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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作者:葛瑞格.摩頓森 大衛.奧利佛.瑞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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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沙地上的櫻桃樹

第十七章 沙地上的櫻桃樹

「每當砲彈掉下來炸開的時候,阿米娜就會全身發抖,然後哭泣,倒在地上。」法蒂瑪說,「那個地方沒有洞穴,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拚命跑,我很羞愧,我實在太害怕了,就沒拖著我姊姊,只管自己逃命。我很害怕她會死掉,但是對我姊姊來說,一個人被留在那裡一定比炸到更恐怖,所以她也爬起來跟著村裡其他人一起跑。」
在難民營女子學校的五年級學生,大多是像法蒂瑪和娜爾吉茲這些孩子,她們的學習其實落後其他年輕孩子許多,因為她們的正式學校教育都是在離開村莊後才開始,而班上的平均年齡是十五歲。附近村莊的政府學校願意接受大部分的難民男孩入學,所以她們的兄弟每天來回總共要走兩小時的路到學校上課。但是對一百二十九位古爾托瑞女孩來說,如果不是到司卡度來,她們可能一生都沒有機會進入學校,因此這所學校是她們穿過恐懼與逃難的隧道後,照亮黑暗盡頭處的亮光。
「我們河谷很需要學校,」古爾說,「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在那裡蓋個十所二十所學校,甚至是讓女孩子上學,沒有問題。」
她們居住的布羅爾摩村在古爾托瑞河谷,在邊界另一邊不遠處的印度駐兵隨身地圖上,是屬於「巴基斯坦占領的喀什米爾」。在此之前,這裡從來沒發生過新鮮事——至少對十歲的法蒂瑪來說是如此。但是法蒂瑪記得當天空「開始唱起她們從前沒聽過的歌」,她在姊姊臉上看到和自己一樣的驚訝神情,彷彿在說:「這是什麼東西?」
留在布羅爾摩的少數男人開了會,然後對所有像法蒂瑪與娜爾吉茲的孩子宣布,大家要勇敢離開洞裡的時候到了。他們得冒險走到外面,然後帶著少少的食物走長長的路,因為繼續躲在洞裡根本活不下去。
他們從殘破的家園搜尋所有可用的東西,在午夜時分動身離開,先走到附近一個村莊,離印度的砲兵陣地夠遠,他們以為夠安全的地方。那個早上,數月來的頭一次,他們享受在戶外看著太陽升起的快樂,在空曠的戶外。但當他們開始升火準備烤「庫爾拔」以便帶在路上食用時,砲彈又開始落下,從河谷高處朝他們飛來。法蒂瑪相信南邊的一位偵察兵看到他們了,才又開始進行攻擊。
這也是為什麼,法蒂瑪願意忍受當年逃難旅程的痛苦述說這一切,並且再一次在書桌前坐直,拂開頭巾告訴她的訪客最後一件事,「但是我們愛美國人,他們是對我們最好的人,他們是唯一願意幫助我們的人。」
「現在這裡住了多少人?」摩頓森問。
在避難所那令人焦慮的黑暗之中,法蒂瑪不記得(或是不想記得)阿米娜為什麼又回到轟炸聲中。也許,她想,姊姊是回去帶小孩子們進來——那的確是阿米娜的個性,法蒂瑪說。至於那個正落在洞口的砲彈,法蒂瑪卻一點記憶都沒有。她唯一能說的,是那顆砲彈爆炸後姊姊的靈魂完全破碎了,她們兩人的生命也永遠改變了。
