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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

作者:戈馬克.麥卡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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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膠布;雨點落上塑膠布的聲音。

都沒給你上課。
我沒聽見聲音。

我去看看。
兩人耗費大半上午來回大船卸貨。他生一團火,赤身裸體涉水上岸,哆嗦哆嗦拋下纜繩,近附火光取暖;孩子拽帆布袋,破畫起落遲滯的波浪,費力拖拉入岸。他們清空帆布袋,就篝火鋪散衣物、毛毯於燒熱的沙灘。物資多過他倆所能載負,他想沿海駐留,盡量換取幾日飽餐,但周遭形勢不穩,需要承擔風險。當夜兩人倒臥海沙、燒火避寒,身旁環散各式家當。他劇咳轉醒,起身喝口水,往火裡添增木柴;碩整木料揚激連串火花,敷鹽柴薪燃得火心橙紅帶藍。他坐下盯看火堆許久,其後踩踏沙灘,修長倒影落覆身前,隨飄穿過火的海風左右搖曳。一咳再咳,他屈身撐扶雙膝,唇齒間有鮮血氣味散逸。暗夜中,潮浪緩緩漫近、翻湧,他回想自己生命的進程,竟無事可追憶,片刻之後,便走回營地,自旅袋掏一盅蜜桃罐頭剔開瓶蓋,踞坐火畔拿湯匙慢慢撈食;孩子猶睡著。火光順風飄搖,火星沿沙翻跑;他把空罐夾置兩腳中間,對自己說:日日皆謊言;而你將就死,這是事實。
對,太遠就不行。
踱回棲處,孩子醒了,樣貌恐懼;孩子喊叫過,但音量不足以傳入他耳朵。男人伸手環護他,說,我聽不見,因為浪聲。他為營火添柴,拍搧至火苗重新點燃;兩人倒覆毛毯間看火焰隨風扭轉,而後沉沉入睡。
他循鋼鐵船體泅泳至盡頭,回身,踢踏著海水,因受凍吁吁喘氣。大船中段,弦弧圍欄恰正沒入水面;他攀上船尾。船鋼灰敗,受潮鹽刮蝕,船體鑲鍍的字跡傷損了,猶堪辨認:Piraro de Esperanza,希望之翼,來自坦那立福。兩只用以勾掛救生艇的長柱已空無一物。他攫附圍欄將自己拖拉上船,轉身伏蹲在偏斜的木質甲板上,不住抖顫。幾段織結纜繩掛附螺絲釦眼,金屬設備沿甲板穿鑿長形破孔,船板已教懼怖的外力沖淨;他向孩子招手,孩子並不回應。
當然不會走哇。
他提工具箱、帶一瓶油氣踱回廊道,朝前最後一回巡索臥艙,其後一一檢視艙室大廳儲物櫃,翻閱塑膠盒中的資料夾與文件,寄望找出大船的航行日誌,卻搜出一組瓷具,包藏在裝填細木屑的板條箱裡;是八人餐具組,印有大船名號,多數器件都碎裂了;原該是份贈禮;他揀出一只茶杯在掌中翻轉,又擺置回去。最後現身的,是一口四角密接的橡木方盒,盒蓋鑲黃銅薄板;乍看似若保濕盒,然而形體有異,待他拾起方盒、知覺盒身重量,便明白了它的用處。他卸下蝕鏽榫栓翻開大盒,盒底靜臥一只黃銅六分儀,怕有百年歷史。他拾起儀筒握放手心,因其精美備受震撼;黃銅筒身呈色晦暗,帶附綠斑,拓現另一隻撫握筒面的人手形態,除此一切完美。他抹去盒底托板上的鏽斑:Hezzaninth專利設計,製於倫敦;舉起儀筒湊附眼前,手指推撥輪軸,許久以來,第一次感到心緒激動。把弄一陣,他將儀筒安回盒內藍呢襯裡,覆上盒蓋,插扣榫栓,重新放進儲櫃,闔閉櫃門。
沒關係啊。

神嗎?
船上的人?
好。
他生了火,晾撐起孩子的濕衣裳,遞給孩子一罐蘋果汁。記得什麼,他問。
靜滯污水沿底處艙牆浸積,淹泡濕紙與垃圾;艙內一切飄覆酸騷味,又潮又黏膩。他以為有賊盜幫夥將大船洗劫一空,其實全是海的動作。艙廳中央擺置桃木大桌,桌緣鏈附餐具擋板;置物櫃門朝艙室甩晃大開,黃銅器具無不敷上暗綠鏽漬。他穿越廊道走向前端艙室,室內麵粉、咖啡撒散一地,罐頭外裝有凹洞、有鏽蝕;盥洗室安不鏽鋼馬桶和水槽;海上的幽微天光穿透置高舷窗灑落,齒輪盤隨處散置,救生背心在滲漏艙室的海水裡浮游。
過來。

