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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

作者:戈馬克.麥卡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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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怎麼做?
那在哪兒?
那你說故事給我聽。
我不曉得。
孩子攫水杯走開,每一舉措,皆有靈光伴隨。他試圖拿防雨布架置篷帳,卻遭男人抑止;他說,他不願受遮蔽。倒臥野地看孩子傍依篝火,他只願自己視線清晰;看看四周,他說。天地悠悠,然此時此景,未有先知不被讚頌;你怎麼訴說自己都不會出錯。

孩子擡眼;不要緊,爸爸。
我盡力了啊。
我不想別人看到他。
你想他會平安無事嗎?
他見孩子穿行草地,手捧新取清水落跪,通周環伺燦亮光影。他取水杯啜飲後癱倒;存糧僅餘一盅蜜桃罐頭,他讓孩子獨享,自己丁點未沾。我吃不下,你吃沒關係。
拜託,爸爸。
很痛。
循潮間泥灘步出狹長海岬,一艘小艇半沉岬間;他倆立定注看,小艇已盡數毀朽。狂風挾雨,父子倆負家當跋涉沙灘探尋棲所,卻無所獲;他伸腳刮撥海岸,將落散的骨色柴火勾攏,生火靜坐沙堆之中,拽塑膠布披蓋過頭,看清冷雨水自北方挪近。雨勢漸強,落地後直鑽海沙;篝火騰蒸水氣,雨煙輕緩繚繞;防雨布劈啪作響,其下,孩子蜷曲身體,不久便墜入夢境。男人提裹塑膠布成帽兜,注望大雨覆匿蒼灰大海,而潮浪沿岸碎散,復循沙灘退遠,浪下沙色鬱沉,灘面斑斑點點。
我停不下來。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他倆拖一張工作臺到窗邊,蓋上毛毯,孩子趴在臺上眺望海灣,男人靜坐,伸平大腿;兩人之間是兩把短槍、一盒火彈,擱在巾毯上。稍過一會兒,男人說:我覺得我們的故事不錯,是個好故事,而且有價值。
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

我建議你跟我。
喔;可是故事該有快樂結局。
有一點吧?
還可以啦。
我很遺憾。
你說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他轉身瘸拐著腿下樓,開啟前門,注望大屋、背朝鎮街倒退撤出;到推車倒臥處,他豎直車身,堆回存貨;緊緊跟著,他低聲私語,你緊跟著我。
我不行。我不能攬孩子一起死;我以為我能做到,但我真的不行。
兩天後出發;男人跛腳推車,孩子依傍他到步出小鎮邊野。大路循灰平海岸延展,路面積堆狂風撇棄的沙礫;前行不易,他倆就推車底層掛帶一柄木條板,挨擠處,用來剷平道路。踱入海灘,踞坐沙堆背風側鑽研地圖。他們拎著瓦斯爐,燒了水、泡了茶後,裹毛毯逆風靜坐。沿海猶見古船肋柱,任飄沙吹磨的梁骨呈色蒼灰,鑽附古舊手旋螺栓;深紫色船鐵蝕孔點點,應是加地斯或布里斯托煉的鐵,取過就墨黑砧板鍛淬,能行水三百年。隔日穿行圍封的臨海別墅廢墟,循大路畫越松林向內陸行進;長直公路探入落地松針,風就枝葉繞行。
他又後退幾步。
你知道啊;使命在你心裡,它一直一直在那裡;我看得見。
沒有。
你的同伴呢?
我知道;對不起。但我全心全意愛你,永不改變。你是世上最好的人,向來是世上最好的。我不在你還是可以跟我說話;你跟我說話,我會回答,慢慢地你就懂了。
不曉得;說不定只有一個。
你會好的,爸爸;你要好起來啊。
是夜他緊依父親,攬擁著他睡;隔日清晨轉醒,父親身軀已冰凍、僵硬。他獨坐許久,默默淚流,其後起身,穿越林木步向大路;再回返,跪坐父親身邊,牽握他冰涼的手,一遍遍複述他名字。
對,是我爸爸。
我沒辦法。
孩子擡眼望他,不禁開始啜泣。
兩人借倉房逗留一天,終日踞坐紙箱木盒間。別不跟我說話,男人說。
我可以跟你們走?
還好嗎?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好人?
對不起。
有。
爸,不要殺他。
嗯,至少還活著吧;我們經歷很多不愉快的事,但是都撐過去了。
你居然把一切帶走。
沒那麼痛。
會啊,我相信他平安無事。
你早知道我所有的故事;發生的時候你都在啊。
所以你真的很勇敢?
他趁闃黑轉醒,咳聲細微。倒臥野地細聽,孩子裹毛毯靜坐火畔注望他。滴水;漸趨黯淡的光線。是舊夢浸滲清醒時分;滴水在岩洞裡,光是燭光,立在孩子手中的扁銅戒座上。蠟油潑灑石面;貧瘠黃土拓陷未知物種形跡。他倆循冰冷廊道渡越臨界點,自始至終,僅為承負神的使命,從此無路可退。
我聽得見你嗎?
我無論如何不會把槍給人。
他在路hetubook.com.com上等候。男人拎提箱走出樹林,毛毯掛覆肩頭。他理理毯子,遞一條給孩子;拿著,身體裹起來,太冷了。孩子想把槍託給他,然男人不肯;自己拿著吧,他說。
嗯,還好。

