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明白。」
「為什麼不對妳好？」
蒂蒂舀了一匙，「太好初了。」她嘴裡滿是熱湯，口齒不清地讚嘆。
「保證？」
特洛伊說他會看看怎樣讓節目更活潑，然後打開直升機的門，「準備好了嗎？」他和迪基幫我們兩個爬上後座，這裡的空間剛好夠我和蒂蒂舒服地坐著。
「除了上廣播，我覺得這次最特別的就是從空中看撞車意外。」蒂蒂說個不停，「看起來就像玩具車，還有一輛幾乎完全倒栽蔥呢，真是可怕。」
「至於沒車的人，」她繼續說：「就可以搭公車。對了，像我媽眼睛看不見，也能搭公車到處跑，完全沒問題呢。」
飯後我們到後陽台享用甜點，伴隨著捕蚊燈電死蚊子的滋滋聲，以及老爸的牢騷聲。他很不滿隔壁布家不在庭院種一般的草皮，竟然種仙人掌還布置假山水。「妳們相信竟有這種人？他們還以為這裡是沙漠死亡谷啊？沒聽過水管這東西嗎？我看啊，下回他們就會在院子裝太陽能板了。」
「我只是很失望，明明有人說要穿睡衣的。」
我的胸膛劇烈起伏想吸進空氣，情緒崩潰後眼淚奪眶飆出，不由自主啜泣不停。我知道自己的悲慘哭聲是什麼德性，以前參觀舊金山三十九號碼頭，那十來隻在港區玩耍的海獅就是發出這種聲音；另外也像六〇年代電視影集《迪克範戴克秀》中的蘿拉．佩崔哭喊著「喔，羅伯！」時使用的假聲；或像恐怖片中女主角的撕叫；要不就像大卡車在高速公路緊急煞車的尖銳摩擦聲。我知道既難聽又沒尊嚴，但我就是克制不了。
他真的是我見過最差勁的說謊者。
我們將袋子放在地板上。媽問我：「開車過來的路況如何？」
更慘的是，我又搞砸了。
「你妹妹死時，是……當場？立刻？或者……」我讓問題就此打住。
「她沒繫安全帶，所以翻車時被拋出車外。」
真奇怪，我突然發現自己竟能說出口了，這些細節我從沒對蘇珊、前男友羅伯特、父母……任何人提起過。我一直害怕他們的仁慈憐憫會讓我無法承受。我只對他們說瑪瑞莎在翻車時死了，就是這樣，但我卻一五一十告訴蒂蒂：「擋風玻璃，她從擋風玻璃摔出去。」
汎奈思機場很小，停放的多半是通勤飛機和直昇機。蒂蒂和我提早五分鐘到，很快就找到特洛伊的停機坪。他已經到了，穿著牛仔褲和連帽運動衫，喝著咖啡，正翻閱一些文件。停機坪外有輛鮮黃的直昇機，側面機身還噴有「K-JAM電台讓洛杉磯更愉快」的字樣。
「好啦，」他拍拍手，「我來帶妳們四處瞧瞧，就先從咖啡壺開始吧。」
「不用，沒問題的啦。」
「降落傘在哪裡？」繫上安全帶時我問：「我這個托盤桌面可以作為漂浮工具嗎？」肚子因為緊張咕嚕咕嚕叫。我不曾搭過直升機，雖然沒飛行恐懼症，不過多少有點忐忑，因為不知道隨直升機飛上天是什麼感覺。而且，還得接受現場訪問呢，真是雙重壓力啊。知道莉莎白的位置空出來後，我覺得自己發揮的空間也變大了。
蒂蒂點點頭，我又豎起大拇指。
「不可能，妳太完美了，我猜妳這輩子根本沒犯過錯。」
「妳也會聽K-JAM啊？」特洛伊問蒂蒂。
我努力裝得很興奮，「妳表現得比我更好呢。」
前方來了個矮胖的男人，留著鬍子頭戴棒球帽，手中拿個甜甜圈袋子。特洛伊介紹他是副駕駛迪基。「迪基和我要去處理些事情，妳們可以先去上個廁所。」特洛伊說：「接下來兩個小時可沒機會上囉。」蒂蒂和我肯定露出被這句話嚇到的神情，因為他又補了一句：「若真有需要，也可以臨時降落啦。」
