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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

作者:戈馬克.麥卡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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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彼此。
他倆愈睡愈多,已不止一次四肢大開在路中央轉醒,活似車禍受難者。死神給的睡眠。他坐起來探身尋槍。傍晚天色鉛灰,他兩肘倚靠推車把手站立,視線穿飄田野,落上約莫一哩外的房舍。是孩子先望見大屋在煤灰遮幕後若隱若現,如夢境般朦矓。他倚附推車探量孩子;步抵大屋會耗點力氣,若是沿途找地點裹藏推車,隨身僅拎毛毯,天黑前或能到達,但來不及返回。
好吧。
他倆靜坐路面,啃食殘剩的鐵鍋煎糕配最後一盅鮪魚罐頭,煎糕冷硬如餅。他多開一瓶梅乾,兩人拿鐵罐傳遞來去、輪流享用;孩子擡舉罐身喝乾最後一口梅汁,將鐵罐安置腿面,食指沿內側勾畫一圈送入口中。
兩週;或者三週。
車上沒人?
也許該繞過去看看。
逃不開;通周都燒起來了。
就會把我們殺掉。
不了,明天再說。

對。
好吧?你不爭辯了?
你以為先祖看顧著你?正一個個捧抱帳本掂估你生命的重量?他們拿什麼測量?天下無有帳本,而先祖早棄世入土。
父子倆冷食玉米餅配罐裝熏腸青豆做晚餐,孩子問瓦斯怎會這麼迅速燒完,他只說事實如此。

他倆穿巡最後幾節車廂,再沿鐵軌踱回車頭,登上車頂狹道;道上盡是鐵鏽、落漆。他們擠入駕駛艙,男人吹散駕駛座上的塵灰,將孩子安置進去;操縱機制很單純,除卻推拉氣動桿幾乎無事可做。他擬造火車前駛的音響與鳴笛聲,不知此等諧仿於孩子是否有意義。玩弄一會兒,父子倆倚傍塵沙積染的車窗,眺望鐵軌逕向拋荒草場蜿蜒遠去;即便眼下疊映的視野殊異,他倆的認知並無不同——這火車會滯停此地,循永恆進程緩慢崩解,世界再不可能見識火車快飛。
沒關係。
我不想你看。
對。
在,大柴油引擎。
沒有。如果有人,不是早該下來了?
不一定要在屋裡過夜。
他點燃小油燈安在石塊上,裹覆毛毯起身,蹣跚穿行遍地枯葉。孩子輕聲嚷他別走;只一小段,他說,不會太遠,你喊我我聽得見。倘若油燈熄滅,他便找不著回來的路。坐進山頂落葉,他拋望黑夜,黯黑中萬事隱匿,連風也歇停。過去,他若像這樣遠離營地,靜坐遠探郊野最淡薄、糊塗的形貌,而隱沒的月光正點巡大地尖蝕的廢棄品,他偶能看見光;在鬱暗中隱約變幻形體,在河對岸,或在焚盡、焦黑的扇形廢城底部潛行。有些清晨,他拎望遠鏡重返觀測處,審視郊野,試圖探尋吹飄的煙跡,卻從無所獲。
屋裡沒人,男人說。
無論如何,此夜依舊漫長。待晨光足亮,他套上鞋,起身撿一條毛毯裹覆全身,走出棲所照看低處大路、裸禿且呈色鐵灰的林木,以及林後郊野。郊野上,田犁刻畫的溝槽波猶隱約可見,過往約莫是畝棉花田。孩子還睡著,他下坡找到推車,揀出地圖與瓶裝水,自所剩無多的存糧中挑起一瓶水果罐頭,走回棲地,靜坐在毛毯堆中細查圖面。
會怎麼樣,孩子說。
不是壞話。要走了嗎?
孩子接過槍安在腿上默坐。男人朝右走,立定腳步端視車身,再跨越鐵道踱向車廂另側,沿車體徒步巡索,最後現身末節車廂尾端,揮手招呼孩子;孩子起身,將槍插入腰帶。
冬野外緣,他雜在一幫魯野男人之間,約莫還是孩子的年歲,又或稍大一點。他看男人取十字鎬、鶴嘴鋤,翻挖邊坡石地,引出一大團毒蛇,數量怕有上百條,窩聚在地底相互取暖。尖冷日光下,牠們僵直的身軀緩緩貪懶蠕動,好似巨獸肚腸突見天日。男人朝蛇群潑灑汽油,活生生就牠們軀體點火,像遍尋不著萬惡解藥,只好著手殲滅假想的邪惡化身。點燃的蛇身瘋狂扭動,其中幾條掙扎著爬過洞底,照亮地洞幽深暗處。蛇本喑啞,過程了無苦痛呻|吟,男人也以同等靜默見證蛇體燃燒、蜷曲、炭黑,其後映著冬日薄暮,團夥無聲解散,各自承載各自的思慮回家晚餐。
你想也是?
沒有,我只是病了。
我永遠信你。
可能有人。
對。
屋裡沒有人。
他疊妥鬆軟、腐舊的圖紙,說,好。
爸,這些人想逃命對不對?
結果才幾天而已。

