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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作者:葛瑞格.摩頓森 大衛.奧利佛.瑞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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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艱難的回家路

第七章 艱難的回家路

她記錄這段旅程所著的《那裡的印度河正年輕》一書中,原本文采出眾的墨菲在嘗試描述這段通過峽谷的經歷時完全詞窮,只能勉強擠出下列敘述:「所有用來描述高山景色的形容詞沒半個合用,事實上,連『景色』這個詞都顯得可笑而不恰當。想用『壯觀』或『雄偉』來形容站在巨大峽谷的感覺更是不可能。那一哩又一哩無盡的、緊緊糾纏、更暗、更荒涼、更深沉的深谷,沒有一片葉子、一根草或一叢樹提醒你植物王國的存在,只有碧綠色印度河偶爾翻滾出一點閃亮的白沫,為這片灰黃的懸崖和全然的陡岩峭壁,加入些微色彩。」
一九六八年,為了幫製造貨品創造新市場的中國,急著建造一條易於取道的中亞途徑,以消減俄國在中亞的影響力,此外,中國也想鞏固中巴聯盟,一同對抗印度,因此提議了負責監造的計畫並提供經費,完成這條從中國西南方的喀什噶爾到伊斯蘭馬巴德長達一千三百公里的國際公路。經過十多年,動員人數多到可以組成一支軍隊的築路工人,命名為「友誼公路」的道路終於在一九七八年宣告完工,從此也成為印度的眼中釘。
深密的柏樹、杜松與梣木森林。
雖然空氣漸漸清冷,摩頓森卻被一種熟悉的情緒溫暖著——位於兩萬英尺高、多到無法命名的群峰之間,有著一條他熟悉的河道,那就是巴提斯坦的入口。喀拉崑崙山脈西部宛如月球表面般的岩礫區,是地球上最危險的地方之一,但對摩頓森而言,卻覺得像回到家一般。
就在快到巴基斯坦北部人口最多的城市吉爾吉特前,他們離開喀拉崑崙公路,沿印度河往東朝著司卡度前進。如果順著喀拉崑崙公路繼續走,他們會來到世界上最高的公路——一萬五千五百二十英尺高的紅旗拉甫山口,然後經過漫長蜿蜒山路進入中國。
在拉瓦爾品第往西三十公里處的塔克西拉,他們離開巴基斯坦的幹道開始往北走進山區。幾百年前,塔克西拉是佛教和伊斯蘭教相互衝撞爭雄的宗教中心;但是對摩頓森在車輪上搖搖晃晃的「學校」而言,這個地區幾百萬年前發生的板塊碰撞,才是更值得他關心的事情。
喝完茶、吃完摩頓森拿出來分享的餅乾,大夥兒決定去睡覺。儘管穆罕默德勸告摩頓森最好睡在卡車駕駛室裡比較安全,他還是決定爬上車頂的小窩。從那裡,他可以看到橋上瓦斯燈照映著毛髮濃密、說著普什圖語的激進科希斯坦人。而那些從平地來談判的巴基斯坦人說烏爾都語,有斯文的外表,頭戴藍色貝雷帽,彈藥帶緊繫在纖細的腰圍上,看起來根本是另一種族類。這已經不是摩頓森頭一回覺得,巴基斯坦其實只是個概念,根本不是一個統一的國家。
「是的,美國人。」摩頓森小心翼翼的回答。
他仰頭躺在乾草堆上好一陣子,終於放棄入睡的念頭,打算清醒的等著天亮。忽然一聲槍響,摩頓森驚坐了起來,不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雞籠裡一雙困惑的粉紅色公雞眼,接著他看到站在橋上的科希斯坦人正舉著俄製衝鋒槍朝天空射擊。
