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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作者:葛瑞格.摩頓森 大衛.奧利佛.瑞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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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黃昏時,在拉瓦爾品第的屋頂

第六章 黃昏時,在拉瓦爾品第的屋頂

摩頓森身旁堆著一包包水泥,顯示飯店正在擴建。他坐在生鏽的折疊椅上,收下了阿布都送來的一隻缺口茶壺裡的甜稠奶茶,試著釐清思緒以便擬定計畫。
「三層合板,」阿里對摩頓森說。他不屑的噘著嘴,連看都不看一眼。
「還可以嗎?」他問。
「不是,」摩頓森回答,他不知道該怎麼用語言表達過去一年來的笨拙努力。「很多在美國的人,甚至包括孩子,他們捐了一些錢來蓋學校。」摩頓森說,他掏出藏在長衫下的綠色尼龍袋,把錢拿給阿布都看,「這些錢剛剛好夠蓋一所學校,如果我很小心的話。」
一年前他住在科亞班時,是一個仔細籌備各種細節的登山隊成員,每一天每一分鐘都被不同的工作填滿:從打包行李、整理麵粉袋與冷凍乾燥食物,到取得登山許可證和安排機票,以及聘雇高地挑夫和騾隊。
分布在拉瓦爾品第各處的幾個伊斯蘭教寺院也開始傳出宣禮員的叫聲,為漸漸昏暗的暮色增添了一絲勸誡氣氛。摩頓森一年前也曾走到這個屋頂上,聆聽黃昏時拉瓦爾品第的聲響,當時聽來就像是登山旅程中的異國風情配樂。但現在,他獨自站在屋頂,宣禮員彷彿直接對他說話似的;他們的古老聲音帶著幾百年來對信仰及責任的提醒,聽起來像是召喚他採取行動。摩頓森將過去一年來糾纏著他的自我懷疑掃到一邊,就像阿布都剛才清理茶盤時一樣明快。明天該是開始行動的時候了。
「每個穆斯林祈禱前都要先洗手。」他說,「我已經做過烏都,所以這部分我下次再教你。」他把摩頓森選的棕色布料鋪平放在他的跪毯旁,「首先,我們必須面對麥加——神聖、賜予平安的先知安息之所。」曼佐爾說,「然後我們必須跪在慈悲的阿拉面前,以祂的名祝禱。」
「葛瑞格先生,大人,」阿布都說,彷彿看穿他的思緒,「我能請教您為什麼回來嗎?」
「你是穆斯林嗎?」
當他們清晨六點抵達塔克西拉時,氣溫已經很高了。
摩頓森努力擠跪在裁縫師旁的狹窄空間裡,結果一不小心踢到假人,假人整個往他身上倒,像是不滿的神祇。
阿布都在摩頓森回房的路上把他攔住,摳摳衣服撕裂處,提議去找位裁縫。
摩頓森拉開窗簾,一小片天空被附近「政府運輸服務伊斯蘭教院」的綠瓦清真寺從中切開,暈染著破曉或黃昏時才有的紫色光影。他揉揉臉,試圖揉掉臉上的睡意,思考著,一定是黃昏了。他是在凌晨抵達伊斯蘭馬巴德的,所以一定是睡了一整天。
摩頓森想模仿他,不過只彎到一半就停住了。他察覺到自己破掉的上衣裂縫正不雅的撐開,因為電風扇把他裸|露的背吹得涼颼颼。
