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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

作者:戈馬克.麥卡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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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嗯,我想可以。
兩人出門,穿越庭院走進鐵皮屋。他將酒瓶擱在長凳上,取螺絲起子往機油瓶打個洞,又另打個稍小的孔加速油體滴流。他把燈芯拉出瓶口,灌倒機油至半瓶滿;過期的高黏度機油相當濃稠,天冷,油體有些結凍,所以倒了很久。他扭開汽油桶,拿種子包裝紙揉出一小條紙捻,灌入汽油後,拇指堵住瓶口搖晃一下酒瓶,又倒一些汽油在泥盤裡,破布燈芯重以螺絲起子塞回瓶中,然後從口袋掏出打火石和鉗子,拿火石摩擦鉗口鋸齒;試了幾次,他停手,朝泥盤灌入更多汽油。會起火喲,他說;孩子點點頭。在盤裡擦出火花,細碎火光低聲嘶響,綻放成烈焰,他伸手取來酒瓶,斜傾瓶身點燃燈芯,然後吹熄盤中火苗,向孩子遞出冒煙的火瓶;來,他說,你拿著。
得找一把撬槓之類的東西。

對。
咖啡,火腿,餅乾。

沒關係。
他調動瓦斯開關,到爐火啪啦一聲熄滅,才打開手電筒放置地上;兩人坐在浴缸邊穿鞋。穿完,他把鍋子、肥皀交給孩子,自己攫起爐具、小瓦斯桶、手槍,父子倆披覆毛毯穿越庭院回到窖倉。

這是咖啡?
孩子望向大路。

對,你說得對,天哪,的確是梨。
來,男人說,不會有事的,我保證。
沒有關係。
孩子不肯獨自留待地窖,隨男人在草上來來回回;男人將桶裝水搬進大屋背側的浴室,又帶了小瓦斯爐和兩只鍋子,從塑膠桶取水加熱,再倒進浴缸。反覆花去許多時間,他希望結果暖和又美好。浴缸將滿,孩子褪衣,打著寒顫踏進水中坐下,枯瘦,污穢,赤|裸,雙手環護肩膀。室內僅亮著一圈帶蔚藍尖牙的爐火。感覺怎麼樣?男人說。
我們幫不了他們,因為一插手,我們也會被吃掉。

走吧,他說。
他走下簡陋木梯,低頭點燃打火機,向黑暗送出火光,如饋贈大禮。空氣又冷又潮,飄滿難忍的惡臭;孩子攫緊他的外衣。他瞥見石牆一角,泥土地,一方老舊床墊染印深黑污漬。低身再往下走,他把打火機朝外送,一群人,有男有女,裸著身子蜷在後牆邊,全舉手遮臉、閃閃躲躲;躺在床上的男人雙腿盡失,臀下窄短的殘肢燒焦、泛黑,氣味難聞得可怕。
我們總要找東西吃。
沒什麼事。
你在這等,他說。
噓,我哪裡也不去,不會離開你。
不舒服嗎?
我們永遠不會吃人肉,對吧?不會,當然不會。
他急急推孩子出倉門,放他四肢大張倒在一邊,隨即抓起門板甩盪半圈,任其啪一聲倒地關上,回身要抓孩子,卻見孩子已從地上爬起,就著驚恐扭扭跳跳;我的天啊,你在幹麼,他低聲譴責,而孩子指指窗外,他回頭一看,渾身僵冷:四名蓄絡腮鬍的男子正偕兩名女子跨越草地朝大屋走來。他抓起孩子的手;我的天啊,他說,跑,快跑。
對。
夜裡,大屋傳出駭人尖叫,他盡量以手遮覆孩子雙耳,過了一會兒,嚎叫便停止了。他仍趴著諦聽消息,視線穿越樹叢望向大路,看見一方箱子,貌似兒童玩具屋;他知道,是那幫人監看大路的裝置,若有動靜,守衛者搖鈴傳訊,然後靜趴著等待同夥支援。他睡睡醒醒;什麼聲音?落葉堆裡有人?沒有,只是風聲,沒事。他端坐起來看望大屋,眼前卻只漆黑一片,於是把孩子搖醒。起來,他說,我們該走了。孩子雖不出聲,男人知道他醒了。他拉起毛毯綁在背包上。跟我來,他說。
對,跟我們一樣。

先吃什麼?
我跟你去。
他不知他倆正朝什麼方向走,深怕繞過一圈又回到大屋;這類情事確實發生過,抑或僅是傳說?他嘗試在記憶中搜索。迷失的旅人轉向何方?答案或取決於旅人身處哪一個半球、慣用哪一隻手;最後,他放棄了再思索這個問題,不思索是否有所依循。他的腦袋不聽使喚,隱匿千年的幻影緩緩由沉睡中醒來;若要調校,該調校的是這個狀態。孩子腳步搖擺,開口要爸爸背,口氣結巴,咬字模糊;男人才把他背起來,他就趴在男人肩上睡著了。男人知道自己沒法背他太久。
他倆披上毛毯坐下,視線拋向庭院,就這麼坐了許久。他嘗試向孩子說明,院裡葬的不是屍體,但孩子啼哭起來,哭了一會兒,連他也開始懷疑孩子想得對。
對不對啊,爸?
小鎮外緣,他倆坐入卡車駕駛座休息,同時看望窗外;近日大雨方將窗玻璃沖洗乾淨。煙塵輕微揚舞,父子倆筋疲力盡。路旁矗立著警語,談及死之將至,字跡已隨時日轉淡;他看了幾乎噗笑出來。看得懂嗎?他說。
噓。