「他們很喜歡妳，」我說：「若發現他們兩人正在樓下把妳列入遺產受益人，我也不會驚訝。」我先去洗個澡，免得明天睡過頭來不及。等我吹完頭髮已經九點四十五，掐指一算，頂多只能好好睡五小時。天啊，特洛伊怎麼有辦法每天這樣？上床前我發現蒂蒂房間還亮著燈，我敲門進入，她已經窩在棉被裡，仍然穿著大T恤，正在看我哥的漫畫。「這麼早睡不著。」她說。
她不相信地哼了一聲，「是喔，妳哪會做什麼錯事？」
我從包包抓出筆，在甜甜圈的袋子背後快速寫下公司免付費電話號碼，放到蒂蒂眼前。「是啊，所以我可不想聽到有人說辦不到。連我媽看不見都能搭，那這些什麼都能自己來的明眼人也一定可以。」
「譬如什麼？妳做過最壞的事是什麼？」
「真可怕。妳當時做過些什麼來救她嗎？」
來了，我的心臟砰砰跳，緊張得腸子咕嚕叫，真怕連直升機螺旋槳的聲音都會被我肚子的怪響給壓過去。
「當然啊，今天早上我會和他在空中做節目，不過待會兒見不到他，他在電台裡。」
她們聊起明天的事，很好，這話題夠安全。我已經事先提醒過父母，千萬別提起寶寶，我要他們裝作不知道，果然到目前為止沒出現過寶寶相關話題。蒂蒂已經懷孕六個月，腹部開始隆起，不過穿寬鬆衣服掩飾，外表看不出來。她說學校沒人知道，目前為止也沒人懷疑過。
我們猛吃甜甜圈，直到特洛伊提醒一分鐘後將起飛，要我們和圖書做好準備。他引擎全開，雖然機門已關緊，機內仍響起震耳欲聾的螺旋槳聲。「我一直覺得坐在電台裡播放音樂卡帶的感覺很假。」我嘶吼著說。
「搞啥屁……」蒂蒂又冒出粗話，不過這次很快就打住。我從耳機可以聽到她的聲音，這時所有人全都明白了，原來她的麥克風開著，我的沒開。
「嗯，特洛伊……」我一開口，就看見迪基迅速轉頭看我，一臉驚慌。
「幹字肯定不行。」迪基回答。
「對喔。」蒂蒂和我手忙腳亂地戴上耳機，調整麥克風。
「蒂蒂，別聽她胡說，」老媽開口了，「雖然她有段……笨拙期，對，這正是我的意思，不過一上高中，可就醜小鴨變天鵝了。真的，高中會是妳生命最美好的階段，我真等不及見到妳上高中，經歷那種姿色和智慧淀放的感覺，我敢打賭，妳的未來一定不可限量。」
我自己有答案，只是這答案不是我想要的。停在我肩上的惡魔正咯咯取笑著當時壓在瑪瑞莎身上的車子重量，我多麼希望有人能把這重高高舉起啊。
特洛伊將直升機沿著海灘繞一圈，這麼一大早沒幾個衝浪客。最後還飛過聖塔莫尼卡碼頭的大摩天輪。
電台的聲音又消失了，我再次聽到特洛伊播報幾處打結的路況，如一〇一公路、四〇五高速公路的塞蒲維達交流道，還有九〇公路過了河濱地區也是車流緩慢。然後他說：「如果你厭倦了堵車，K-JAM直升機路況報導現在要介紹一位女士給大家認識，她會告訴你怎麼避開混亂的交通……歡迎洛杉磯共乘企業的琴恩．派克小姐。」
特洛伊摸著我背的感覺挺不錯。還有，我也很能接受他坐在我身旁兩人身體輕觸的感覺。
「難道非要我說得更清楚嗎？我一說……」我指指自己雙眼，「又會開始哭個不停。」
「出發囉。」特洛伊說，直升機起飛。盤旋了一會兒，然後往前又往上飛行。我感覺到內臟往下沉，蒂蒂則興奮得大叫。
「早啊，兩位小姐。」特洛伊打招呼。
「我最近每十秒鐘就想上廁所耶。」我們走去女廁時蒂蒂小聲告訴我。
特洛伊問：「聽得到嗎？」
鬧鐘響起，我大力按掉。唉，睡眠不足讓我覺得頭昏作噁，幹嘛不乾脆熬夜啊。熬夜至少是一直醒著，而不是被迫起床。
「屎字也不行，」特洛伊插嘴：「不過妳說得沒錯，偶爾沒消到音會直接播送出去。琴恩，妳可以盡情稱讚我長得很帥，這類詞彙都可以用，例如俊男、猛|男、型男……」
蒂蒂似乎越來越侷促不安，為了不讓媽越扯越離譜，我趕緊接話，「她說的沒錯……不過妳別太在乎，我在妳這個年紀時她還老覺得我很可愛呢。」
「但妳還小時父母也一定沒罵過妳。」