摩頓森看著阿布都,「是的,他說的是實話,葛瑞格大人,你只要付八萬七千盧比。」阿布都說。摩頓森在腦子裡快速換算著:兩千三百元美金。
祈禱比睡眠更美好。
就在他打算費點力氣回應阿布都的指控前,裝在細緻骨瓷茶杯裡的茶送來了。三個人不約而同把糖加進芳香的綠茶裡攪拌著,接下來的幾分鐘,房裡唯一的聲音是湯匙攪拌時發出的輕碰聲。
摩頓森很想直接走進第一家水泥工廠後就開始殺價,但再一次,阿布都像教導小學生似的說:「但是葛瑞格大人,首先我們得先喝茶,了解水泥的事。」
摩頓森在科亞班飯店住的玻璃盒吸收了一整天太陽的熱能,晚上簡直熱得讓人受不了,至於白天,樓下肉舖則是不斷傳來剝開羊肉關節的菜刀聲。此外,當他晚上試著入睡時,床底水管總會發出神祕的汩汩流水聲,而且高掛在天花板上的,是一根亮晃晃的日光燈管,這燈殘忍的徹夜亮著,摩頓森在房間裡裡外外都找過,就是找不到日光燈的開關。離天亮只有幾個小時了,摩頓森躲在潮濕、根本擋不住光的床單裡,忽然想到一個辦法。他站上吊床,搖晃著保持平衡,然後小心的摸到接頭處,把燈管轉鬆。在一片https://www.hetubook.com•com黑暗之中,他幸福的睡著了,直到阿布都用力的敲門聲響起。
摩頓森同意價錢,並且要求做兩套夏瓦兒卡米茲。阿布都站上裁縫師的工作平台,拉出一捲漂亮知更鳥的蛋藍色布料,以及另一捲淡草綠的。摩頓森想像著巴提的塵土,堅持兩套衣服都用一樣的土棕色。「這樣沾了泥巴也看不出來。」他告訴失望的阿布都。
不過在摩頓森樂昏頭之前,他提醒自己要用力殺價。夾在他手臂下的是一個用報紙包著的鞋盒,裡頭放著他在貨幣兌換所用十張百元美金大鈔換到的所有盧比。
「對,不能,喔,當然是。」摩頓森大笑,大口喝著茶,很樂意讓咖啡因開始作用。
摩頓森僵硬的保持手臂交叉的姿勢,聽著曼佐爾開始用柔和的聲音誦唸著祈禱文,也正是所有伊斯蘭禱告中最重要的經文——「信經」,就是做見證的意思。
回到飯店後,摩頓森連夏瓦兒都懶得脫,就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往頭上倒,試著沖掉殺了一整天價所沾染的塵土,接著趕到裁縫師的店裡拿做好的衣服,怕太晚曼佐爾就關門去做星期五的晚禱了。
阿里品嚐了一口茶,點頭表示滿意,然後朝著走道下了些指令。依舊滿臉怒氣的阿布都再度盤腿坐下,把茶放在一旁連喝都沒喝,而阿里的兒子,嘴上才剛冒出短鬚的少年,拿了兩塊二吋厚四吋寬的木料切片樣本過來,把它們像書夾一樣立在摩頓森茶杯旁的地毯上。
他們離開科亞班所在的綠洲,走進拉瓦爾品第城裡。街上十幾輛馬拉的計程車隨時準備出發,馬兒們在塵土飛揚的悶熱天氣下流汗跺腳,一位染了鬍子的年長老者正在使勁討價還價。
建築師勞夫的辦公室就在科亞班飯店大廳裡的一個小隔間,摩頓森花了兩張捲皺的百元美鈔,請他幫忙畫出五間教室排成L型的學校設計圖。在設計圖空白處,勞夫仔細列出建造這所占地兩千平方英尺學校所需的建材,其中木材的花費最多。摩頓森打開設計圖,把建築師寫的小字唸出來:「九十二.八英尺長,兩吋厚四吋高。五十四片寬四英尺長八英尺的夾板。」建築師在這部分配置了兩千五百元美金。摩頓森把圖交給阿布都。