為什麼呢?
此夜同過往眾多個夜一般漫長,他倆蓋毯子躺臥在路邊濕地上,雨水劈哩啪啦敲打防雨布;他摟著孩子,過了一會兒,孩子不再打抖,再過一會兒,便沉沉入睡。雷聲朝北漸次遠去,全然停息之後,僅餘下雨;睡睡醒醒之間,雨勢轉弱,才過一段時間,也跟著停息下來。不知是否已過午夜,他不住咳嗽,愈咳愈厲害,吵醒了孩子。黎明尚遠,他不時起身朝東探看,不久,白日降臨。
他們推開後門走出去,孩子緊抓著他;他把槍塞進腰帶,止步望向後院。院裡有條鋪磚走道,一列老黃楊木如今形貌扭曲、枯瘦堅硬。一塊老舊的鐵製拖犁跨架在磚堆上,有人在犁網間塞一只以往用來煉豬油的四十加侖鑄鐵鍋,鍋下有煙灰和焦黑木塊,一旁是裝橡膠輪的拖拉車。他把一切看在眼裡,卻不了解這布局的意義。院落底邊有木搭煙燻房和工具間,他半拖著孩子走過去,進入工具間檢視立在大圓桶中的器具,找到一把長柄鐵鏟,舉在手裡掂了掂;跟我來,他說。

你覺得,那些人找得到我們嗎?
越過林野向南望,隱約辨出一幢房屋和一座穀倉,庭樹背後是截彎路,長長車道鋪乾黃的草,枯藤循石牆蔓生,一方郵箱,籬笆沿路走,枯樹長在籬後。萬事冰冷,闃靜,裹覆塵霧之中。他走回據地,坐在孩子身邊。稍早,絕望曾引他做出輕率不智的舉動,他絕不重蹈覆轍,無論如何。
所以沒有關係。
一間又一間,他巡視大屋裡的房室,什麼也沒發現。床頭櫃裡躺一把湯匙,他拾起來放入口袋;他以為衣櫃裡會有衣物或寢具,但什麼也沒有。走出屋外,步入車庫,他一一檢視庫房裡的工具,層架,鐵鏟,櫥櫃上放幾瓶鐵釘、螺栓,一把美工刀。他揀起美工刀對著光,看看鏽壞的刀片又放回去,然後再撿起來,從一只咖啡罐取螺絲起子將刀柄打開,柄裡藏著四道新刀片;他取出舊刀放在櫥櫃上,換上一道新的,鎖回刀柄https://www.hetubook.com.com,推回刀片,把刀放進口袋。最後,他揀起螺絲起子,同樣放入衣袋。
爐灰是冷的,幾只焦黑大鍋散在一邊;他蹲下,拾起一只鍋子聞了聞又放下,起身看向窗外;灰敗、毀爛的草皮,濛灰的雪。越窗伸出屋外的繩索縛在銅鈴上,銅鈴定在粗製濫造的木鉤上,木鉤釘在窗框。他牽孩子的手,兩人循一道狹窄的廊道走進屋後的廚房;到處堆滿垃圾,水槽滿布鏽斑,空氣裡飄著濕霉與屎尿的氣味。他們接著走入隔鄰的小房間,也許會是食物儲藏室。
兩人裹髒兮兮的毛毯穿越大街,他一手扶腰上手槍,一手牽孩子;走到小鎮另一頭,遇上一幢獨立大房矗立田野中,他倆穿過田園進屋,巡視屋內廳房。從鏡子裡看見自己倒影的時候,他驚動得幾乎拔槍。那是我們喔,爸爸,孩子輕聲說,是我們。

但他彎身探看孩子包掩在毛毯中的臉,非常擔心已然失落的,便無法再復原。
怎麼了,爸爸?
現在也很冷。
那幫人一個接一個轉過身來,就著微弱火光眨巴雙眼;救救我們,他們低聲呼求,拜託救救我們。
那我們可以用嗎?
不是在想這件事?
快!
留東西給我們的人。
不曉得。
做什麼?
天啊,他說,我的天啊。
你不是很怕嗎?
噓。對,會把我們殺掉。
沒事。
他回轉過頭,神情彷彿剛剛哭過。說說看。
還好。
天啊,他低嘆。
我們現在就快餓死啦。
死亡終於落到他們身上,他開始這麼想;那麼,得找個隱密不顯的地方藏躲起來。有幾次,他坐著看孩子睡,抑制不住地抽咽;啜泣非關生死;究竟關乎什麼,他也不確知,然而他想,應是關於美好與良善,這類他再無法想像的情事。他們蹲踞荒林,喝碎布擰出來的山溝水。他夢見孩子躺在停屍板上,隨即驚醒;清醒時分能承受的困阨,入夜便顯得太過猙獰;怕噩夢回籠,他端坐起來保持警醒。
爸爸,孩子說,我們該走了。
這樣不行;你到底懂不懂?
孩子緊抓他外衣,他緊貼大路側緣走,黑暗中,嘗試用腳底觸辨行人道鋪面。遠方傳來雷聲,不多久,微弱閃光乍現眼前,他從背袋取出塑膠布,但餘下的布幅已不夠蓋覆兩人身體;一會兒後,天開始落雨。他倆肩並肩,步履蹣跚,根本無處可躲。他們拉上大衣帽兜,淋了雨的大衣又濕又重;他停步試圖重新打理防雨布,孩子則不住顫抖。
沒有。
很冷嗎?
不會;一定找不到。

閣樓地板堆有綑綑乾草,他蹲下來,從草裡挑出一把種子,坐在地上嚼;口感粗糙,乾澀,飽混塵沙,但該帶有一些營養價值。他起身滾推兩綑乾草橫過樓板,放它們落入倉庭,換來兩次砰然巨響,混著灰茫茫的煙塵;然後回三角牆邊立著,審視大屋落在穀倉邊角後緣的形貌,才爬梯下樓。
慢慢來。天哪,他真的好累;倚在鏟柄上,他擡頭看望孩子,孩子還像稍早那般坐著,他便又彎身做工。不多久,他每鏟一匙土都需稍事休息,而他終於由泥塵中揭露的,是一片蓋覆房頂毛氈的層板。他循層板外緣鏟土,挖出一道約三呎乘六呎的木門,門板邊側掛了鎖的扣環用塑膠套綑綁起來。他停下歇息,牢牢握住鏟柄,前額靠上臂彎;再擡頭,孩子已站進庭院,距他僅幾呎之遠。孩子充滿恐懼;爸爸,別開門,他低聲說。
噓,我們靜靜站著聽一會兒。