一行人往上走,空氣中開始飄來一絲冬天的寒意,摩頓森拿了一條羊毛毯包住肩膀和頭。這是他頭一次開始擔心自己能不能在寒季來臨前把學校蓋好。但是他搖搖頭趕走這些憂慮,把頭靠在乾草堆上,在卡車規律震動的催眠中睡著了。
摩頓森回到駕駛室上頭的車頂座位,不想打擾穆罕默德。之前他來攀登K2時,一心只想到他的登頂目標,完全沒注意到這段搭車沿印度河而上的路程;回程的路上,他又太專心於思考幫學校募款的各種計畫。這回,再次來到荒涼險峻的山區,看著百福在這條「高速公路」上以一小時十五英里的速度掙扎前進,他對於將巴提斯坦和世界隔離的高山深谷,有了全新的體驗和瞭解。
擠在長長車陣中慢慢爬,漫天塵土中,卡車通過了達蘇橋。摩頓森看到昨晚請他抽煙的科希斯坦人和他的同僚高舉著拳頭,一邊拿著自動步槍亂射。即使從前曾經待在軍隊的射程內,摩頓森也從沒經歷過這麼密集的砲火。他沒看到橋墩那頭的士兵出來阻止,想必士兵允許他們這麼做。
——《格薩爾王的戰士之歌》(The Warrior Song of King Gezar)和圖書
天黑後,灌下一杯濃綠茶、吃了三盤從路邊攤買的黃豆咖哩後,摩頓森躺回他在車頂的小窩,望著絲絨般天空中的點點繁星。
兩樣最寶貴的工具——木匠的水準儀和鉛垂線——不見了。摩頓森很確定東西有送來,但是在快速堆滿東西的卡車上卻怎麼也找不到。阿布都熱心的帶頭找,把一袋袋水泥提起、放到一旁,終於在車台最底下找到了。他把這兩樣工具用布捲起來,慎重指示司機把它們妥當的放在前座駕駛室裡,一路護送到司卡度。
即使市場還沒開門,路上只有微弱的燈光,他們還是輕而易舉的找到了卡車。一九四〇年代,當巴基斯坦還是英屬印度的一部分時,軍用運輸卡車都是百福卡車。和這個國家大多數的百福卡車一樣,眼前這輛車絕大部分可更換的零件早已被當地生產的替代品換過了五、六次,和原來的模樣相去甚遠。原本的橄欖綠車漆對這台喀拉崑崙高速公路之王來說實在太單調了,所以現在整個被埋在鏡子和菱形金屬花紋裝飾之下;沒被裝飾到的每一吋車身,則被淹沒在戲劇性的迪斯可噴漆作品中——這是拉瓦爾品第眾多百福汽車修理廠之一的傑作。車上大部分色彩鮮豔的花體字和阿拉伯圖案,不管是萊姆色、金色、火紅色,都遵循著伊斯蘭禁止偶像崇拜表現藝術的準則。不過後車門上一幅真人大小的肖像,內容是板球英雄因姆拉汗高舉著權杖般的板球棒,象徵著一種激起民族驕傲的偶像崇拜,就連最虔誠的穆斯林都不敢冒犯。
車台上相當悶熱,但是阿布都一直守在車上的工人旁邊,叫出每一件送達材料的項目名稱,好讓摩頓森從清單上打勾。摩頓森看著兩人討價還價買來的四十二項材料,越看越滿意——它們被整齊推放在卡車上,斧頭緊貼著泥水匠的抹刀,一起被塞進鐵鏟束中。
沿著峽谷深處、遍布塵土的陰暗,以及高掛空中、掠過花崗岩質峰頂的太陽,這些比柏克萊那些粉彩灰泥裝飾的房屋更像是摩頓森的自然棲所。他在美國的所有插曲,包括和瑪琳娜之間的漸行漸遠、努力為學校募款的掙扎以及醫院裡值夜班的混亂睡眠,感覺像個漸漸淡去、不真實的夢。這裡的岩架和峭壁穩穩的撐著他。
等到太陽照進市場上時,氣溫已經遠遠超過攝氏三十八度。店家紛紛捲起或拉開鐵門準備營業,市場裡響起一陣鏗鏗鏘鏗的開門交響樂。建造學校的各種材料陸續穿過人群,以不同方式朝著卡車運送過來:有扛在挑夫頭上的、人力車拉著的、摩托吉普車載著的、驢車拖著的,還有一百包水泥是由另一輛百福卡車運了過來。