對,不吃人肉。
你覺得呢?
不是你的事,你不必凡事照管。
大路破穿枯涸沼澤,僵凍泥地中,冰管矗立似岩洞裡石灰沉積。路旁遺留古舊的火炙傷痕,其後綿延一路幽長小徑。死就的濕地;枯樹浸立灰水,體表蔓覆蒼白苔斑;柔細煙塵傍附大路邊石洩灑。他斜倚遍沾沙土的水泥護欄;萬物俱毀,或能揭露太初起源;山,海,及世間一切驟逝,浩大的反奇觀景致。荒野無盡,焦渴,淡漠中連綿無期。闃寂。
我知道。但你不會有事的;我相信你會交好運。我不能再說話了,不然又要咳嗽。
他讓雙臂交疊推車扶桿,前額靠附臂彎,猛烈乾咳;其後,呸吐的唾液帶血。歇停的節奏愈來愈頻繁;孩子靜觀一切。他想,換個時空,孩子會驅趕他遠離自己的人生;然此刻已是他所有。他知道孩子夜裡醒著,側耳細聽,確認他猶未死去。
我什麼都不想說。
所以你有沒有?
好。
父子倆倒轉推車,晃晃搖搖回巡大路,寒風中,傍附漸濃夜色吶喊,卻無人回應。
幫幫他,爸爸;我們幫幫他。
我說鞋子。
樓上還有誰?
我想陪你。
路上,枯松迎風倒折,連延的衰敗風景畫越郊野。地表廢墟四散,圈圈鐵線垂落夾道電桿,錯雜若織。路面載滿棄物殘骸,傍推車穿行益發費勁;最後,兩人僅能落坐路旁茫對前程——屋頂,樹幹,船;遠處穹蒼遼闊,近地,陰鬱大海變幻幽緩。
我們和好吧。
有小男孩嗎?
我爸怎麼辦?
竊賊注視孩子,孩子早背轉過身,擡手掩覆雙耳。好吧,他說,好吧,其後周身赤|裸踞坐路面,著手鬆開綑覆腳板那幾張朽爛皮革,起身,用一隻手抓著。放在推車上。
別這樣,算我求求你。
把衣服脫了,一件也不准剩。
不會有人看他。
要殺掉他們嗎?
清晨落降大雨,狂風拂撥,後窗咯吱作響。他起身朝外遠望;鋼板碼頭泰半崩塌、沉落海灣,沒頂漁船僅留駕駛艙俯望蒼浪;窗外杳無動靜,能飄移、遷徙的,老早隨風散盡。腿脡抽痛,他褪落紮帶消毒傷口,同時審檢傷處;黑線縫合面,腿肉浮腫、變色。他纏回紮帶,穿上因血僵固的外褲。
沒問題的。走了這麼遠走到這裡,你要繼續往南,照以前的方法過日子。