應該都被倒出來了。
你回船上就是要找它?
你說發射火槍?
走吧,我們走快一點。

不是那個意思;我們當然可以給好人寫信。
觀察一下。
好。


可能會下雨。
我知道。孩子勾緊肩頭毛毯,遠眺灰濛、蒼涼的沙灘。
不要走開喔。
不要緊,是閃電;快走。
可以給我毛毯嗎?
什麼好東西?
孩子挪開視線。
孩子僵立不動,形色驚恐。
對。
是槍啊。
清早,孩子猶在夢中,他生了火後往沙灘巡走,未走太久竟不思議直覺不安,回頭看見孩子兀自扣裹毛毯佇立海濱;他加快腳步,才走近,孩子癱坐下來。

就是啊。
會。
可以啊。
好。
嗯,應該是。
對喔。
覺得好渴。
他把彈膛撥入手掌,吹開膛上積沙再遞予孩子,繼續吹通槍管、吹淨槍身,才由孩子手中取回零件重組。他將擊鐵錘向後扣扳又回推,然後再次扣扳,調校彈膛至裝填真彈的位置,推回擊錘,將槍收入大衣口袋後起身,說,好了,我們走吧。

那還不錯。
是還不錯。
我想跟你去。
對,天黑以後。
濕灰塵。快來。
他準備晚餐,孩子在沙地上玩,拿壓平的空罐做沙鏟,造出一座小村莊,街巷掘畫成棋盤狀。男人走近伏身探看,孩子擡頭:會被海浪沖走,對不對?
我明白。
是啊。
手槍猶在原處埋覆沙中。男人拾起https://m.hetubook.com.com槍甩甩,坐下退出彈膛栓針交給孩子,說,你拿著。
畢竟我們沒有發送信號的對象,對吧?
重燃營火後,他揀一方碎布,浸濕了敷放孩子前額。灰寒清晨漸次降臨,待天色足亮,他走入沙堆外的樹林,拖回一車斷木枯枝,劈折、整理後堆疊在火畔。他撿一只杯子,沿杯底搗碎阿斯匹靈,把藥融進水裡加點糖,坐下扶起孩子的頭,一手扣住杯口讓他曝飲。
不行,你在這等。
你聞到什麼?
應該沒有。
孩子垂喪肩頭站著,已經開始啜泣;男人蹲下環抱他,說,不要緊,是我該確認我們沒漏掉槍,但我沒做到,是我忘記了。
天黑以後?

沒關係。
什麼?
他檢視所有罐裝食品,沒找出可疑的東西,決定扔棄其中鐵鏽較多的幾瓶。當晚,兩人傍火靜坐,孩子餔啜熱湯,男人推轉木桿,桿上晾烤的衣物衝冒熱氣;他不間斷的凝視終教孩子發窘,孩子說,別一直盯著我看啊,爸爸。
對,應該都倒出來了。看到腳印嗎?
沒壞吧,爸爸?
我知道;我們一步一步慢慢走。
好啊。
當然沒壞。


什麼也沒有。
說不定還活在某個地方啊,男人說,不是沒有可能。孩子不語。兩人持續前行,因雙腳裹覆帆布,外層加綑防雨料裁成的深藍塑膠軟鞋,去回之間,遺留的足跡形狀相當怪異。他思及孩子和其心中的顧慮,過了一會兒後說:我想你說得對,他們應該都死了。

不曉得;快沒東西吃了。
不會。快來;你餓了吧?
對不起,爸爸。
命運之神不太眷顧他們吧?

能不能在沙上寫幾個字?
我知道。
怎麼啦,男人問。
你說好人?
只要用得上,什麼都可以。
他起身留毛毯落蓋沙地;剝掉大衣、脫了鞋、褪除衣物,赤條條站著,蹦蹦跳跳搔抓身體,直奔海岸低處。如此白皙,脊骨凸結,肩胛骨刺利如刀,循蒼弱肌膚刮鋸;就這麼赤|裸地跑跑蹬蹬,尖呼著,衝進緩慢翻騰的巨浪。
踏水上岸,他又打哆嗦又咳嗽,便先將大船取來的方盒擱擺身邊,取毛毯包覆身體,正對篝火棲坐和暖的沙地。孩子蹲下欲舉雙臂環抱他,他現露一抹笑意;你找到什麼,爸爸,孩子問。
孩子伸手指往沙灘戳出一孔孔圓洞,整整圍成一圈;男人注望他,說,世上還有多少人,我想不會太多。

你喜歡這裡?

東西多載不動了。
爸爸,對不起。
沒什麼。
你說全世界?
我想看。
我好冷。
要是你想別人知道你在哪裡呢?
要是我們給別的好人寫信,他們走過就會知道我們存在寫在海拍不到的地方。
走吧,沒問題的,不會有事。
依舊向前;沿海踩踏漂沙、垃圾,跌跌絆絆,霎時返達了防雨篷。他跪落沙地、卸下包裹,四下索探穩實塑膠布的岩塊,一一撥入篷下,其後揚起防雨布蓋覆兩人身軀,拿岩塊壓拖雨篷內緣,為孩子脫去濕大衣,以毛毯裹蓋身體;大雨隔防雨布不斷落擊。他剝掉外衣,摟緊孩子,不久,兩人沉沉睡去。
的確沒能趕上天黑;他倆才踏上岬角,夜色已全然截遮視線。兩人站立海風中,為窸窣搖曳的乾草環繞;孩子緊攫住他的手。得繼續走,男人說,來。