他拖過一方儲物箱隔在兩張床中間,鋪上毛巾,擺上餐盤、茶杯、塑膠餐具,餅乾碗蓋著手巾,附一碟牛油,一罐煉乳,鹽,胡椒。看看孩子,孩子神貌迷醉;他從爐上取過菜鍋,叉一片焦黃火腿放入孩子盤中,由另只菜鍋舀出炒蛋和幾匙烘豆,兩碗茶杯各倒進咖啡。孩子擡頭看他。
兩人朝前門狂奔,衝下階梯,跑到車道中途,他把孩子拖進草叢,自己回頭看望;水蠟殘籬為他倆提供部分遮蔽,然而他知道,僅有幾分鐘時間逃離,甚至可能連一分鐘也沒有。他們在草皮底端撞上一柄枯枝,然後跨過大路躲入對邊林地;他在孩子腕上多施點力,快跑,他低聲說,我們得跑快一點。他看向大屋,但沒有看出動靜;那幫人沿車道往下走,就能看見他帶孩子在林木中竄逃。是時候了;是時候了。他往地面撲倒,將孩子拉到身邊;噓,他說,噓。
會再找到東西吃的,一路不都過來了。

不必理它;這裡根本沒人。
說爸爸我懂了。
不會有事的;跟我來。
打火機掉了,無暇回頭找;他催推孩子上樓;救救我們,那幫人呼喊著。

好,可以;我們停下來休息。
不會,他們找不到。
你在這裡等我。
我要跟你去。
哪裡學來的說法?
鎖門一定有道理。
拜託,爸爸,求你不要開。
嗯,沒用上。
他把孩子放上床,為他蓋上毯子,撥順枕上髒黏的亂髮。爬上階梯推開門,天色已近全黑;他到車庫取回背袋,最後一次探看四周,走下樓梯帶上門,用鐵鉗把手拴緊門內厚重的勾環。電吊燈光芒漸弱,他搜巡藏貨,找到幾盒一加侖瓶裝瓦斯,拿出一瓶,在桌上扭開瓶蓋,用螺絲起子撬掉鐵皮封口,再取下頂頭的吊燈裝上;稍早他從塑膠盒裡找到幾枚打火機,揀出一枚把燈點亮了,略調火光後吊掛回去,才在床上坐下。

快。
我們要找東西吃,已經別無選擇了。
是啊,是真的。
他倆對坐床板,中間擺一盤棋,各自穿上簇新毛衣、新棉襪,包擁新淨毛毯;他組起煤氣小火爐,兩人拿塑膠杯喝可口可樂,過了一會兒,他走回大屋擰乾牛仔褲,帶回地窖晾掛起來。
走出大屋重回穀倉,他帶了碎布來揀乾草裡的種子;然而一進穀倉,他停步諦聽風聲,倉頂某處傳來鐵片喀喀作響,倉裡迴繞著乳牛氣味,他靜立思索著關乎乳牛的資訊,才想起乳牛早已絕種。真是這樣嗎?說不定,世上某處,仍有人悉心餵養照護一頭牛。可能嗎?拿什麼餵養?留一頭牛又有什麼用呢?敞開的倉門外,荒草隨風搔刮,作聲澀乾刺耳;他步出門外,目光跳越牧野,投向孩子安睡的松林,然後走入蘋果園,再次停步。他踩中了什麼。後退一步跪下,他撥開枯草,是顆蘋果。他撿起果子朝光看,硬實,褐黃,皺乾。他拿碎布擦擦果皮咬一口,幾近乾澀無味,但確實是顆蘋果。他把果子整個吃完,連皮帶子,最後僅拇指和食指掐著蒂頭,由它輕飄落地,又開始輕輕踩踏草叢。他的腳還包在西裝外套與防雨布碎片裡,他坐下鬆開腳繩,將大把碎布塞進口袋,赤腳走入排排果樹之間https://m•hetubook.com.com。走到果園底邊之前,又撿了四顆果子擺在衣袋裡,然後回頭,在果樹間一道一道搜索,直到在草地裡踩上一盤拼圖玩具才停下來。撿的果子多得拿不完;他在樹幹邊摸索,衣袋中裝滿蘋果,又把果子堆進大衣的帽兜,胸前、臂彎裡全疊滿了果實。穀倉門前,他將果子倒成一堆,坐下重包凍僵的雙腳。
他檢視所有物件,將紙箱、木箱由窖室這頭移向那頭;窖底有扇鋼門通向另間儲放油桶的窖室;角落有座化學劑馬桶;牆上走纏覆鐵絲網的通風管,地面爬排水管。窖裡氣溫升高,他脫下外套,繼續審視一切藏貨,從而翻出一盒點四五自動槍彈匣,三盒點三〇來福槍彈殼,然而沒找到槍。他取電吊燈沿地表搜尋,又查驗牆面有無藏匿隔間,蒐驗一陣,坐倒在床上大啖巧克力棒;找不到的,地窖裡根本沒有槍。
他站在後門邊看望田園,園外大路,還有大路背後荒涼無盡的郊野。天井內有烤肉窰,是用焊槍把五十五加侖圓桶垂直剖開,安置在熔接鐵架上做的;庭院裡有枯樹;一道圍籬;存放工具的鐵皮屋。他抖掉身上毛毯,裹覆在孩子肩上。
不會有事;我們總得看看。

