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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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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我們時不時就碰上了風暴,因為這一帶就是原始和多風的地帶,而且,在六月的中旬,一次颱風更是讓我難忘,可謂頭等大事兒,因為它改變了我未來的生活。我們必定撞進了這種循環的風暴中心,狼.拉森開船向外突圍,直奔南邊而去,一開始只靠一面折疊起來的三角帆,最後索性只靠光禿禿的桅杆了。我從來沒有想像到茫茫海波如此廣袤無垠。過去碰見過的海濤,和這些滔滔海浪相比,不過粼粼水波而已,這些滔滔海浪一波與一波相距半英哩遠,我相信浪頭立起來比我們的桅頂都高出一截。海濤浩浩淼淼,狼.拉森本人都不敢頂風停船,儘管他的船已經被吹向南邊很遠很遠,離開海豹群了。
她對近在咫尺的前景的樸素信仰,讓我大吃一驚。我怎麼能夠向她解釋真相,說明白那個像命運一樣在大海上高視闊步的人呢?我可是花了幾個月工夫才弄明白的。不過,我還是真誠地回答說:
我們放下飄動的三角帆,把帆腳索拉到迎風的方位,主帆放平,迎風駛去。槳一下下划在海水裡,沒有划多少下舢板就到了大帆船旁邊。我現在第一次看清楚了那個女人。她裹在一件長長的寬大衣裡,因為早上還是很冷的;我只能看清楚她的臉,還有一團淺棕色頭髮,從她頭上的水手帽子下邊跌落下來。兩隻眼睛很大,棕色,炯炯有神;嘴很秀氣,很敏感;臉是鵝蛋形,十分俏麗,儘管太陽曝晒,鹹味的海風吹拂,已經把那張臉糟蹋壞了。
他又咯咯笑起來。
「出什麼事兒了嗎?」我追問道。
沒有人注意到我離開一會兒。舢板已經很近了,我們都看清楚它比任何一條獵捕海豹的舢板都大,構造的線條也不一樣。我們的帆船越靠越近,船帆收起來,桅杆也卸掉了,槳也收起來,舢板上的人等待我們頂風停船,把他們救上船來。
「如果是任何船長,而不是我們的船長,那我敢說明天會到達橫濱的海岸。但是,我們的船長是一個怪人,我要請你做好充分準備,明白嗎?——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她差不多把身體都倚靠在了我身上,我真的相信她從扶手椅子走向艙室的路上又昏昏入睡了。大帆船突然間搖晃一下,她因此差一點從床鋪上掉下來,我因https://www.hetubook.com.com此看出來她確實睡過去了。她猛地坐起來,睡眼朦朧地莞爾一笑,接著又睡過去了;她睡下後我離開了,給她蓋上了一條厚厚的水手毯子,她的頭枕在枕頭上,那是我從狼.拉森的床鋪上順手拿來的。
他孟浪地從我們面前轉過身去,開始詢問那幾個新來的人。舢板漂走了,他們中間有人稱那條舢板「丟死人了」,橫濱就在眼前卻沒有到達。
到了第三天早上,剛剛敲過八擊鐘,站在桅頂的「思謀克」叫嚷說那條舢板發現了。所有的船員都來到了欄杆邊。一陣和風從西邊吹過來,表明更多的風接踵而來;在下風處,緩緩升起的太陽照出不安寧的銀色,一個黑點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
「你能告訴我,凡.韋登先生,我離海岸有多遠嗎?橫濱市在哪個方位?」
我們正向那邊駛去。我的心像鉛塊一樣往下墜。我一想到以後的情景就感到噁心;我看見狼.拉森眼睛裡全是洋洋得意的光芒,他的影子在我的面前晃來晃去,我覺得簡直恨不得撲上去拼命。想到利奇和約翰遜難以躲過的暴行,我神經出了毛病,我的理智一定離我而去了。我知道我懵懵懂懂地溜下統艙,拿起一支裝滿彈藥的獵槍,正要開始登上甲板,卻聽見有人驚叫起來:
甲板上立即響起一連串的命令,接著是腳步聲和蓬蓬啪啪收縮帆索的響動,「幽靈」號駛向風頭,轉向了另一面。大帆船吃滿風,側身行駛,那把扶手椅子開始在艙室的地板上滑動,我及時跳起來跑到椅子前邊穩住那個得救的女人,沒有讓她甩出去。
我們跟隨海豹群向北去,開始遭遇那些可怕的海霧。日復一日,我們把舢板放下船去,舢板還沒碰到海面便被濃霧吞沒了,我們只好每隔一定時間就在船上吹響號角,每過十五分鐘就鳴槍報警一次。舢板在不斷地丟失,不斷地找到,按海上打獵的規矩,舢板要根據提成為搭救它們的大帆船打獵,直到它們自己的大帆船找到它們為止。但是,狼.拉森,不出所料,因為丟失了一條舢板,便把第一條迷途的舢板霸占下來,逼迫舢板上的船員為「幽靈」號打獵,在我們看見他們的大帆船也不放他們回m.hetubook.com.com去。我記得他如何在下艙強迫那個獵人和兩名水手,他們的船長從我們很近的地方過去,向我們喊話詢問情況,他竟然用槍對準了他們的胸膛。
