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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牙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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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家園

五 家園

牠再也抵制不住外界的召喚了,而且牠很餓。牠爬到配偶身邊,想勸她起來,但她只是朝牠怒吼。
牠感到驚訝。在漫長而且順利的一生中,牠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雖然遇見多次了,但對牠來說,每一次都同樣令牠覺得新鮮和驚異。
還沒有徹底伸展,豪豬就發現了敵人。大山貓在這一瞬間實施了攻擊,長有老鷹般鐵爪的硬掌,像閃電一般,利劍似的刺進柔軟的肚子並撕裂後迅速縮了回來。如果豪豬已經完全舒展,或者牠在這打擊前幾分之一秒並未發現敵人,大山貓的腳爪是可以平安逃歸的,然而,就在這腳爪縮回的時候,豪豬的尾巴一個側擊,將些箭似的尖毛刺了進去。
然而,危險沒有發生,老獨眼心中湧起一種衝動,那是從所有為父的公狼代代相傳下來的本能,積澱在牠的基因裡,既無需刨根究柢,也並未因此惶惑。牠必須服從它。所以,牠轉身離開剛剛出生的孩子,出去完成賴以生存的獵食的任務。這實在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這時候,她遇到一座高聳的泥土河岸,斜著跑了過去。春季暴雨和融雪衝擊河坎的下面,淘去許多土,一條狹長的裂縫被沖成一個小洞。
牠將狩獵的收獲拖進洞時,母狼察看一番,扭過頭來用嘴輕輕舔一舔牠的脖子,同時又吼叫著警告牠離開狼仔,不過吼聲不像以往那麼嚴厲了。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道歉,為了後代而對做父親的懷有的那種本能的恐懼緩和下來了。牠的行為,並沒有表現出那種要吃掉她剛剛生下到這個世界上的小生命的卑劣的欲念,而是一個做父親的狼所應該做的行為。
牠像一條掠過的影子,仍舊用輕軟的步伐奔跑,仔細的打量一路上碰到的每一處新奇的情形。沿河走了一哩時,牠碰到了早晨發現的那種大腳印剛剛留下的新痕跡,和牠同路。牠便跟了它走,預備在河的每一個拐彎的地方見到它的主人。
早晨,一片朦朧的微光投進巢穴,牠再次尋找那些https://www•hetubook•com•com略顯耳熟的聲音的來源。她警告的吼聲中有一種新的猜忌的音調,所以牠特別謹慎,敬而遠之。不過,牠發現,五個奇特的小生命掩護在她腿的中間,貼著她的肚子,非常微小可憐,小眼睛閉著看不到光,發出微弱的嗚嗚聲。
豪豬將身體蜷成了一個圓球。尖而長的針四面張開,令人無從攻擊。年輕時,曾有一次,獨眼過分湊近嗅一隻諸如此類毫無動靜的刺球,被突然間甩出的尾巴打傷了臉,一根刺戳入口中腫痛發炎,幾個星期之後,爛出了頭才痊癒,因此,牠將鼻子離開圓球一呎多遠,超出尾巴所及的弧線以外,以一種舒服的姿勢俯臥下來,十分安靜的等待機遇。說不定,什麼事會發生。也許豪豬會舒開身體,讓牠的爪子有機會敏捷而成功的刺進那柔軟、沒有防護的肚皮。
牠沿著右邊的支流繼續前進。
白天在逐漸消逝。牠的追捕毫無所獲。
但是,將近半小時後,牠爬起來,憤怒的對那不動的圓球咆哮著,跑了開去。過去,牠曾多次徒勞無功的等待著豪豬展開身體。牠不願意再白白浪費時間了。
半小時、一小時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刺圓球像一塊石頭一動不動。大山貓則簡直是一塊上了凍的大理石。老獨眼彷彿死了一般。然而,三隻野獸為了生存,都緊張到了幾乎痛楚的程度,實際上,牠們再也沒有比這似乎石化了的時候更加活躍的了。
獨眼觀望著。突然,她出人意外的筆直的向上一跳,發出一聲極為可怕的長號。獨眼忍不住嚇了一跳,脊背不由自主的毛骨悚然。以後,她就沿小路邊叫邊跳著逃跑。
