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傑克.倫敦短篇小說選

作者:傑克.倫敦
傑克.倫敦短篇小說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有痲瘋病的顧勞

有痲瘋病的顧勞

午後的天氣,使人昏昏欲睡,這些有痲瘋病的人,大半都在他們的石洞裡睡著了。顧勞把他那支才擦乾淨,裝滿子彈的來福槍放在膝蓋上,在自己的洞口打起盹來。那個手臂彎曲的姑娘就躺在下面的樹叢裡,監視著那條刀鋒似的小路。可是,海灘上突然爆炸了一聲,立刻就把顧勞驚醒了。霎時間,空氣就好像給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撕裂開來,這個可怕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仿佛有神仙抓住天幕,像女人撕布似的把它撕裂開來。這個劈空而來的聲音很大,正在迅速地逼近。顧勞警覺地瞧著上面,仿佛想看到這個東西似的。接著,炮彈就落到高高的絕壁上,在一片黑煙裡炸開了。山岩震碎之後,碎石紛紛地落到了絕壁底下。
他躺在樹叢裡,微笑著,直到他想起了那些大炮。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會再向他開炮的,而且這一次一定會對準這片使他們受了損失的樹叢。他看出在一堵不高的石壁後面,有一塊沒有給炮彈炸過的角落。他才挪到那兒,轟炸就開始了。他數了一下。這一次,他們一共向峽谷裡打了六十發炮彈才停。這塊小小的地方,到處都是彈穴,簡直就像沒有任何生靈還可能活下來似的。那些軍人也的確是這麼想的,因為,他們在午後的驕陽下面,又爬上了那條羊腸小路。於是,他們又來強渡那條刀鋒似的小路,然後又退回到海灘上面。
「讓我們不要去惹事吧,」他開始說,「我們只要求他們別管我們。可是,如果他們一定不肯,那就是他們要惹事,要受到懲罰。我已經沒有指頭了,你們都看得見。」他伸出他的沒有指頭的手,讓大家可以看見,「可是我還有一個拇指的關節,它能夠穩穩地扣住扳機,就跟從前的好指頭一樣。我們熱愛考愛島。讓我們活在這兒,或者死在這兒,可是不要把我們送到摩羅蓋島的監獄裡去。這種病不是我們本來有的。我們沒有罪過。這種病是那些宣傳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處的人,在他們弄來很多奴隸耕種他們掠奪的土地的時候,一塊兒帶來的。我做過法官,我懂得法律和公道。我要對你們說,先掠奪一個人的土地,再讓他染上這種中國病,然後把他終身關在監牢裡,是不公道的。」
現在,他的精神橫溢、身體健全的青年時代已經完全恢復了,這樣,直到他感到了臨終前的劇烈痛苦才蘇醒過來。他舉起他可怕的雙手,詫異地瞧著它們。這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為什麼他狂放的青年時代的健全身體會變成這樣呢?於是他想起來了,在一刹那之間,他又記得了他是有痲瘋病的顧勞。他的眼皮無力地動了兩下,就垂下來了,耳朵裡的雨聲也停止了。他的身體裡出現了一種拖延時間的顫慄。後來,連這個也停止了。他勉強把頭抬起一半,可是馬上又倒了下去。然後他的眼睛就睜開了,再也不閉攏。他最後想到的是他那枝來福槍,於是他就合攏他沒有指頭的雙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膛上面。