「思謀克」已經從桅頂下到了甲板上,我們現在站在一起,他開始意味深長地咯咯笑起來。我用探詢的眼光看著他。
「謝謝你,先生。」他只說了這句話,便消失在黑暗裡了。
我漸漸地興奮起來,但是她打斷了我的話,說:「哦,我明白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動腦子想事情明顯是需要力氣的。她顯然是體力不支了。
「舢板上有五個人!」
我倚靠在升降口,虛弱,哆嗦,聽見別人也說沒錯,舢板是有五個人。隨後,我的膝蓋哆嗦得難以站立,我軟癱下來,又站起來,對我差一點要做的事情感到無比吃驚。還好,謝天謝地,我把槍放回去,悄悄溜回到了甲板上。
我的心跳起來,感到一陣欣喜,因為我知道他在心裡盤算什麼,我便指給了他方位——西北偏西,五百英哩遠吧。
「是實話,我不知道,」我竭力讓她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你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最壞的事情發生的話。這個人,這個船長,是一個畜生,一個魔鬼,誰都不知道他下一步會有什麼出格兒的行動。」
海風好用,只是有時刮有時不刮,在這浩瀚的茫茫大海上尋找一條小舢板,如同在乾草堆裡尋找一根針。但是,他把「幽靈」號開到最大航速,打算趕到逃亡者和大陸的中間地帶。做到這點後,他便在逃亡者的必經之路一帶來回遊弋。
海風迅速刮起來了,「幽靈」號傾斜得越來越厲害,等到那間艙室清理出來,大帆船已經活力十足地在海面上行駛了。我已經把利奇和約翰遜完全忘到腦後去了,這時候卻有人大叫起來,宛如晴天響起霹靂一樣,聲音從敞開的升降口傳下來:「快看舢板啊!」這是「思謀克」的喊叫聲,是從桅頂傳來的。我朝那個女人看了一眼,但是她倚靠在扶手椅子上,兩眼微閉,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我懷疑她聽清楚了,因此我索性決意不讓她看見我知道那兩個逃亡者必定會遭遇的殘酷暴行。她累了。很好。她應該好好睡一覺了。
托馬斯.馬格利奇,對生命出奇地依www•hetubook•com.com戀和頑強,沒過多久便一瘸一拐地到處走動,把廚子和茶房的雙份工作都擔當起來。約翰遜和利奇遭受訛詐和毒打,已成家常便飯,他們兩個知道狩獵季節一旦結束他們就活到頭了;別的船員也都過著豬狗的日子,在他們的冷酷無情的主子威迫下像豬狗一樣幹活兒。至於狼.拉森和我本人呢,我們倒是相處得相當不錯;不過,我一直無法讓自己擺脫那個念頭,那就是我應該仗義行事,把他殺死。他讓我感到無比感興趣,又讓我感到無比恐懼。但是,我無法想像到他會倒下死掉。他身上有持續的耐力,像永駐的青春活力,蓬勃向上,遮擋住了死亡的圖畫。我只能看見他總是生氣勃勃地活著,總是左右別人,打架,摧毀,自己卻好好地活著。
我正在掌握越來越多的航海技術;有一天天氣晴朗——這時候這種好事我們很難碰上——我很滿意地獨自駕馭和對付「幽靈」號,還把舢板一一吊上船來。狼.拉森又讓頭疼病折磨得痛不欲生,我站在舵輪邊從早幹到晚,緊跟最後一隻處在下風的舢板,迎風停船,把舢板吊上來,然後又把其餘五條舢板——收上船來,沒有依靠他的命令和提示。
她的眼睛沉重得睜不開,只是流露出睡眼朦朧的驚嚇,疑惑不解地看著我,腳下磕磕絆絆,踉踉蹌蹌,由我把她領到她自己的艙室。馬格利奇心懷叵測地咧嘴壞笑,我不客氣地把他推了出去,命令他回廚房幹自個兒的活兒;他為了報復,在獵人中間散布流言蜚語,說我不愧為一個「女士跟屁蟲」。
他有一種娛樂,那便是我們在海豹群中,大海洶湧澎湃,放不下舢板去,這時候就放下去兩個划手和一個舵手,他自己帶領出海。他還是一個很好的射手,在獵人們都認定不可能出獵的情況下,帶回到船上許多海豹皮。彷彿是他鼻孔裡的氣息,讓他輕而易舉地兩手掌握著自己的生命,與各種巨大的艱難困苦抗爭,保住性命。
「這叫什麼話!」他咯咯笑道。
我們的兩條舢板,船員也都安然無恙,我們在「金山」號上得到了,而且讓狼.拉森喜出望外、讓我自己卻備感痛苦的是,他在「聖地亞哥」號又找到了「思謀克」、尼爾森和利奇。這樣一來,到了第五天頭上,www.hetubook•com.com我們發現我們只少了四個人——亨德森、霍爾約克、威廉姆斯和凱利——於是又到海豹群的側翼去打獵。
「你把這位女士帶下船艙,把她照顧一下好嗎?把那個備用艙室收拾出來。讓廚子去收拾一下。你看看能把這張臉怎麼處置一下,她的臉已經晒壞了。」