經過兩整天討價還價,第二天傍晚,肚子快被茶水撐破的摩頓森和阿布都在泥濘中走回科亞班,後面跟著一匹小馬拉著的二輪貨車,馬兒看起來比他們還要筋疲力竭。他的夏瓦兒口袋裡塞滿了各種收據:鐵鎚、鋸子、釘子、蓋屋頂的馬口鐵波浪板、能夠支撐學童重量的木料等等。所有材料會在明天破曉前送到他們租的卡車上,展開三天在喀拉崑崙高速公路的上坡旅程。
大廣場周圍的店家販賣著各式各樣拆建房屋用的工具。有八家連在一起的店面,販賣著大同小異的大鎚;另外有一打店面似乎只賣釘子,各種尺寸的釘子在棺材大小的展示槽裡閃閃發光。花了那麼多時間進行募款和尋求贊助的種種抽象活動後,看著建造學校的各種真實零件在身旁陳列,真是讓人興奮。說不定那邊的某根釘子會是科爾飛學校完工時的最後一根釘子。
他汗流浹背的醒來,以身體緊緊護著那些錢。一萬兩千八百元美金全部換成容易點數的綠色百元鈔,塞在一隻磨損的綠色尼龍袋裡。其中一萬兩千元要用來蓋學校,八百元則是他未來幾個月的生活費。這個房間簡陋到沒有地方可以藏這個小袋子,他只好把它貼身放在衣服內。自從離開舊金山後,他要做任何事前都會反射性的拍拍袋子,確定它還在那兒。他躍下搖晃的吊床,踩在冒著汗的水泥地板上。
摩頓森套上乾淨的燕麥色上衣,衣服還帶著熨斗的餘溫,也還是有點皺。他穿上勉強能遮住重要部位的上衣與寬鬆的新褲子,然後繫上「阿扎爾棒得」(腰繩),打個緊結,轉身讓曼佐爾看合不合身。
當曼佐爾收下摩頓森的訂金時,宣禮員的廣播聲刺穿了水泥蜂巢裡的店舖。裁縫師立刻把錢放一邊,展開一張褪色的粉紅色跪毯,俐落的鋪好。
摩頓森原本以為曼佐爾要帶他去的是那座懾人的清真寺。不過走了兩條街,曼佐爾突然帶他彎進一座加德加油站,裡頭https://m.hetubook.com.com有個寬闊地方,塵埃漫天。一百多名男子正彎著身進行祈禱前的清洗儀式「烏都」。曼佐爾從水龍頭將水裝進一個「羅它」(水罐)中,並嚴格指示摩頓森遵照洗手禮的程序。
日出時的拉加市場呈現著一種「有秩序的混亂」,總是令摩頓森興奮不已。阿布都雖然只有左眼能用,卻能拉著摩頓森的手俐落穿過一個個移動迷宮,包括歪頭扛著電線綑的挑夫,以及趁著酷熱還沒將麻布蓋著的冰塊融化以前、趕著送貨的騾車。
「到這兒來。」曼佐爾高興的說,招手要摩頓森到他站的凌亂台子上——就在一個插滿針的無頭假人旁邊。
「我告訴你,」阿布都說,「他是個好穆斯林。現在我們可以簽約了。」阿里又叫了一壺茶,摩頓森設法努力耐住性子,又坐了下來。
「安靜!」曼佐爾嚴肅的說。他挺直身體向前彎腰、將前額頂在跪毯上。
阿布都的敲門聲和宣禮員的廣播聲同時響起。四點三十分,清真寺打開了擴音器,傳出宣禮員清喉嚨的聲音,準備喚醒睡夢中的拉瓦爾品第進行晨禱時,摩頓森打開房門,發現阿布都已經勤奮的端著茶盤站在門外。
「接下來呢?」摩頓森在桌上留了幾張髒髒的盧比紙鈔後開口問,「哪一家工廠?費克多?福基?阿司卡力?」
「我知道。」