「不如把他殺了吧。」顧勞對卡巴雷說,卡巴雷仍然坐在原來的地方。
「不等到你走過來,你就會死掉的。」
顧勞躺在那兒,想著這些洋鬼子竟然固執得這麼奇怪,哪怕天塌下來也要達到目的,不由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簡直什麼都忘了。是的,即使他們為這種事送了性命,他們也要實現他們那統治所有的人和物的願望。他不能不佩服他們和他們的意志,這是一種比生命還有力,一定要強迫一切服從他們的意志。他深深地感到,他的戰鬥是毫無希望的。跟洋鬼子這種可怕的意志鬥爭,是不會有結果的。儘管他可以殺死一千個洋鬼子,可是他們會像海裡的沙一樣升起來,再攻打他,而且人數一次比一次更多。他們從來不知道他們有過打敗仗的時候。這是他們的短處,同時也是他們的長處。而他自己的人所缺少的正是這個。現在,他看出來,那一小撮宣傳上帝的福音和甜酒好處的傢伙怎麼會征服這些土地的。這是因為……
那些士兵走到那條刀鋒似的小路面前的時候,他本來想警告他們一下的。可是他一眼瞧到了那個被殘殺的姑娘的屍首,他就不響了。等到有六個人走上小路的時候,他開火了。等到小路上的兵都死光了,他仍舊不停。他打空了彈夾裡的子彈,又重新把它裝滿,然後又把子彈打光。全部的冤仇都在他腦子裡燃燒起來,心裡充滿了復仇的怒火。沿著整條羊腸小路,所有的士兵都在開火,他們都平躺在那些淺淺的窪地裡,借此掩蔽,可是對他來說,他們仍然是敞開的目標。子彈在他周圍呼嘯著,砰砰地落下來,偶爾還會有一顆跳彈發出尖厲的聲音,從空中飛過。有一顆子彈擦傷了他的一和圖書塊頭皮,還有一顆擦過了他的肩胛骨,可是沒有燒破他的皮膚。
警察長回過頭,對那些警察吩咐了幾句,然後開始了他危險的跋涉。他走得很慢,好像在一根拉緊的繩子上走路似的。他沒有一點兒依靠,腳下的岩石碎了,鬆動的碎塊從兩邊落到下面的深淵裡。他頭上照耀著一輪驕陽,他已經汗流滿面了,可是他仍舊向前走著,一直走到了中點。
他們從這座山追到那座山,沿著火山的峰頂和山羊的小路,一連搜捕了六個星期。當他藏在馬纓丹樹叢裡的時候,他們就擺開了圍攻的陣式,穿過馬纓丹和番石榴樹叢,追得他像兔子一樣東奔西竄。可是,他總是用繞過來、折回去的辦法避開他們。他們根本逼不住他。每逢追得太緊的時候,他百發百中的來福槍就會擋住他們,讓他們只好帶著受傷的士兵,順著山羊的小路,回到海灘上去。有時候,遇到他的棕色身體從矮樹叢裡露出來的那一會兒,他們就開槍打他。有一次,五個士兵發現他在山間一條毫無遮掩的羊腸小路上。他們趁著他在那條使人頭暈的路上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的時候,向他開槍,直到用完了他們的子彈。後來,他們發現了許多血跡,才知道他受了傷。六個星期之後,他們不再追捕了。軍隊和警察都回到了檀香山,卡拉勞山谷就成了他一個人的地方,不過時常也有一些人,為了那筆獎金,打算來捉住他,結果反而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這發炮彈正好落進一個洞裡。躲在別的洞裡的人都給爆炸的聲音嚇得逃了出來,可是沒有人從那個被打中的洞裡爬出來。顧勞在辛辣刺鼻的濃煙裡爬了進去。裡面躺著四個被炸得很可怕的屍首。其中有一個就是那個瞎女人,她的眼淚一直流到現在還沒有停。
他們一塊兒躺在朝霞花當中,黃色的朝霞花從上面飄落到他們身上,他們瞧著那些斑點似的人吃力地向上爬,直到他們出了事故,其中有三個人腳一滑,就連滾帶溜地衝出懸崖外面,從離地五百英呎的地方懸空摔下去了。