特洛伊轉向我們，「感覺如何？」
「當然。」他眉毛因好奇而皺在一起。「我保證。」
「那妳對我的路況報導有何高見？」他邊問邊帶我們走向直升機。
「無——聊。」蒂蒂這麼評論。
我點點頭，開始想念起他手掌在我背後撫摸的溫暖感覺。雖然我很享受他給我的安慰，但我知道自己要的不只這樣，我還要真相。這真相我逃避了很久，現在該是面對的時候了，「特洛伊，我有個問題，希望你能誠實回答。」
蒂蒂點點頭，我豎起拇指表示效果很讚。
「拜託別再哭了。」
他帶我們了解這裡的運作狀況。特洛伊說，他的情況比較特別，多數交通播報員都隸屬於播報中心，但他是直接替電台工作。K-JAM的晨間收視率第一，莉莎白才會拚命想上他的節目。
「自戀狂。」迪基把特洛伊的話堵回去，順手將甜甜圈的袋子往後遞給我和蒂蒂。「特洛伊被困在電台，無法讓小姐看見他英俊的廬山真面目，的確讓他很想死。」
「當然，很愛吃啊。」
「琴恩，真的很高興今天妳能來和我們分享這些資訊。」特洛伊說，笑得合不攏嘴，看來他很享受這次的訪問！
「有什麼不對？你還不是穿牛仔褲，你不記得嗎？是你自己說反正廣播不用露臉的啊。」
「我是認真的。」
我邊聽著電台正播放的「黑眼豆豆」的歌曲（結果一整天腦袋都縈繞著這首歌），邊專注看著外頭風景。夜空有點灰濛，太陽好像還在猶豫要不要露臉。（我一秒都沒忘記，此行要完成兩項任務：第十項搭直升機，第十八項看日出。）
我努力保持鎮定，讓自己想些快樂或者與共乘有關的事情。記得要說出公司免付費電話……記得免付費電話……免付費電話……
「沒有，」我將棉被鬆落的線頭猛然拉出，「我什麼也沒做。」
「真多謝喔。」我說：「耍跟共乘有關，或許你可以問我對於通往市區的新鐵路的看法。」
「為了向蒂蒂的墨西哥背景致敬，我特地做了墨西哥玉米湯。」老媽給蒂蒂一個微笑，接著說：「我知道我的作法不夠道地，不過我想，若做一些妳每天在家都能吃到的東西，那我就太蠢了，因為怎麼煮也不可能像妳們家的那麼道地、那麼好吃。這道湯的食譜是我朋友在體重控制班拿到的……」
「這位就是蒂蒂囉！」老媽很高興，放下菜刀過來給蒂蒂一個大擁抱。「
m.hetubook.com.com我一直很想見妳呢，琴恩說和妳在一起很開心。」
「當然有！」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努力想找其他犯過的罪行來滿足她的好奇心。不幸的是，在童年朋友凱西的畢業派對上偷喝雞尾酒後吐了一地，是我做過最調皮的事，而這和殺死某人相比，顯然無趣多了。我結結巴巴地想把這段童年調皮事蹟說得惡劣點，不過蒂蒂還是戳破我，「放屁，妳真的害死人過。」
迪基說話時，我正吐出一口氣，但聽完他的話，我就忘了該怎麼把這口氣給吸回來。所有事情在我內心衝撞，減肥湯、前一晚和蒂蒂的對話、幻想和特洛伊約會、睡眠不足、只吃了糖當早餐、搞砸空中訪問、蒂蒂懷孕、當時為什麼不直接用她的麥克風說話、還有什麼咖啡、只是車禍和撞車，不會說意外，因為這不是意外，一定是有人出錯，更糟的是……特洛伊聽到迪基這麼說時飄過來的眼神。從他眼裡，我看見了難以承受的東西，彷彿在我悶燒的情緒當頭潑下一罐汽油。那種眼神是憐憫。
我抬起頭，在他還來不及看到我哭花的毀容前，趕緊用袖子擦擦臉。我想現在整張臉一定混雜了睫毛膏、淚水、鼻涕，還有天知道什麼鬼東西。
她放下漫畫書，「妳告訴妳媽我懷孕了。」我故意裝得很無辜。她說：「我不是笨蛋。」
「你沒什麼損失啦，」我安慰他，不過內心卻漾起陣陣羞赧。「我的睡衣沒什麼看頭，多半時間我都穿著內衣褲睡覺。」