彷彿在品嚐陳年波爾多一般,阿里把茶含在口中潤了潤,然後吞進喉嚨,開始給客人上課。他指著摩頓森右邊那塊木料,這木料表面布滿深色的節瘤和油汙,兩端裁切得極不平整,像豪豬一樣有許多尖刺。他拿起這塊木料,像是看望遠鏡一般,然後透過蟲蛀的洞看著摩頓森,「本地加工。」他用英文說,然後指著另一塊木料,「英國加工。」左邊那塊木料沒有任何節瘤,而且切口是平整沒有歪斜的長方形。阿里把它湊到摩頓森的面前,以另一隻手搧著風,讓他聞到木料產地加漢谷原始森林的氣味。
某個人關掉了加油站的發電機,另外有人以墊子蓋住俗氣的加油機。曼佐爾從口袋中拿出一頂小小的白色祈禱帽,稍微壓了壓,好讓它乖乖待在摩頓森的大頭上。兩人加入男人的隊伍中,跪在曼佐爾帶來的跪墊上。摩頓森知道他們面對的是那面牆外的麥加之地,不過牆上有幅巨型的紫橘色廣告看板,上頭寫著加德汽油的種種好處,卻讓他忍不住產生聯想,覺得自己是在對德州和沙烏地石油大亨的銷售伎倆與煉油技術行禮磕頭。
模仿著裁縫師,摩頓森蹲下,捲起褲腳和袖子,然後從最不潔淨的部位開始洗起。他先在左腳上潑水,然後是右腳,接著繼續清洗左手以及右手。說時遲那時快,彎下身準備在「羅它」裡加水的曼佐爾放了一個響屁。
裁縫師嘆了一口氣,隨即跪下,又開始從左腳洗起。摩頓森跟著照做時,他立刻糾正摩頓森,「不對,只有我,我是不潔的。」他解釋。
曼佐爾用自己的衣角擦拭眼鏡,看著重新綁好的長褲,仔細檢查摩頓森的全套服裝。「現在你看起來像半個巴基斯坦人了。」他說。「我們要不要再試著祈禱一次?」
「土色就很好了。」摩頓森說。
阿布都帶著堅決站起身,「在阿拉真神慈悲的光輝升起之前,明天我們要做很多殺價,我們必須好好殺價。」他說著,將茶具掃入手中後離去。
摩頓森感覺到在巴基斯坦文化中到處環繞著無形的禁忌陷阱:一不小心就可能會冒犯那些嚴格的文化規範。他小心翼翼,避免再度犯錯。
現在每分錢都很重要。每一塊被浪費掉的錢都會偷走學校的磚瓦和教材。一晚八十盧比的房租,大約是美金兩元,摩頓森住在旅館裡一直覺得不安。這個八呎乘八呎、以玻璃在飯店屋頂上隔出來的小房間,怎麼看都像是個花園裡的工具儲藏室而不像間客房。他穿上長褲,把熱得黏在胸前的夏瓦兒上衣理好,然後打開門。傍晚的空氣並沒有涼爽多少,但是至少已經通風些了。
這些戲劇性的表演持續進行,摩頓森喝完第二杯茶後,開始在滿是灰塵的地毯堆上煩躁的動來和_圖_書動去。阿布都三次起身走向大門作勢要離開,讓阿里跟著降了三次價。過了一個多小時,摩頓森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還有三打以上類似的交易要談,如果想在後天裝滿卡車前往巴提斯坦,他沒有時間再浪費下去。摩頓森把空壺推翻,起身做手勢要阿布都一起離開。
曼佐爾把店門關上,領著摩頓森走出來。熱帶地區的黃昏,太陽很快就落到地平線之下,順便帶走一些悶熱。摩頓森和裁縫師手牽手走向清真寺。在喀什米爾路的兩旁,男人們三三兩兩走著,經過已經打烊或正在關門的店舖。由於在晚禱時開車會讓人皺眉不滿,所以交通狀況好一些。
摩頓森抬起頭,第一次發現在喀什米爾路和阿達姆吉路擁擠的十字路口上,有個色彩鮮豔的廣告看板。「請光顧阿扎達醫生。」廣告板用英文寫道。廣告辭旁邊畫著一具粗糙但有力的骷髏,小頭骨上沒有生命的眼睛還發著光,然後是阿扎達醫生的簽名保證:「絕無副作用!」
「計程車?」摩頓森揉著眼問。
