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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承認：「是比平時凶得多。」

兩個人並排躺在一個被窩裡，都睡著了，發出沉重的呼吸聲。火熄滅了，野營四周的發光眼睛更近了。狗們驚懼的擠在一起。每逢一雙眼睛靠近，牠們就發出叫聲威脅。有一次他們鬧得特別凶，比爾醒了。

天黑時，他們把狗趕進河邊一叢樅樹林裡宿了營。棺材在升起的火堆旁，既作桌子又當凳子，狼犬在火堆另一邊，相互咆哮，卻絲毫也不想要跑到黑暗中去。

「那麼，亨利……」為了加深言外之意，比爾停頓了一下，「是的。亨利，我們有六隻狗。我從袋子裡拿出六條魚，每隻狗一條。但是，魚卻少一條。」

亨利靠火蹲著，點點頭，用冰塊墊好咖啡壺。直到坐在棺材上開始吃東西時，才說話：「這些狗知道什麼地方安全，牠們知道吃東西總比被吃掉好。」

「他媽的！」亨利憤怒的叫道，扔下炊具，走過來數狗。

「喂，亨利，這些狗為什麼不攻擊那條混進來吃魚的？這真叫人想不明白。」

一聲又一聲的哀號，以及作為響應的嚎叫，從四面八方發出，寂靜的荒野變成了精神病院。狗們嚇得緊靠火堆，擠在一起，身上的毛都被燒焦了。比爾往火上添了些樹枝，點燃了菸斗。

但是，這片土地上依然有頑強不屈的生命存在。冰封的河道上，正有一隊狼一般的狗在艱難地跋涉。他們的氣息一出嘴巴就結成冰霜，從空中落到身上，形成一層白色的冰晶。狗身上套著皮製的挽具，被皮韁繩繫在身後的一架雪橇上。

亨利從睡眠中驚醒，問：「出什麼事了？」

「我看你有些洩氣了。」亨利說。

「三顆，」比爾回答ｈｔtｐs://ｗww•heｔｕｂｏoｋ.ｃoｍ•ｃom說，「但願是三百顆，我就教牠們嘗個夠。他奶奶的！」

「比爾。你想得太多了，」亨利迷迷糊糊的回答道，「以前你可不會這樣，現在閉上嘴巴睡覺吧。到了早上，一切就都不成問題了。你的胃在發酸，毛病就在這兒。」

亨利停下來，隔著火堆數狗。

亨利不說話，只是默默的吃。吃完的時候，喝了一杯咖啡，用手背抹抹嘴，說：「那麼你是說……」

「我看見另外那隻在雪地上跑了。」比爾冷靜而果斷的說，「我看到了七隻。」亨利憐憫的看看他，說：「這東西解決了的時候，我就謝天謝地了。」

雖然如此，這還未死去的兩個人卻毫不畏懼，一前一後不屈不撓的跋涉著。他們身穿毛皮和鞣皮，睫毛、嘴唇和兩頰糊滿了氣息結成的冰屑，面目模糊難辨，彷彿戴著鬼的面具，像是陰曹地府裡鬼魂出殯時的承辦者，實際上在面具之下，他們是人，是正在深入那片荒涼、沉寂、嘲弄人的土地的人，是熱衷巨大冒險的渺小的探險者，是驅使自己跟這個無限空間一樣茫然、陌生、死寂的世界的威力相抗爭的人。

前面的人回過頭來，和後面的人隔著狹長的木盒子目光相視，相互點點頭。

他忽然問：「喂，亨利，你說我們有幾隻狗？」

比爾已經抽完了菸，正幫著同伴向晚飯前在雪地上鋪好的針樅樹枝上攤開皮毛和毯子鋪床。亨利沉重的哼了一聲，開始解鹿皮靴鞋帶。「還有幾顆子彈？」

「我們有幾隻狗？」

「是的，比爾，小胖不見了。」

「不，五隻，一隻不見了。」

這架雪橇是用結實的和_圖_書樺樹皮做的，沒有滑板，整個橇面都貼在雪地上。雪橇頭向上捲起，這樣才能把像浪花一樣在雪橇前翻捲的軟雪壓下去。雪橇上結結實實地綁著一個狹長的箱子，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毯子、斧頭、咖啡壺和平底鍋，但是那個狹長的箱子是占地方最多、最引人注目的東西。