再退後一點。
他們會落在我們背後;我想探探他們。
沒關係,我不想坐。
你講了什麼,我不知道。
你老錯覺我們走得比實際上遠。
對。
好。
我上樓了。
他倆拿精白瓷碗緩緩進食,隔餐桌對坐,中央燃一截蠟燭。手槍像一件餐具擱放手邊,漸次暖和的大屋似方從漫長冬眠轉醒,不斷咯咯嘎嘎發響。孩子正對瓷碗打瞌睡,湯匙噹啷滑落地面;男人立身走近,抱他到爐邊安進被單,為他蓋上毛毯。夜裡他勢必因故踱回桌邊,是以夜半醒來發現自己趴倒桌畔,頭臉埋入交疊的臂彎。屋內清冷,屋外風聲大作,窗玻璃沿框喀啦輕響。燭火熄了,爐火僅留餘燼,他起身重燃爐火之後,在孩子身旁坐下,替他拉實毛毯、撥攏污穢的髮絲;說不定他們正在觀望和-圖-書,他說,靜待著死神也無能騷毀的東西,而若期望成空,他們便轉身遠離,自此不再回返。
是真的;我得信你才行。
父子倆懷裡捧滿枯枝登上屋後階梯,穿越廚房走入餐廳,將枝條一一截段塞實壁爐。才點火,輕煙飛飄、迴繞罩漆木樑,一路攀抵天花板才又盤桓落降。他取一本雜誌呼搧火苗,不多久,排煙管開始運作,火焰熊熊灼燒,映亮天花板與牆面,以及附掛諸多玻璃切面的水晶燈。漸次黝黑的窗玻璃也教烈火鋪亮,映照孩子取巾毯包覆頭臉的剪影,恰似童話裡的侏儒自黑夜到臨。孩子彷若為光熱所震驚;廳房中央,男人拉下蓋覆堂皇長桌的被單,抖敞開來,在爐床前布置一方舒適臥鋪。他引孩子坐下,解開他的鞋,為他拉脫纏裹雙腳的骯髒破布;會沒事的,他悄聲說,一切會沒事的。

他倆靜候著,視線穿過林木瞥視炊煙。一襲冷風搔亂樹頂,輕煙轉向,他們嗅到氣味,知道火上還有東西燒煮。我們繞圈走,男人說。
我好累。
郊野上,松林漫展成常綠橡樹,橡木又鋪歸松林。木蘭。樹木焦枯,萬物亦然。厚積葉堆中,他拾起一枚殘葉在手中捏碎,任葉灰撒落指間。
可以喝溪水嗎?
好。
不曉得。
孩子不讓他上樓,他試著講道理。樓上可能有毯子,他說,我們得上去看。
不是你的錯。
不曉得;有可能。
如果他們摸黑超前呢?
我知道。
剝蝕成溝的大地貧脊不毛,蝕土上枯骨蔓伸,叢聚的廢棄物形象難辨。田野間,農舍牆漆剝落,壁板彎折、迸離骨架;萬物面目模糊、了無殘影。大路斜降,破穿的密林枯藤蔓雜,繞經濕沼,則見水面覆滿枯朽蘆草;原野外緣,陰灰霧幕蓋覆地景,同時籠蔽穹蒼。向晚,天始降雪,他倆披掛防雨布持續前行;濕雪窸窣作聲,落降塑膠遮布。
我聽。
好吧。
走進窄小林間空地,孩子用力攫住他的手。那幫夥什麼都帶走了,僅留黑糊糊一團棄物在火上串烤。他凝步檢視四周,孩子回身,頭臉埋入他衣袖;他急閃一眼窺視狀況。怎麼啦,他說,怎麼回事?孩子搖頭,說,爸。他轉身再望一眼;孩子看見的,是具無頭炭焦嬰屍,肚腸掏淨掛在架上熏烤。他彎身抱起孩子走向大路,起步後加強了手勁;對不起,他悄聲說,真的對不起。
要不我們等一等?
他靜坐著注視孩子;他們整整兩天不曾進食,再多兩天恐要開始發虛。他登上河岸斜坡、繞過豎立竹竿探看大路;大路橫跨空曠郊野,形貌沉鬱、黝黑且無人跡;郊野上有風吹刮地面塵土。曾是豐饒的大地,而今了無生機;這是陌生的原野,城鎮、流水都失卻了名號。走吧,他說,該走了。
真的不是你的錯;記得同時關閉兩只氣閥不容易。況且,瓦斯管也該封鐵氟龍膠防漏氣,我沒處理。是我的錯,我忘了提醒你。
進來吧,天黑前很快看一眼;若是附近安全無虞,說不定可以生把火。
引擎還在?