脫衣服。
那有什麼呢?毯子?
離開購物車,男人說。
有睡袋嗎?
是真的。
孩子躍起離地,走向房門,朝疊覆車頂的防雨布、巾毯底下探挖,拎回急救箱遞給男人,男人默然領受,將小箱擺置身前水泥地,鬆解勾扣翻開,取瓦斯爐點火照明。幫我拿水,他說;孩子揀來水罐,他便扭鬆瓶蓋、沖淋傷口,用手指捏合傷處抹淨血跡。就裂口抹塗消毒水後,他咬開塑膠封套,取出帶鉤縫針和一小綑絲線,掇捻絲線對光,引其穿入針眼。他拾一柄鉤鉗夾扣縫針,卡穩了,動手縫合傷口;因行動快速,並未感到劇烈疼痛。孩子伏蹲地面望他,再次屈身檢視縫口;不用看沒關係,他說。

孩子凝止無動作。
清晨吃過早餐後上路;推車超載過度,不易挪推,一只車輪也因此損壞。大路循海岸曲折,行人道蔓生濕地乾草,鉛灰大海遼遠起落;通周靜寂。當夜醒來,桂月蒙鬱暗天色畫越天際,晦白月光幾幾點亮樹影;他側身劇咳,空中布散陰雨氣息。孩子轉醒,他說:跟我說說話。
為什麼呢?
我不知該怎麼辦。
衣服也放上去。
我們沒什麼東西。
好。
拜託老兄,這麼下去我會凍死呀。
我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孩子在風裡嗅出濕塵,便走上大路,自夾道棄物揀拽一方層板,拿石塊釘立木桿,搭就晃搖不實的斜頂篷;然而天未落雨。他留下火槍,攜手槍遍巡郊野探找食物,卻空手而回。男人牽握他手,吁喘不已。你得自己走下去,我不能陪你了,但你要繼續走。你不知走下去會遭遇什麼,但我們一向幸運,所以你自己也能交上好運。走下去你就懂了,沒關係。
他們正對空闊夜色沿路呼喊,喊聲飛散於漸次昏黑的海岸,然後停步,雙手圈箍雙唇,朝荒野狂亂召喚;最後,他將賊子衣鞋疊置路面,頂上壓擱石塊;該走了,他說,我們必須離開。
不行。

我知道。
和圖書以為我不會殺你。
想想我們沒追上他會怎麼樣;不要再哭了。
應該是吧;我也不確定。
對,你的不是。
你說夢?
不用是真的呀,就是故事嘛。
嗯,很痛。
他很害怕,爸爸。
好吧。
沒有關係。
什麼?
用樹葉把他埋起來好嗎?
是我自己留下的。
怎麼回事,爸爸?
再退。
故事又不是真的。
因為看起來真的很痛。
我怕他是迷路了。
神會找到他;祂始終會找到。
真的。
不是要你的槍,只是不想你拿槍指著我。
你不會吃小孩吧。
你做過最勇敢的事是什麼?
他倆穿越小鎮、下踱碼頭,沿途亦無人蹤。他把手槍安落外衣口袋,掌裡擒握火槍。走上渡臺,粗糙木質鋪板以長釘與板底木樑拴扣,板面俱為焦油染黑;邊旁有木質繫纜樁;海灣飄入淡淡鹹水雜混木餾油氣味。對岸倉房排立,一抹油輪形廓因鏽蝕而泛紅;聳高的起重機權映晦暗天際。這裡沒人,他說;孩子靜默以對。
有沒有什麼?神的使命?
他倆走近大路迴彎處,賊子猶佇立原地,或因無處可去。孩子不斷回頭,直到竊賊全然落出視線,才停下腳步,倒坐路面抽哭。男人停步看他,自推車扒出鞋子,坐下為孩子脫去纏腳布。你別再哭了,他說。
我們剛剛是停在這裡嗎?
你沒有快樂的故事嗎?
防雨布消失了,毛毯、水罐、暫留營地的存糧亦不翼而飛,帆布飄落沙堆,鞋也不見。他衝入濕地草場到匿藏購物車的地方,同樣不見推車蹤影。什麼都沒了。笨蛋,他說,你這笨蛋。
我爸怎麼辦?
不能把他丟在這裡。
你有小孩嗎?
不行。
沒有。
好吧。
他給兩人穿完鞋,起身循大路往回走,已不見賊子蹤影。他踱回孩子身邊,說,他不見了,我們走吧。
不一定要快樂結局。
你把他殺了嗎?
有一次我還聽到你哭。
我有跟你說話。
好。
樹葉會被風吹走。
有,我們有。
會。
不是;你別聽我的。來吧,上路了。
好。
他穿破後門闖進大屋,火槍舉附腰側。屋內器物均剝卸殆盡,僅存赤|裸壁骨。踏入起居室,登立梯間樓臺諦聽頂層動靜,他透望正面樓窗,注望推車倒臥街心,而後啟步上樓。
孩子擡頭,小臉又濕又糊:是我的事,我一定要管。