我還在思索，蒂蒂就先開口：「問她最喜歡哪首歌。」
「後面的人都還好吧？」特洛伊問。
「不客氣，」蒂蒂很自傲地回答：「喔，對了，如果大家有任何問題，歡迎打電話到共乘企業的免付費專線080-2951-9404，一長串的數字，但也不難記啦。」
當然，那時我被爆開的安全氣囊夾住，頭被撞得七葷八素，搞不清楚瑪瑞莎在哪裡。不過，沒錯，我什麼都沒做，只是愣在那裡，轉動拇指，發出聲音等著人家來救，就在等待的期間，我把瑪瑞莎壓死在車下。更令人難受的是，竟沒有警察或醫護人員來告訴我「她已經死了」，所以我一直以為她還活著。
「對不起，她是我媽，我沒辦法不告訴她。」
「他不知道翻車意外的事。喂，聽到了嗎？我就是用『意外』這兩個字啊。因為那本來就是意外。」
「我要聽。」蒂蒂又在起鬨。
蒂蒂一直凝視著牛排，連老爸都看不下去，開口說：「牛排都被妳看爛啦，可以直接拿叉子切了。」
女人該有的驕傲讓我睡眼惺忪也執意至少畫點妝，我設法在無神的瞇瞇眼上塗著厚厚的睫毛膏和眼影。稍後等浮腫消退，我就會知道這個眼妝是否達到我要的效果，或者成了貝蒂戴維斯在五〇年代電影《彗星美人》中的造型。豁出去了。如果特洛伊想找的是妖嬌美麗的共乘夥伴，那他應該把出發時間改成下午。
「爸，草皮整理得很漂亮。」我介紹他和蒂蒂認識。
特洛伊做了結尾，感謝贊助的洛杉磯共乘企業，然後耳機又出現了電台的音樂。
不管說什麼，就是不准說髒話……不准出現「幹」字。幹，我現在腦袋裡就只這個字……這是黑眼豆豆的歌曲嗎？怎麼一直在腦海上空盤旋啊！喔，屁啦……我是說，幹啦……喔，不會吧，到時候我一定會像妥瑞氏症的孩子不由自主吐出一連串髒話。
「喜歡上學嗎？」媽問蒂蒂。
他繼續說：「琴恩，對於那些自己一個人開著車，不希望塞在高速公路上的駕駛朋友，妳有什麼話想說？」
「對不起，我得……」我急忙往外走，假裝突然想起什麼要事還沒做。一走離他們的視線，就跑著躲到建築物另一側。
「不是，就我所知，她會死是因為我的車……」我停頓一會兒，吸了一口氣，才有勇氣說下去，「我的車子壓住她。」
「你們都知道，那時開車的人是我，你有千百萬個理由指責我害死……」這時不說出來也不行，「你妹妹。你應該恨我的，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你不恨我，你又不是聖人，也……，嗯，我想，只有聖人才會這樣做。」
特洛伊開始播報第一則路況，就像他提醒我的，耳機裡肥佬在電台的聲音果然不見了，只能聽見特洛伊說話。特洛伊表現出「電台人」該有的專業聲音，就是比平常更有磁性、更熱情。目前為止，交通還算順暢。耳機只能聽到兩位主持人其中一個開的玩笑，感覺很怪。我聽到特洛伊說：「不知道耶，肥佬，離我上次近距離看猩猩已經好一陣子了。」真令人納悶，不知道肥佬說了什麼讓特洛伊這樣回答。
「這我倒沒問題，一躺下就有立即入睡的驚人本領，不過準時起床可就傷腦筋了。」
我嘆了口氣。「妳說得沒錯，我的確害死人過，那是一場車禍意外。」我開始擰著棉被鬆落的線頭，想藉此轉移注意力，減輕心中難受的感覺，「都是我的錯，所以不知道『意外』兩字是否貼切。」我把讓瑪瑞莎搭便車、發生車禍的經過告訴她。本來只想約略提一提，不過在蒂蒂好奇心的催促下，我開始重述所有細節：卡車上的衣櫥翻落、用力扭轉方向盤、生平第一次www.hetubook.com.com搭救護車……。當然我沒有說瑪瑞莎就是特洛伊的妹妹，更沒提清單的事。我不想讓蒂蒂以為她只是一項任務。