我信啊。
要不該怎麼辦?
我相信是真的。
沒事,我做噩夢了。
他倆靜默吃食,稍過一會兒,孩子說:是我忘了關閉氣閥對嗎?
好吧。
喝了不會生病吧?
隔日,兩人跋涉長途直至暮色降臨,他猶未尋著合宜生火的安全落腳處。從推車中提出瓦斯桶,直覺好輕,定坐下來推開閥口,發現氣閥早已鬆動,扭轉爐火開關,毫無動靜;他傾身伏在爐上細聽,再次撥弄相連的兩只氣閥,然油氣已空,他只能蹲踞一旁,兩手交疊成拳抵在額上,雙眼低垂。幾個片刻過去,他擡起頭,靜坐著注視冷硬、漆黑的樹林。
沒認真聽。
反正我們別無選擇。

走入起居室,堆高煙塵漫覆地氈,家具披裹被單,牆面漬留的蒼灰方框,過去應有畫作吊掛。大廳對側邊房立著一架大鋼琴,他倆身形在房底薄透如水的窗玻璃上,裁割成碎影片片;他們入房站定細聽,其後逐房巡逛,彷若一對多疑買主,最終倚傍高窗停駐,看大地漸次昏黑。
好。
不會的;真的不要緊。
他的夢又明亮起來。退逝的世界再度回返;凋亡親族如潮浪湧現,斜睨著他,目色迷幻,盡數不發一語。他回顧過往人生,印象如此久遠。泊旅陌生城市的一個灰鬱的天,他靠站窗畔俯視大街,身後立一張木桌,桌面燃燈,形態巧小,周遭書、紙散置;下雨了,街角小貓轉身踏過行人道,移坐咖啡廳篷下,一旁的咖啡桌邊,一個女人伸手支抱頭臉。許多年後,他站進焚毀若炭的廢棄圖書館,見熏黑書冊癱浸水窪,而架櫃傾覆,揣想齊列、就織書間的成千謊言,不由發激些許怒氣。他拾起一本書,速速翻閱積腫、沉厚的內頁。過去,他從未體識枝節小事有昭揭未來的價值,而今卻赫然明白,眼前雜物錯置的這方空間,本身就是一則預言。他拋落書本,最後環視這片場景,逕朝外往涼寒、昧灰的天光走去。
還好嗎?
不看畫面還是存在。

好。
步抵沿海之前許久,他倆便耗盡存糧;而郊野早幾年已被剝乾掠淨,路旁民房、建物再搜榨不出hetubook.com.com什麼。他從加油站翻出一落黃頁電話簿,取鉛筆就地圖記下所在城鎮名號,父子倆落坐建物正面的行人道邊沿,嚼著鹹餅,索尋小城在圖上的落點,但遍尋不著。他重整地圖碎片再尋一回,終於找到了指給孩子看。他們的位置較他原先設想的偏西五十哩,他在圖上壓畫直槓作記,說,我們在這裡。孩子指繪向海路徑,問,我們多久能到?
藏妥購物車,他倆取抓毛毯繞石塊攀上邊坡,擠進一處棲所,視線能穿越林木回探半哩外的大路。棲處擋風,兩人裹覆毛毯輪班監看,不一會兒,孩子睡著了。昏沉將睡之際,他瞥見一抹人影盪出路面站定,另兩枚身形隨即補上,其後,又出現第四個人。小幫夥聚攏了重新邁步出發;暮色深濃,他卻辨得一清二楚。他揣度這幫人不至移動太遠,悔恨自己沒往離路更遠的位置棲身;假若幫夥停駐橋下,今夜將顯得格外冰冷、漫長。四人偏離大路跨過溪橋,三男一女。女人步履搖擺,略走近便看出懷有身孕;男人肩背吊掛旅袋,女人提小巧衣箱,難以形容四人形貌多麼狼狽、悽慘。他們輕輕呼氣成煙,踏越溪橋後持續循路向前,一個續接一個,沒入候伺身前的黑夜。
不知道。
我想也是。
那些人在哪兒找到他?
別無選擇了。