你的腿會好嗎?
會。
兩天後行經寬闊河口,跨河便橋坍崩,垮入流淌緩慢的河水。他們踞坐碎裂的大路側緣,看潮水退覆河面後,旋流於鐵橋格網。他遠眺對岸郊野。
你心裡的故事我不知道。

不是。

我的故事比較接近現實。
拜託帶我走。

我來做。你去吧。
隔日趨赴內陸,繞經大片低沼,其間飄風難及,齒蕨、繡球花,野生蘭草,抽長如灰白虛像。行進已成磨難;兩天後重上公路,他卸下旅袋、抱胸折腰,踞坐路面乾咳至再難喘咳出聲。再多兩天,便已浪遊十哩。他倆渡河後前行未遠,到臨一處岔路;遠睇郊野,一席風雨方飄穿地峽,由東向西夷倒枯焦大樹,猶若推撥溪床小草。兩人就地紮營;才癱倒,他自知再無能力前行,他將死絕,此地便是終點。孩子坐下照看,淚眼婆娑;噢,爸爸,他說。
我的就不是。
他緊盯竊賊;天殺的,他說。
不吃人肉。
持續前行。暮色四合,他倆深入幽長晦夜行進一小時,才追上偷車賊,那人傾身附靠滿載的購物車,順前方路段搖搖擺擺。他回頭瞥見父子倆,試圖推車逃跑,然而心機枉用,最後仍停住步伐,手握屠刀立定推車後方;見來者擒槍,他向後跨步,並未放下武器。

孩子回了嘴,但他沒能聽見;你說什麼,他問。

你不是很清醒,對吧?
對。
拜託你。
兩人小跑上路,他以為自己能負荷這樣的行進速度,卻力不從心。他停步,彎身劇咳,擡眼注望孩子,氣喘吁吁。我們慢慢走,他說,要不他們聽見腳步聲會先躲到一邊。來。
那人想殺我們,對不對?對。
我不想再說一遍。
那我留一半給你。
好。
你們被拋下了,對不對?
假若迷路,誰會來找他?誰會來找那個男孩?
好吧。
爸,孩子張口。

什麼?
不曉得;好像是。
跟你差不多大,可能稍大一點。
好吧,好吧;你別激動。
他走回林區,跪坐父親身旁;男人信守承諾,在他身上覆hetubook•com•com裹一條毛毯。孩子沒有翻開毯子,只靜靜坐在他身邊哭泣,無法抑止。哭了很久。我每天都會跟你說話,他悄聲說,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忘記。其後站起,背轉過身,踱回大路。
沿絲線扭一口結拉實,從急救箱取剪刀截斷線頭,他望向孩子,孩子注望他一切舉動。
正午,他背著最燦亮天光端坐路面,擒剪刀齧斷傷處縫線,其後收妥剪刀,自急救箱起出鉤鉗,拆脫肌膚間細短黑線,同時用拇指內側壓實傷口;孩子靜坐路面看他。他拿鉤鉗扣緊縫線一頭,一條條拉脫,傷處微滲點點紅血。完事後放下鉤鉗,用紗布纏妥傷口,起身套上長褲;急救箱交付孩子收拾。
哎呀,你別這樣。