「高大的男子先自我介紹,說他叫做古爾.穆罕默德,」摩頓森說,「然後問我是不是美國人。我想他們遲早也會知道,所以告訴他們自己的確是美國人。」摩頓森對著保鑣費瑟.貝格以幾乎難以察覺的方式點了點頭。貝格離桌子只有幾步遠,正保持高度警戒,於是他退到阿波和帕爾維那一桌坐下。
他和那位大塊頭先生以及他的同伴分別握了手。大塊頭先生的同伴有著一把亂糟糟的鬍鬚,幾乎長到他的前臂和腰際,捆紮起來就像是根風乾的木頭。摩頓森走近時,他看到兩人腳邊地板上放著上好油的AK一47步槍。
當他們抵達司卡度時,整個城鎮都陷入戰爭的狂熱中。從前線來的百福卡車載著莊嚴覆蓋著巴基斯坦國旗的棺木駛進城裡,空中則盤旋著數目驚人的深綠色直升機,這些都是摩頓森從沒見過的景象。而巴基斯坦的吉普賽人,四處流浪的勾扎爾牧羊人,則在安撫被來往軍車嚇到的羊群,領著牠們往印巴邊境的漫長旅程走——這些都是巴基斯坦士兵的食物。
「他們需要什麼?」摩頓森問。
「葛瑞格醫生,」他說,拉著他的手往帳篷走去,「說得夠多了,你不跟這些人談談,怎麼會知道他們需要什麼?」
「當我們到達新的村子時,阿米娜倒下了,而且再也沒辦法起來。」法蒂瑪說,「沒有人能夠讓她活過來,即便是終於安全了,而且和我們的父親與叔叔團聚在一起,還是沒辦法讓她開心起來。幾天之後她就死了。」
在四輛車喇叭急響,硬把他們的休旅車逼到路邊讓對方先過時,摩頓森忍不住發出疑問。
五年後法蒂瑪提到姊姊的死時,臉上露出的悲憤未曾稍減:她讓那段痛苦的回憶短暫重現,然後又將它壓抑下去。
「我為此感謝m.hetubook.com.com全能的阿拉,」這位毛拉說,「但是水只是開始,我們需要食物、醫藥品,還有給小孩的教育,因為現在這裡是我們的家了。我很羞愧跟您要求這麼多,但沒有其他人到這裡關心過我們。」
摩頓森訂了機票。
——美國前總統柯林頓在離開華聖頓,前往印度及巴基斯坦進行外交訪問及維和任務前的演說內容
「躲在洞裡的日子非常嚴酷,」法蒂瑪的朋友娜爾吉茲.阿里說,「我們的村莊布羅爾摩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在印度河畔的山坡上,我們有杏桃樹,甚至還有櫻桃樹。但是躲在洞裡,我們只能偶爾往外看一兩眼,看到那些樹被摧毀,可是都不敢出去。我那時候還是小女孩,每次砲彈掉下來的時候,我的親戚得趕快把我帶進洞裡。我不能到外面,也不能照顧我們的動物,甚至去摘那些變熟的果實,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爛掉。」
薩耶.阿巴斯在早晨時親自到飯店來見摩頓森,摩頓森從來沒見過他那麼沮喪。通常這位宗教領袖會保持嚴肅的神情,說話時一邊撥弄唸珠一邊斟酌適當的用詞。但是今天早上,薩耶.阿巴斯的言語像急流般湧出。這場戰爭對古爾托瑞的老百姓而言是場浩劫。沒有人知道印度的飛彈和砲彈造成多少村民死傷,但已經有兩千名難民抵達司卡度了,而且還有幾千名正躲在戰區的洞穴裡,等到情況稍微緩和就會逃過來加入司卡度的難民群。
「對不起,」摩頓森說,「美國很大。」
胡笙、阿波,費瑟都到了伊斯蘭馬巴德去接摩頓森,阿波說服了摩頓森改走這條要開上三十六個小時,且會穿過代奧賽山脈經常不通的山路才能到司卡度的新路線。主要原因是原本的喀拉崑崙公路在這緊急時期擠滿了要送軍用品到戰區的軍事護航車隊,和載滿殉難烈士屍體的卡車,準備把戰死的士兵運回他們的家鄉安葬。