好。
對。
而且我們是神的使者。
對。

怎麼了?男人說。
快下來,下來看看。
不要緊。

梯子底端出現一張扎鬍鬚、毛茸茸的臉;求求你,他說,求求你。
爸爸我懂了。
接連五天,他倆沒東西吃,也忍著不睡,就這麼走入小鎮近郊,遇上一幢曾經很堂皇的房子,立在路旁小丘上。孩子握住他的手。碎石路的積雪多已融盡,南向田野和樹林裡的冰雪亦所剩無多,他倆靜靜站著,雙腳上,塑膠套袋早已磨破,兩腳又濕又冷。房子高,正面雄偉,一列多利克廊柱,側邊設門廊,碎石車道蜿蜒穿越一園枯草,奇妙的是,門窗竟完好無損。
孩子睡著後,他開始有系統地點審藏貨;布衣,毛衣,棉襪,不鏽鋼臉盆,海綿,肥皀,牙膏,牙刷。一條布袋覆包兩把金幣藏塞在大塑膠罐底,罐裡填滿螺栓、螺絲和各式五金器具。他倒出錢幣捏在手裡細看,最後還是盛回布袋,和五金器件一同收入膠罐,放回層架。
再來一瓶。

他拖過一方紙箱,撕開取出一盅蜜桃罐頭:有人認為日後用得上,才把貨品囤藏起來。
喔。好啊,這我們做得到。

沒有打火機。
好。
懂。
我想聽你說;不要緊,你說說看。孩子搖頭。
孩子擡頭;這樣說可以嗎?他問。
他雙手握拳抵在胸前,出於恐懼,身體上下顛盪。男人放下土鏟摟抱他;過來,他說,我們到門廊上坐坐,休息一下。
可以找打火石,我一路都在看;況且,那瓶油還在。
離開的時間比預期長,他盡可能加快腳步,肚腹間,清水隨腸胃收縮咕嚕嚕震動,於是他停下歇息一會兒再繼續走。回到松林,孩子還睡著,似乎連翻身也不曾。他跪下,仔細將瓶罐安入腐葉堆,撿起手槍插回腰間,坐下看孩子睡。
你會啊;你會說謝謝吧。
再醒來,幾有足夠天光辨識周遭景物,他甩開毯子站起來,差點摔上一跤;他踏穩腳步,環顧灰濛濛的樹林——他們究竟走了多遠?逛到小丘頂上蹲下,看天色漸次轉白;羞怯、隱蔽的黎明,冰涼、晦澀的世界。遠方似有一畝松林,生冷卻焦黑;萬物黯淡,蒼灰若鐵,蠟黃如膠。他走回睡處找孩子,要他端坐起來,但孩子腦門不住往前點晃;該走了,他說,我們該走了。
你來說?


嗯。
對,我保證不走。我本來要跑出去把他們引開,但我離不開你。
可是他們沒用上。
好。
有,有關係。
天花板僅有甲板夾層高,他低頭繞過覆綠金屬外罩的掛燈,牽孩子的手,一行行巡視積疊的彩印紙箱;紅番椒,玉米,燉菜,濃湯,義大利麵醬,這世界業已失卻的豐美。怎麼會有這些東西?孩子問,這是真的嗎?



因為我們是好人。
他由一疊裹塑膠套的紙碗中抽出兩個擱放桌面,在床板上鋪開床墊當坐墊,拆開紙箱取出一盅梨罐放在桌上,拿開罐器鉗住罐口,開始轉動滾輪。他望向孩子,孩子靜靜坐踞床板,身上猶披掛毛毯,直盯著他看。他想,這孩子恐怕還未說服自己信服眼前一切,畢竟,他隨時可能在潮黑樹林裡醒來。這會是你吃過最好的梨,他說,最好的,你等著。
我不知道。

無論如何都不吃。
不吃,不吃人肉。
如今睡夢多姿多彩,教他不願醒來。夢裡盡是不復存在的事物:現實的寒冷驅迫他在夢中修復了火,還記起她在清早穿越草坪走向屋舍,輕薄的玫瑰色晨衣貼覆胸口。他相信每縷回憶都對記憶源頭有所折損,道理就像派對常玩的傳話遊戲;所以應知所節制;修飾過的記憶背後另有現實,不論你對那現實有沒有意識。
兩人緩緩爬出落葉堆,到看似地勢較低的據點;他趴在地上側著耳朵聽,手裡摟著孩子。隱隱聽得那幫人在大路中央對話,有女人的聲音,然後,聽見他們走進枯葉堆,於是他抓起孩子的手,把手槍交到孩子掌上。拿著,他低聲說,你拿著。孩子嚇壞了,他舉手環抱,懷裡的身體好單薄。別怕,要是他們找到你,你就得動手,懂嗎?噓,不要哭;聽到沒有?你知道怎麼做,放進嘴裡往上指,要快、要確實,懂不懂?別哭了,你到底懂不懂?
應該懂。
那怎麼了?

他們是好人嗎?
坐著就好,我們不說話了。
爸,他們會不會把我們殺掉?

沒有。

凍壞了,對不對?
走快點,拜託快一點。
我不會說。
他洗完澡爬出浴缸,在洗澡水裡倒入清潔劑,用馬桶塞把兩人臭氣沖天的牛仔褲壓進水底。準備好了?他說。
腳好冷。
不吃,無論如何都不吃。
他用小型手搖磨豆機磨咖啡豆,吵醒了孩子,孩子坐起來,四下張望;爸爸,他說。
他倆自暗黑樹林啟程,灰敗陰沉的夜空透出月光,恰能讓他們看清林木。兩人像醉鬼晃晃搖搖地走。爸,他們要是找到我們,會把我們殺掉,對不對?
屋子裡沒有人。