他非得說出「現場」二字嗎？現在對我來說這兩個字就像我當年獨眼龍時聽到海盜吼叫「啊——」的感覺一樣。剛剛吞下的甜甜圈正在胃裡翻舞攪動。
有隻手搭在我肩上，是特洛伊，他趕緊扶我坐下來。我背靠著牆，手抱雙膝。他移開我的手，將我的腿拉平，然後輕輕地推著我的背，讓我的頭垂在膝蓋間。「呼吸，」他引導我，「慢慢地吸氣，慢慢地吐氣。」
我心情很不好，但仍努力掩飾，因為其他人似乎正因為這趟飛行而興高采烈呢。
「那狗屎呢？」蒂蒂問：「有時我聽到電台或電視會把這個字消音，不過有時也會出現。」
大家發現我的麥克風沒聲音時，竟然是蒂蒂挺身而出英雌救美。若只靠我，那肯定會出現廣播有史以來最長的沉默時間。事過境遷，我才想到，其實當時可以直接靠過去蒂蒂的麥克風說話，直到有機會把耳機換回來的呀。
沒什麼好怕的啦，我這麼告訴自己。特洛伊又不會問我什麼需要深思的艱澀問題，我一定可以處理的，連汽油大放送那種場面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我的腦袋似乎已經聽到了這番精神鼓舞，不過消化系統好像還很疑惑。
我正想問裡面的食材，就聽到老媽說：「老實說，很簡單，不過就是一些罐頭。」
幾分鐘後我們回到直升機旁，特洛伊說：「琴恩，告訴妳一個好消息，我們決定和貴公司合作了，所以七點時我可以訪問妳幾個問題，妳希望我問些什麼？」
「沒有聲音！」他噓聲說：「我聽不到妳的聲音！」
特洛伊操作著儀器控制鈕，迪基拿耳機給我和蒂蒂，好大一個，真像冬天用的防寒耳罩，不同的是這副耳機上有根細長麥克風。「特洛伊發動螺旋槳後，飛機裡面會很吵，要透過耳機才能聽到電台的聲音。若要和我們說話就用麥克風，不需要吼叫。琴恩，我們已經加強妳那個麥克風的頻率，所以妳可以在節目中說話。」他笑笑問我：「需要我提醒妳哪些字眼不能出現在廣播中嗎？」
我看見他的喉結往下沉，欲言又止。彷彿過了一世紀，他終於開口：「對，他們說她當場死亡。」
特洛伊低聲咯咯笑，「哇，本來只是失望，現在是驚嚇。」
我們飛過好萊塢那塊大看板時，天空正由灰濛轉成亮橘。從直升機上俯瞰，看板上四十呎高的字體成了小蝌蚪。「從這裡看日出非常棒。」特洛伊告訴我，顯然是指清單上的任務。
我努力將身體拖下床，穿上牛仔褲，套上留在家裡的長袖T恤，再將頭髮紮成馬尾，然後去蒂蒂房間。她已經坐在床邊，那張臭臉好像剛從垃圾堆被挖出來。「現在是大半夜耶。」發牢騷的她身上還是昨晚那套衣服，除了網球鞋被甩到床邊。看來已經準備好出門了，只是她又縮回被窩，要我臨出門再叫她。
「爸，你的牛排聞起來好香啊！」說完後才發現老媽正端著湯擺放在我們面前，趕緊補上一句：「媽咪，這湯是妳親自熬煮的喔？」
「我在努力了耶！」我提出鄭重抗議。
「是割傷流血而死嗎？」
「你見過肥佬嗎？」蒂蒂問特洛伊，她指的是K-JAM早上的DJ，我在街頭的廣告看板上見過，果然「人如其名」。看那噸位約有一百八十公斤，是個很搞怪的拉丁裔，看板上的他戴著厚眼鏡、帽子，身上除了泳褲什麼也沒有。
「真了不起。」特洛伊說。
「那她怎麼死的？」說完後蒂蒂追問。我茫然地望著她，她說：「我知道妳們出了車禍，衣櫥掉下來，不過她到底怎麼死的？」語氣竟然毫無同情或憐憫，但也不殘酷。她應該只是想得到我沒充分提供的資訊吧。
「肥佬真的很有趣，」蒂蒂說：「我最喜歡聽他假裝老太婆的聲音打給觀眾。」
我和蒂蒂提著準備過夜的袋子回到父母家，父親正坐在前廊喝小酒，聽著迷你音響裡羅伊．奧比森的歌聲。