聞得出來。
我可不想下水救你。
然他無法克制。
我有點害怕。
是啊。
不會;我覺得很好。
那好。

海水真的很冷,超乎想像。
好吧。


急救箱,跟閃彈槍。
槍裡有子彈?
他坐下,懷裡抱著孩子,枯草輕輕吹拍身上;舉目荒蕪,一片殘灰,雜草蔓生無盡。在這坐多久,孩子問。
記憶中他也曾夜間轉醒,因螃蟹橫爬鍋底咯咯出聲,而鍋裡餘留前夜殘剩的牛骨。漂流木積疊成厚實火炭,殘弱的餘火隨海風震顫。蓋覆繁星躺臥,看地平線全盡墨黑,他起身向灘外走,赤腳站立沙中,眺望蒼白巨浪循海濱退卻,其後翻湧、碎裂,又復漆黑。踱回火畔,她沉睡著,他跪低身子撫順她髮絲,說,若他是造物主,也會如此安置這個世界,不做任何改變。
那是什麼東西?
說完他停步,說,槍呢?
不行,快跟我說。
什麼地方?
他們也是神的使者嗎?

散落廊道地面的罐頭狀似無可救藥;儲櫃裡,有幾盅罐面嚴重鏽蝕,幾盅形貌詭異、撐脹如球莖。罐外標籤都脫落了,改以黑色麥克筆就罐面標寫品名;西班牙語,不是全能讀懂。他一罐罐檢審,握在手裡搖晃、壓擠,然後積堆在廊道冰箱上緣的臺櫃上。他相信船內定有板條箱屯藏食品,但不信存貨猶安全可食。無論如何,反正購物車容量有限。突然,他覺悟自己處置眼下收穫的方式彷彿一切理當如此;然而思慮與從前並無不同:他仍堅信無可能積交好運,深夜倒臥魆黑之中,少有幾回能不衷心豔羨亡靈。
爸,我們可以在這待多久?
我知道;但你體溫很高,要想辦法退燒。
男人發笑;你說「命運之神不太眷顧他們」?
我覺得事情就是這樣。

向晚,兩人抵附漂流木生火,啖食秋葵、青豆、最後一份封罐馬鈴薯;果類食品老早用盡。他們靜坐火畔啜茶,睡臥沙地漫聽潮浪沿灣翻滾,潮起悠長激顫,旋復潮落。他夜半起身踱離棲處,披毛毯直立海邊;暗夜遮蔽視線,雙唇沾染海鹽滋味。等待復等待。滯鈍浪濤循灘退卻,翻騰潮聲漫淹海灣,而後消縮遠去。他想像外海浮漂幽靈船,帆幔殘破、下垂;又聯想洋底生物,譬如陰冷魆黑中,巨型烏賊循海床伏進,往復穿梭似若列車,眼瞳圓大有如杯盤。或許,遠伸漫覆的波濤之外和*圖*書,確有另一對父子在枯灰沙灘上行走,懸隔汪洋,披覆澀利煙塵就另一片海岸睡臥,又或站立著,衣衫襤褸,正對白日淡薄無感,一如蒼陽情態漠然。
他暫停動作,說,不行;我們要留個人看東西,不然衣服會被風吹走。
你覺得外海有沒有船?

一個鐘頭以後,兩人歇坐海岸,注望地平線上灰霧若牆;腳跟嵌入沙地,看蒼涼海水刷沖腳面。淒冷,荒寂,杳無飛鳥。他們讓推車駐留沙堆外的樹蕨叢,拎毛毯披覆全身,避坐碩大漂流木的逆風側,凝止許久。灣岸低處,海風吹聚一攤細碎骸骨;遠低處,成堆肋骨遇浪蝕白,可能是牛群軀體。岩面鑲附鹽霜,飄風大作,枯乾豆莢循沙灘奔跳後止息,旋又飄翻不止。
有可能。
不會太久。
沒關係。
對。
對。
孩子撫槍站立,舉槍口瞄向大海;哇嗚,一聲輕呼。
怪怪的。
我們再等一下。
如果還活著,我們就是偷人東西。
好。
天,男人說。他回看海灘,大船已落在視線之外。他望向孩子,孩子雙手覆頭,幾乎哭出來;對不起,他說,真的很對不起。
不管是誰。
好。
不曉得。
我記得我們發射火槍。
好。
做了很奇怪的夢。
我快被你累壞了。
我可以去嗎?
對。
夜裡短暫降雨,水滴啪答答輕拍防雨篷。他將塑膠布拖近覆身,側臥著環抱孩子,穿透防雨布注看篷外淡藍火焰,沉入無夢的睡眠。
你要做什麼,爸爸?
不會有事;保持警醒就沒問題。
他為火槍裝填子彈,天一黑,父子倆遠離篝火走向外灘,他問孩子想不想自己開槍射擊。
記不記得去船上卸貨?
我不曉得。
這裡可以待多久?

我知道。我們往下挪一點,別蹲在風口。

嗯,全世界。
好吧。
可你覺得去了不好。
游泳?