https://www.hetubook.com.com孩子不答話,男人注視著他。
他靜待著,手裡握著短槍,幾乎大咳出聲,但窮盡注意力憋忍,嘗試諦聽動靜,卻又對一切置若罔聞。我不會離開你,他低語,永不離開你,懂嗎?躺臥殘葉中,他懷裡抱著抖顫不止的孩子,掌裡緊扣著槍。漫長黃昏終於落盡,而黑夜降臨,天候冰涼,杳無星光;這是上蒼佑庇,他開始相信他倆有機會逃離險境。只要等著,他輕聲說。天很冷,他試圖思考,然而頭暈眼花;太虛弱了,他總嚷著逃跑,其實根本跑不動。待魆黑確然落降,他鬆開背包縛帶,拉出毛毯蓋覆在孩子身上,不久,孩子便睡著了。
爸,別進去。
兩人並肩坐著吃罐裝甜梨,其後再加一罐蜜桃;舔著湯匙、斜捧紙碗喝乾濃蜜糖汁,相互對望一眼。
梨子。
他倆在過往絕不輕易光顧的危樓灰燼中四處翻找。地窖黑水浮載一具死屍,周圍繞著垃圾與鏽蝕的通風管;半焚毀的客廳房頂大開,他站在其中,看泡水的木板漂滑進庭院,浸濕的書本停立在書櫃。他取一本書,翻開,又擺放回去;什麼都是潮的,一切漸次敗壞。抽屜裡,他翻出一截蠟燭,根本沒法點燃,但依舊收進口袋。走出大屋沐浴蒼灰天光,靜立著,突有一個片刻,他透悉了萬物的絕對真理:將死而無遺言的大地旋繞著,冷酷且不止息;暗黑無以緩解;拖曳日光的盲犬鎮日奔忙;宇宙間,魆黑虛空能使萬事毀滅;而天地某處,兩隻橫遭捕獵的動物,像小狐狸窩在藏身處打抖。這是賃借的時光,賃借的世界,要用賃借的雙眼去哀悼。
那怎麼辦?


我只說我們不會死,沒說不餓。但我們不吃人肉。
他走過院子,推開門,手裡仍握著槍。那是座園藝小屋,泥土地,鐵架上落幾盅塑膠花盆,處處蓋覆煙塵,牆角豎立花藝器具,還有一部割草機,窗下臥一張木質長凳,凳邊是一座金屬櫃。他打開櫃門,櫃裡有陳舊的商品目錄和幾包種子,能種秋海棠和牽牛花;他把種子收入口袋,但要拿來做什麼呢?層架頂端杵兩罐機油,他把槍塞回腰間,伸手取油罐安在長凳上。油罐是紙板圈的,兩端覆金屬蓋,已經非常老舊;機油雖滲透紙板,看來罐裡猶是盈滿的。他後退一步望向門外,孩子披掛毛毯靜坐屋後階梯上看他。再轉身,他看見門後一角放一只汽油桶,明白桶裡不會有油,而當他以腳磕碰桶身、教它歪傾了又兀自落正,桶底動作竟稍有緩遲。他拾起油桶帶到凳邊,試圖旋開桶蓋但旋不開,於是從衣袋中取出鉗子,張開鉗口再試;鉗口與圓蓋口徑相符,他扭開桶蓋擱放在凳上,嗅一嗅油桶,氣味難聞,應已歷久經年,但桶裡確有石油,可以燃火。他把桶蓋旋緊,鉗子收回衣袋,探找體積較小的容器,卻沒找到;不該把水瓶丟了的,到屋裡看看。
他回晾衣間,取兩只封口罐、一只古舊青瓷鍋,將瓷鍋抹淨了盛水,用來洗瓶子。他趴低身體,將一只封口罐沉入池裡注滿,撿出來,瓶身還答答滴水。水好清澈,他舉瓶子對著光,瓶裡僅有一小塊沉積物緩緩循水渦中軸線環繞;他斜倒瓶身喝水,慢慢地喝,幾乎把整瓶水喝盡,喝完了飽脹著胃坐下。他還能喝,但決定就此打住,將瓶底剩水倒入另一只封口罐,洗淨後,把兩只瓶罐裝滿,蓋回槽池板門,起身帶兩瓶水穿越郊野朝松林走去,衣袋中塞滿了蘋果。
孩子端坐盯看餐盤,神情迷惑;男人剛想開口,孩子說:親愛的人,感謝你們留下食物和日用品。我們知道,這些東西你們是為自己儲存,若你們在場,不論多餓,我們絕不會爭食。很遺憾你們無法享用這些食糧,祝你們在天堂平安喜樂。
對。看,像這樣,餅乾塗牛油。
闃黑樹林裡,他自殘葉中醒來,渾身激烈顫抖;起身探尋孩子蹤影,他觸到細長肋骨,體溫,伏動,和心跳。
對不起,是我弄丟了,我不想跟你說。
孩子把頭枕在他腿上,過了一會兒,說:那些人會被殺掉,對不對?
這裡很危險。
父子倆重新巡視大屋,找到一個啤酒瓶,一塊古舊窗簾碎布;他撕下碎布邊角用衣架塞進瓶口,說:這是我們的新燈。
爸爸,萬一屋子裡有人怎麼辦?

我好怕。
對,沒關係。
噓。
他們會被吃掉吧,會嗎?
他們?
人都死了?
這是什麼,爸爸?
不會。
他把燈立在梯階上,上樓牽孩子的手;下來看看,他說,沒問題的。
孩子幾個鐘頭內不會醒,即使醒了,也會害怕;過去就是這樣。他考慮把孩子叫醒,又知道孩子醒了也不會記得他先前說過的話;他教孩子像小鹿蜷在樹林裡,教了多久?最後,他由腰間掏出槍,伸進毯下擱在孩子身邊,獨自起身出發。

孩子睡下後,他回大屋拖些家具放上草皮,另拉一床睡墊掩遮窖口;從門內把睡墊拉上層板,小心翼翼關上,教墊身完全蓋覆窖門。算不上妙計,至少聊勝於無。孩子睡了,他靜坐床邊,就著吊燈用小刀刻削樹枝成假子彈,仔仔細細裝進彈膛空槽,然後重新修整一番。他拿小刀雕塑彈頭,用鹽磨光,再取煤灰將子彈染成鉛色;五發都完成了,一顆顆填入彈槽,喀啦扳上彈膛,翻轉槍身細看——這麼近距離檢視仍很逼真。他放下槍,起身觸看飄掛暖爐上空、正冒著氣的牛仔褲。
你看到什麼?