「你可以教我如何祈禱嗎?」摩頓森脫口而出。
飯店「查奇達」(門房)阿布都.夏穿著一套髒兮兮的淡藍色夏瓦兒卡米茲蹲在地上,用那隻沒有白內障的眼睛崇敬的望著摩頓森。「願平安降臨於你,大人,葛瑞格大人。」這位門房說著,彷彿他已經等摩頓森起床等了一下午。接著他起身去拿茶。
阿布都曾提議他們坐計程車回飯店,但摩頓森堅持要省錢,因為每次付訂金時,他都被那疊盧比驚人的減少速度給嚇到。滿街是沒裝消音器的摩利士黑色計程車,兩人努力穿梭在車陣以及車子排出的悶熱廢氣中,短短兩英里的路他們卻走了一個多小時。
裁縫師並沒做廣告。他的小店塞在海德路旁宛如水泥蜂巢的店家之中;建築物本身看起來像是腐朽多年,要不就是還在絕望的等著後續完工。雖然是蹲在六呎寬的狹小店面裡,面前放著一台電扇、幾捲布料以及一個製衣用的假人,曼佐爾卻散發出一股威嚴,嚴肅的黑色鏡框和整齊修剪的白鬍子,讓他在用量尺量摩頓森的胸寬時,透著學者的氣質。他驚訝的看著量測結果,又量了一次,然後把數字記在本子上。
裁縫師打量著摩頓森,銳利的目光穿過厚厚鏡片看著他的學生,「下次來拿你的夏瓦兒卡米茲時再試一遍,」他說,一邊把跪毯緊緊捲成圓柱體,「或許會有些進步。」
「在拉瓦爾品第嗎?葛瑞格大人?」
西元前三二六年,亞歷山大大帝曾經派駐軍隊於此,捍衛這片帝國最東邊的領土。塔克西拉位在東西商隊行經路線(日後成為「大幹線」)的匯集點,也正好把從中國通往喜馬拉雅山脈的絲路分為二段,因而成為古老文化的樞紐。這裡有各種古代建築遺址,不僅曾是佛教第三大佛寺所在地,也是佛教往北傳入山區的根據地。時至今日,塔克西拉的古老清真寺都已重修粉刷,佛教聖殿卻早已崩毀,回復到建造前的零散岩板狀態。喜瑪拉雅山麓那些滿布泥灰的荒地,如今已是工業城。在這裡,巴基斯坦軍隊製造蘇聯舊型的坦克車,永不消散的四朵大煙雲則是四座大型水泥工廠的副產物,負責提供大部分巴基斯坦公共建設所需的基本原料。
「大人,曼佐爾想要道歉,」阿布都解釋,「你的衣服會需要六公尺的布料,我們這裡的人只要用四公尺,所以他必須多收您五十盧比。我想他說的是實話。」
摩頓森坐在迷你板凳上努力保持平衡,一邊吹涼他的第五杯綠茶,一邊試著猜測阿布都和茶館另外兩位年長顧客間的對話,老人的白鬍子都被尼古丁染黃了。他們似乎聊得相當起勁,摩頓森很確定一定是提到有關水泥的事。
「外頭有一輛計程車在等著,不過先喝茶,葛瑞格大人。」
摩頓森知道「穆斯林」字面的意思其實是「順服」。多年以來,就像許多膜拜自由主義的美國人一樣,他認為這個想法是缺乏人性的。但是當他跪在上百個陌生人當中,看著他們洗去不潔的同時,彷彿也洗去了生活的勞苦重擔,他隱約感到一種「快樂」,一種對儀式化祈禱順服後的快樂。
他們先從一家木材行開始。雖然左右兩側的店家看起來也差不多,阿布都堅持和-圖-書他的選擇,「這個人是個好穆斯林。」他解釋著。
「四層合板。」阿里說,驕傲的看著那塊他兒子在上面蹦蹦跳跳的木板。
「阿拉阿格巴(神是偉大的)!」他低聲唸著,加入昏暗大地上的眾人合唱中。在他身旁的信念浪潮如此有力量,甚至足以將一個加油站轉變為聖所。誰知道前方還有什麼樣的轉變在等著他?