持續向前。閃光再現,他見孩子弓屈身子喃喃自語;他索尋兩人沿灘踏留的足跡,然而一無所獲。風吹更疾,他警候飛雨降落;暗夜困陷沙灘又遭風雨侵襲,後果不堪設想。他們側臉避風,緊扣大衣帽兜;狂沙窣窣飄擦腳腿,旋循黑夜快速翻遠;雷聲臨岸爆裂。大雨終自海面迫臨,偏斜、猛利的雨點叮刺兩人臉上,他拉過孩子貼附自己身體。
藏櫃取的尼龍繩用手幅量度繩圈直徑乘以三,再點數繩圈數,便知有五十呎長。循暗灰柚木甲板挑了木柱掛附繩圈,他走入船艙,搜來的物資鋪疊桌上。廊道遠端的儲物櫃擺幾口塑膠水壺,但僅一壺存水。他拾起一口空壺,明白是膠罐迸裂了,水才滲漏出去,猜想大船盲目漂游的時候,存水或曾結凍,也許不止一次。他揀半滿那口壺落放桌邊,扭開壺蓋嗅聞,雙手捧壺長飲一口,其後又一口。
對,要保持警醒。
今晚可以吃得很豐盛;但得走快一點。
趕不上,對不對?
我看不見。
不會,我哪兒都不去。
嗯,我希望船上有這東西;其實是碰運氣。

拿牙膏刷。

看看吧。
你怎知船上有這東西?
他放下防雨布裹覆的罐頭,說,得回頭去找。
第二室臥艙鋪位下,猶有幾口抽屜滯留原位,擡平箱口拖拉開來,箱底填塞西班牙文手冊與文件、幾方香皂、一只發黴的黑皮提袋同樣包覆文件。他取香皂放入外衣口袋後凝止站定;臥鋪上落散著西文圖書,已潮腫變形,僅留一本擺附前端艙牆的層架上。
一定有。
船艙蓋頂弦弧而低淺,沿側牆開設舷窗。他蹲低擦抹窗上灰鹽之後朝外望,什麼都沒能看見。試推低矮柚木艙門,門已上鎖;他挺細瘦如柴的肩骨推撞一回,才回看四周,索尋工具搬撬,渾身不住打抖,齒牙咯咯作顫。他想伸腳掌踢踹門板,又覺此法並不高明,於是伸手掌環覆手肘再推撞一回,發覺門鎖些許鬆脫,儘管程度相當細微;他持續推撞,門框內緣現露裂隙,其後終於脫開出門縫,他推開門板,走下艙梯步入艙房。
別放手。
怎麼回事,爸爸?
你不想我去。
可以;我會隨時關照你,確認你平安無事。

夜黑緻密無瑕,兩人持續行進,目盲若瞽;鹽化荒原並無障物可供磕碰,他仍一隻手臂朝前探伸。潮聲退遠,他也得憑風向辨識方位;一小時踉踉蹌蹌,終於擺脫近海草場,步入外沿的乾燥沙灘。風更冰涼。他教孩子附靠他走在逆風側,突地,眼前晃顫的海濱景致逸越漆黑,旋又消散無見。
你問過了。


當然可以。
對,再看最後一眼。
我要病了。
嗯,應該是。

出水時,孩子渾身凍青,齒牙咯咯作顫;他步下海灘迎接,為他打抖的身體捲覆毛毯,緊摟住他,直到孩子不再氣喘吁吁。然一細看,孩子正默默哭泣。怎麼了,他問。沒事。告訴我。沒事,真的沒事。

比方誰呢?

沒有。
就是沿海遊蕩,從海水沖積的雜物裡挑好東西的人。
可以啊,當然可以。感覺怎麼樣?
不曉得。
你覺得他們死了嗎?
沒關係,找得到。
會寫字母嗎?
對啊,是不是這樣?
他翻開塑膠盒,轉正給孩子看。
真的?
所以方向沒錯。
可能不會太久。
夢到什麼?
應該沒有。

再轉醒幾乎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營火熄了,雨也停歇,他翻開防雨布,推出雙肘撐高上半身。天光灰濛。孩子注視著他;爸爸,他說。
他倆巡檢大屋周邊的附屬建物,探尋一切可用物件。他發現一部推車,拖拉出來顛倒擺放,緩緩推動車輪、檢視車胎。橡膠胎紋磨平了,胎面還爬幾道裂縫,但應該不至漏散胎氣;他翻檢舊箱篋hetubook.com.com、工具堆,找出自行車打氣筒,將輸氣管旋上車胎氣閥打氣,氣體卻自輪圈周邊散逸;他翻轉輪圈,讓孩子幫忙壓實車胎,終於把氣打滿。其後旋開輸氣管,放正推車,前前後後沿地面費勁拉推,最後送至屋外供雨水淋淨。兩天後他倆告別大屋,天也放晴;兩人行踏爛泥小徑,推車上載負新的毛毯、由額外衣物裹護的食品封罐。他為自己尋著一雙工作便鞋,孩子腳上穿著湛藍網球鞋,趾縫空間也撿碎布塞滿,面罩亦是乾淨被單新剪。重抵柏油大路,他倆往回走一小段拾回購物車,路程不及一哩;沿途,孩子一手搭附取自大屋的推車與他並肩而行,說,我們做得不錯,對不對爸爸?是不錯。
意思是不會太久。
當然可以。
這是你去找它的原因?
嗯,不會知道。

爸,我不舒服。
得有人把風;況且,水太深了。
我不曉得。
什麼意思?