「他是個非常好的人,我們都想趕快跑去救他,可是我們得一直等到晚上,等到我們確定沒有砲彈會掉下來的時候,才能把叔叔抬進來。」娜爾吉茲說,「通常,我們會在人過世後幫他們清洗遺體,但是叔叔他的身體都被炸碎了,我們根本沒辦法幫他清洗,只能把他的身體部位放在一起、然後幫他穿上衣服。」
「還有他們的博福斯砲非常強大,」古爾解釋,「瑞典自稱是個和平的國家,卻賣這種致命的武器給印度。」
有一天,娜爾吉茲說,她的叔叔哈瓦爾達.亞伯拉罕回到他已成斷壁殘垣的家中尋找可用的補給品時,被砲彈擊中。
「我們走了很久的路終於到這裡,當然很高興看到家人,」娜爾吉茲說,「但是看到這個我們以後要住的地方,我害怕又不確定。這裡沒有房子,沒有樹,沒有清真寺,什麼設施都沒有。然後薩耶.阿巴斯帶了一位外國人跟我們談話,他告訴我們如果我們願意努力,他會幫我們蓋所學校。結果你知道嗎?他真的遵守了他的承諾。」
透進藍色帆布內的強烈光線反射到古爾扎過大的眼鏡上,在他說話時把眼睛都遮住了。摩頓森有種感覺,自己彷彿正在聆聽一位戴著不透光藍色鏡片的盲人說話,心裡頗為不安。
「又大又強。在阿富汗,我們有阿拉在我們這邊,」古爾咧著嘴笑,「還有美國的刺針飛彈。」
晚上九點不到,雖然印度飯店的大廳裡仍然瀰漫著緊張氣氛,摩頓森開始覺得沉重的眼皮一直往下掉,在跨越代奧賽高原的旅程中他根本沒怎麼睡。兩位指揮官遵循著普什圖族人道德規範中的好客教誨,問摩頓森要不要睡在他們的房間。由於帕爾維已經幫摩頓森留了一間位於飯店後頭的安靜客房,摩頓森謝過他們的好意,把手放在心口致意鞠躬後離去。
巴基斯坦北部地區的第一個打水計畫,在八個星期後完工。信守承諾的古拉姆.帕爾維說服了他的鄰居,司卡度公共工程部的主任,除了同意免費借他們使用挖土的重機設備,還捐贈所有計畫需要的水管材料,另一方面,軍方也免費借給他們十二輛拖拉機把石頭清運走。摩頓森耐心的一趟又一趟回到當地電信局,直到終於打通電話回舊金山,請求並獲得董事會核准讓中亞協會花六千元美金贊助這項計畫。
這位年老的村莊宗教老師將頭仰向天空,像是想讓他的悲嘆直接傳到阿拉的耳中。從這個新角度,原先反射到鏡片上的亮光消失了,摩頓森看到這位毛拉的眼濕了。
毛拉古爾扎戴著一頂無邊帽坐在藍色帆布下頭,阿波帶著摩頓森進來時,他掙扎的移動雙腳想挪出空間。這位布羅爾摩村的宗教領袖握著摩頓森的手,很抱歉沒有辦法請客人喝茶——因為什麼器具都沒有。當大家盤腿坐在鋪著桌布的地上(以防沙地過熱)後,阿波催促毛拉告訴大家他的故事。
阿米娜急抓住法蒂瑪的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加入四處驚恐奔逃的村民中,用雙腳能跑的最快速度——雖然永遠都不夠快——奔向能遮蔽天空的洞穴。
摩頓森問他們是不是剛從前線回來,古爾.穆罕默德描述他在當地看到的情況時,彷彿終於鬆了口氣似的。他說對抗印度的聖戰士英勇戰鬥著,但自從印度空軍學會從山脈高空投擲炸彈擊毀聖戰士的飛彈後,死守山頂的戰士死傷慘重。
「我們到司卡度鎮上後,軍隊叫我們來這裡建立自己的家。」古爾扎毛拉說,「我們看到這個地方、這裡的沙後,決定要回家,可是軍隊不准我們回去,他們說,你們沒有家可以回去了,都給砲彈炸碎了。但是如果可以,我們還是想回去,因為這裡根本無法生活,現在我們的女人和孩子很快就要到這片荒地了,我們要怎麼跟她們說?」