我們到別的地方找。
好。
看著我,男人說。
然後就走了?

怎麼點呢?
就算快餓死也不吃?
我不餓,爸,我不餓了。
他從小丘上看見穀倉,先停下腳步觀望、靜聽;下山時穿過一畝荒廢蘋果園,園裡,殘幹節瘤、枯焦,荒草及膝。立在倉門邊,他再豎耳細聽;蒼白日光落進百葉窗。他靠邊循塵土漫覆的畜欄走,其後站到倉庭中央諦聽,無聲。爬梯上閣樓,虛弱如此,他懷疑自己能否順利登上樓板;走近閣樓底邊三角牆,自挑高窗戶望向樓底郊野,片片拼湊的田地荒枯、黯灰,其間有籬,有路。
我不知該怎麼辦,爸爸,我不知該怎麼辦;你要去哪裡?

應該是。
我怕你吃急了會生病。
懂。



梨,那上面寫「梨」。
這是哪裡啊,爸爸?
我知道。

爸?

對。

毫無動靜,除了冷風沙沙搔撥路邊草蕨,傳自遠方的咯吱聲,可能是門,或是百葉窗飄動。
他捻鍋鏟引指窖底鋼門。儘管不知化學劑馬桶如何使用,還是先用再說;他倆不會停駐太久,除非必要,他不想開關窖門。孩子走過,髮絲因汗糾結;這是什麼和圖書?他說。
回到屋裡,他拿鐵鏟往倉門扣環四周的木料劈砍,最後把鏟身塞進環扣底下整個撬開,扣環拴在木料上,這一撬,整組裝置連著大鎖都拔開了。他伸長腳把鏟沿門板外緣壓入門縫,停下來取出打火機,再站上鏟柄頂端,施力把倉門舉擡起來,然後彎身抓住門板;爸爸,孩子低聲說。
還好嗎?
我們可以留多久哪,爸爸?
你保證你不會走。
小房間的地面有扇門,也可能是通往儲物倉的入口,門上安一把層疊鋼板造的大掛鎖,他盯著鎖看。
所以我們幫不上忙。
是吃的;你看得懂嗎?
他倆倒趴在落葉煙塵間,心臟飛速狂跳。他想咳嗽,本想以手掌遮掩口鼻,但孩子緊握住他一隻手不肯放鬆,另隻手則握著槍,於是他得專注憋著咳,同時凝神細聽;他俯在落葉堆上,來回掃視,試圖察看動靜;把頭壓低,他輕聲說。
醒來,頂頭勾掛的瓦斯燈約微嘶撕作響,窖壁、紙箱和木箱浸浴燈光中,他未知身在何處。披蓋外衣躺著,他坐起看孩子在另鋪床上沉睡。上床前褪了鞋,而他全無記憶;由床底撈出鞋子穿上,他登爬階梯,將鐵鉗拔出勾環,擡起窖門朝外看。清晨時分。探看大屋後遠眺大路,他才想拉低門扉,突地凝止不動——昧灰天光落在西側;他倆睡盡一夜,又多睡了一天。他放低窖門拴緊,下樓靜坐床畔,張看周遭物資;他已有就死的準備,卻又大難餘生,於今凡事都需重新考慮。任誰都會發現橫臥院底的窖門,並且猜出窖口的功能,他得謀思對策;這情勢與隱匿樹林不同,相差十萬八千里。最後,他立身到桌邊,拼組小巧的二口瓦斯爐,點火,揀出菜鍋和茶壺,打開塑膠盒取用廚具。
他倆趴下豎起耳朵聽。時候到了,你做得到嗎?時候到了,就沒有間隙多想。時候到了,儘管詛咒上帝,然後便是死亡。不能引爆槍火怎麼辦?一定要能引爆。但真的無法引爆怎麼辦?你能撿石塊砸碎摯愛親人的腦袋?在你心裡,是否藏著這等脾性,而你毫無所悉?可能嗎?擁它入懷,就這麼做;情性來去匆匆,引它趨近你,輕吻它,要快。
你很久沒吃東西了。

嘿,你餓了嗎?
那是多久?
可以啊,當然可以。他們會希望我們拿去用吧,換做我們也會這樣想。
他洗淨孩子骯髒糾結的頭髮,拿肥皂、海綿為他洗澡,然後排掉污水,取鍋裡淨澈的暖水淋洗全身,取毛巾包覆顫抖不止的身體,再用毛毯圍裹起來;梳整濕髮之後,他看著孩子,蒸氣若霧,由孩子周身散出。還好嗎?他問。
孩子別過頭去。
好吧,那你要跟緊。
好吧;總算暖開了。
在這裡也怕。
走過草地時,他感到些許昏眩,必須停下腳步;他揣想是聞過汽油的緣故。孩子注視著他。距離死亡還有幾天?十天?再多,只怕也多不了幾天。他無法思考。為什麼停下來?他轉身低頭望向草坪,往回走,伸腳觸探地面,其後再度回頭,走入鐵皮小屋取來土鏟,回到稍早停步的地點,將鏟子插|進土中;大半鏟身隨即沉落入土,落到停滯處,發出一聲磕碰木頭的悶響,他動手鏟開塵土。
他們慢慢走上車道,一攤攤融雪隨機鋪散,其間未見足印。枯壞的水蠟樹籬長得挺高,一窩古舊鳥巢嵌卡在黝暗的枝條間隙裡,他倆站在庭院中審視大屋外觀,自製房磚似由大屋基底的土泥烘燒得來。剝落漆料滑落廊柱、剝離表層鼓皺的內側廊頂,垂延成乾長細線;頭頂,一盞燈懸在鏈上。上樓梯的時候,孩子緊貼著他。有扇窗稍稍推開,伸出一線繩索橫過前廊隱匿於草間。他握住孩子的手,兩人跨過門廊;過去,奴僕曾揣著銀盤上的美食、飲品穿踏這片廊板。他們走向那扇微開的窗,朝房裡看。

