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滴眼淚從他眼裡滾出來。我看著它慢慢滑下他的臉。
他並沒有平靜下來，而且還想坐起來。我想幫他，但他甩開我的手。他深深凝視著我的眼睛。我在他眼裡看到了清醒的意識，也許這是迴光返照，那種我們大家都讓自己相信存在的東西。一種最後的安慰。
他總是閉上雙眼，咬牙挺住。
「沒事，爸爸，」我安慰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這樣。幾乎每個星期六，他都會假裝出去釣魚，但我從不真正和_圖_書相信。我到現在還認為，我當時就知道，這個地方，這個可怕的地方，才是他的祕密目的地。
淚水從他臉上流下來。一陣可怕的嗚咽聲從他肺部深處湧上來，衝出他緊閉的雙唇。他舉起鐵鍬，插向地面。鐵鍬撕裂著泥土，彷彿那是濕潤的肉體。
父親總能給我安全感，甚至現在也如此，儘管我已經是個成年人，還有了自己的孩子。三個月前，他身體還夠強壯，我們一起去一間酒吧。有人鬥毆，父親立即把我擋在身後，準備將任何敢於向我靠近的人拿下。是的，父親和圖書就是父親。
我看見父親拿著鐵鍬。
「保羅？」
我想乞求他不要死，但那樣做沒用。我以前就這樣乞求過，但毫無用處——對任何人都沒用。
我覺得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但我沒有眨眼，沒有看向別處。我不知道他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他相信些什麼。但我永遠不會知道了。
因為，有時這裡也是我的目的地。
「會找到的，爸爸。」
我當時十八歲。這是我對父親最生動的記憶——他，在樹林裡，拿著那把鐵鍬。他不知道我在看他。他挖的時候，我藏在一棵大樹後面。和*圖*書他狂怒地挖著，好像大地激怒了他，他在報復。
父親說話仍然帶著濃重的俄語口音。他對我說：「保羅，我們仍然需要找到她。」
我看著他把車開走了。他最後一次走進那些樹林中。
父親突然激動起來。
他又看著我的臉。我點點頭，讓他放心。但我認為，他沒想在我臉上看到肯定。我第一次認為，他想看到的是愧疚。
我以前從未見到父親哭過。他自己的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沒哭，我母親拋下我們出走的時候他沒哭，甚至hetubook.com.com初次聽說我妹妹卡米爾的事情時他也沒哭。但他現在卻在哭，毫不掩飾地失聲痛哭。淚水像瀑布一般從他臉上瀉落下來。嗚咽聲在樹林裡迴蕩。
我站在那棵樹後，看著父親。我還會再這樣做八次。我從不打擾他，從不暴露自己。我以為他不知道我在那裡。實際上，我肯定他不知道。但後來的一天，父親一面向他的汽車走去，一面看著我，說：「保羅，今天不行。今天，我一個人去。」
因為那時，就在那時，我的父親閉上雙眼，離開了這個世界。
看著病床上的父親，我想起了樹林裡的那些日子，和_圖_書想起他是怎樣狂怒地挖掘，最後又怎樣不得不停止；想到母親離開之後，他是怎樣完全放棄的。
大約二十年後，父親躺在臨終前的病床上，拉著我的手。他已經接受了許多種醫療手段，長滿老繭的雙手僵硬粗糙。他一生都在使用這雙手，即使在那個已經不復存在的國家裡，在那些比較富足的日子裡時也如此。他的外表屬於最為粗獷的那種類型，皮膚看上去好像被烘焙過，硬邦邦的，幾乎就像是披了一層玳瑁殼。他一直在忍受著巨大的肉體痛苦，但從未掉過一滴眼淚。
「你早就知道嗎？」他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