我陪著這個女人向船後走去,覺得對她有一種奇怪的懼怕。我還有些手足無措。我好像覺得,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女人是這麼一種纖巧、脆弱的人;我拉住她的胳膊扶她走下升降口的樓梯,我被那條胳膊的細小和柔軟嚇了一跳。的確,像普通女人應該的一樣,她是那麼苗條,那麼嬌嫩,不過她在我看來卻是過分苗條和嬌嫩了,我只要多少動一動勁兒就會一把將她的手臂捏斷了。坦率地說,無論怎樣也否認不了,這一切就是我對普通女人的最初印象,也是對莫德.布魯斯特個人的第一印象。
就在這個時候,利奇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剛剛把最後一條拉上船的舢板的海豹皮統計過,他趁天黑來到了我身旁,悄悄地對我說:
「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舢板的後邊,最後邊。那要不是一個女人,算我壓根兒就沒有打過一隻海豹!」
她沒有再問什麼問題,我也不再多話,全力按照狼.拉森的吩咐行事,把她照顧得舒服一些。我一通忙亂,像家庭婦女一樣,拿出防晒膏讓她塗抹晒傷的臉,在狼.拉森的私人貯藏室裡找出一瓶葡萄酒,我知道那裡藏著好東西,並且吩咐托馬斯.馬格利奇清理出那間備用的艙室。
狼.拉森的話音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凡.韋登先生!」
「我……我坦率說我沒有怎麼聽明白,」她猶豫一下說,眼睛裡流露出遲疑卻不恐懼的神色,「在我看來,船隻遇難的人一貫要得到應有盡有的考慮,這種想法不對嗎?這只是小事一件,你知道。我們離陸地很近了。」
等到颱風平靜下來,我們一定被吹到橫跨太平洋的輪船航道上了,在這裡,令獵人們大感驚奇的是,我們正好就在海豹群裡——第二個海豹群,或者如獵人們所說的,是殿後的群體,可謂千年難遇的事情。不過這引起的自然是「快放舢板!」獵槍砰砰射擊不停,漫長的一天都在殘酷無情地進行屠殺。
「別為我過分麻煩了,」我急急忙忙https://m.hetubook.com.com從狼.拉森的艙室裡拉來一把扶手椅子,請她坐下,她表示過意不去地說,「那些人今天早上一直在尋找陸地,這艘船到夜裡一定可以到達吧;你說不是嗎?」
第二天,暴風漸漸刮不動了,狼.拉森和我反覆琢磨解剖學和外科手術,把馬格利奇的肋骨總算對付上了。然後,當暴風又刮起來時,狼.拉森便在這片我們一開始便相遇的海域來回遊弋,並向多少偏西的方向發展,與此同時舢板都在檢修,新的帆也縫製起來,張掛起來。我們每看見一艘海豹捕獵大帆船就登上去看看,一艘接一艘的,多數大帆船都是在尋找失蹤的舢板,而且多數大帆船都收留了舢板和船員,有些舢板和船員並不是他們自己的。因為捕獵海豹的帆船隊基本上都在我們的西邊活動,舢板本來都廣闊地散布在海面上,都拼命向最近的庇護所逃去。
我仔細看了看,不過心裡還是沒有底兒,這時候船欄邊的人都歡呼起來。舢板上有四個人,第五個人的確是一個女人。我們興奮異常,焦急地等待,只有狼.拉森例外,他顯然深感失望,因為那不是他的舢板,上邊沒有他想懲罰的那兩個犧牲品。
我覺得她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我意識到我對她產生了一種飢餓的獲取欲望,如同一個飢腸轆轆的人想得到麵包。但是,這之前,我很久很久沒有看見一個女人了。我知道我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幾乎是一種精神恍惚的狀態——這個,那麼,是一個女人嗎?——因此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我作為大副的種種責任,沒有過去幫助這些新上船來的人。一名水手把她舉起來,送入狼.拉森向下伸出去的手臂裡,她向上看著我們一張張好奇的臉,微微一笑,笑得開心,笑得甜美,是女人才有的微笑,因為我很久很久沒有看見一個人微笑,我已經忘記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微笑。
第二天早上,三號舢板、約翰遜和利奇就不見了。所有別的舢板上的淡水桶和食物盒也都不見了,而且這兩個人的床和航海袋都不知去向。狼.拉森怒不可遏。他張起帆,向西北偏西的方向趕去,兩名獵人不停地爬上桅頂,用望遠鏡張望,他自己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像一頭怒氣沖沖的獅子。他非常清楚我對兩個逃亡者深懷同情,於是就不讓我到高處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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