我可以喝水嗎?
退鬆門栓,他擡起艙門進入引擎室,室內泰半積水且光線黯淡,杳無油氣、瓦斯味;他重帶上門。駕駛艙椅凳附帶儲櫃,以安置坐墊、帆布、釣具;他由船舵立臺背後的藏櫃翻出幾圈尼龍繩、幾瓶油氣鋼罐,一口玻璃纖維工具箱,於是落坐地面審視工具:鐵鉗、螺絲起子、扳手都發鏽了,但還堪用。蓋上工具箱、拴回卡榫,他起身探找孩子;孩子蜷臥沙堆睡去,小頭靠枕衣物堆。
你說誰?
你不要走喔,孩子說。
不曉得;我們停一下。
對。
爸,我好冷。
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放手。
可以看嗎?
他整晚懷抱孩子,瞌睡旋復驚醒,反覆測探孩子心跳。天亮了,病況毫無起色。他想餵孩子喝點果汁,然孩子不肯;他拿手心壓覆孩子前額,祈求一絲清涼亦未可得。孩子昏睡著,他為孩子擦抹蒼白的唇,兀自喃喃低語:我會履行承諾,無論如何一定履行承諾,絕不讓你獨自就赴幽冥。
孩子從盒裡起出火槍握在手上,說,可以拿來射人嗎?可以。
會把人射死嗎?
防雨包裹上肩,他牽孩子的手繼續往前,沙地中如遊街老馬蹭蹭沓沓,注意不教漂流木或沖積物絆倒。怫異灰光又臨沙灘綻亮;晦黑中,遠地隆鼓悶雷。我好像看見我們的腳印,他說。
著裝完畢,他倆拎最後一批搜掠貨物行過沙灘。爸,你覺得人都到哪兒去了?
他預期經歷些許駭人遭遇,結果並未發生。艙室裡,床墊拖擲於地面,寢具、衣物倚牆堆疊;所有器物皆浸濕。開敞門扉導向船頭儲櫃,可惜艙室過暗,辨不清艙底藏貨;他低頭進門,伸手探摸:深口藏罐鏈附木質封口,地板上有齒輪聚疊。他著手拖出艙底積貨覆在斜傾床板上:毛毯,抗風遮雨的特製外衣;拾起一管濕毛衫,他拿來披蓋頭頂,其後又找來黃皮橡膠靴一雙,尼龍夾克一件;他套進夾克、閉上拉鍊,由防水衣物中挑一條硬挺黃皮褲穿上,肩上吊褲帶,踏進雨靴;走回甲板,孩子原就同樣姿態坐著注望大船,突地驚惶起身,男人才想起,簇新打扮教孩子辨不出他。是我,他揚聲大喊,孩子只靜靜站立;他對孩子招手,旋又步入船艙。

壞人看見怎麼辦?
兩人循月彎海濱緩慢前行,雙腳緊依海潮積物底下的實土;停步,衣袖順風輕柔拍飛。浮漂玻璃製品裹覆暗灰外殼,環伴海鳥殘骨;潮浪匯流處密織大片海草;舉目所及,海陸交界沿線鋪呈百萬魚骸,猶若死亡等坡線、巨型鹽漬墳塚。荒誕無謂,荒誕無謂。

父子倆飲食無虞,但欲行抵海岸,尚有一大段距離。他知道自己在向毫無理由承納希望之處投注希望,明知世界日日趨向黑暗,卻寄望沿海保有清明的日光。有一回,他在相館蒐得一柄測光器,心想能夠檢測接連幾月的天光,於是提帶身邊許久,相信終會尋到合用電池,卻始終未曾如願。深夜,每當劇咳轉醒,他會坐直身體,一手遮抱頭臉躲抗魆黑,似若方由墓穴中醒覺,似若童年記憶裡,為闢建高速公路,逕教掘棺移柩的野屍。野屍多來自霍亂疫病,暴死後墮入木箱草率埋葬,而後屍箱腐爛、張敞,屍身側臥暴現、腿骨上勾,抑或呈俯趴姿勢;逝者雙眼蹦離眼窩,如鏽綠的古舊銅板潑散出錢櫃,落上污穢、蝕腐的箱底。
我們不會知道。
不想跟你說。
清晨,他重燃營火,兩人注望海灘進食;海岸淒冷、陰濕,與北地海景相差無幾。既無沙鷗,也無海鳥;人造雜貨沿海散落或隨浪翻滾,形貌焦黑且無謂。父子倆拾撿漂流木聚合成堆,覆上防雨布,續向外灘走;我倆是海岸清道夫,他說。