薩耶.阿巴斯用車把摩頓森、阿波、帕爾維載到司卡度西方的新帳篷城——一個個用日曬褪色的塑膠帆布搭成的帳篷,往上延伸到機場附近的沙丘。一行人下車脫了鞋,走過十幾個沙丘,巴基斯坦空軍正駕著法國幻象機在空中盤旋。圍在機場四周,防空機槍的槍手正高度警戒的坐在沙包砲座上,舉著槍托監看印度領空的飛機花紋。
「曾經是,」摩頓森回答,「但那是很久以前,現在我的工作是幫孩子蓋學校。」
「要怎麼樣才能把水帶到這裡來?」他問,「我們離水源處太遠了。」
最近幾年,部分難民決定回到古爾托瑞,中亞協會也幫忙在洞裡挖建了兩所學校,讓學生們能夠安全上課——因為每當印巴關係一緊張,砲彈又會開始從天上掉下來。不過娜爾吉茲和法蒂瑪決定留在這個在司卡度機場附近的新村莊,她們說,現在這裡是她們的家了。
自從暴力分離主義將印度和巴基斯坦分裂成兩個國家後,喀什米爾就烽火不斷。擁有強大軍事武力的印度,占領了喀什米爾大部分的原有領土,雖然印度承諾會舉行選舉,讓絕大多為穆斯林的喀什米爾人民自己決定未來,但喀什米爾卻從來沒有真正自決的機會。
但是一九九九年的四月,那年的雪不尋常的融得特別早,巴基斯坦總理納瓦茲.謝里夫決定測試印度軍方的戰鬥意志。稍早一年,巴基斯坦就已經進行了五次成功的核子武器測試,震驚全世界。在核武發展上能和他們的印度鄰居不分軒輊,激起了巴基斯坦人民無比的國家民族驕傲,因此同意讓巴基斯坦政府——也就是謝里夫——在品第和伊斯蘭馬巴德交叉處,一個被稱做「零點」的公路高架道旁建造了查蓋山脈的山峰模型,查蓋山脈也正是後來「伊斯蘭炸彈」(Islam Bomb)爆炸的地點。
一九九九年夏天,中亞協會在司卡度機場附近的沙丘蓋了「古爾托瑞難民營女子學校」。十五歲的法蒂瑪坐在五年級教室裡,坐在她的書桌前,在描述「加吉爾衝突」最緊張的時候,讓白色的頭巾遮住大部分的臉,好讓自己躲進頭巾不再回答那些讓人傷痛的問題。
「我知道伊朗有些計畫,」薩耶.阿巴斯說,「叫做『打水計畫』。我們得挖很深很深找到地下水,然後用抽水馬達抽上來。有阿拉的協助,這是有可能的。」
無助的摩頓森從他的地下室焦急的打電話給在巴基斯坦軍隊中的朋友,傳來的消息讓他完全無法入眠,成千上萬的難民徒步越過高山隘口往司卡度前進,受傷的人、疲累的人、急需要幫助的人。但巴提斯坦地區卻沒有人能提供他們需要的設備或資源。摩頓森無法再從牆邊堆得越來越高的書中找到答案。他要找的答案在巴基斯坦。
「什麼都需要,」阿巴斯說,「但是最首要的,是水。」
摩頓森以為在一萬四千呎高、仍然深埋雪中、緊臨印度邊界的高原路線上,他們會是唯一的車輛。沒想到一輛輛塔利班的豐田卡車軍車,不管是正準備前往加吉爾或是剛從那兒回來,都載滿頭戴黑巾留著鬍鬚的戰士,而且在和摩頓森會車時揮舞著手中的俄製衝鋒槍和火箭砲。往西南方向走的傷兵們,則是驕傲的舉起他們紮著繃帶的手。
今天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應該是印度的次大陸,以及喀什米爾的控制線。
「我知道。」摩頓森說,走向那兩名男子。
一九七一年,經過幾十年不斷的零星衝突後,印巴兩國同意畫下「控制線」,這一條畫在險惡地形的分界線,照理說是有效防禦軍事入侵的天然屏障,但後來竟成為終年不斷的交戰區。「我真的是被死傷慘重的情況嚇到了,」摩頓森還記得,「因為我在巴基斯坦的頭六年,兩邊沿著控制線的戰爭很像舊時紳士間的默契協議。」