對,還有幾個。

兩人繼續曳步向前,形貌細瘦、污穢如街井毒蟲;為對抗天寒,頭頸包覆毛毯,吸吐成煙,在烏茸若絲的漂堆物間蹣跚行走。橫渡寬闊沿海平原,拂吹不息的強風催他倆隱入嚎噓不止的塵霧,從中探尋安身處所,於廢屋、糧倉、大路邊溝側坡中,拖布毯包蓋過頭;正午天色亦如地獄牢窖漆黑。寒氣刺骨,他把孩子摟近身邊;別灰心,他說,會沒事的。
樹林僅存焚毀殘幹,近處無可留心。我猜他們看見我們了,男人說。看了匆匆逃走,因為我們有槍。
我就是知道。
對。
好吧。
要不他們會以為我們有很多存糧。
沒什麼。
對,看看有幾個。
你覺得沒問題嗎?
也可能是陷阱喔,爸爸。
他不知孩子會不會再張口說話。兩人傍河紮營,他靜坐火旁,暗夜中諦聽河水川流不息。這棲地並不安全,水流聲掩蓋一切動靜,卻能給孩子多點慰藉。父子倆啖盡最後存糧,他坐下細究地圖,取一截軟繩量度紙上大路,鑽研一陣,又重量一回。向海路途迢遙,而他亦不確知步抵海岸後又將面對什麼。他將碎裂圖紙收攏塞回塑膠袋,靜靜坐著凝望炭火。
父子倆趴守林野,直至黑夜臨降、遮護大路,仍未見來人經過。天極冷,魆黑全然遮斷視線後,他們拖購物車跌跌撞撞回返大路,取出毛毯裹包全身,然後重新出發,憑腳底磨觸鋪面探路。一只推車輪不時發出嘎吱聲,他們無能調整;掙扎跋涉數小時後,兩人費勁鑽過路邊蔓生的灌木,筋疲力竭癱躺在冰冷泥地上發顫,沉睡到天亮。醒來,他病了。
怎麼樣,男人問。

我不想去。
我真的很怕。
接連三天,或四天,他睡得極淺,不斷教磨人的咳聲喚醒,尖聲抽吸著空氣。對不起,他對嚴酷的黝黑開口;不要緊,孩子說。
我一直哭,你都不醒。

如果是軍團怎麼辦?

怎麼啦?
什麼。
對;你來看。
我不想你上去。
你說什麼?
我知道。
當然是真的。
好人多嗎?

清早睡醒,大雨已停,他諦聽積水緩緩滴落,在硬冷水泥上偏轉腰臀,穿透牆板縫隙看望灰撲撲的郊野。孩子猶睡著,雨水沿地落聚成灘,水面有小氣泡浮升、划蕩,再復消滅。他們曾在山間小城中一處類似的屋舍落腳,像這樣聆聽雨聲。那城有另老式藥房,店內設黑大理石吧檯桌和鉻黃色高腳椅,裂損的塑膠椅墊拿電氣膠帶封補。藥品部早給洗劫一空,附設賣場竟完好無缺,昂貴電器在架上絲毫未損。他立定環視店鋪;雜貨,日用品,這是什麼?他挽起孩子的手朝外走,但孩子已然看清:吧檯桌底端,一籠蛋糕蓋下掩著人頭,乾巴巴頂著鴨舌帽,枯皺雙眼朝內翻轉,情態抑鬱。那人想過自己會有這天嗎?想必沒有。他起身跪坐火邊呼吹炭火,拖動燃盡的柴板邊端,將火重燃起來。
屋裡沒人,已經很多年沒人走動。塵土堆裡沒腳印,屋裡一切井然有序,沒有一件家具在壁爐裡做柴燒,而且還有存糧。
兩人動身橫越田野,通身覆裹毛毯,只拎手槍和一瓶清水。農人最後耕犁過田地,土裡猶冒著一株株殘莖,由東向西,圓盤拖犁的軌跡還隱約可見。近日雨量浸使土質鬆軟,他垂眼盯視耕土,不久,停下腳步拾起一瓣箭頭,朝它噴口唾液、循褲縫抹盡灰泥,遞給孩子;白石英材質,形貌無瑕似若新造。田裡還有很多,他說,細看就會發現。其後他又找出兩瓣,外加一顆灰火石及一枚硬幣。錢幣抑或鈕釦,他拿拇指指甲刮擦幣面上厚厚一層銅鏽;是硬幣。他取出小刀,翼翼小心鑿除鏽面,幣面刻字是西班牙文。他呼喚孩子,孩子步履艱辛在前頭趕路,他環視灰暗郊土與和_圖_書蒼茫的天,拋下錢幣快步跟上孩子。
父子倆於是穿過原野踱入對邊林木。鐵道循郊野低降延展,攀附旁築護堤的小丘,然後畫越樹林。火車頭藉柴油引擎發電帶動,附掛八節不鏽鋼客座車廂。牽起孩子的手,他說,我們坐著觀望一下。
也許他們害怕。
你決定。
坐一下,好不好?
不好。