「很好，反正我們兩人至少有一人要設法起床。」我坐在床緣，「要我唱催眠曲嗎？」不等她回話，我逕自唱了起來，「快睡，快快睡……」
「首先，」她還繼續掰下去，興奮得雙眼圓睜，「大家要響應共乘，我的意思是，有車的人要盡量共乘。尤其現在汽油一加侖已經飆上百萬美元了。」
但特洛伊的聲音打斷了我：「我的意思是除了下車用走的外，是吧，肥佬？」
現在是週四晚上，明天我就要搭特洛伊的直升機到空中宣傳共乘。今晚在父母家過夜，因為這裡離汎奈思機場只有幾哩遠。凌晨四點半要報到，當然離機場越近越好。我邀蒂蒂一起去，主要不是因為莉莎白的位置空了出來，而是我覺得這女孩應該享受點特別待遇。我知道在空中宣傳共乘不足以讓畢格魯大為驚艷，不過希望至少能引起他注意，更何況還能藉機完成清單上兩項任務呢。
聽到我的糗事，蒂蒂心情立刻變好，「獨眼龍？真的？」還學海盜發出「啊——」的怪叫，好像以為我戴眼罩時沒聽過一樣。唉，當年每分鐘都聽到有人故意吼這聲音給我聽啊。「有照片
ｈｔtｐs://wｗw•hｅｔｕbｏｏｋ•ｃｏm.ｃｏｍ嗎？」迪基指指自己耳朵然後做出嘴型，「用耳機說話」。
我聽到耳機傳來特洛伊咯咯笑聲，「妳們也可以說話啊。我把頻道轉到電台時，會先特別提醒妳們的。喔，不過蒂蒂不用擔心，只有琴恩的麥克風會現場播送出去。」
「是啊，在家準備上學時聽。」
「天啊，妳和妳媽長得好像喔。」蒂蒂悄悄告訴我。第一眼看起來的確如此，同樣一頭亂髮，只是老媽的較短。我的身材曲線也遺傳自她，連有點戽斗下巴都是一個樣。但感謝上帝沒有給我鷹鉤鼻，不過這種鼻子放在老媽臉上很合適，況且她娘家全是魔鉤鼻。
「不知道，全身吧，我猜。」
迪基拍了蒂蒂大腿，表示恭喜。
我以聳肩代替回答。
「妳是很可愛啊！」媽堅持。
迪基搖搖頭，「可別一次把好運用盡。」
在幾次啜泣之間，我終於好好吸了幾口氣，一會兒後就能隨著特洛伊的節奏規律呼吸。此外，老實說，我也覺得頭埋在雙膝間看起來很蠢。
老爸咯咯笑個不停，「她那時戴牙套吧？還有眼罩，獨眼龍琴蟲蟲。」
「琴恩說妳成績很好，是特優生，很棒喔！在學校有男朋友嗎？」
我瞪了媽一眼。搞什麼呀？我不是提醒過他們嗎？既然蒂蒂都懷孕了，那不就表示她有男友，至少在某個時間點上有？
「原來車流這麼漂亮？」我說。
兩人握手打招呼，「晚餐吃烤牛排，妳喜歡牛排嗎？」
「好，準備開始囉，」特洛伊說：「我會先播報交通新聞，然後介紹妳，問妳一、兩個問題。」
他把頭轉回去一下看看控制鈕，「親愛的，別擔心，問題很簡單的。」他說：「現在應該和之前一樣，妳會從耳機聽到我的聲音，還有妳自己的聲音。而我還會聽到肥佬的聲音，不過妳聽不到。別擔心，他知道是由我來和妳對話。明白嗎？」
我和老爸及蒂蒂幫忙把食物端出廚房，排好桌椅。晚餐有湯、沙拉、烤薯條，以及老爸烤架上的牛排。老媽在桌上擺的是玻里尼西亞提基神話主題風格的墊子和盤子。刀具上有棕櫚樹，水杯則繪有呼拉圈女郎。
「不是，我只是……」
「當然要，這可是我做過最酷的事情。」
「親愛的媽咪，我回來了。」我邊喊邊和蒂蒂走入廚房。老媽正站在長桌旁切蔬菜準備沙拉。爐子上還煮著某種辣味菜餚，香氣四溢。
特洛伊不再摩搓我的背，他換了個位置好看到我的臉（肯定很有看頭吧！）「迪基沒有別的意思，跟妳毫無關係。」
「從車窗拋出去？」
我將這道湯視為殺人凶器，其實某程度來說的確如此。但念頭一轉，管他的，我餓死了，而且聞起來好香啊。我也舀起一匙，吹涼後嚐一口。很棒，果然好喝。太好初了，我邊想邊舀了好幾匙。幹嘛不喝呢？當初出事時開車的又不是這道湯。