摩頓森喝完茶後,用一桶冷水和最後一小塊藏雪牌香皂沖洗。他整個星期都小心分配著使用香皂,到今天剛好用完。摩頓森讓阿布都把裝著自己隨身物品的露營背包甩到他肩上——他知道如果企圖把背包拿回來自己背,一定會引起阿布都的激烈反應——然後他依依不捨的和樓頂那間「禁閉室」道別。
「你哪來的?」那人用英文問。「美國人?」他舉高手中的瓦斯燈研究摩頓森的臉型。
一位黑頭巾男子把火箭砲放低,招手要摩頓森過去。趕了兩天路的髒臭加上頭上包著羊毛毯,他很確定自己看起來不像外國人。
百福卡車在一段極陡的坡路上奮力攀爬,穆罕默德手忙腳亂的切換排檔,最後甚至硬是用蠻力猛切到一檔,車子還是力不從心的往後滑退。摩頓森趴在車頂邊緣往下看,發現卡車後輪離峽谷邊緣只有一呎,而且在穆罕默德拚命踩油門時朝著深谷噴出碎石。只要車輪離崖邊太近,助理的尖銳口哨聲就會響起,然後車輪便又反向迴轉起來。
那是他的網球鞋。很顯然的,阿布都趁著摩頓森睡覺的時候,花了好幾個小時縫補、刷洗、擦亮他那雙又破又舊的耐吉球鞋,試著把它們變得尊貴些,讓即將展開漫長艱辛旅程的鞋子主人能驕傲的繫上鞋帶。阿布都自己的外貌也因此產生了改變:他的銀白鬍子在使用指甲花染料為鞋子補色的過程中,也被染成了深橘色。
摩頓森坐在穆罕默德以及和他的兩位助理間。和巨大的卡車相較,穆罕默德顯得格外瘦小,勉強踩得到油門踏板。大熊助理一盅接一盅的hetubook.com•com吸著大麻水煙,並把煙霧對著另一位才剛要冒鬍子的小助理臉上猛吐。
第一抹日光出現時,距離他頭頂五呎高的雞籠裡,有隻公雞毫不留情的高聲啼叫起來。摩頓森睡得全身發麻,又冷又想上廁所。他彎身到卡車旁想請司機停車,卻看見司機旁邊那位壯得像熊的助理把小平頭正伸出了窗戶往下看——下方一千五百英尺深的峽谷底部,有條咖啡色的河水正洶湧地在卵石上奔流。摩頓森轉頭往上看,發現他們正被河岸兩側筆直聳立、高達一萬英尺的花崗岩壁包圍著。
穆罕默德指著煙草田邊緣處的一間白色小清真寺,人潮正往那兒流去。旁遮普語流行樂被急忙關掉後,寧靜的空氣中清楚傳來宣禮員的叫喊聲。他沒想到一路上急著趕路的司機,竟會虔誠到停下車來做晚禱。他知道,在這個地方,有太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他告訴自己,至少這樣可以有很多機會在車旁找地方練習祈禱。
在這裡,平原與高山相遇,古絲路轉為險峻,道路變得無法預測。伊莎貝拉.伯特(Isabella Bird)是英國維多利亞時期造就的勇敢女性探險家,在她一八七六年的旅行中,記錄了從印度亞板塊的平原進入巴提斯坦(她稱之為「小西藏」)的艱險旅程。「渴望到達高地的旅行者無法搭乘馬車或推車前往,」她寫著,「大部分的路必須用走的。如果旅行者在乎他的馬,他必須在崎嶇不平而且陡峭的下坡路段下馬行走,而且這種路段還不少。」
摩頓森爬上卡車頂,對獨自站在人群邊累壞了的阿布都點頭致意。司機打檔準備上路。「阿拉阿格巴!」人群們同聲地喊著,「阿拉阿格巴!」摩頓森勝利的高舉著手臂揮舞道別,直到他朋友那橘紅色的鬍子火燄隱沒在洶湧的人潮中。
摩頓森的心情就跟他們經過的煙草田一樣平靜,那片熠熠生輝的綠,彷彿是被風吹拂的熱帶海洋。歷經一整個星期的討價還價與錙銖必較之後,他覺得終於可以放鬆了。「卡車上面又涼快又通風,」摩頓森回憶道,「從抵達拉瓦爾品第的第一天起,從來沒有這麼涼快過。我覺得自己像個國王,正坐在我的寶座上,我覺得自己已經成功了,就坐在我的學校上頭。我把所有需要的東西都帶來了,而且完全控制在預算內,就連尚.霍爾尼博士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我當時想著,再過幾個星期,學校就會蓋好,然後我可以回家想想自己接下來的人生。我好像從來沒有那麼滿足過。」