好啊。
他由大衣側袋揀出水瓶,扭開瓶蓋看孩子喝了一點,自己跟著喝一點,然後旋回瓶蓋,牽孩子的手走進漆黑玄關。天花板挑高,懸吊進口水晶燈;樓梯間開一扇帕拉狄奧式高窗,窗形藉當日最末一抹天光,幽微映覆梯井,現立在牆上。
接連幾週他極少入睡。一日清早醒來,孩子不在身邊;他擒槍坐起,然後起身去尋,但視線內並無孩子蹤影。他穿鞋踱到林木外緣;東向晨光蒼涼,詭異日光正踏進當日清冷的航路。他見孩子飛奔著畫穿田野;爸爸,他喊,樹林裡有火車。
好。
也可能不是真的。
孩子奔降大路。好久不曾見他奔跑;雙肘外張,隨不合腳的網球鞋律動,沿路上下拍晃。他收咬下唇,停步注視。
看看他們有幾個。
你也喝點,爸爸。
不會吧;說不定早枯涸了。
我不餓。
燒壞的人;卡在路裡燒壞的人。


繼續走,不要留下垃圾。

孩子酣飲一陣將水罐還給他。

傍晚開始降雨,他倆偏離大路,走上橫越林野的泥坂道,借一幢小屋過夜。小屋敷水泥地板,底牆排立幾只空鋼桶;他拖過鋼桶抵實大門,就地生起一團火,再撿軋平的紙箱鋪成床。雨點整晚咚咚灑落鋼皮屋頂,他再轉醒,團火將熄,周遭空氣陰冷,孩子覆毛毯坐著。
該走了。

確定附近安全無虞再說。

好啊;當然。
孩子在防雨布上放下餐盤,視線投向遠方。
廚房有刀器、鍋具與英式瓷器,隔門輕輕闔上便露出食品儲藏室,地面鋪瓷磚,排排層架落有幾打夸脫裝封罐。他走近廚房對側,揀一口封罐吹落外層塵灰;齊整隊伍裡雜落綠豆與切片紅椒,番茄,玉米,新品種馬鈴薯和秋葵。孩子注望他,男人抹淨瓶蓋上的落塵,用拇指推撥封口,然封口蓋鉗得很緊。他撿一雙封罐提到窗邊,舉高對光晃搖,然後回看孩子;可能有毒,我們煮熟再吃,好不好?
不曉得。
你老這麼說。
很恐怖哪,爸爸。
對。
平坦郊野裡水流遲緩。路旁泥灘凝止蒼灰;沿海平原上,鐵鉛色江河蜿蜒穿行荒蕪的農地。兩人持續前行。前方大路斜降,路旁豎一柄竹竿;應該是座橋,他說,可能有小溪。
不用跟我講,男人說,沒有關係。
因為人都不喜歡驚喜;驚喜會嚇人,誰想受驚嚇?況且,樓上可能有我們需要的東西,得上去看看。
你我都要做決定。
為何不逃離大路?

對。
若你夢見未曾遭遇或往後沒有機會遭遇的世界,而你在其中再次體驗歡樂,你就是放棄了,懂嗎?但你不准放棄,我不允許。
多喝點。
沒錯。天色更暗之前,我們先集點柴火。
我很害怕。
還是害怕?
好吧,我們再等一下。

他倆佇立屋前審視大屋;碎石車道曲折向南,前廊磚造,兩層階梯上接柱廊,屋後的磚蓋附屋或許曾是廚房,附屋後方另有原木小屋。他擡步欲上臺階,孩子攫住他衣袖。
沒人,應該沒有。我看了馬上跑回來叫你。
這些畫面早在我腦袋裡了。
在哪裡?
我們就看見了。
真火車?