蒂蒂將番茄醬倒在烤薯條上，神情看起來很想躲到桌底下，「不算有。」
我想了一下，「好像不常，我們派克家本來就不是那種會大吼小叫的，不過這不表示我做錯事不會受到懲罰。」
「我……我……無法……嘩哇……」
「那妳可以嗎？」我問：「真的要飛上去嗎？」
「能不能讓我先打個電話去新聞部通風報信一下？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是聖人耶。」
「看來妳對我很了解嘛。」
「蒂蒂的訪問很不得了，是吧？她真是快人快語。」顯然他想轉移話題，當下插|進了這個輕率的主題。搞什麼呀，陪你玩到底啊。我緊握著他的手，拉自己起身。
「少來了，別想把話收回去，妳真的害死人過。」
「一眼弱視又不是我的錯！而且也才戴幾個月啊！」
特洛伊說完，蒂蒂竟然坐直身子，開始朝麥克風說話：「大家好，我是琴恩！特洛伊，你知道嗎？我常說啊，交通就像天氣，大家談個不停，卻沒人拿它有辦法。」特洛伊抓緊這個節奏，跟著一唱一和：「沒錯，那他們該怎麼辦呢？」
「沒關係，至少她很和顏悅色，不像我媽整天罵人，我猜妳從來沒被媽媽罵過吧。」
老爸戥戥湯碗，「這是什麼東西？」
「我還怕妳是素食主義者呢。」爸顯然是沒話找話聊，然後他轉向我，「妳媽在裡面。」
終於降落地面，我們從直升機爬出來，我最想做的是跪下來親吻地面。能踩著大地之母真是太棒了。雖然搭直升機一開始很有趣，但我更高興能繫紮實實踏在上地上。現在全洛杉磯的人都以為我母親是盲人，不過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
「還好。」
「還有公車。」我嘟起嘴型向蒂蒂打暗號。
「請妳認真回答。」
老媽又霹靂啪啦說了一堆，對我眼神射出的利劍視而不見。「會有的，妳會有很多男友的，一定會，妳長得那麼漂亮。」
「我也是，我一定要設鬧鐘。」
「可不可以再來一次？」她興致勃勃地問。
「噓，深呼吸，」他示範給我看，「來，跟著我一起做。」
她想了一下說：「你可以再有趣一點，說些笑話。我猜，你應該很會播報路況，不過我不確定，因為我還沒開車。」她對他笑一笑，「不過就我所知，那些塞車報導是你編出來的，根本沒有什麼堵車狀況」hｅtｕbook.cｏm.ｃｏm。
「關於這點，我要替妳媽說說話。我沒被罵是因為我已經長大了呀。」
「我走四〇五號公路，」我說：「老樣子，一團混亂。」
我起身準備離開，「嗯，很晚了，該睡覺了。」我幫她關燈，隨口說出媽媽每晚對我說的話：「祝妳有個好夢。」即使後來我長大無法讓媽媽哄抱著入睡，她每晚還是會對我這麼說。
哦，這才是她的目的啊。一開始我很疑惑老媽幹嘛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會兒我才明白原來這是朵莉絲．派克小姐（這是家母的芳名）女性獨立宣言的模子，目的是為了說服蒂蒂將孩子給別人領養。雖然做得不夠細緻，不過表現中上，可得個甲上。
「蒂蒂，妳太厲害了，」特洛伊說：「簡直天生吃這行飯的。」
我不知該怎麼辦，只會繼續說：「我會告訴這些人……」
「妳知道有趣的是什麼嗎？」迪基說：「幾乎多數的交通播報員不會用意外這個詞，你會發現他們大半只說車禍，或者撞車。因為『意外』這兩個字聽起來好像那是無法控制的。」
特洛伊先站起來，然後伸手要拉我。