對。
故事裡的人都互相幫助,我們根本沒幫助別人。
隨遇而安吧,孩子。他說。

痛嗎?


你沒事吧?
你的東西呢?
爸,他們有幾個人?
再次逐一審檢罐裝食品,將瓶罐扶握手中擰擠,像點驗果攤蔬食是否熟透。揀出兩瓶不盡可靠的,其餘填入推車,他倆再度上路。三天後走入臨港小鎮,揀一座平房,將購物車匿藏屋後車庫,車外疊鋪老舊紙箱;兩人坐踞屋內靜待來人造訪,卻杳無人影。他檢視櫥櫃,櫃內空無一物。他需為孩子探找維他命D,怕孩子要得佝僂病。傍附水槽外望車道,天光濁如洗皂水,循污穢窗玻璃凝結;孩子倒坐桌邊,小頭伏進臂彎裡面。
對。
你覺得他迷路了嗎?
爸,你記得那個小男孩嗎?
孩子看他,又將目光移遠。

會用嗎?
他起身踱向大路,幽黑路影自暗夜向暗夜延展無盡。遠處低鳴隆隆並非響雷,震盪可憑腳底感知;其無類屬,是亦無以名狀。魆黑中,莫名情物流轉,大地恰與冷酷合盟;低響不再出現。眼下何年?孩子幾歲?他踏上路面,停駐,通周闃靜,世間靈氣涸竭。都城浸浴洪水,蒙覆塵煙的輪廓焚盡了,落降水面。道路交口石林錯落,先知骨卦遍地腐朽。萬籟俱靜,除卻風吟。將有何事可說?這豈是生靈的語言?取筆刀削鵝毛沾刺李、燈灰銘刻記憶?在可測算、能記述的時分?我眼將被奪取,塵灰封我口舌。
你背負神的使命?
很痛對不對,孩子問。
男人注望孩子;現實很糟嗎?
中等勇敢。
我沒故事可說。
你是好人嗎?
好。
你對人趕盡殺絕倒沒關係。
女人才見孩子,便伸張雙臂攬擁他;喔,她說,能見你真好。有時她對孩子闡說上帝,於是他學著對上帝說話;然而最美妙的,還是與父親對話;他對父親說話,從不曾忘記。女人說沒有關係;儘管漫無窮盡在人與人之間移轉,她說,上帝的呼吸,便是人的呼吸。
賊子踏步向前,將鞋疊覆毛毯,又倒退離開;赤條條站著,又髒又餓;雙手掩蔽身體,已然顫抖不止。
晝日脫剝、逸離,無人計算,不問曆數。州際公路遠端,一長排汽車焦枯、鏽壞;胎膠熔卻,輪幅浸陷霧灰的僵固膠泥,其上纏繞焦黑線圈;椅墊彈簧外露,擱架著火化焦屍,俱皺縮如孩童形體——千萬夢想在其焦脆的心上埋葬。兩人移步向前,旅行現世荒土,猶若倉鼠空踏轉輪。是夜死寂,夜色益發沉黑;地凍天寒。父子倆幾不交談;他不時咳嗽,孩子睜睹他咳痰帶血。沿路前行,身形佝僂;骯髒,破敗,絕望。他若停步倚附推車,孩子會繼續前進,而後止步回眸,他便升擡淚眼汪汪,看他佇立路間,自無可臆想的未來回看自己,像聖壇兀自閃耀荒原。
什麼怎麼辦?
你可以說你自己的故事。
好。