「你認識山謬.史密斯中校嗎?德州渥斯堡來的?」另一位瘦瘦的男子開口問,「他也是美國軍人,我們在巴爾達克像和_圖_書捏蟲子一樣把俄國人打得落花流水。」他說,一邊將戰鬥短靴在地上用力扭踩。
摩頓森、帕爾維、薩耶.阿巴斯站在難民營中間的空地上,討論打水計畫的實際工作細節。如果中亞協會同意購買水管和抽水馬達,帕爾維相信他能說服他的鄰居「司卡度公共工程部」的主任借他們重機挖土設備。
兩名男子進一步詢問摩頓森的工作,得知摩頓森的團隊已經教導了四千名在柏夏瓦的阿富汗桑尼派難民及在巴提斯坦的什葉派孩童後,贊同似的點點頭。古爾說他居住的達瑞里河谷也需要學校,也就是五年前摩頓森開著租來的百福卡車載著科爾飛學校建材,在喀拉崑崙公路上遇到聖戰士封橋地點的不遠處。
「阿波!」摩頓森用力喊著,企圖壓過車子的引擎聲,「你以前有見過這麼多塔利班戰士嗎?」
摩頓森跟他解釋,中亞協會的營運預算有限,而且學校計畫都要事先經過董事會同意核准。想像在董事會上提出在達瑞里河谷蓋學校的要求,摩頓森忍住微笑,答應會在下一次董事會議上提出。
當摩頓森的休旅車往巴提斯坦方向爬的時候,忍不住心想,六月中的代奧賽高原真是地球上最美的野地之一。在群山之間的高山草地開著大片大片的紫色羽扇豆,而成群巨角岩羊則在一旁悠遊自得的看著車輛經過。南迦帕貝特峰的魯帕爾壁是地球上最大的單一攀岩繩距,讓摩頓森從這個他不熟悉的角度看過去時,立刻就被吸引住。
印度總理阿塔爾.比哈理.瓦傑帕伊控指謝里夫入侵印度,而謝里夫則回應宣稱那些入侵者為「自由戰士」,他們並不屬於巴基斯坦軍隊,而是自發性的組織,為了解放那些被印度壓迫的喀什米爾穆斯林。不過印度方面稍後指稱在戰死士兵身上找到巴基斯坦「北部步兵旅」發放的薪資單和身份證件,暗指實情可能並不如巴基斯坦政府所言。
薩耶.阿巴斯跑過明亮的沙丘,黑袍在風中飄動,指著他認為可能有地下水的地方。「我希望誤解穆斯林的西方人能看到薩耶.阿巴斯那天的行動,」摩頓森說,「他們會看到大部分真正實踐伊斯蘭教誨的人,即便是像薩耶.阿巴斯這樣的保守毛拉,都相信和平與正義,而不是恐怖主義。就像是猶太律法和聖經教導的一樣,我們要關心不幸的人,可蘭經也教誨所有穆斯林要優先照顧孤兒寡婦及難民。」
整座帳篷城乍看之下像是荒城似的,因為居民都躲在帳篷裡躲太陽。同樣也是難民的阿波,祖輩的家鄉就在緊臨古爾托瑞河谷的德瑞斯,位於屬於印度領土的那一邊。阿波忙著拜訪一間帳篷又一間帳篷,寫下他們急需的生活補給品。
這些難民被安置在司卡度沒有人要的唯一一塊地,他們在沙丘中間的營地沒有自然水源,而且離印度河至少要走上一個小時的路。摩頓森的頭陣陣抽痛,一方面是因為從沙丘上反射的陽光實在太熱太毒,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到眼前的任務實在太艱鉅了。
「佩赫依爾拉吉。」男子用普什圖語說,「歡迎。」
魁武的古爾把他的手讚賞的放在摩頓森肩上,一股濃重的體味和烤羊肉氣味對著摩頓森襲來。「你是個軍人。」古爾說,用肯定句而非詢問的語氣。
「肯那斯泰爾!」指揮官下了命令,「坐。」
「印度和巴基斯坦軍隊都會沿途蓋觀察哨和砲兵陣地,一路蓋到冰川上。在喝完早餐茶之後,用他們的瑞典製博福斯無座力砲對著巴基斯坦的哨站發射一、兩枚砲彈,然後巴基斯坦的士兵會在做完晨禱之後,回擊一陣子,但死傷的情況很少見。而且等到每年九月天氣轉冷時,兩邊都會有默契撤離駐站,等到明年春天再回來。」