不會有事的。
不行,我們說好了;你拿著。
隔日清早上路,步行未遠,孩子拖拉他衣袖,兩人止步靜立。一莖淡薄炊煙自前方樹林飄升,他倆凝止觀望。
躲起來了。


好。
不是你的錯;我也該仔細檢查。
我先去好吧?
他渾身發燒,兩人像亡命之徒臥躺林地。無處生火,舉目各處皆不安全。孩子席坐枯葉護看他,眼角潮潤,說:你會死嗎,爸爸?你快要死了嗎?
好嘛。
他沒回話。
你是不餓,因為你快餓死了。

你沒上車吧?

沒有;只上去一下下。快來看!
藍色的嗎?
好啊,當然好。


我知道。
我覺得有人跟蹤我們。
那我會告訴他們我倆不害人。
因為收進腦袋的東西會永遠留在那裡?

我們繼續往前走就好。
不能等;要斷糧了,我們沒法逗留。
可能會。
路旁散落的物件稀奇古怪;電器,家具,工具。流連大路的旅人歸趨死亡,三三兩兩,抑或集體一致;這是www.hetubook•com•com他們拋卻經年的家當。才只一年前,孩子偶爾還從路上挑揀什麼來掛寄身邊一段時間,如今再不見類似舉動。他倆並坐休憩,喝光僅餘的清水,讓塑膠方罐立在路面;孩子說,假如小嬰兒還在,可以跟我們。
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兩人靜靜坐著,眺望林木背後的大路。
喝點水。
我們要不要等明天再進去?
根本沒有膠帶封瓦斯管吧?

一夜,孩子噩夢醒來,不願對他描述夢中情景。
路旁不時出現小石堆,這是吉普賽符碼,遺落的私密訊息。距他初次逢見這類密碼已有好一段時間,北地相當普遍,由劫淨、耗竭的城都朝外鋪排,盡是寄予摯愛的絕望信息,而摯愛已逝,或相互落失。其時存糧散盡,人間殺戮四起;舉世惡棍充斥,俱能當人臉面吞啃其骨肉;城鎮教惡名昭彰的匪幫盤據,他們朝廢墟開道,在灰白如齒、虛蒼若眼的殘骸、碎屑中翻爬、出沒,拿尼龍網袋提裝外觀焦黑難辨的罐頭食品,宛如遊蕩地獄商場的採購者。細軟黑沙沿街翻滾,若烏賊噴墨順海底鋪展;寒天襲緩,黑夜降早,拾荒者攜火炬渡越險峻裂谷,飄飛煙塵中,其踏落的鞋印牽附毛邊,默隨人後蓋閉如眼。大路上,旅者虛竭、傾倒、死去;蒼涼荒蔽的大地迴旋著,與白日錯身又返回原點,運行猶似太古晦夜中,任一無名星球的律動,杳無行跡,乏人留意。
沒必要上樓吧,孩子輕聲說。
流水僅只一汪小泉,低流竄入地底水泥管的位置能看出細微波動;他朝水裡吐痰,察驗痰汁是否隨水游動,然後由推車取來布塊、塑膠罐,讓罐口覆上布條沉入泉中盛水,滴滴答答提出水面正對天光;乍看水質不差。他摘掉布塊,把水罐遞給孩子;喝吧,他說。
天快黑了。
父子倆在枯槁人體間繞行,見焦黑皮膚循人骨撐張,臉面沿頭殼皺縮繃裂,猶若看探真空脫水行動中,可怖的受難者。他倆披覆飄飛煙塵,默然穿行靜寂過道與乾屍錯身,後者沉陷受冷凝固的路面,已然永世不得脫身。
我那樣講他們,覺得很愧疚。
你反正不會聽我。

這裡。
他們踏越泥濘,下坡踱回高速公路。沿途,雨水播散泥土與濕塵氣味;大路邊溝盡冒烏水,上承鐵製排水管,下導聚水潭。一頭塑膠鹿杵在庭園間。隔日向晚,他倆步入一座小鎮,三個男人從卡車後晃出來攔遮去路,個個形容削瘦,衣衫襤褸,掌裡擒著水管。籃裡裝什麼?他掏槍瞄準三人,那幫夥立定不動,孩子箝緊他外衣。無人發話。他重新推動購物車,幫夥退入路旁;孩子接過推車,他舉槍對人倒退著走,竭力教自己看似一般亡命殺手,胸口一顆心卻咚咚狂擊,喉頭也竄出咳意。其後幫夥聚回大路中央靜立觀望;他把槍掛回腰間,轉身接手購物車,至攀上小丘頂回身一看,三人猶佇立原處。他讓孩子推車,自己穿越一方院落,走近能看清楚來路的位置,幫夥卻消失無蹤了。孩子極度受怕;他把手槍安在包覆推車的防雨布上,接過購物車,兩人繼續向前。
你怎麼知道?