爸,無所謂啦;我只想安靜一下。
孩子立定一旁,大眼圓睜;怎麼回事啊,爸爸?
你不是不想說話?
是你父親?
他倆沿路檢視錯落的物資殘骸,他揀出一只帆布袋供自己負背上肩,一方小箱留給孩子。綑妥毛毯、防雨布和餘剩的罐裝食物,兩人撇棄推車,攜背包、旅袋重新上路;殘毀棄物間蹣跚步行,進度遲緩;他亟需停頓休憩。路旁沙發椅墊受潮漲腫,他倒坐其間,彎身,劇咳。他攔臉拉脫染血的面罩,起身就邊溝浸洗,擰乾後靜立路面,吸吐飄化縷縷白煙。寒冬已然臨降,他回看孩子,孩子傍立衣箱,像孤兒,正候待離鄉的旅車。
男孩幾歲?
我不曉得。
他倒拉推車掉頭,手槍擱附車頂,其後盯看孩子;走吧,他說。兩人循大路向南,孩子一路哭泣,不停回頭看望身後那具胴體,紙板一般,兩手抱覆體表不住打顫。爸,他抽抽搭搭。
他左右張望,彷若期待幫手現身,形貌枯瘦、沉鬱和*圖*書、齷齪而滿面鬍碴,破舊塑膠外衣拿膠帶綴補。他可以直扣扳機,卻還是撥扳了擊錘;喀啦喀啦,兩次聲響,此外,鹹濕荒原一逕沉默,僅只三人吸吐有聲。襤褸衣衫間,竊賊體臭逸散。男人開口:你再不放下屠刀、離開購物車,我就轟掉你腦袋。賊人注視孩子,自知事態嚴重,於是將刀撂在毛毯上,倒退著遠離推車,然後立定不動。
沒事。

我是餓壞了;換了是你也會這樣做。
他彎身捧抱大疊破布置放鞋頂,撫抱著身體說,別這樣啊,老兄。
是你的手提箱?
你別這樣;聽孩子的。
不是說說而已吧。
爸,他不敢出聲。
別哭了。
真的?
孩子不動;男人注望著他,蹲下,單膝點地,自腋下掄起獵槍立在路面上,傾身靠附槍托。彈帶勾環繫掛的彈殼必須手動填裝,彈頭點封燭蠟。他渾身飄附燃木氣味。他開口:聽我說,你有兩個選擇;老實說,我們也討論過該不該跟在你們後頭。你可以留下來守著爸爸等死,也可以跟我走。如果你想留下,我建議你遠離大路。我不知道你們怎麼過來的,但我覺得你該跟我;不會有事的。
可以。
我不要。

沒有。
男人撥落蓋覆臉面的帽兜,髮絲既長又纏捲;他擡望天空,彷若天外另有事息,而後盯望孩子。對,我是好人。把槍拿走好嗎?
好吧。

父子倆滑推車穿踱後巷,跨越鐵軌,自小鎮盡頭回返鎮內大街。行經最後一幢殘破木屋,一柄飛物順額頂呼嘯劃過,嘩啦啦衝落街頭,毀撞在對側建物外牆。他慌忙攫倒孩子,自己落覆在他身上,同時攀購物車拖拉近身;推車一斜竟癱倒路面,防雨布、毛毯撒落大街。他見大屋頂窗有人瞄準他倆開弓,便推低孩子後腦,試圖挺身遮護住他;才聽一記弓弦悶響,腿面突覺刺痛、發熱;王八蛋,他說,你這王八蛋。他將毛毯扒抓一邊,撲衝向前擒起火槍,起身扳定擊鐵,一手撐靠推車側面;孩子傍附著他。待那人再回窗邊拉弓,他便開火;火球疾升破窗,瞬間勾畫一道燦白弧線,其後但聞男子尖呼出聲。他扣抓孩子將他推低,再拽過毛毯披覆孩子身體;別動,他說,不要動,也不要看。然後勾揪毛毯奔赴街心,探找裝托火槍的方盒;盒體一滑出推車,他隨即掠過開啟,脫出彈殼重裝火彈,閉鎖槍膛之後,將剩餘彈火收入衣袋中。待著別動,他悄聲說,隔毛毯輕輕撫拍孩子身軀,才起身瘸跛著腿橫越大街。
你會。
跟著我,男人說,好好跟著我。
孩子無話;靜靜坐著,低頭啜泣。
爸,他是餓了才這樣;我們走掉他會死。
好。
現在就在說啊。
他沿大路行走,到不再有勇氣繼續為止,便回返營地。爸爸睡著了,他走進板篷落坐他身邊,看顧著他。他閉上雙眼對他說話,其後猶閉雙眼側耳諦聽;其後又練習一遍。
好。
是你想置我們於死地。
在哪裡?我不知道在哪裡。
可以。
我不會做。