有著白雪覆蓋的岩峰、冷冽澄澈的溪流,
司卡度外圍的杏桃樹和胡桃果園,宣告這段沿著印度河的辛苦旅程已經結束。坐在學校建材上頭進入司卡度,摩頓森對著頭戴當地獨特白色羊毛帽的人揮手,忙著農收的那些人也露齒微笑,向他揮手。孩子們跟著百福卡車跑,對著因姆拉汗和坐在車上的外國人歡喜大叫。這是他從開始坐下來寫那五百八十封信時,就一直夢想的勝利回鄉。此刻,就在下個轉彎處,摩頓森很確定,故事的快樂結局就要展開。
在負荷過重、平衡很差、所幸機械設計良好的百福卡車上,摩頓森和二十英尺高的學校建材一起搖擺,每當卡車碾過鬆散的落石堆時,就會緊臨深谷邊緣,而幾千英尺下,粉身碎骨的巴士外殼在鐵鏽中安息。沿途固定出現的里程路標旁,可以看到白色的「英烈紀念碑」,紀念那些和岩壁奮戰時不幸喪生的「前線工作組織」築路工人。也要感謝成千上萬的巴基斯坦士兵,這條前往司卡度的道路,和墨菲當時的狀況相比,已經改善太多,好讓卡車可以一路開上山支援對印度的戰爭。但是落石和雪崩、歷經風雪年久失修以及狹隘的會車空間,也造成每年都有幾十起車輛跌入深淵的意外。
「美國,第一名。」問話者說著,把手上的火箭砲放下,點了根當地的坦德牌香煙遞給摩頓森。摩頓森平常並不抽煙,但他想這時應該要接受人家好意,吸個幾口。此時穆罕默德走過來為打斷他們致歉,暗示性的用手肘輕碰摩頓森,把他帶離現場回到百福卡車,整段過程中,穆罕默德的眼睛都沒有和那個人接觸。
我無法與此地或與你分離,
晚上還沒到,摩頓森已經把四十二項材料全部勾齊,堆成一座二十英尺高的山了。卡車工人趕在和_圖_書天黑前把貨捆緊,然後將粗麻布蓋過車頂,在車子兩側以粗繩把麻布綁緊。
「『路』,」她寫著,特別加了引號,「是花了極大的力氣和代價建造的,因為大自然強迫築路者照著她的帶領,沿著她所刻畫的狹隘溪谷、溝壑、山峽與深淵來建造道路。有時『路』只是懸在怒吼洪流上的岩架,而且長達好幾英里。當兩個車隊要會車時,其中一個車隊的牲口必須讓路擠在山邊,而他們立足的地方通常很危險。有一次在與一個車隊交會時,我僕人的馬就被一匹載著貨的驢子不慎擠落斷崖,淹死了。」
當摩頓森爬下車和阿布都告別時,群眾們蜂擁而上,送給他香煙和打算捐給學校的盧比紙鈔。急著離開的司機已經發動了引擎,黑色的柴油煙從卡車雙排氣管噴出。即使周圍如此吵雜混亂,阿布都卻在人群中安靜肅立,進行著「度瓦」,為摩頓森的旅程平安祈福祝禱。他閉上眼睛,把手移向摩頓森的臉,整個人沉浸在阿拉聖靈之中。他撫著自己染成橘紅色的鬍子,熱切祈求摩頓森一路平安,而禱告聲則被淹沒在百福的喇叭轟炸聲響中。
離開拉瓦爾品第稠密的市集後,乾燥褐黃的鄉野豁然展開,間或點綴著幾片油綠,遠方喜馬拉雅山麓的丘陵地隔著傍晚的熱氣塵煙向他們招手。當百福的喇叭狂響時,小車們紛紛閃到路邊,識相的把路讓給這個巨獸,而他們看到因姆拉汗的肖像及他的板球棒呼嘯而過時,又都興奮得歡呼喝采起來。
突然間穆罕默德緊急剎車,把車停到路旁,摩頓森得用力抓著雞籠才沒從車頂摔出去。他彎下身用烏爾都語問著:「為什麼突然停車?」
摩頓森看到那人有瘋狂的藍眼睛,眼眶周圍還塗著黑色顏料「蘇馬」——只有最虔誠(也有人說是最瘋狂的)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的宗教學校畢業生,才會做這樣的打扮。這些在一九九四年大批擁入巴基斯坦西部邊界的步兵們,屬於即將接管阿富汗的軍事武力「塔利班組織」。