我們該走了,爸爸。
是啊,是好人。
快吃,他說,別放涼了。
噓,身體壓低。
對。
他輪番把兩人外衣繞在小樹幹上扭絞,又讓孩子把衣物脫|光、包掛著毛毯,待他把衣服擰乾才還回去,其間孩子盡站著打抖。前晚睡臥的濕土已乾,他倆披毯子坐下,吃蘋果喝水,然後再次上路,頭戴帽兜,神情憔悴,纏裹在破布團裡一路發抖,狀似被支派去尋索居地的乞丐僧侶。
在與廚房相連的晾衣間,他看過一只滿塞封口罐的老舊藤籃。他將籃子拖到地上,取出封口罐後翻蓋過來,拍拍籃底抖出灰塵,突然停手——他還看過什麼?排水管。葡萄篷架,深黑蜿蜒的枯藤攀附其上,像商業圖表裡的企業營運曲線。他起身穿越廚房走進庭院,靜靜站著回看大屋;屋面窗格反射的天光蒼灰,且無可名狀,排水管爬掛前廊一角。他手裡還捧著藤籃,於是將之安置在草坪上,重新登上廊前階梯。水管沿廊內角柱向下沒入水泥槽池,他拂開槽蓋上的垃圾,擊破一小塊槽蓋遮板,然後走回廚房取出掃帚,將槽蓋清掃乾淨,掃帚安入廊角,才一把舉起槽蓋。槽中,一方托盤盛住落自房頂的灰濕污泥,泥裡還混枯葉與嫩枝;他擡起托盤放到地上,盤下堆著淨白礫石;捧開礫石,石下鋪放炭渣,一塊塊均由完整木棒、樹枝燒成,排列猶如縮小的林樹。他把托盤蓋放回去,地面現露一只青銅扣環,他伸手取掃帚揮去近處煙塵,發現與扣環相連的門板上有幾道鋸痕。他將門板掃淨,跪下用手指勾住扣環,提起板門將它打開。門底暗處,他嗅到槽池聚著清水,氣味香甜,便趴下身體取手去撈,恰正觸中水面;他伸手朝前疾推,舀起一掌清水湊到鼻前,淺嚐一口後唏哩呼嚕喝下。他在地上趴臥許久,一次一捧,取水就口;記憶裡從未有過如此美好的事物。
好。是好人才得這麼做;好人鍥而不捨,不輕言放棄。
可以停下來休息嗎?
整個下午,他倆裹毛毯坐著,吃蘋果,就封口罐啜水。他從口袋裡掏出葡萄調味粉,打開,倒進瓶中攪拌攪拌,再遞給孩子;爸你真厲害,孩子說。他睡了一會兒,留孩子看顧情勢;傍晚,父子倆翻出鞋子穿上,走入農舍取他稍早帶不走的蘋果。他們注滿三瓶水,瓶口旋的雙重蓋,是他在晾衣間櫥櫃找到的,有滿滿一盒。他揀一條毯子裹住所有東西,包裹塞入背袋,袋口用剩餘毯子包覆起來,然後整袋背扛在肩上。兩人站在大屋門口看天光向西滑落,其後走下車道,重新上路。
可能找得到。
爸?

真希望那個小男孩還跟我們在一起。
先坐一下再說。
塑膠盒裡有刀具、塑膠餐具、銀器、廚具、開罐器,扭不亮的手電筒。他找出另個盒子,裝蓄電池和乾電池,打開來一顆顆檢驗;大半都蝕壞了,滲露酸質黏液,但有幾顆看來是hetubook.com.com完好的。總算點亮一盞吊燈,他將燈安置桌上,吹熄酒瓶裡直冒煙的焰火,撕下紙箱折蓋撮走黑煙,才爬上階梯帶上窖門,然後回頭看著孩子說:晚餐想吃什麼?

不知道;再一、兩天吧。
用手護著火,別讓火熄了。
我不知該怎麼辦。
他停手;聽話,你別再說了,我們倆快餓死了,你懂不懂?他舉起倉門,轉半圈放倒在地板上。
我要上廁所,我想尿尿。
他們路經幾個小鎮,布告欄皆草草爬著閒人勿近的警語。為了添寫標語,布告欄全刷上薄薄一層白漆,漆層背後隱隱透出商品廣告的殘影,而那些商品都不復存在了。兩人坐在路邊啃食最後幾顆蘋果。