兩人步入樹林。男人蹲下,檢視歪斜層板篷下,那具蒼灰枯槁的屍體。毛毯都在這裡?
他自腰間掏槍,說,過來,快點過來。
要不要說故事給你聽?

我相信他不會有事。
好。
如此度過三天,他步上大路,遠望前程,回望來路。有人走近;他欲轉身回藏樹林,卻未動作,只靜立路中等候,手裡擒握短槍。他用所有毛毯蓋覆父親,所以既凍又餓。氣喘呼呼的男人映入眼簾,停步望他;他穿雪衣,灰黃相間,倒轉獵槍,用編飾過的繫繩負在肩上,彈殼填附尼龍彈帶。他參與過零星戰役,蓄山羊鬍,頰上帶疤,臉骨碎裂,一隻眼睛鼓碌碌溜轉,說話時雙唇扭缺,微笑亦然。
我不行。
不是不見了,孩子說,同時擡仰雙眼,臉上蓋畫條條煙塵;他不是不見。
其後兩天,他倆沿海灘步行至盡頭岬角,又返轉回頭,一路穿踏塑膠軟鞋舉步維艱。每一餐都吃得豐盛。他拿帆布、纜繩、木桿架搭斜頂篷擋風;兩人棄減存貨,方便推車承載;他計畫兩天後啟程。然而當日向晚踱回營地,沙上竟出現靴印;他立定俯望海岸;天啊,他說,我的天啊。
那你去吧,我等你。
他朝大路呸吐一口血痰,說,今早醒來。
該怎麼辦哪,爸爸。

為什麼?
嗯。
我想跟他道別。
他盯視兩人,而後望向孩子。應是擅離公社的亡命之徒,他的右手手指全截斷了,活似肉身刀鏟。他把右手隱在身後;因為想把所有物資盜走,購物車堆得又高又滿。
深山溪谷間曾有河鱒,在琥珀色流水中棲止,鰭片勾覆白邊,順流水漂撥漣紋和_圖_書。掏捉手裡散發苔蘚香氣;澤亮,有力,曲扭不停。魚背上彎折的鱗紋猶如天地變幻的索引,是地圖,也是迷津,導向無可回返的事物,無能校正的紛亂。河鱒優游的深谷,萬物存在較人的歷史悠長;它們輕哼細唱,歌裡是不可解的祕密,晦澀的難題。
不是,應該不是迷路。
我不會好了。記得隨時帶槍;去找好人但不要輕易冒險,不能冒險,懂嗎?
我盡力。
不要。
不會知道;所以得賭一賭。

他倆就乾土紮營,並不生火。他揀審罐頭做飯,旋開瓦斯爐烘烤鐵罐;進餐時,孩子不言不語。男人藉青藍爐火注望他臉龐,說,我不是要殺他;孩子亦不回話。食畢,兩人裹毛毯襯暗夜臥睡;他聽見潮聲,或許只是風鳴。細聽孩子呼吸,便知他猶未入睡;片刻之後,孩子說:但我們還是殺了他呀。