一個聲音尖銳而微弱的輕輕觸動牠的聽覺。一次,兩次,牠迷迷糊糊的用腳掌揉揉鼻子。牠醒了。一隻孤獨的蚊子嗡嗡飛在牠鼻尖的上面。這是一隻已經長足的蚊蟲,凍僵在一塊乾燥的木料裡,長眠了一冬天,現在被太陽晒得蘇醒了。
牠將松雞放在一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雪地裡臥下,透過一株非常低矮的針樅樹,窺視面前這一幕生存的戲劇——正等待著的大山貓和正等待著的豪豬正各自專心致力於各自的生存問題,這一場的奇特之處是,這一個的生存方式在於吃掉另一個,而另一個的生存方式則在於不被吃掉。與此同時,獨眼,這條老狼隱蔽在暗中,在這場戲裡扮演自己的角色,等待湊巧的「機會」,這也許有助於牠那種生存方式的「獵食」工作。
當大山貓的喧鬧聲消失在遠處後,獨眼才走出來,躡手躡腳,小心翼翼,似乎雪地上滿是豪豬的刺毛聳立著,隨時可能扎進牠柔軟的腳掌。牠走近時,豪豬一聲怒吼,咬牙切齒,又努力將身體蜷成一個球狀,但再也不會恢復如初了。牠的肌肉被撕裂得太多了,幾乎裂成了兩半,汩汩不絕的淌血。
獨眼用一隻爪子神經質般畏畏縮縮的弄直豪豬,將牠翻了一個身,什麼事也沒發生。牠一定死了。牠仔細的研究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用牙齒叼住牠,為了避開刺毛,牠將頭扭向一邊,半提半拖著沿河而走。突然間牠想起了什麼,丟下豪豬,跑回放著松雞的地方,牠清楚自己要做什麼,毫不猶豫,迅速吃掉松雞,又回來叼起牠的豪豬。
獨眼略略移動一下,更加急切的凝視著前方,一件事情正要發生。
獨眼小心而絕望的走過去。雖然,牠在如此遙遠的北方從未遇見過,而且在其漫長的一生中也不曾以豪豬為食,但是,牠知道這種野獸,直到有諸如「恰好」或「機會」此類的事。牠繼續向前走去,誰也難以確定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因為對於有生命的東西而言,事情的結果多多少少總是各不相同。
這條河在距巢穴五公里分了岔,以直角角度在山脈中奔流而去。從這裡,牠沿左邊支流走,見到一條新鮮的足跡。牠的嗅覺告訴牠這為時不遠,便伏下來朝它消失的方向望去,那腳印比牠自己的大許多,牠明白,追蹤這樣的腳印hetubook.com.com不可能獲得食物,因此就轉過身來,踏上右邊的支流。
獨眼見狀走到旁邊,用嘴輕輕觸摸她的脖子,給她安慰,她突然惡狠狠的咬牠。牠盡力避開她的牙齒,跌了一個筋斗,狼狽極了。現在,她的脾氣是空前的壞,而牠卻懷有一種空前的耐心和憂慮。
覺醒了的做父親的本能強烈的在鞭策牠。牠必須找到食物。
走到洞口,牠忽然聽到裡面傳出來一種微弱而陌生的聲音,猶豫的愣住了。那不是牠的配偶發出的聲音,不過也有些耳熟。牠謹慎的肚皮貼地爬進去,母狼迎面發出一聲警告的怒吼。牠不動聲色——對那些微弱、含糊的嗚嗚哇哇聲仍然很感興趣。牠的配偶暴躁的警告牠走開,牠就蜷縮著在洞口睡覺。
終於,豪豬判斷敵人已經走開,小心翼翼的緩慢的展開身披的難以攻破的堅甲的球,由於沒有預料的驚恐,豎著刺的的圓球漸漸的漸漸的變直伸長了。那活生生的肉像一餐食物似的擺到了在一旁觀看的獨眼的面前。牠突然感到嘴裡潮溼,情不自禁的流出口水來。
牠焦急的看了她幾眼,但她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牠望望外面,半打雪鵐掠過牠的視野。牠爬起來,回顧一下她,又臥下來睡覺。
牠獨自走了出去。明媚的陽光下,牠發現表面的積雪很軟,走路吃力,牠走上凍結的河床,那裡被遮擋的積雪依然堅硬、晶瑩。牠出去了八個鐘頭,到天黑時較之出發前更加飢餓的走回來。牠找到過獵物,但沒能抓獲。一路上,牠在融化的積雪的表層上碾轉掙扎,而雪兔卻依舊輕鬆的從上面滑過。
牠們走得並不太遠——只有兩天的旅程,但母狼尋找她所需要的東西的心情,顯然更為迫切了。她變得笨重,只能慢慢的跑。有一次她追一隻兔子,往常她可以輕而易舉的抓獲,但這次她卻臥下來休息。