當摩頓森用會漏的吸管喝著溫熱的橘子汽水時,阿布都在一旁逐項讀著設計圖上的木料規格,阿里則熟練的敲著放在大腿上的算盤。不久,阿里將頭上歪扭的白色祈禱帽扶正,捋了捋長鬍子,終於說出數字,只見阿布都整張臉都綠了。原本盤腿而坐的他猛然跳起,用力拍著額頭,彷彿被人開槍打中了一樣,並且開始高聲哭叫咒罵起來。雖然靠著卓越的語言天分,摩頓森已能聽得懂大部分日常烏爾都語,但是阿布都所用的那些複雜咒罵和悲嘆,他還是頭一次聽到。終於,當阿布都押著阿里比出手槍的手勢時,摩頓森清楚聽到他逼問阿里究竟是穆斯林還是異教徒。
他的手再次適當潔淨後,裁縫師先用手指頭壓住左鼻孔,然後是右鼻孔,擤著鼻子,摩頓森也跟著照做。在他們周圍,各種叫賣和吐痰的吵雜聲伴隨著五、六處宣禮員的廣播。模仿著裁縫師的動作,摩頓森清洗了耳朵,然後小心翼翼朝自己嘴裡灑水——穆斯林認為最神聖的部位,他們相信口中說出的祈禱將直達天上阿拉的耳裡。
摩頓森再次想起科爾飛的景象:村民們在石頭和泥土蓋成的房子地下室度過漫長冬天,和他們飼養的牲畜們擠在一起,圍在悶燒著犛牛糞便的爐火旁,身上穿著一百零一套的僅有衣服。
「不對!」曼佐爾說。他用有力的手鉗住摩頓森的手腕,把他的手臂疊在一起。「我們不可以在阿拉面前表現得像是在等公車一樣!我們要敬畏的順服阿拉旨意。」
「不是要殺價嗎?」摩頓森把收據折起收好,疑惑問道。
日出時,他們開車沿著曾被稱做「大幹線」的公路往西邊前進。因為阿富汗和印度的邊界經常關閉不通,使得這條從阿富汗首都喀布爾蜿蜒兩千六百公里到印度加爾各答的國際公路,最近被降格為「國家高速公路一號」。他們黃色的小鈴木汽車好像完全沒有懸吊系統,車子以時速一百公里經過路上的坑洞時,卡在窄小後座裡的摩頓森得很小心,才不致讓下巴猛然撞到已蜷擠在一塊的膝蓋。
然後他改說烏爾都語,不需聽懂他講的每個字也可以猜出意思。很明顯的,他是說:「你可以用很便宜的價錢買木料,但要看是什麼樣的木料。其他沒道德的商人可能會賣偷工減料的產品,你儘管去買,用那些材料蓋學校!頂多撐一年,想像一個可愛的七歲男孩某日和同學在背誦可蘭經時,地板出現可怕的裂痕,他的動脈會被那些劣質不可靠的材料傷到。你要判一個七歲的孩子死刑,讓他慢慢流血致死,只因為想省錢不肯買好木料嗎?」
阿布都再一次對他的學生展現耐心,坐在已經夠悶熱的計程車上點燃一根氣味濃重的檀德牌香煙,然後伸手將煙霧和摩頓森的擔心一併揮去:「殺價?水泥不行。水泥生意是……」他搜尋著適當的字詞,試著讓這位反應遲緩的美國學生明白。「黑手黨。明天在拉加市場很多貝司,很多殺價。」
「他正在說阿拉非常友善偉大。」阿布都說,試著想幫忙。
坐在折疊椅上,摩頓森聽到「政府運輸服務伊斯蘭教院」清真寺裡的擴音器發出廣播前的電路雜音,抬頭看到一群麻雀同時飛起,一開始還維持原來停在花園裡羅望子樹上的隊伍形狀,接著轉移了方向,飛越了屋頂。
摩頓森被帶進一個長長的狹窄走道,穿過一排任意靠在牆上、隨時可能倒下來的樑木森林。他被安置在一堆厚厚的地毯上,就坐在老闆阿里旁。阿里身上那件乾淨無瑕的淡紫色夏瓦兒,在這個充滿塵土和喧囂的環境裡,簡直就是個奇蹟。摩頓森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穿的夏瓦兒又破又髒,還好阿https://m.hetubook.com.com布都把破掉的地方先縫起來。阿里先為茶還沒煮好而道歉,然後派孩子跑去先買三瓶沒冰的姆指牌橘子汽水。
摩頓森把下巴卡在膝蓋間,計程車開始回頭往拉瓦爾品第方向走。
——出自伊斯蘭教宣禮員