我知道;我只想再看一眼。
不太可能;人在別的地方無法生存。

不曉得;哪裡都有可能。
好。
對。
真的。
我知道。
不會;不過可以害人著火。
你可以去。
於是徹首徹尾重巡大船。暫停片刻;仔細思考。他套橡膠雨靴默坐艙廳地板,雙腿擱架桌腳邊;天色漸暗,他竭力召喚過往對船艦的認識。起身踱回甲板,見孩子靜坐火旁,他步入駕駛艙、背倚艙牆落坐椅凳,雙腳還擡在甲板上,幾乎與視線同高。他穿運動衫外罩防水衣,由於毫不保暖而抖顫不停;決意起身時刻,他發現自己不住盯看另側艙牆上的鈕栓:共有四柄,不鏽鋼材質。坐凳曾覆連椅墊,他看凳角猶掛附撕裂的結繩;艙牆中段底側截露一段尼龍繩,繩頭約略翻折,用十字針縫綴,恰恰掛伸在對側椅凳上緣。細檢鈕栓,俱是簡附把手的旋鈕裝置。他起身跪傍寬身,將鈕栓一一向左旋鬆,四柄栓扣都附帶彈簧;解下栓扣後,他撿牆板下沿的繩帶一拉,牆板隨即滑落,正屬甲板底艙的牆內空間納收幾綑帆布,一只收捲了用橡皮繩抽繫的橡膠軟墊應是m.hetubook.com.com雙人救生艇,還有一對小型塑膠船槳,一盒閃光彈。雜物背後立一口複合工具箱,頂蓋氣孔用黑色電氣膠密封;他拉出工具箱,找出封接處,一口氣剝盡膠帶,撥鬆鉻黃接扣,開啟頂蓋。箱底有一柄黃色塑膠手電筒,一把裝設乾電池的閃光信號發射器,急救箱,鮮黃色塑膠緊急定位電波發射器,一方書本大小的黑色塑膠盒。他撿起塑膠盒,卸下盒栓、翻開盒蓋,裡頭是把古舊的三十七釐米黃銅閃彈槍;他伸雙手取槍翻玩、細看,撥降推桿退出槍膛,膛內淨空,但另有一截短小簇新的塑膠罐裝盛八顆子彈。他把槍收回塑膠盒,重新閉上盒蓋,扣上盒栓。
我拿水。

別的地方還可能有人。
他伸手叩覆孩子前額,孩子渾身發熱;他抱孩子回到火邊,說,不要緊,會好的。
怎麼了,你怎麼啦?
對岸有什麼?
我知道啊。
他推落毛毯起身,啟步踱過營火餘燼去拿孩子的水杯,從塑膠水罐倒出一整杯水,回到孩子身邊,幫他扣扶著杯子,說,你快好了。孩子喝了水,點點頭,望向父親,飲盡杯底剩水後說,再來一點。
就看看,孩子說。
飲食益發儉省,存糧所剩無幾。孩子站據大路,握著地圖;他倆凝神諦聽,然而一無所聞。一如往常,他遙望空曠郊野連延向東,遠地裡氣氛有所不同。而後,大路一個迴彎,海灣終於露現。他倆止步佇立,褪下外衣遮帽細聽,任鹹濕海風颳吹頭髮;眼前,蒼灰海岸浪捲遲緩,呈色黯淡而鉛灰,音響幽遠,淒寂若一片陌異汪洋,在無人知曉的國度兀自|拍擊陌異的洋岸。潮間平原半傾一艘油輪,油輪背後,大海廣闊冰冷、變化萬千,如一缸伏動和緩的熔岩;更遠處,一脈幽灰地帶集盡飛散塵煙。他注望孩子,孩子神色落寞。抱歉不是藍色,他說;沒關係,孩子回答。
可能是吧。
他陪孩子棲坐沙灘,孩子屈身狂嘔,他便伸手扶擋孩子額頭,為其抹淨唇嘴。對不起,孩子說;噓,沒做錯事不需要道歉。
他試圖徹夜不眠,但無法如願;於是不斷轉醒,坐直身子掌摑自己,或起身往火裡添送木柴。他懷抱孩子,傾耳聽他費勁呼吸,一手撫靠他瘦突若梯的胸骨。他走入沙灘,踱出火光,佇立著,雙手握拳壓覆頭頂上,而後雙膝落跪,憤怒地抽抽嘻噎。
你覺得我們找得到東西?
有的話應該看不遠。
嗯,或其他你想聯絡的人。
他帶孩子回營地蓋上毛毯,讓他喝點水,往火裡添增木柴,然後在他身邊跪坐,一手敷蓋他額頭。不會有事的,他說;孩子萬般驚恐。
可以游泳嗎?
可能有個爸爸帶孩子,兩人坐在海邊。
孩子終日昏睡,他不時搖醒他,餵他喝糖水。孩子乾鎖的喉頭咕嚕嚕抽動;不喝不行,他說;好,孩子氣若游絲。他把空杯旋進身旁沙堆,取折捲過的毯子墊高孩子汗濕的頭,拿毛毯裹覆身體。冷嗎,他問;孩子已墜入夢境。
閃彈槍;子彈射入空中炸成一團大火。