獨眼含了幾口浸血的雪,嘗嘗,嚼一嚼嚥了下去。這吊起牠的胃口,牠頓感非常飢餓。但牠非常世故,絕對謹慎。牠臥下來等待,這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豪豬咬著牙,哼哼唧唧的嗚咽著,偶爾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不一會兒,獨眼看到豪豬一陣劇烈的顫抖,那些刺毛倒伏了下來。最後,顫抖停止,長牙齒肆無忌憚的狠狠磨了一陣,身體攤開不動,所有的刺毛完全倒了下去。
她站在洞口仔細觀察岸壁的每一個地方,然後沿著岸基從岸壁的這面跑到陡峭的堤岸與比較平曠的原野連接的地方,又鑽回到洞的狹口裡。最初一段大約不到三呎高,她仔仔細細的打量這洞,乾燥、舒適。
與此同時,獨眼已經回來,耐心的站在洞口守著她。她低著頭,鼻子湊近地面,繞著併在一起的腳附近的一點轉了幾圈,之後發出一聲疲憊的近似呻|吟的嘆息,蜷著身體,伸展開腿,頭向洞口臥了下來。獨眼衝著她笑,豎起的尖耳朵表示非常感興趣,迎著洞口的白光,她看見牠高興的搖動著尾巴。她也隨著身體的蜷縮,將耳朵向後倒貼在頭上一會兒,張著的嘴鬆弛的拖著舌頭,表示滿意和高興。
終於一天早晨,不遠處發出一聲震天的槍響。一顆子彈打在距獨眼的頭只有幾吋的一株樹幹上。這使得牠們不能夠再猶豫了,趕快離去,將危險遠遠拋到後面。
牠沿右邊的支流走了半哩路,靈敏的耳朵聽到咀嚼的聲音,悄悄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隻豪豬,正直立著爬在樹上啃樹皮。
她焦急的望著牠,隔一小會兒就低低地的咆哮一聲,當她感到牠似乎離得太近時,喉嚨裡的咆哮就變成尖利的吼叫。雖然她在自己的經歷中不記得有過這種事。但本能即一切做了母親的狼的經驗中卻潛在一種記憶:父親們曾經吃掉剛剛出生,無能為力的子女。因此,她內心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恐懼,阻止獨眼過分接近的察看牠自己的獸仔。
大山貓大發凶惡脾氣,猛然撲向傷害她的傢伙,而慘叫的豪豬將撕裂的身體艱難的蜷成圓球狀進行抵抗,又甩開尾巴一擊,大山貓再次受傷,就吃驚的狂吼,退到一邊,打著噴嚏,扎滿刺毛的鼻子彷彿一塊針氈。她用和_圖_書腳爪撓鼻子,將鼻子插入雪中,在樹皮上蹭來蹭去,想弄掉火辣辣的刺。她前後左右上上下下不停的痛苦的蹦跳,驚駭不已。她不停的打著噴嚏,一段殘樁似的尾巴急速而猛烈的揮舞,拼命抽打。好一會兒,她才安靜下來,停止了滑稽的動作。
這對夫妻在印第安人的營地附近滯留了兩天。牠特別厭煩和恐懼這個地方,但營地的誘惑使母狼不願離開,因此牠毫無辦法。
在河流的一個大轉彎處,牠偷偷的將頭沿岩石的拐角轉過去,眼睛敏銳的看到一個東西,牠迅速伏下身來,那便是腳印的製造者——一隻大雌山貓,像牠這天曾做過的那樣,她蹲著,面前是那隻緊緊蜷成一團的刺圓球。如果說牠從前是一個滑行的影子,那麼,牠現在爬行繞過那一動不動的一對到下風去的時候,簡直就是那影子的陰魂。
獨眼餓了。雖然躺在洞口裡睡覺,但牠的睡眠時斷時續。牠保持著警惕,耳朵豎起傾聽光明世界的動靜。外面,四月的陽光正照在雪上。坡下流水的微弱的潺潺聲在牠瞌睡時悄悄敲擊牠的耳朵,牠就醒來凝聽。太陽已經回來了。整個蘇醒了的北部世界都在召喚牠。生命在蠢動,空氣裡充滿春意。這是生命在雪下生長的感覺,甘露滋潤樹木的感覺,萌芽要掙破冰雪的鐐銬的感覺。
在一條小河上游幾里的地方,她找到要找的東西了。這條河夏季流入邁肯齊河,現在全部結著冰,一直凍到遍是岩石的河底——一條從源頭到河口雪白堅硬的死河。母狼向前疲乏的跑著小步。老狼遠遠的跑在前面。
下午,牠無意中遇見一隻松雞從樹叢裡走出時,牠和這隻反應遲鈍的鳥碰了個正著,牠棲息在一段木頭上,離牠的鼻尖不到一呎。雙方都看見了對方。松雞吃驚的飛起來,牠一掌將牠打倒在地,牠在雪地上慌忙要逃,再次想飛的時候,牠將牠撲住,銜在口中。牠的牙咬住那柔軟的肉,脆弱的骨,又自然而然的吃了起來。接著想起了剛剛出生的子女,就將松雞叼在嘴裡,轉身沿著來時的路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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