「我也想到過，」比爾鄭重其事，「因此，我看見牠在雪地裡跑掉時我就看看雪上，雪上有牠的腳印，於是我就數數狗，還是六條，現在，腳印還在雪上，你要看嗎？我指給你看。」

無垠的原野死一般地沉寂，除了寒冷和荒涼，沒有任何生命和活動。但這一切絕不僅僅意味著悲哀，而是蘊含著比悲哀更可怕，遠超過冷冽冰雪的殘酷。那是永恆用他的專橫和難以言傳的智慧，嘲笑著生命和生命的奮鬥。那是「荒原」——充滿了野蠻，寒冷徹骨的「北國的荒原」。

「牠本來就是隻笨狗。」

黑鴉鴉的叢林，矗立在冰河的兩岸。不久前的一陣大風，已經將樹身上的冰雪一掃而空。現在，它們東倒西歪地靠在沉沉暮靄之中，顯得陰鬱而不祥。

第三聲相應的尖叫又起，在第二聲的左邊。

第二聲哀號。針一般尖利的聲音刺破死寂。兩人都聽出了聲音的位置，在他們後面——剛剛走過的冰天雪地裡。

「現在只有六隻。」他說。

「你數錯了。」

這場騷亂使那圈眼睛移動了一會兒，甚至還往後撤退了些。但狗靜下來後，牠們也靜止了。

亨利哼了一聲，爬上了床。在要睡著的時候，又被叫醒了。

「亨利，我覺得牠們離營地很近。」比爾說道。

狗越發不安，在潮湧的恐怖中，竄到和圖書火堆這邊來，在人腿附近畏畏縮縮的爬來爬去。一條狗在擁擠中跌坐在火堆邊上，疼嚇交加，哀號一聲，皮毛燒焦的臭味彌漫空中。

「沒有希望了。牠們活活的吞掉了牠。我敢說，牠在進入牠們的喉嚨時，還在不住的叫呢！他奶奶的！」

「用棒打也不能把牠們從火旁趕走，我一直感到小胖有點兒不對勁。」這就是一隻死在北國旅途中的狗的墓誌銘——也並不比別的許多人的墓誌銘更簡陋。

比爾問：「這話怎麼講？」

「牠這一去不回頭了。」

比爾小心翼翼的爬下床，向火堆上加了些木柴，火又開始旺起來，那圈眼睛遠了些。他偶然向那些擠在一起的狗看看，揉揉眼睛，更仔細的看看，爬回被窩裡。「亨利，」他叫道，「喂，亨利。」

「亨利，」比爾繼續說道，「我是說吃魚的卻有七條，牠們並非全都是狗。」

「我是說我們運的這東西搞壞了你的神經。你見鬼了。」

比爾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怒氣沖沖的向那些發光的眼睛晃晃拳頭，把鹿皮靴穩穩的撐在火上烤。

「但是，我們不能和他相比，有人有錢和別的東西來料理後事，這種長途跋涉的葬禮你我可負擔不起。」

「食物缺乏，」後面的人說，「我幾天都沒看到兔子的蹤跡了。」

「不過，再笨的狗也不至於笨到走過去自殺呀。」亨利沉思的目光看著剩下的那些拉雪橇的狗們。他一眼就能概括出牠們各自的個性特徵。「我相信別的狗，沒有一隻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的。」