這片嚴酷又美麗的土地,
阿布都拍掉這美國人額頭上因為伏地頂禮而沾染的灰塵,「不像巴基斯坦人,」他說,「不過如果你說波士尼亞人,我相信。」
摩頓森感覺到百福卡車突然活了起來,雙排氣管用力吐著氣。他俯身到司機座位旁的窗邊,「好!」穆罕默德對他微笑著說,一邊催著油門,「開槍是因為高興,阿拉祝福!」他把車檔定位。
阿里家裡的五、六位成員都來幫忙,在司機和卡車工人指導下先將木料裝上車。摩頓森一邊數著被|插放在車床前的夾板,一邊確認這些都是牢固的四層夾板,一座整齊的二呎乘四呎森林長了出來,摩頓森心滿意足的看著。
穆罕默德在車尾用小火煮著茶,打算晚上在此過夜,他們的頭上正是因姆拉汗具警戒意味的眼神。穆罕默德把他從其他被困車隊聽來的小道消息和大家分享。這些人已經把橋封鎖一整天了,有一小隊士兵剛被卡車載到距離這裡三十五公里的帕坦軍事基地去請示,之後再決定橋是否要重新開放。
太陽老早就遁入陡峻的河谷山壁後方消失了,傍晚時,深谷底部已是一片漆黑。車子在漆黑的彎路上蜿蜒而行,忽然穆罕默德伸直了腿猛力緊急剎車,他們差點就撞上前面那輛巴士,而巴士前方則擠滿了幾百輛車——吉普、巴士、百福卡——全都卡在一座水泥橋前。摩頓森和穆罕默德一起爬下卡車一探究竟。
十多年後,在所謂的後九一一時期,摩頓森常被美國人問到他在當地面臨的恐怖份子威脅。「如果我死在巴基斯坦,那應該是因為交通意外,而不是炸彈或子彈,」他總是這樣告訴他們,「在那裡,真正的危險是在山路上。」
到了下午,百福卡車旁擠滿了聽到消息而來的人,他們聽說有個穿著褐色夏瓦兒的大塊頭異教徒,帶了滿滿一卡車的物資,要去幫穆斯林小孩蓋學校。挑夫們得穿過五個人厚的人牆才能把貨送進來。摩頓森十四號的大腳不斷吸引驚訝的眼光,眾人嘖嘖稱奇。摩頓森忙著工作時,圍觀者紛紛猜測他的國籍:大多數人都認為這個身材高大、髒兮兮的男人極有可能來自波士尼亞或車臣。當摩頓森用他進步神速的烏爾都語打斷圍觀者的猜測告和圖書訴大家他是美國人時,眾人看著那件汗濕染塵的夏瓦兒,貼在他沾滿油汙的皮膚上,有幾個人同時跟他說:他們不信。
看著自己腳上那亮晶晶的鞋,以及阿布都看到他儀容光鮮的開心模樣,摩頓森同意雇輛計程車前往拉加市場。殖民時期的黑色摩利士汽車靜靜在沉睡的街道上緩緩流動,這是大英帝國勢力消退後殘存在拉瓦爾品第的遺跡。
摩頓森看到從村落的門口和巷道內,湧出了一群蒙著面、急忙跑回車上的婦女,這些應該是在前一晚漫長等待時,決定把自己藏在隱密處的女性乘客。
摩頓森零碎的烏爾都語能力,以及穆罕默德有些相互矛盾的解釋,讓他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把所有細節都弄明白了。但是他知道他們所在的村莊叫做「達蘇」,位於巴基斯坦西北邊疆最荒涼的科希斯坦區。科希斯坦向來以盜匪聞名,而且只在「名義上」屬於伊斯蘭馬巴德,實際上則從來不受其控制。九一一事件後,在美國政府企圖摧毀塔利班政權的戰爭中,既偏遠又崎嶇的此地山谷,便成為塔利班及蓋達組織支持者的最佳藏匿所,聖戰恐怖份子熟知此處地形,可以輕易從荒涼的山野間逃匿消失。
你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當峽谷開口大到能在邊緣處塞進一個小村落時,他們下車吃了頓早餐,內容包括「恰巴帝」以及加了奶和糖的紅茶「度巴地」。接下來穆罕默德比前一晚更加堅持要摩頓森進到卡車的駕駛室裡,他只得勉強接受。