他從櫥櫃抽屜找到蠟燭,點上兩根,藉蠟油立置櫃面,外出撿集更多柴火堆存壁爐邊;孩子一動不動。廚房裡鍋器俱全,他抹淨一只大鍋安置料理臺,嘗試扭開封罐但未能成功,於是拎一瓶青豆、一罐馬鈴薯走向前門,借收立玻璃杯中的燭光跪低身體,在大門和門框間側倒一只封罐,拉門板抵實,其後蹲坐玄關地板,一腳勾牢門板外緣,使門板靠牢瓶蓋,再伸手扭轉瓶身。隆腫的瓶蓋箝進木料中打轉,嘎嘎出聲磨蝕門板罩漆;他重新抓穩瓶身,拉門抵靠更緊,再次扭轉,瓶蓋卡實門板鬆滑一下,又止住不動。他伸手慢慢翻轉瓶身,自門框旋落封罐,扭實瓶蓋落放地板上。待扭開第二口封罐,他起身拎兩只瓶子回到廚房,另隻手握盛蠟燭的玻璃杯,杯底燭火搖曳,且不住劈啪作響。他試圖憑拇指推落瓶蓋,然蓋緣咬合過緊;是好現象,他心裡想。重把蓋緣倚傍櫥櫃,握拳猛擊罐頂,瓶蓋才終於啪啦一聲彈開、落上地板;他舉起瓶身嗅聞,味道很鮮美,便將馬鈴薯、青豆倒進大鍋,捧回餐廳落在火上煮。
他們靜坐階梯上遠望郊野。
誰?
孩子檢視封罐。
渡越大路交口,荒野不時暴現旅人私產,連年沿途撇棄。衣箱、旅袋,眼下萬物俱盡消融、焦黑;古舊旅箱受了熱曲捲變形;四處可見拾荒者自柏油路面脫拔物件的痕跡。前行一哩,死屍頓入眼簾:形體半沉路面,四肢搔抓軀殼,唇齒大開似正嚎叫。他伸手拍搭孩子肩膀;牽我的手,他說,我不想你見識這些。
有什麼想法?

有,有關係。

爸,我不想往那兒去。
開就開了;可能已經開著好幾年。說不定最後到訪那批人把門撐開,運東西出去。
要是這幫人跟我們同路呢?
父子倆坐下過濾水中塵灰,一路狂飲到再喝不下為止。孩子仰臥草地。
他們只生了一把小火。
食物只好留在火上。
你說真的?
過去看看。
我覺得煮熟就沒問題。
好吧,不過別https://m.hetubook.com.com人為什麼不吃?
兩日後,他倆路經方受天火肆虐的郊野,沿途俱見地景焦毀。大路上,塵煙積累幾吋高,推車行進困難。路面受熱,一踏,先起皺變形,才又慢慢復原。他倚附推車把手順望長直大路;枝葉稀疏的林木垂倒了,水道承流灰泥,大地枯黑,形貌徒具。
對。
可能沒人發現。路上看不見這幢房子。
兩人步上階梯,進入寬敞的鋪磚廊道。門板漆色墨黑,讓人用煤渣磚撐擋開來,背面吹聚不少乾草、枯葉。孩子箝抓他手:門怎麼開了,爸爸?
大路尚未跨越溪流,天已向晚,沉入悠長暮色。他們步履艱難穿踏溪橋,推車穿越樹林尋找隱密地點安置購物車;昏暗天色中,兩人站定回看大路。
夢到什麼?
好。要坐購物車嗎?
他伸手環抱孩子,說,沒事了。
我知道。