「六隻。」

「我盼著這陣寒潮早點兒過去，」他繼續說，「已經兩個禮拜了，零下五十度。但願我沒來這趟，亨利，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看形勢不妙。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到有些不對勁兒。如果我希望什麼的話，那就是希望這次行程已經結束，我們是在邁肯利堡，正坐在火爐邊打牌——這就是我的希望。」

一聲從黑暗裡某個地方發出的淒厲的哀哭一般的長號，打斷了他的話。他仔細的聽了一會兒，把手向叫聲那邊揚揚，繼續說道：「是牠們中的一匹嗎？」

比爾張開嘴剛要說話，又嚥了回去。他指了指壓迫他們的圍牆般的黑暗。漆黑之中，並沒有出現什麼東西的形象；但是，他看見一對燃燒著的煤塊似的發光的眼睛。

一個小時過去了。第二小時又過去了。短暫、沒有太陽的白天的黯淡的光線開始消失。這時，從遠處傳來一聲微弱的哀號，打碎空間的寂靜，急速翱翔而上直到最高音，如縷繞不絕，顫抖而緊張，最後，慢慢消失。它帶著一種淒絕的凶狠和飢餓的焦慮，大概是一個面臨毀滅的人的哀號。

「亨利，我想不明白的是，這樣一個在本鄉本土吃穿不愁，神氣活現的小夥子，為什麼到這麼荒涼的天涯海角來碰釘子——我真是不明白。」

「如果待在家裡，他會壽終正寢的。」亨利表示同意。

「我們的狗是六隻，」比爾心平氣和，重複道，「我拿出六條魚，獨耳卻沒有吃到。後來我又拿了一條給牠。」

亨利用手指出第二對、第三對。一圈發亮的眼睛已經圍攏在他們的營地附近了。一雙眼睛時而移動了，時而又消失了，時而又重新出現。

亨利在喉嚨裡哼了一聲，表示聽見了，那哼聲拖了長長鼾聲，又沉入夢鄉之中。

這一列隊伍無聲的爬行在雪野，為了省些力氣，他們走路的時候www.hetubook.com.com保持沉默。周圍一片寂靜，寂靜像是存在的實體，壓迫他們，影響他們的精神，彷彿深水的壓力影響潛水者的身體。它用一種無限的空間以及無可變更的命令所具備的巨大威力壓迫他們。逼迫他們縮退至自己心靈的深處，如榨葡萄汁般，榨掉人類的一切狂妄、熱情、驕傲和心靈中那種僭妄的自尊自重，使他們終於發現自身不過是有限而渺小的塵芥而已，憑藉低劣的狡猾以及一點兒小聰明，在偉大、盲目的物與力的作用與反作用力中活動罷了。

比爾點點頭：「我相信一定不是別的東西，你也看到過，那些狗鬧得那麼凶。」

「沒有什麼，」比爾回答，「不過，牠們又變成七隻了，我剛數的。」

「六隻。」

「亨利，」兩個人慢吞吞的嚼著口中的豆子，說：「你注意到沒有，我餵牠們時，牠們鬧得多厲害？」

「我們只有六條狗呀。」

「錯了。」比爾有些得意。

「又是七隻了？」

以後，他們就不再說話，耳朵凝神諦聽著後面繼續響起的獵食者的嗥叫。

「亨利，少了彈藥真他媽倒楣。」

早晨，亨利第一個醒來，叫起比爾。已經六點鐘了，但是距離白天還有三個小時，亨利在黑暗中動手準備早飯，比爾則捲起行李，準備雪橇。

「比爾，牠們在追我們。」前面的人聲音沙啞。顯然，他說話很吃力。

「亨利……」他思考著吸了一會兒，說：「我想他比你我他媽幸運多了。」他用大拇指指一指他們坐著的棺材，意思是在說那位第三者：「亨利，你和我，死的時候，如果有足夠的石頭擋住狗拖我們的屍體，就算不錯了。」

亨利看著他，有些驚訝，「我是第一次聽你說牠們不一定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