顧勞退回去,解下了一條沉重的子彈帶。他躺在岩石中間,準備等到頭一個士兵露出頭和肩膀的時候,才扣動扳機。他等了兩次,可是,過了一會兒,從懸崖邊上再露出來的,就不是頭同肩膀,而是一面白旗了。
他閉上了眼睛,現在,他身虛力竭,腦子裡亂紛紛的,他知道他的結局快到了。他跟野獸一樣,爬到了這個藏身的地方來等死。他昏昏迷迷,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起來,他回到了當初在尼好島度過的青年時代。現在,他的生命正在消逝,雨聲在他耳朵裡越來越模糊了,他好像又在起勁地馴馬,他坐下的一匹野性未馴的小馬在站立起來拚命亂跳,馬鐙子也在馬肚下結在一起了。接著,他又好像在馴馬欄附近,瘋狂地奔馳著,把幫助他的飼馬員趕得跳出欄杆。而刹那之間,他又很自然地,發現自己正在高原的草地上追趕著野牛,用繩子把它們套住,領著它們回到下面的山谷裡。於是,他又到了打印的牲口欄裡,汗水和灰塵刺痛了他的眼睛同鼻孔。
顧勞大笑了起來,他不相信。
最後,炮火停了。據他推測,這一定是因為那些士兵已經走近了。他們正排成單行,沿著小路走過來,他一個一個地數著他們的人數,直到數不清才停。總之,大概有一百左右——而且都是來捉拿有痲瘋病的顧勞的。霎時間,他覺得很得意。他們這些警察和士兵,帶著大炮和來福槍,都是為他而來的,可是他只有一個人,而且是個殘疾人。不論死活,只要有人捉住他,就可以得到一千元賞金。他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過這麼多錢。他一想到這裡就恨透了。卡巴雷說得對。他,顧勞,沒有做過一點兒錯事。那些洋鬼子需要人在他們掠奪來的土地上幹活,因此,他們就帶來了很多中國苦力,同時也帶來了這種病。而現在,因為他得了這種病,他就值一千塊錢——不過這不是對他自己來說。這是指他那個病得發爛或者給炮彈炸死的,不值一文的軀殼,而他的屍首就值這麼多錢。
「那些山羊呢?」顧勞問。
兩年之後,有一次,顧勞爬到一片樹叢裡,躺在棕櫚百合的葉子同野薑花中間,這是最後一次。他自由自在地活了一生,現在,他在自由地死去。天上開始落下了牛毛細雨,他拉過一條破毯子,蓋住他的殘疾畸形的肢體。他身上蓋著一件油布上衣。他把他的來福槍橫放在胸膛上,戀戀不捨地揩了一會兒槍筒上的濕氣。那隻揩槍筒的手已經沒有指頭可以扣動扳機了。
卡巴雷站起來了。他當過法官,在彭納豪進過大學,還跟貴族、酋長同保護商人和教士的利益的外國高級和_圖_書官員坐在一塊吃過肉。這就是過去的卡巴雷。可是現在,正像顧勞所說的,他已經成了他們追擊的耗子,一個漏網的傢伙,他已經深深地陷在人間慘事的泥潭裡,既可以說在法網之上,也可以說在法網之下。他的臉已經五官不分,只剩了幾個敞開的洞口和在沒有毛的眉毛下憤怒發光的一雙沒有眼皮的眼睛。
「顧勞,因為你是一個人,儘管你是一個壞人。我知道你的歷史,你殺人是光明正大的。」
不過,他派去搬運糧食的人並沒有回來,於是他動身回到峽谷,他才走到懸崖上面,就受到了六枝步槍的同時攻擊。一顆子彈穿破了他肩膀上的肉,他的臉也給一片被另一顆子彈打碎的石頭畫破了。就在他遇到這種意外,連忙跳回去的那一刹那,他看出峽谷裡已經布滿了軍隊。他的人已經背叛了他。炮火太可怕了,他們寧可待在摩羅蓋的監牢裡面。
顧勞回過頭,瞧著他的殘軍走過來,他們一路哼著,嘆息著,像一群鬼一樣,拖著他們悲慘的身體走了過去。這是為了讓顧勞嘗到更辛酸的滋味而故意安排的。因為他們走過去的時候,一路都在咒罵他,侮辱他,走在最後的那個氣喘吁吁的醜老太婆甚至還停下來,伸出她瘦得只剩了一層皮的,像鳥爪子一樣的指頭,搖晃著她那跟死人一樣的腦袋,詛咒了他一句。接著,他們就走到山頭下面,向潛伏著的軍隊投降了。