夢呢?你以前偶爾會說你做的夢。
我求求你。
是,我記得。

會啊,你會聽見;就跟你想像的對話一樣,你會聽見。多練習,不要放棄,好嗎?
他鬆脫纏腳布甩淨,重新綑覆雙腳。你幫我,他說,我們來找沙,落在路上的沙,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得找出來,才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去,好吧?
你要是不准我哭,你自己也不能哭。
別坐著不動啊,快去拿急救箱,操!
別這樣吧,老兄。
向晚,另座濱海小城的鬱暗形廓投入眼簾;其間,高樓群幽微偏斜。鋼筋鐵架定在大火中溶軟了又復強固,大樓才歪扭失準。熔卻的窗玻璃淌掛牆面,凝結了,狀若糕點糖衣。他倆逕自向前。如今,他時時在暗夜轉醒,任記憶凍結來自柔情世界的廢品殘跡,百鳥吟唱,和煦的日光。
沒關係。
反正都不是好夢;我夢的都是壞事。你說做噩夢沒關係,好夢招的才是厄運。
男人回看大路。

他反正要死。
能做的都做了。
是不想啊。
抱歉對你很凶。
東西全被偷走了,快來。
我把爸爸包在裡面。
抱歉吵醒你。
不在我這兒。
他起身,盯望孩子;你回路上等,毛毯跟東西我來拿。

男人蹲下看住孩子:我也怕,你懂嗎?我也很怕。
爸,孩子說。
不會。
你起床咳嗽會避到路邊或別的地方去,可是我還是聽得見。
別這樣,老兄。
拿一條毛毯把他包起來可以嗎?
好,你留一半明天再吃。
小鎮外緣,他倆揀一座倉房落腳;他滑滾推車直入底側隔間,闔上房門,橫過車身攔擋。他掘拾爐口、瓦斯瓶,引燃爐火置於地面,鬆解腰帶卸下染血外褲;孩子睜眼直看。箭頭沿膝骨上緣畫破一道三吋深口,至今出血未止,整截腿脡上半幾乎變色,可見傷口很深。鐵箭應是居家自製,揀鐵帶、湯匙或天曉得哪一類物資擊打塑成。他注望孩子,說,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急救箱。
死掉了。
你的故事要有快樂結局。
(全書完)
對。
有嗎?
夢是一種;或是你心裡的想法。
他慢悠悠褪去衣裳,一團骯髒破布疊放在路上。
好,爸爸,你不要講話;沒關係。
他看見推車輪跡沿鬆軟沙地褪落,近旁跟著靴印。會有幾個人?跨過外岸樹蕨進入硬實地面,輪跡片段消逝又重新浮現;才近大路,他伸手攔擋孩子。海風連連颳吹,路面只剩幾片零星沙斑,幾乎不見塵屑。路面不能踩,他說,你也不許再哭,我們把腳上海沙抖乾淨,過來坐下。
女人垂坐角落環抱男子;她卸下外衣罩覆男人,見他出現旋即譴咒連連。火彈落地燒盡,遺下一落白灰;屋裡微微浮飄燃木的氣味。他踱越居室臨窗外望,女人照監著他,如柴骨瘦,直髮灰白。
還有鞋子。
離開購物車;刀放下。
我們去看。
不要說話。
不行;你有你的使命。
老兄你別這樣,我都依你了;你就聽聽孩子的話。
是真的嗎?真的有神派的使命?
是啊。

竊賊眼珠瘋狂溜轉;孩子涕淚交零。
女人不語。他繞過她檢視其他房間,大腿嚴重失血,能覺察褲管正吸附肌膚上面。返回前沿居室,他問,箭弓在哪兒?
這樣可以嗎?
爸,我好怕。
他倆背對背,循反方向各自細索柏油路面,不多久,孩子大喊:爸,來看這裡,他們往這個方向去。他趕過來,孩子棲蹲路上,說,看這裡。約莫半湯匙海沙由購物車底板斜落路面,男人起身循路遠望;很好,他說,我們走吧。
你說真的?
你是神的使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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