「我們並不想到這裡來,」古爾扎毛拉說,一邊撚著他一小束鬍子,「布羅爾摩是個好地方,或者說曾經是個好地方。我們盡可能的想待在那裡,白天躲在洞裡,晚上在田裡工作;如果我們是在白天工作,沒有一個人能活到今天,因為掉下來的砲彈實在太多了。可是最後,所有灌溉溝渠都被破壞,所有田地都被摧毀,所有的房子也炸碎了。我們知道如果不採取行動的話,家裡的婦女和小孩都會死掉,所以我們翻山越嶺走到司卡度來。我已經不年輕了,這段路真的很辛苦。」
「雨天或是下雪天,在洞裡煮飯或睡覺都非常困難,但我們得待上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峽谷那頭就是印度,讓自己曝露在空曠的地方非常危險。」
法蒂瑪.巴圖爾還躲在洞裡的時候,她沒辦法停止哭泣。至於阿米娜,永遠會照顧安慰妹妹的她,現在連自己都沒辦法照顧好。阿米娜被砲彈碎片炸傷的情況並不嚴重,但是那刺穿肌膚、深入心靈的傷卻永遠無法復原。那天砲彈在洞口附近炸開,阿米娜發出一聲混雜著驚恐和痛苦的尖叫後就昏了過去,從此再也沒開口過,一www.hetubook.com.com句話也不肯說。好幾個砲火攻擊特別猛烈的清晨,大家一起緊靠著躲在洞裡時,阿米娜全身發抖,發出哀求的嗚咽聲,但那是動物發出的聲音,根本不是人類的言語,讓法蒂瑪心裡更加難過。
對巴基斯坦人民而言,喀什米爾在英屬印度介入後變成穆斯林受壓迫的象徵。至於印度人民,則將喀什米爾視為印巴之間的分界線,橫跨於一萬八千英尺高山峰上的邊界;喀什米爾成為印度王冠上不容其他勢力摘取的領土珠寶——尤其是被他們視為恐怖份子的查謨和喀什米爾解放陣線。對兩造來說,大英帝國駐印度最後一位總督蒙巴頓伯爵在險惡的冰河環境畫下的邊界線,像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提醒他們曾被殖民統治。
但在第一批一五五毫米砲彈的火力攻擊後,法蒂瑪選擇盡可能遺忘一切。記憶的影像就像放在煤炭間燒紅了用來烤「庫爾拔」麵包的石頭,炙熱得沒辦法碰。躺在麥田裡的屍體、殘骸,震天轟響、呼嘯、爆炸都發生得太快、太近,最後匯聚成一股尖叫。
薩耶.阿巴斯說他和巴基斯坦北部政府,以及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公署都請求援助過,但是地方政府說他們沒有資源處理這樣的危機,而聯合國則說他們無法協助古爾托瑞的難民,因為他們並沒有跨過國界,所以算是國家境內的失所難民。
從一座帳篷鑽出頭來的阿波.拉扎克對著正在討論中的一行人跑過來。這位老廚子一輩子都在惡劣天候環境下供應大型登山團體食物與服務,眼裡永遠帶著玩笑的戲謔神情。但此時他接近摩頓森一行人時,臉上神情卻是不尋常的沉重,緊閉的嘴角就像花崗石中的石英礦。和李爾王的弄臣一樣,他一針見血的對他的所謂上司指出嚴酷的事實。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六日,瓦傑帕伊下令要印度空軍展開二十多年來首度對巴基斯坦的攻擊。印度的米格戰機和幻象戰鬥機一波又一波轟炸巴基斯坦的溝壕陣地。巴基斯坦的戰士則占據山頂位置,憑著美國人在阿富汗提供抗俄「聖戰士」指揮官的刺針飛彈武裝配備,在頭幾天內|射下了俄製戰機外,還擊毀一架米格機以及一架MI─17武裝直升機——史稱「加吉爾衝突」。
