邊。他站起來,過街衝上車道,那人已消失不見;他望向房子,踏上枯壞的草皮向院底跑,一直跑到凝滯污黑的溪邊。你回來啊,他喊,我不會傷你。他杵在原地放聲吶喊,爸爸狂奔過街攫住他手臂。

我們不能待在路上。
我知道。
我不曉得。
你看到他們了?
好。
得停一下,他說。

為什麼覺得我們會死?
你說什麼?
他倆沿濕漉漉的大街踱回高架橋,到車裡收起外套、毯子,繼續走向先前爬過的鐵道邊坡,穿越鐵軌回到樹林,取了推車便朝高速路方向走。
我擔心那個男孩子。
兩人持續前行。
去找購物車。
這是哪裡?
對。
來啊,男人說,快點來。
積雪已有半呎深,他在林間掙扎前進,拔取陷落深雪的斷枝;臂彎裡抱滿了,走回火邊,火團已黯弱成一窩飄搖的殘燼。他在火裡撒上樹枝,又離開營地。持續前行不容易,樹林中天色漸黑,火光無法泛照太遠。他一疾行便感到眩暈;回身看,孩子膝下埋在雪中蹣跚步行,沿途採撿樹枝疊抱在懷裡。
有個小男孩,爸爸;我看到一個小孩。
我們要小心一點;我應該更謹慎。
他倆擇選的據點,是目光所及地勢最高處,能夠循大路望向北方,俯瞰來時的蹤跡。他在濕雪上攤開防雨布,給孩子裹上毛毯;會很冷,他說,但我們可能不會待太久。不到一小時,兩個男人沿路走來,步伐邁大幾近慢跑;兩人經過之後,他起身注視,才站起來,那兩人隨即停步,其中一個回頭看望;他嚇僵了。他裹著灰毯子,應當不易被看見,但也並非完全不可能;他想,他們該是聞到了炭煙味。兩個男人站在路上聊了一下便繼續前行,他鬆坐下來;沒事了,他說,得等一會兒,不過應該沒事了。
我知道;他不會有事。
他們會不會知道我們躲在哪裡?
他們在樹下安頓,毛毯、外套鋪疊在地上。他用毯子將孩子纏裹起來,再著手把枯乾針葉耙攏成堆,伸腳在雪地裡清一塊能點火的地方,從鄰近樹蔭搜撿木柴,採折樹枝,抖去殘雪。才對火種引燃打火機,團火隨即劈哩啪啦響燃起來;他知道這火不會續燒太久。看看孩子,他說,我得多找些柴火,就在附近,好不好?
對。
對。

熄滅的火堆已不冒煙,推車也不至被看見;他滾到泥地上,俯趴著觀望。大隊人馬穿網球鞋踏步走,手握三呎圓管,腕上套著繩索;圓管都有皮革包覆,有些尾端穿附鐵鍊以配掛各式短棍。他們叮叮噹噹走過,步伐搖搖擺擺像發條玩具;臉面蓄著鬍鬚,一呼吸,口罩外便冒出水氣。噓,他說,噓。緊跟在後的隊伍手持短叉或長矛,矛頭縛絲帶,細長刀身由卡車彈簧錘鍊成,應是出自內陸鑄鐵廠。孩子https://m.hetubook.com.com俯趴著,臉埋在臂彎裡大驚失色。大隊走了兩百呎遠,地面猶微微顫動;他們重重踏步,身後的置物車堆滿軍用品,全由奴隸以挽帶拖著;車後是女人,約莫十來個,其中幾個懷有身孕;殿在隊伍最末是一幫備用男妓,戴著項圈,寒天裡衣不蔽體,一個連一個拴套成串。都過去了,他倆還趴在地上細聽。
然後呢?就會倒在地上死掉?
我們快死了嗎?
你幹麼,他發出噓聲示意孩子安靜,你做什麼?
他們會不會看見我們的腳印?
沒有。
他們要去哪兒啊,爸爸?
於是男人止步。他停下腳步,蹲下來抱住孩子;對不起,但你不能這麼講,我不許你再這樣說。

要休息一下嗎?
他們在路旁不遠的林地搭了乾爽的篷帳,因為找不到隱蔽處,所以沒生火;一人吃了兩塊玉米糕後,一起蓋上外套、毛毯,蜷在地上睡。他把孩子擁在懷裡,不一會兒,孩子不發抖了,再一會兒,便睡著了。
你覺得不吃東西能活多久?
兩人穿過鐵絲籬笆。
都走掉了嗎,爸爸?

你根本不相信我。
清晨冷雨大落;雨水在橋外路面狂舞,甚至灑入橋下,潑滿了車身。兩人坐在車裡,對著玻璃窗上的雨漬向外望。待雨勢趨緩,一天最精華的時段也過去;他們把外套、毛毯留在後座地板上,順大路回頭多搜幾間屋子。濕潤的空氣仍夾著燃煙,但沒再聽見狗吠。
為什麼,爸爸?
怎麼回事?
他們是不是壞人?

兩人踏上大路後停步,雪上有人跡。拖拉車,或其他配輪胎的運輸工具;胎痕窄,應該是橡膠胎。輪軌間夾一串靴印,看來有人摸黑南行,趕路時,至遲不過拂曉。趁夜行動;他站定思索行者的用意,其後小心翼翼循車跡走;行跡距他生的營火不到五十呎,這幫過客卻甚至沒有放慢腳步觀望,他回看大路,孩子注視他。
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購物車,他從雜物堆中把車拖正,翻出背袋在空中抖了抖,打開袋口塞進一條毛毯,再把背袋和剩餘的毛毯、外套放進購物籃,抱起孩子安在籃頂,鬆開鞋帶把孩子的鞋脫下來。他取出小刀分割西裝外套,拿碎布包覆孩子的腳,用盡一整件外套後,切開防雨布成幾片大方形,由底部包抓起來,以外套袖筒的襯裡綁在孩子腳踝上;綁完後退一步,孩子低頭看,說:該你了爸爸。他先給孩子多披一件外衣,才墊防雨布坐在雪上,包起自己的腳;起身後雙手藏進大衣口袋取暖,然後把兩雙鞋同望遠鏡和孩子的玩具貨車裝進背袋。他抖抖防雨布,盤折起來,跟毛毯一起綁在袋上,背上肩;最後一次巡看購物籃,裡頭再沒有什麼。走吧,他說;孩子回看推車最後一眼,便跟他走上大路。
我們回頭接他,爸爸;我們去接他,帶他一起走。我們把他帶走,也把狗帶走,狗會抓東西給我們吃。
喝水,然後繼續順著路走。
孩子端坐起來,驚狂地朝四處張望。
不曉得。這幫人四處流竄,不是什麼好事。
該走了,他說,不能留在這裡。
很多,不過都走了。
沒有什麼小孩;你這是做什麼?
我知道。
對,我怕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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