大屋與穀倉間的草地看來未有人踩踏過;他穿過草場登上門廊,廊道遮板都腐朽消蝕了,廊裡停著兒童腳踏車。廚房門開著,他穿越門廊站到門邊;敷飾內牆的廉價夾層鑲板受潮彎曲,崩落在地上,餐桌敷著紅色塑膠貼皮。他走進廚房拉開冰箱門,層架上有東西裹在灰毛皮裡,他關上冰箱。四處是垃圾。他由屋角撿一支掃帚,拿帚柄在身邊戳戳弄弄;爬上流理臺,伸手在壁櫃積累的灰塵堆裡探索,捕鼠器,一袋東西。他吹去袋上灰塵,原來是葡萄口味的飲料調味粉,便放入外衣口袋。
那我提燈。
向晚,兩人身上的衣物乾透,開始研究片片破碎的地圖,然而他對方位一無所悉,薄暮中站在大路高處試圖找回方向感。他們走出公路,循小徑穿越郊野,終於遇上一座便橋。橋底溪水已乾,他倆沿河岸徐行,走入橋下蜷縮在一起。
好。
他掏出塞掛腰間的手槍,推開大門,門板附著斗大的黃銅門鈕緩緩擺晃;兩人駐足細聽。踏入開敞前廳,地板上,黑白雜色的大理石地磚鋪列如骨牌;寬敞樓梯疊升向上;內牆敷細緻花紋壁紙,但已染上水漬、剝落下垂。石灰天花板鼓脹變形,突出一窩窩大垂袋;泛黃的鋸齒牆飾自內牆上緣剝離,向下彎折垂掛。左方門框裡,桃木碗櫥挺立的空間應該就是飯廳;櫥門、抽屜都消失了,剩餘的結構太龐大,無法充作柴火。父子倆站在門邊,看飯廳一角的窗臺下雜堆一大落衣物,包括衣服、鞋子、腰帶、外套、毛毯、睡袋;稍晚,他會有足夠時間考量怎麼處置這落雜物。孩子嚇壞了,緊抓他的手不放。他倆穿越前廳到另一側房間,進入一座宏偉大廳,天花板較門框高出一倍;大廳裡,木製壁爐架和周邊壁飾都被撬開、燒盡了,露出赤|裸磚牆;爐床前,幾張床墊同睡鋪排置地上。爸爸,孩子輕聲說;噓,他回應。
下來,天,你下來看。
不能太久。
他起身自腰間拔出手槍,說:這扇門看來跟上次那扇很像,但其實不一樣。我知道你怕,害怕不要緊,可是我覺得門裡藏了東西,我們一定要進去看看。沒有退路了,這是最後機會,你得幫我;你要是不想提燈,就拿槍。
他在邊溝裡看過幾片打火石或黑矽岩,但到頭來,他發現,取火種浸汽油後聚成一小堆,然後拿鐵鉗在火種上方擦磨石頭側邊,反而更省事一些。如此過了兩天。三天。饑餓無以復加,然而大片田野早被洗劫一空,吃乾抹淨,荒毀至極,連渣滓也不剩了。暗夜冷得昏眩,黑如棺柩;白日確然到臨前,漫長時光承載可怖的寧靜,彷彿戰場上的黎明。孩子膚色清透若蠟,兩眼睜大,則狀似異形。
罐頭食品一箱疊一箱。番茄,蜜桃,豌豆,杏桃,罐裝火腿,醃牛肉;幾百加侖清水分裝於十加侖塑膠方桶;紙巾,衛生紙,紙餐盤;塑膠垃圾袋裡塞滿毛毯。他舉手扶在額上,天啊,他說,然後回頭看望孩子;不要緊,他說,你下來。
等我一下。
可以生火嗎?孩子問。
我覺得別去比較好。
好。
是你說我們不會的。
是,神的使者。
孩子扯拉他的手,眼淚幾近奪眶而出;爸爸,他說。

停下不動會很冷。
你覺得,我們該感謝他們嗎?
他轉過身抓住孩子;快,他說,趕快。
他們會被吃掉嗎?
鐵皮屋有汽油跟機油,我帶你去看。
沒關係。
好。
地窖糊水泥磚牆,漿灌水泥地鋪蔚用瓷磚;兩張彈簧外露的鐵床各自憑倚一堵牆,床墊像軍用裝備曲捲在床尾。他回身看望孩子,孩子盤蹲階梯上方,讓火燈飄升的煙霧熏得不住眨眼。再下幾層階梯,他踞坐下來,舉燈向外送;喔天啊,他低聲說,我的天啊。
我們應該進去看看。

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我只過去看一眼;你在這坐著,我保證你隨時看得見我。

你不試試看?
他背孩子穿過曠野,每數五十個步伐便停下休息。走入松林,他跪下,將孩子擺上混泥沙的腐葉堆,給孩子覆上毛毯,靜坐下來注視他。孩子活像死亡集中營漏放的囚犯,飢腸轆轆,筋疲力竭,驚恐不安。他傾身吻他,然後站起來走向林邊,繞一個大圈確認兩人安全無虞。
他低頭看孩子,觸目所及盡是恐懼。他把槍由孩子手上拿回來;不對,你根本不懂。
總算暖開了。
對。
他們追來了嗎?
就死掉了。
選得好,就吃梨子。
哇嗚,孩子說。
會。
不曉得。
總算暖開了?
跟我說。
他領孩子走入庭院,背後拖著濃黑的燈煙;把槍插回腰間,他撿起土鏟劈下層板上的扣環,讓鏟刀一角伸入環下撬剝,跪低身體握住掛鎖,將整套鎖具扭脫門板,拋進草堆,再把鏟刀撬進門縫,手指放到板下,起身將門擡高,塵土遂劈哩啪啦落上門板。男人看看孩子;你還好嗎,他問。孩子把燈持在身前,靜悄悄點頭。男人於是旋開門板,任其落入草坪。循二對十比例建造的簡陋階梯向黯黑降引,他伸手向孩子要燈,開步下樓,隨即回轉,傾身啄吻了孩子額頭。
不要緊的。

噓,不要說話。
好。
什麼都有,什麼都有;你等一下會看到。他引孩子下樓,拾起酒瓶將火舉高;看見了嗎?他說,你看見了嗎?
跟我們一樣。
他留過一小把空彈匣,卻隨其他物件丟了;當初該收進口袋的,如今竟連一柄都不剩。也許改填點四五彈匣,如果拆卸時沒有碰壞,導火管可能合用;然後拿美工刀削減彈頭尺寸。他起身最終一回巡看藏貨,其後調弱燈火,燈焰啪答轉滅;啄吻孩子之後,他緩緩爬入另張臥鋪的潔淨毛毯,抖顫著,就暖爐播散的橘紅光線再次顧盼這方小小樂園,而後沉沉入睡。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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