「感謝您的好心讓我們的祈禱應驗,而我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能給您,」古爾扎毛拉說,「甚至連杯茶都沒有。」
她的同學娜爾吉茲.阿里,現年十四歲,接著把故事繼續往下說,說明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這間教室,坐在彩色的世界地圖下頭,坐在現在的書桌前面,親吻著自己的全新筆記本、鉛筆,以及削鉛筆用品。這個讓她們擁有學習機會的慈善機構,總部位在地圖上任她怎麼找也找不到的地方——蒙大拿的波茲曼。
摩頓森用手將老人的雙手包覆住,「我們會幫你們和家人把水帶過來。」他承諾。
未被正式宣告的戰爭,就像美國在越戰開打的頭幾年被叫做「警察行動」一樣,隨著正式名稱被消毒,輕易的失去真相。「衝突」絲毫無法形容一九九九年印巴雙方軍隊對彼此所使用驚人爆炸物的數量。巴基斯坦軍隊殺死了幾百名印度士兵,而且根據印度的說法,許多平民也在交火中喪生。武力遠超過巴基斯坦的印度軍隊,每天發射五百枚砲彈、迫擊砲以及火箭砲。
法蒂瑪.巴圖爾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那聲「轟」從印度砲兵陣地傳來的情景,聲音非常清晰,因為離山區只有十二公里遠;她也記得砲彈從無瑕藍天落下時發出優美的呼嘯聲;她更記得當時在田裡收割燕麥的姊姊阿米娜和自己在第一聲爆炸響起前面面相覷的神情。
回房間的路上,一個滿頭紅髮、藍眼凸出的瘦小男子從廚房推門後衝出來,緊抓住摩頓森的衣袖,那是阿迦.阿哈瑪;阿迦在印度飯店廚房負責打雜、搬垃圾,腦子不是很正常,他剛才一直從廚房的門縫偷看大廳的情況。「葛瑞格醫生,」阿迦嘴角冒白沫驚恐的警告,聲音大到整間飯店都聽得見,「是塔利班!」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七日,摩頓森在他的地下室,蒙大拿的午夜時分,焦急的到處搜尋各國通訊社的新聞,想瞭解在喀什米爾突然蔓延的戰亂細節,他以前從來沒聽過這樣的事。
「現在只有一千五百人多一點,」薩耶.阿巴斯說,「大部分是男人,他們先到這裡找工作、安頓一切,接著就會把家裡的女人和小孩送過來。幾個月之內,我們可能要處理四到五千名的難民。」
整整三個星期,布羅爾摩的倖存者一直往西北方向走,「我們常常是走在動物走的山路上,從來沒有人類走過的路。」法蒂瑪說,「砲彈開始往下掉的時候,我們把所有的麵包留在火上去逃命,所以肚子非常餓。大人們砍野生植物當和_圖_書食物,我們也吃許多小野莓讓自己活下去,雖然吃那些東西會讓我們肚子痛。」
在她們黃褐色,有五間教室的學校沙地院子外,整齊的土磚房一排排向著地平線方向延伸,有些還裝著象徵奢華與定居的衛星天線。而遮蔭著房子的是一棵棵的櫻桃樹,在曾經一度是沙丘的地上。「打水計畫」提供的水源灌溉著這些樹,讓它們茁壯、青綠、一片繁茂,奇蹟似的在沙漠中開出繁花——就像那些從學校放學回家、走在大樹枝椏下的孩子,古爾托瑞的女孩們。
摩頓森從吉爾吉特訂購了強力馬達及本田發電機。在所有布羅爾摩村民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的工作下,他們蓋好一座巨大的混凝土水塔,能夠儲存足以供給五千名居民的用水。接著再挖到地下一百二十呎深的地方,他們找到了地下水源,並且將水抽上來把水塔裝滿。現在布羅爾摩的村民可以開始建造泥土房舍,並且將這片沙漠荒地變成為家人準備的綠意新家。但是首先,婦女和孩子們得能活著抵達司卡度。