因為我們只有同一種心跳聲。
在摩頓森還沒弄清楚車行的所在位置前,就發現光線已經變得不一樣了。近晚時分,他們走過一段剎車皮尖聲高叫的長長下坡路後,天空亮了起來。幽閉的深谷岩壁豁然開朗後,又重新關閉從身後退去,成為環繞司卡度河谷、終年白雪覆蓋的巨峰群。等到穆罕默德在山底的平坦路段上加速前進時,印度河已經鬆弛了它的肌肉,成為湖泊般寬廣的泥濘河流,蜿蜒前行。沿著河谷谷底,黃褐色的沙丘在向晚的陽光下蒸烤著。要不是抬頭往上可以看到在夕陽餘暉中燃燒著的白雪山峰,摩頓森心想,這裡簡直就是阿拉伯半島。
在公路最陡峭的路段,助理們會跳下車在後輪位置放上大石頭,等百福蹣跚向前移動幾吋後,再將石頭搬移到新的後輪位置。他們就這樣重複著永無止境的薛西弗斯苦工,直到車子來到平坦道路為止。這段期間,雖然偶爾會有超過他們往上開的吉普車,或是轟隆迎面而來的巴士,但大部分時候路上只有他們在緩慢前行。
百福卡車氣喘吁吁往上行駛的這條喀拉崑崙公路,是伯特一行人所經山路的高價改良版。早在一九五八年,當時剛獨立,急著和中國建立運輸聯結的巴基斯坦,就已開始建造這條人類史上最令人望之卻步的高山道路工程。喀拉崑崙公路基本上是從崎嶇的印度河峽谷硬生生被闢出來的,四百公里長的築路工程就犧牲了四百位工人的生命。這條「高速公路」的建造,困難到巴基斯坦的工程師要進行重機工作前,還必須先將推土機整個拆開,以驢隊將零組件載上山,然後在山上重新將推土機組裝起來。巴基斯坦軍隊曾經駕俄國MI─17直升機試著將推土機送上山,但是在首次飛行任務中,直升機就因強風和過窄的峽谷,擦撞到崖壁後墜毀,機上九位成員也全部喪生。
阿布都的敲門聲在黎明前響起,摩頓森其實已經清醒的躺在吊床上好幾個小時了。他擔心今天一切都會搞砸,因此根本無法入睡。起身打開門,眼前看到的情景讓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獨眼老人正捧著一雙擦得雪亮的鞋,等著讓他檢查。
持槍守橋的那些人住在附近山上的村落,宣稱有個從遙遠平地伊斯蘭馬巴德來的政府包商,帶著幾百萬要修路的盧比,說要把山上的狩獵小徑拓寬成林業道路,好讓山上的居民方便販售林木。但是,他們說,那個包商偷走了錢,沒有改善道路狀況就逃走了,所以他們要封鎖喀拉崑崙公路,直到那個傢伙被逮到帶回這裡為止,他們會把他吊死在這座橋上。
車越往上爬,峽谷的岩壁也越往上升,直到天空成為一小條冒著熱氣的縫隙;一行人來到南迦帕爾巴特峰西側山壁。南迦帕爾巴特峰是地球第九高峰,海拔兩萬六千六百五十八英尺,位於喜馬拉雅www•hetubook•com.com山脈西邊。這座高山全然籠罩了印度河峽谷深處的摩頓森等人——不知是不是盯住山太久後產生的錯覺,摩頓森覺得這座山似乎正從東邊逼近。為了證明自己的想法,摩頓森研究著印度河河面:這些溪流帶著從南迦帕爾巴特峰冰川的融雪,躍下溝豁、爬過長滿苔蘚的卵石後流入印度河,使得原本泥濁浪白的河面,出現一圈圈的高山清藍。
二十年前,一位叫做戴芙拉.墨菲的護士也聽到了山的呼喚。她有著和伊莎貝拉.伯特同樣的勇氣及無畏精神,無視於前輩探險家的明智建議——巴提斯坦在雪季時無法通行——在深冬裡,墨菲騎在馬背上和她的五歲女兒橫跨喀拉崑崙山脈。
對摩頓森來說,阿布都和大部分穆斯林一樣,身體內好像有個定位羅盤,永遠能準確的對著麥加聖城方向。雖然他們面對的是很無趣的景觀——木材行深鎖的大門,摩頓森盡量試著不讓自己受到周遭環境影響。手邊沒有水,阿布都還是捲起褲腳和袖子,照著儀式進行洗禮,象徵性的在沒有水的情況下洗淨不潔。然後阿布都挑剔的瞄著他,滿意的點了點頭。「所以,」摩頓森說,「我看起來像不像巴基斯坦人?」