「我知道啦。我只能告訴妳，我的確很憤怒，但不是針對妳。相信我，如果可以，我會掐死那個沒把衣櫥綁好的渾蛋卡車司機……但這也挽回不了……」他搖搖頭。「妳也不想跟在那卡車後面的。對我來說，妳沒做錯什麼。妳活下來很好，當然，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妹活著。就是這樣。」
「去你的，我很想在空中和我的好朋友瑞貝卡打招呼呢。」
我帶蒂蒂去哥哥房間，她說：「妳父母好逗喔。」今晚她睡這裡，雖然現在才九點，不過明天鬧鐘三點會響，所以我們兩個都想早早入眠。
我們從加州谷地起飛，幾分鐘後就越過了山丘。我多次搭飛機經過洛杉磯，只有這次近到看清下方景物。道奇球場、蓋蒂博物館、穆赫蘭大道兩旁的大樓，還有四〇五號公路看起來好可愛，沿著山丘蜿蜒，點綴著清晨通勤的車燈。
迪基抓起從控制板連結到我們耳機的電線。天啊，我和蒂蒂吃甜甜圈時把耳機拿下來，匆忙戴回去時拿錯了。我嚇得腦袋一片空白：該怎麼辦？特洛伊舉起手指停在半空中，等一下……然後他說：「肥佬，你這真說到重點了。」
「別太難喔。」我說，感覺自己正消化不良。
「壓在她身上哪裡？」
「是嗎？我不這麼覺得，」我設法聽起來愉快些，「我認為她是被你煽動的。」
自從老爸退休後，家裡的晚餐就變得越來越講究。一開始他被貶派到烤架區，負責掌管燒烤王國。不過過去兩年他也在廚房做了些實驗，這裡弄弄沙拉，那裡試試麵條。老媽一定備感威脅，因為她突然淪為幫忙添加調味料的配角，還得學會試做以前我們沒見過的新料理，而且她會故意譏諷地說：「老公，你做的沙拉好好吃喔。嗨，你們知道狒狒也會做沙拉嗎？真的會！我在探索頻道看過！」老爸正逐漸入侵老媽的領土，但同時也和我一樣享用老媽的美味料理，因此我被迫捲入他們的競賽中。
「沒錯呀，做節目就得順著氣氛走啊。嗨，」他嘻鬧地拉拉我的褲子，「怎麼會是牛仔褲？」
「我沒想過這些呢。」蒂蒂說。
話一出口，我又尷尬到想躲起來。
走到這地步，反正雙眼浮腫，鼻頭也哭紅，沒什麼形象好顧了，我開門見山地問：「你幹嘛對我那麼好？」這既是個問題，也是項指控。
「Gracicas, senorita.」老媽賣弄和我半斤八兩程度的西班牙文。
蒂蒂臉貼著窗玻璃，「這真是太棒了，我說給別人聽他們一定不會相信。」
「好。」
「如果妳覺得這算漂亮，」迪基說：「等一下的顛峰時間才真的壯觀，簡直像藝術作品呢。」
「早安這兩個字應該是在太陽露臉時說的啊，」我的起床氣還沒消，「現在分明是晚安的時間。」
「多著呢。」
「說到汽油，這倒提醒我別再去妳之前搞活動的那間加油站。」特洛伊竟拿我的落難記開玩笑。迪基轉過身捏了蒂蒂的手臂一把，鼓勵她繼續。
「好啊！」我故意雀躍地說，事實上緊張得快吐了。
我癱靠在牆上，開始掉淚。
我不記得她之後說了些什麼，聽到這裡我腦袋嗡嗡作響，彷彿整群蜜蜂在裡面開店築巢。她說的是減肥湯嗎？那道減肥湯嗎？
老媽不理我，轉身對蒂蒂說：「明天搭直升機高興嗎？」
「抱歉，沒有，因為那時太醜了……而且我是家裡的第二個孩子，又不是老大。不過若妳想看我哥的照片，倒有幾百萬張隨妳選。」我拍拍自己後腦杓提醒她我在家裡受到的忽視。
然後直升機往左轉，特洛伊說：「不過現在要去看看一〇一號公路，聽說那裡有車禍。琴恩，下一輪就把妳介紹進來。」
或許是那張減肥湯食譜，或許是半夜和特洛伊約會的邪念。不過此刻我腦海中浮現的是瑪瑞莎，而且就在還來不及反應時，已經脫口說出：「我害死了一個人。」
她搖搖頭，開玩笑說：「我就說嘛，交通就像天氣，大家談個不停，卻沒人拿它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