基洛連那咯咯地笑了起來。
顧勞是他們的國王,而這就是他的王國——在這個滿是鮮花的峽谷裡,有很多巉岩絕壁,那上面時常飄來野山羊的叫聲。峽谷的三面都是險惡的絕壁,壁上覆著由熱帶植物紡成的奇形怪狀的帷幕,壁底有好幾個洞口——這就是顧芝的臣民的岩穴。第四面的地勢陷落,成為一個極大的深淵,向下面遠遠望去,可以看到那些不太高的山峰和巉岩的峰頂,太平洋的波濤就在它們腳上奔騰澎湃。天氣好的時候,小船可以在多岩的灘頭靠岸,這個灘頭就是卡拉勞山谷的入口,不過,天氣必須非常好。一個頭腦冷靜的爬山能手,也許可以從海灘上爬到卡拉勞山谷的谷口,來到顧勞統治下的群峰中的峽谷,不過這個爬山的人必須頭腦非常冷靜,他必須知道那些野山羊走的小路。奇怪的是,像顧勞手下這些殘疾,居然拖著一身無法醫治的病痛,也能沿著叫人頭暈的羊腸小道,走到了這種難以登攀的地方。
「我是一個自由的人,」他聲明道,「我沒有做過一點錯事。我只要求你們別來管我。我生得自由,同時我也要死得自由。我是絕不會投降的。」
「一發。」卡巴雷說,他突然想起了應該記一記數。
密林裡靜悄悄的。
「讓我們談一談吧。」顧勞說。
顧勞哼了一聲,可是心裡很高興。
在這個芬芳明亮的夜裡,他們坐在那兒,戴著花冠,用嘴唇發出刺耳的響聲,從喉嚨裡吐出粗厲的音調,表示他們擁護顧勞的演說。他們本來全是正常的男女。可是現在,他們已經不再成其為人了。他們全是些怪物——他們的相貌身材,就像把人的一切醜化了的漫畫。這些身殘肢缺,奇形怪狀,非常醜惡的傢伙,就像在地獄裡受了幾千年折磨的鬼怪。他們的手,那些還沒有爛掉的手,跟怪鳥的爪子似的。他們的面目,不是五官位置不對,就是缺這缺那,好像給一個玩弄生命機器的邪神壓壞了,擦傷了。其中,有些人的五官,已經給那個邪神毀掉了一半,有一個女人,正在從原來是眼睛的兩個可怕的洞裡,流出熱淚。有些疼得難受的人,從胸裡發出一片呻|吟。還有一些人正咳嗽,聲音好像扯碎一塊紗綢。其中有兩個白癡,仿佛在成長期間受了毀損的巨大人猿——如果跟他們比,簡直連普通的人猿也可以算作天使。他們戴著低垂的金黃色花冠,在月光裡做著各種怪樣子,嘰哩咕嚕地說個不停。有一個人的耳朵腫得像把大扇子,在肩頭上扇動著,他還採了一朵極鮮豔的橘紅色大花,裝飾在這扇隨著身體搖動,擺來擺去的怪耳朵上。
「那麼,你手下的人就比你聰明,」年輕的上尉回答道,「瞧,他們來了。」
回到洞外,顧勞看見他手下的人都嚇得狼狽不堪,他們已經爬上了那條通到峽谷外面叢山深谷裡的羊腸小路。那個受傷的白癡正在無力地哀號著,用手爬著一路向前掙扎,想跟上他們。可是才爬到絕壁前的第一個斜坡上,他就支持不住,跟不上去了。
兩個小時之後,顧勞從另外一片樹叢裡,看到一群警察正在打算從山谷對面爬上來。他看出有幾隻野山羊在他們前面飛逃,他們越爬越高,弄得顧勞心裡疑惑不定,就派人去找基洛連那來。不一會兒,基洛和_圖_書連那就爬到了他旁邊。
那個白癡看到顧勞端起來福槍,對他瞄準的時候,立刻拼命哀號起來。顧勞猶豫了一下,然後就放下了槍。
「二十二發,」卡巴雷回答道,「對,打死他也許要好一點。二十三發……二十四發。」
「喂,你還有什麼話要說?你願意跟我走嗎?」