不會在屋裡過夜吧?
嗯,可以跟我們。

我知道。不要緊的,我很快就好了;你看著。
嗯,應該有段時間了。

天還沒黑透;我們去找合適監看情勢的地點。
火車怎麼開到這裡呀,爸爸?
隔日循狹窄鐵橋過河,進入古舊的磨穀鎮;他倆巡遍一幢幢木屋,卻毫無所獲。溘逝經年的男人,著工作服端坐平屋前廊,像宣告特殊假期來臨的草人擺設。他們沿磨坊綿長、污黑的外牆走,牆邊窗框全教磚石封上;細黑煤灰循街面疾飛,正趕在他們身前。
孩子點頭,靜靜坐著查看地圖,男人靜望著他。他明白孩子何以如此,小時他也曾這麼細究地圖,指尖標點居止的市鎮,若似翻黃頁冊搜索家人名氏,便能確認自族歸附群體、萬事皆有所屬。能確認自己合理地存在。走吧,他說,該上路了。
兩人起身,收毛毯堆入購物車;鐵罐拿著,男人說。
別的地方會不會還有嬰兒?
好多天沒吃東西了。
那就更不介意我們拿東西啦。聽我說,不論樓上藏著什麼,心裡有數總比一無所知要好。
我保證那裡沒人。
是你看見的。
去找個好位置。
再上路時,他體質孱弱,言談間透露心志頹敗,程度更勝以往;因腹瀉更顯形貌污穢。他推靠在購物車把手上,擡起憔悴、陷落的雙眼顧望孩子,知覺兩人之間距離更復遙遠。
好。
再等一下好嗎?
好,可是天快黑了。
他停步倚附推車,垂頭探看路面之後盯視孩子,孩子情態異常平靜。
不會把我們殺掉。
把車藏橋下如何,孩子說。
不要緊的,爸爸。
躲誰?
我覺得他們已經走了;可能有守衛通報。
不會有事的。
為什麼?
要是那幫人到橋下取水呢?

嗯;我猜到你要說這件事。有什麼打算?
他彎折瓶蓋遮覆罐口,把鐵罐落在身前路面上;怎麼了?他說,有什麼事?

當然可以。
不是說撐得了幾個星期?
不曉得。
我知道。
過河就能爬上崖頂監看大路。
好。
也許已經死了。
是你自己說塵土不會留腳印,你說風一吹就散了。
那幫人可能在那裡。
不用了,沒關係。

你覺得他們落後我們多遠?
他挪回指尖;那就這裡。
怎麼辦,爸爸?
小心別割破手,男人說。
你說海?我不曉得;以前是藍的。
路過盡數焚毀的路旁小村,村裡僅餘幾座金屬儲物槽和幾管熏黑、直立的磚造排煙道。消熔的鏡面循大路邊溝聚匯成殘灰沼灘,蝕鏽的細鐵線成束攀沿路緣,連延數哩。他每踏一步都引來連聲劇咳;孩子注視著他,而他確如孩子所想;他理當如孩子所想。
不要緊嗎?
我說錯了。
好。
沒事。
車裡一切皆蒙覆煙塵,廊道裡穢物散布,座椅上衣箱大開,當是許久前,便教人由車頂置物架翻擡下來,洗劫一空。他在頭等廂找到一疊紙盤,吹落盤面灰塵後收入衣袋,成了此行唯一的收穫。
走了嗎,爸爸?
不要緊;不會有人在。
他們讓推車留滯林地,他查驗斷幹上的年輪迴圈——木然而篤實。父子倆佇立細聽。空中穩靜無風,炊煙攀直,通周闃寂。近日落降的雨水浸使落葉鬆軟,踩踏腳下亦靜謐無聲。他轉身探看孩子,孩子骯髒的小臉隨恐懼擴撐。他倆繞著火在一段距離外兜圈,孩子緊握他的手;他蹲下伸出手臂環抱孩子,兩人就這麼諦聽許久。我覺得他們離開了,他悄聲說。
兩人落坐路堤靜待,絲毫未見動靜。他把手槍交付孩子;孩子說,你帶著吧,爸爸。
繼續往前走好吧,孩子說。
沒有退路了,我們得過去看看。
對。

你不信我。
好吧。
不盡然。
總之還有幾個。
就是夢而已。
不曉得;大概哪個幫夥試圖開車往南走,開到這裡沒油了。
我覺得我們可以趴在草地裡等,看看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他看孩子小心翼翼舔食瓶蓋,像小貓貼靠鏡面舔舐自己倒影。別盯著我,孩子說。
孩子別轉過頭,男人摟抱住他,說:聽我講。
我是說夢裡。
對不起,我太累了。
停很久了嗎?
說吧。
你說世上還有其他好人。
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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