父子倆在大屋吃吃睡睡度過四天。他上樓多翻出幾床毛毯,兩人拖過大疊樹枝堆在室內一角陰乾;他找到木料、鐵線專用的老舊雙面鋸,拿來截斷枯枝。鋸齒生鏽發鈍,他盤坐爐火前,想藉一柄鼠尾銼刀將鋸緣磨利,可惜成效不彰。百碼外有條小溪,他往返收成農園、穿越泥地搬運的水量幾難估計;溫過水,他倆在通接一樓邊底臥室的盆浴澡間梳洗。他分為兩人理髮,其後自己修刮鬍髭,從頂層臥房搜出衣物、毛毯、枕具,父子倆都換上新衣;他拿小刀為孩子裁剪褲長,就壁爐巧置安適睡鋪,翻落高腳層櫃不僅用做床頭板,亦有保溫作用。其間,屋外落雨不休,他在大屋邊角鋪設的排水管下置放水桶,好由古舊金屬斜頂匯集清水。夜裡,他聽雨點叮叮咚咚敲進頂層臥室,屋內處處傳出滴漏的聲音。
說完,他把衣物堆疊一起。天!這天候的確太冷。他彎身在孩子額上一吻;別擔心,他說,要保持警醒;然後裸身蹚涉海水,稍稍立定水中拍洗身體,便揚濺水花踏步向前,猛地探身入水。
長日漫漫。大路煙塵瀰漫,而郊野開曠。夜晚,孩子傍坐火畔,膝上撒放片片地圖;他記住小鎮、河川名號,天天量測行旅的進度。
小鎮雜貨鋪的牆上掛鹿頭標本,孩子站著,盯視標本許久。地面鋪散碎玻璃,他教孩子在門邊等著,自己穿工作鞋趿撥一地垃圾,但什麼也沒找到。店鋪外有兩只油氣幫浦,他倆踞坐水泥車坪,降一口繫繩鐵罐深入地底油槽,提上來,滿瓶汽油倒進塑膠封罐,其後再重複幾回。他們為鐵罐加附一小截鉛管,以方便沉落,父子倆蹲踞油槽上方,猶如垂桿釣食的猩猩伏守蟻丘,花去一小時終將封罐填滿;旋上封口蓋,他倆把油罐安置購物車底部,而後重新上路。
你怎麼知道?
沒錯,像慶典。
對。
今晚就可以嗎?


男人張口欲語,然而無話可答;片刻之後他說,世上有人,我們終會遇見,到時你就明白了。
孩子坐著飲啜果汁,其後擡頭,說,我又不笨。
哪件事?
兩人落坐包裹間。
沒關係。你來刷刷牙。
多找出一只敷膠防水的帆布袋;他踩踏雨靴搜巡船內其他空間,身體貼附斜傾艙牆,黃皮防水褲遇冷嘁嚓作響。他揀零星衣物塞填帆布袋,其中有雙女用球鞋,給孩子穿可能恰恰合腳;一只木柄摺疊刀,一副太陽眼鏡。他的搜索程序並不符合常理,像企圖尋回失物,卻逕往最無可能尋獲的地點逡巡。最後,他走入廊道,開啟火爐,又復關閉。
會像慶典一樣。

你說地球以外的地方?
趕得上天黑嗎?
拎孩子的髒衣服到浪裡漂洗,腰下裸裎,浸在冰冷海水和_圖_書中發抖。衣物順海潮上下撥攪,擰乾了,傍火攤掛木條,斜撐在沙上;他往火裡堆送木柴,回到孩子身邊坐下,輕撫他糾結的亂髮。入夜,他開湯罐頭擱進炭火,進餐同時注望夜幕升起;其後睡醒,發現自己倒在沙地裡直打哆嗦。火堆幾乎只剩殘燼,而夜色墨黑。他慌亂起身,四下索探孩子;還好,他低聲自語,還好。
是;我在。
太遠就看不見了,對不對爸爸?
不會,我不走開。
不會被沖走。
深夜雨歇,他轉醒後仰躺細聽;狂風一止,潮浪重重衝拍、落擊。就第一道幽微晨光起身,他踱向外灘;風雨循海岸落覆大片雜物,他沿海巡走,探找可用物料。防波堤對側淺灘有陳年古屍隨漂流木起伏漂盪,他想隱蔽這景象不教孩子看見,但孩子說得對,還有什麼需要遮掩?踱回營地,孩子醒了,靜坐沙間注望他,渾身裹覆毛毯,濕大衣就枯草攤晾;他走近安頓孩子,兩人坐看防波岩外浮動起落的鉛灰大海。
找到一瓶橄欖油、幾壺牛奶、些許裝封於鏽蝕鐵盒的茶葉、一口塑膠容器盛不知名粉末、半罐咖啡。他有條不紊檢視儲櫃層板,類分物資為可攜走和可保留;待將可用物質集聚艙廳、沿艙梯堆放,他踱回廊道開啟工具箱,著手自箍平的小火爐拆卸爐口。先鬆解鑲結爐口的彈性繩,再移開鋁製爐架,僅撿一枚收入外衣口袋;用扳手扭鬆黃銅接榫,卸下一雙相連的爐口,解開鉤扣,在爐具結附的導管上裝繫軟管,接上油氣瓶後捧入艙廳。最後,他取塑膠防雨布捲縛幾瓶果汁、幾盅蔬果罐頭,用軟繩繫緊,脫下外衣,疊置在搜聚的物資之間,裸身走上甲板,帶防雨布捲護的包裹滑落護欄,盪越帆船側板,直墜蒼灰、冰凍的大海。
怎麼,男人說。
爸,你聽到什麼?
他翻檢取自大船的急救箱,內容幾無合用;阿斯匹靈,繃帶,消毒水,還有幾錠抗生素,可惜保存期限極短。然而眼下一切便是所有,他只能餵孩子喝水,安一錠藥丸在他舌尖;孩子渾身大汗。他早為他挪開毛毯,而今又接續剝去外套、便衣,甚至帶他遠離篝火;孩子擡眼望他,說冷。
父子倆背天光匆匆奔越沙灘。船被沖走怎麼辦,孩子說。
好;那就好,爸爸。
孩子搖頭;不了,沒關係。
我看得到你嗎?
他把子彈上膛,槍口瞄向海灣扣下扳機,光彈長嘯一聲,襯暗夜畫勾一道弧線,臨掛水面爆錠一朵圍附暗影的火花,鬚鬚鎂光映黑夜緩緩落降,眩亮中,蒼涼的近海波濤升湧復漸退卻;他俯看孩子仰高的小臉。
還沒有,晚點可以裝。
大雨滂沱,他倆在雨中候立不動。究竟走了多遠?他等待閃電,但閃電頻率漸減;眩亮一回,再復一回,他明白風雨已刷淨他倆足跡。他們攀循沙灘上緣跌跌撞撞,寄盼突遇稍早傍附設營的巨大漂流木;不多久,連閃光亦不復見。然而風向一轉,他聽見遠處啪噠啪噠傳來幽微響聲,於是凝步;你聽,他說。