曼佐爾正在用煤碳加熱的熨斗幫摩頓森熨他的夏瓦兒,一邊跟著外頭的音樂哼著烏爾都語流行歌。音樂聲從走道另一頭鞋店的收音機傳出來,在建築物裡迴響著,間或伴隨著幾家店面打烊後拉下鐵門的吱嘎聲。
「我尊敬伊斯蘭教。」摩頓森回答,阿布都在旁露出贊同的表情。
「你聽不出他們沒辦法給我們意見嗎?」阿布都解釋說,「他們建議我們去另一家茶館,老闆的親戚以前在做水泥生意。」
跪坐在地上,阿布都邊吸著牙邊抓抓他的大肚子,思索著。「您是有錢人嗎?」他問,懷疑的看著他磨平的跑鞋和土色的破舊夏瓦兒。
摩頓森喝著茶,開始告訴阿布都他攀登K2失敗、在冰川上迷路的經過,以及科爾飛村民如何照顧他這個迷途的陌生人。
接著阿里的兒子又帶了兩塊夾板過來。這次他把夾板放在煤塊堆上,然後脫下涼鞋爬到夾板上。體重不到一百磅的他站上第一片夾板後,板子立刻發出不祥的刺耳聲響,整個彎曲變形。接著他又對第二片夾板做了同樣的實驗,但這板子只稍微凹陷了幾英寸——然後阿里要男孩上下跳躍,夾板依然堅實牢固。
「去買水泥,」阿布都回答,好像在跟一個反應很慢的學生解釋加減乘除一樣。「你要蓋學校怎麼可能不用到水泥呢?」
又去了兩家茶館並喝了無數杯綠茶後,他們終於得到答案,這時已經接近中午時分。福基的水泥有著真材實料的好名聲,不會因為攙加添加物而變質,所以在喜馬拉雅的嚴酷氣候下也不至於碎掉。摩頓森預估學校會需要預防氣候變化的水泥,所以打算訂購一百包。當他正準備好好殺價一番,卻驚訝的發現阿布都走進水泥工廠的辦公室,客客氣氣訂了水泥,拿了載明一星期內會把一百包水泥送到科亞班飯店的收據,就要他付給對方一百美元的訂金。
「這位給你機會買你木材的紳士,是一位哈姆達德,一位表現扎卡特(慈善行為)的聖人!」阿布都罵道,「一個真正的穆斯林會馬上把握這個機會幫助窮困的孩子,而不是企圖偷他們的錢!」在阿布都整段表演過程中,阿里一直維持不為所動的表情,愜意的啜飲橘子汽水,好整以暇等著阿布都罵完。
「我回來蓋一所學校,如果阿拉願意。」摩頓森回答。
回到科亞班飯店,摩頓森在男用淋浴間想把土色夏瓦兒從頭上脫下時,聽到了一陣撕裂聲。他把上衣翻過來仔細檢查,發現中間從肩膀到腰的位置已被直直撕開。他用細細的水柱把一路上沾的塵泥盡可能沖洗掉後,穿回僅有的一套巴基斯坦服裝。這件夏瓦兒一路忠心的跟著他到K2再回來,是該換一件新上衣的時候了。
「大人,葛瑞格大人,」阿布都請求著,「您要當個乾淨紳士比較好,很多人才會尊敬您。」
「巴齊,巴齊(坐,坐)!」阿里抓著摩頓森的袖子說。「你贏了,他已經把我的價錢砍了!」
飛越了半個地球,他買的特價機票代價是一趟五十六小時的旅程:從舊金山到亞特蘭大、到法蘭克福到阿布達比到杜拜,然後終於,飛出了由不同時區和機場大廳組成的空中廊道,抵達悶熱又瘋狂的伊斯蘭馬巴德機場。他所在的地方是伊斯蘭馬巴德綠意盎然又熱鬧的雙子城——房租便宜的拉瓦爾品第,在一間房科亞班飯店經理向他保證是「最最便宜」的房間裡。
模仿著曼佐爾,摩頓森也跪下並將手臂在胸前交叉,尊敬的呼喊著阿拉聖名。他知道,身邊的人不是在看牆上廣告,而是注視著內心。當摩頓森的額頭頂到了微溫的地面時,他突然瞭解到:在巴基斯坦待過的日子裡,只有在那一刻,第一次沒人把他當成外人看。事實上,根本沒有人在看他。
「巴哈特喀拉不(太可怕了)!」曼佐爾做出評語。他撲向摩頓森,抓住吊在這個異教徒褲子上的「阿扎爾棒得」,把它給塞進寬腰帶去。「這樣穿是禁止的!」曼佐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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