宣禮員的聲音比摩頓森早一步把工人們叫了起來。從廣場彼端清真寺傳來的刺耳廣播,音量並未因為清晨而有任何折扣。當工人們哼哼唧唧的從吊床上滾下來,放肆的吐痰並點燃今天的第一根煙時,摩頓森和阿布都已經跪好準備祈禱。
阿布都張開眼睛,握住摩頓森那雙髒汙的大手。他仔細端詳他的朋友,注意到自己花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才擦亮的那雙鞋已經又被弄髒,昨天才做好的新夏瓦兒下場也一樣。「我想不是波士尼亞人,葛瑞格大人,」他拍拍摩頓森的背,說道,「現在,你和巴基斯坦人一樣了。」
當墨菲在馬背上沿著印度河緩慢行走時,也曾試著想像在這條改良後的羊腸小徑上搭車旅行的恐怖情況。「在此,司機必須擁抱命運,」她寫著,「要不然,永遠無法鼓起足夠的勇氣駕著負荷過重、平衡很差、機械設計又不完美的吉普車在這樣的路開上幾小時,而且只要一個小失誤就可能讓車子飛衝到幾千呎深處的印度河裡。這條河在驚人可怕的高山岩塊中開出了唯一的路,所以車除了跟著它走,沒有其他的選擇。一個人除非是親身經歷,絕對無法想像印度河峽谷的壯觀,而走這條路唯一頭腦清醒的決定是:步行。」
他們走到橋邊時,看見路障顯然不是喀拉崑崙公路常有的落石或雪崩,而是守衛在橋邊的二十多個纏黑頭巾、蓄著落腮鬍的粗獷男子。他們的火箭砲和俄製衝鋒槍懶散的對著另一群巴基斯坦士兵,所幸士兵的武器還很明智的放在皮套裡。
摩頓森付錢給司機之後,在這輛沉睡的巨獸旁兜圈子尋找卡車工人,急著想開始一天的工作。一陣響亮的鼾聲引得他趴跪到卡車底下探頭察看,發現有三個人躺在車底的吊床上,其中兩人的鼾聲正此起彼落的合奏著。
「不妙。」穆罕默德擠出他所知有限的英文字彙。
卡車一路咆嘯往西而去。雖然司機穆罕默德一直叫摩頓森坐進煙味瀰漫的前座駕駛室裡,但他還是決定坐在車頂,享受著這神氣的一刻。拉瓦爾品第車廠裡的藝術家們在卡車車台焊接了一個漂亮座位,像是一頂有著時髦弧度的帽子般高踞在駕駛室上方。跨坐在材料上的摩頓森以麻布和乾草堆幫自己堆了個舒服的窩,陪伴他的,是好幾箱穆罕默德準備帶到山區去賣的雪白雞,以及從駕駛室敞開窗戶傳來尖銳嘶吼的旁遮普語流行歌。
穿著另一套一塵不染的夏瓦兒,阿里抵達店裡打開店門。摩頓森問候他,打開一本在市場買的小小黑色筆記本,開始在上面計算數字。當百福卡車裝滿他採買的所有材料時,已經花掉超過總預算一萬兩千美元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千多美元要支付工資、雇吉普車運送建材到科爾飛,以及在學校蓋好前支應摩頓森的生活費。
就像外觀一樣,這輛百福的內部也有著狂野裝飾:閃爍的紅燈泡、喀什米爾的木雕、寶萊塢明星的3D照片、一堆亮晶晶的銀色鈴噹,還有一束只要穆罕默德剎車太急就會戳到摩頓森臉上的塑膠花。「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間慢慢往前滾動的妓院上頭。」摩頓森說,「車移速度之慢,簡直像是尺蠖往前爬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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