對。
再回甲板探看孩子,孩子已不見人影;片刻著慌,才見他單手甩晃手槍,正沿灘底高地行走;他鬆了口氣。靜立著,察覺船身漂浮、擺晃,變化相當幽微;漲潮了,浪濤拍覆防波岩塊;他轉身再度走入船艙。
發生什麼事都不放手。
沿海步行,他身衰體虛且不住乾咳,有時凝步注看墨黑潮浪洶湧,因疲累而腳步蹣跚。回到營地落坐孩子身邊,他翻整碎布先為孩子抹臉,而後重讓碎布敷蓋額頭;不要走遠,他對自己說,要機靈才好隨他去。抱緊他,這是人生最後一日。
你覺得船上有人嗎,爸爸?
你會凍死。
你覺得活人有多少?
嗯,沒有錯。
海岬盡處到船體,尚有近百呎翻流海水。父子倆立定眺望大船:船身約六十呎長,甲板以上,設備幾皆卸盡,斜沒入十至十二呎深水;船帆具雙桅裝置,但兩柄桅桿都斷折了、垂落甲板,水面上僅留幾柄黃銅豎桿,和甲板外延圍欄的幾只立桿;此外,僅有船舵鋼環自船尾駕駛艙穿突出水。他轉身細察遠處海灘與沙丘,取手槍遞給孩子,坐下拆鬆鞋帶。
所以要保持警醒。
對。

我在趕啦,爸爸。
他倆站上石砌防波堤向南遠望;石堆中,有攤灰白鹹濕的蟲液膠著、盤繞。遠處鋪延綿長的海岸弧線,呈色蒼灰如火山熔岩。風自水面拂近,微微播散碘酒氣味。景物如此,再無更多;連一絲海洋氣息也沒有。石塊表面殘附黑蘚;兩人跨越大石朝前移動,直至海岸盡頭,漫伸入海的岬角斷卻去路,才步離海濱,循一徑古道向上,穿越沙堆、草場,進入另一處低窪海岬。腳下,灰黑雲霧飄飛入海,覆罩一彎岬地;一抹船影半傾臥岬地背側,任潮浪洗刷。父子倆在枯乾草叢間蹲低觀望;怎麼辦好,孩子問。
對。
襯最後一抹天光踏水上岸,他甩落包裹,拂淨上臂和胸口的海水走向衣物堆。孩子跟在身後,不住追問他的肩傷——因為衝撞艙門,他的肩頭淤紫、變了顏色;不要緊,他說,不痛。我找到很多東西喔,到時你看。
父子倆取塑膠布、巾毯捆束新存物資,攜過海灘,填入購物車;孩子拎提的分量過多,他趁暫歇時刻撥分一點放進自己背囊。風雨略略移動了大船位置,他凝步注望船身,孩子注望他;你想回船上去嗎,孩子問。

餓嗎?
我知道;快祈求閃電。
待會兒給你看;發送信號用的。
仔細聽。
我也是。
我知道。
好冷。
就算到得了也沒用?
你射吧,爸爸;你比較會弄。
對啊,類似這樣的人。
不曉得;就看看吧。
真的?
他搖搖頭說,我不懂我們在做什麼。
可能會。
我想去。
生病。

對。
離開一下都不行喔。
我覺得他們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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