「比爾.柯林頓不錯!」古爾.穆罕默德興奮的用英文說,豎起大姆指。柯林頓努力促進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間的和平,雖然最終還是失敗了。但他至少在一九九四年派遣美國部隊到波士尼亞(不管有多遲),阻止信奉東正教的塞爾維亞人屠殺當地的穆斯林,這是古爾這種「聖戰士」絕對不會忘記的事。
「那個塊頭很大的傢伙抬頭看到我,說了聲『茶!』,然後就招手要我過去。」摩頓森說,「我猜他大概五十多歲,而且一定有兩百公分高,這真的是把我嚇一跳,因為我已經習慣自己是巴提斯坦地區最高的人。他有……該怎麼說呢,對了,雙下巴,還有一個大肚子,絕對不可能自己爬上一萬八千英尺高的山隘步道,所以我想他一定是指揮官。」
摩頓森照做,然後換回熟悉的烏爾都語以免自己說錯話。為了防止代奧賽高原上的風塵跑進嘴裡,摩頓森戴著沙烏地阿拉伯地區的傳統方格子頭巾,就像巴解份子阿拉法特戴的那種。但這群人以為摩頓森戴頭巾是為了政治原因,所以才請他喝茶。
印度飯店門口,停著兩部鑲著沙烏地阿拉伯大公國淺藍色車牌的黑色豐田卡車,車門還印著讓人看不懂的SURF字樣。這兩部車的車尾伸進了車道,擋了其他吉普車的路,但沒司機敢按喇叭抗議。摩頓森和帕爾維與他弟弟納茲爾見面擁抱時,他從他們的肩膀望過去,看見兩個大鬍子男子在另一張長桌邊喝茶,他們身上的衣服也和摩頓森一樣沾滿塵土。
「赫依爾歐塞。」摩頓森也用普什圖語回答,表達他的尊敬。自從他在瓦濟里斯坦被關了八天後,他就開始在學普什圖語。
帕爾維把背對著那兩個人,對摩頓森挑了挑眉,表示警告。
「我知道。」摩頓森微笑回答,然後拖著疲憊腳步回房睡覺。
「這些『卡布里斯』一直都會來,」阿波說的這詞是「外地人」的意思,帶有輕蔑之意,因為這些人把暴力帶到了巴提斯坦,「但從來沒有這麼多。」阿波同情似的搖著頭,「他們一定在趕路,」他嚼著摩頓森幫他從蒙大拿帶來的哥本哈根嚼煙草,對著車窗外吐了一大口口水,「趕著去當烈士。」
那一個月,大約有八百名重武裝的伊斯蘭教戰士經由古爾托瑞跨過控制線,並且占領印屬喀什米爾境內的山脊位置。根據印度的說法,負責防禦巴基斯坦北部地區的精英部隊「北部步兵旅」換上平民服裝,搭配非正規軍的抗印「聖戰士」展開入侵行動。這兩支聯合部隊祕密移動到位,直到將近一個月後才被印度的偵測員發現——印度政府這才知道,所有位於加吉爾城鎮及附近高地能夠俯瞰印度軍隊的據點,都已經被巴基斯坦的軍隊和盟友占據了。
這些歷經艱辛逃難旅程中活下來的布羅爾摩村民,筋疲力竭又憔悴不堪的抵達司卡度。最後一批難民抵達後,當地軍隊將他們帶到他們的新家。在機場旁的沙丘地,法蒂瑪和其他倖存者開始學著遺忘過去,重新開始——但這些人當中並沒有阿米娜.巴圖爾。
根據全球安全組織的資料,光在一九九九年春夏期間,就有超過二十五萬枚的印度砲彈、炸彈以及火箭砲落在巴基斯坦。戰火的密集程度是自二次大戰後在地球其他地方未曾有過的。雖然印度軍方不斷否認,但從平民嚴重的死傷狀況可以推論,許多印度發射的砲彈根本是不分目標、不幸落在位於控制線附近的村莊,就像是法蒂瑪.巴圖爾的家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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