顧勞停住不說了。他舉起一隻手,用彎曲多瘤的指頭,抬了抬戴在他那黑頭髮上的火紅的木槿花冠。月亮的銀光普照著全場。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可是坐在他周圍,聽他講話的那些人,卻像受了戰爭的摧殘。他們的相貌跟獅子一樣。有的在本來生著鼻子的地方,敞開了一個大洞,有的爛掉了手,只剩下一截胳膊。他們這三十個男女,已經不成其為人了,因為他們全給打上了禽獸的烙印。
現在,峽谷裡只剩下顧勞一個人了。他瞧著他手下的人,拖著他們殘疾的身體越過山坡,然後就看不見了。於是他回轉來,走到炮彈炸死那個姑娘的樹叢裡。炮火仍然沒有停,可是他仍舊留在這兒;因為他已經看出,那些士兵正在從下面很遠的地方爬上來。一顆炮彈在離他二十英呎的地方炸開了。他緊貼著地面躺在那兒,只聽見無數彈片碎石從他身上嗖嗖飛過。朝霞花像驟雨一樣落在他身上。他抬起頭,窺探著下面的小路,嘆了一口氣,他很害怕。他並不怕步槍的子彈,可是這種炮火真該死。每逢炮彈呼嘯著飛過去的時候,他總是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可是每一次他都要重新抬起頭,注視著下面的小路。
「你們要幹什麼?」他問道。
「不會的,沒有路。」基洛連那說。
「你真是傻子。二十六發,二十七發,」卡巴雷說,「讓我做給你瞧吧。」
「你把我手下的人怎麼樣了?」他質問道,「那個孩子,那兩個女人,還有那個男人?」
「你是有痲瘋病的顧勞吧,我們要的就是你。」對方回答道。
「生命很短促,天天充滿了痛苦,」顧勞說,「讓我們盡情喝酒、跳舞、作樂吧。」
第二發和第三發炮彈在絕壁頂上呼嘯著,在看不見的地方炸開了。卡巴雷有條不紊地記著數。那些痲瘋病人都爬到了洞口前面的空地上。起初他們都很驚慌,可是炮彈不斷地從他們頭上飛過去,接著,他們就放心了,開始欣賞起這種奇觀了。那兩個白癡快活得亂叫,每逢炮彈劈空而過的時候,他們就像發狂的小丑一樣亂蹦亂跳。顧勞也開始恢復了自信。沒有一點兒損傷。很顯然,炮彈這麼大,距離這麼遠,他們不會瞄得跟步槍一樣準的。
可是,一個擠眉弄眼,像人猿似的醜怪物,突然狂叫了一下,尖厲的聲音在絕壁之間來回激盪著,在這寂靜的黑夜裡,引起了遠遠的一片回聲,顧勞只好等一等。
「他們投降了,我正是來要你也投降的。」
「不,你不會的。」
「我們知道,我們早就從我們的父輩和祖上那兒知道了。他們才來的時候,跟綿羊一樣,輕言細語。他們也只好輕言細語,因為當時我們人多勢眾,所有的海島都是我們的。我剛才說過,他們本來都是輕言細語的。他們這些人,有兩種:一種請求我們恩准他們來傳布上帝的福音,一種請求我們恩准他們來做生意。這是當初的情形。如今,所有的海島都是他們的了,所有的土地,所有的牲口——一切都成了他們的東西。當初傳布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處的那些人,現在全結成一夥,變成大人物了。他們像國王似的,住在有很多房間的宅邸裡,有一大群奴婢來服侍他們。他們一點兒事也不做,可是什麼都有,如果你我或者隨便哪個坎納加人餓了,他們總是冷言冷語地說:『唔,你為什麼不幹活呢?有的是種植園呀。』」
他站起來,手裡拿著一塊沉重的石頭,走近那個受了傷的傢伙。正在他舉起胳膊要動手的時候,一發炮彈正好在他身上炸開了,不必再動手了,也用不著再記數了。
這個警察長不是個懦夫。可是他拿不定主意。他瞧了瞧兩邊的深淵,又沿著他一定要走的那條刀鋒似的山脊瞧了一眼。於是,他就拿定了主意。
「為什麼不會?」
可是,很快局勢變了。炮彈的射程開始縮短了。一發炮彈在那條小路下面的樹叢裡炸開了,顧勞想起了躺在那兒望風的姑娘,連忙跑過去瞧。當他爬進去的時候,樹叢裡仍然在冒煙。他吃了一驚,樹枝都給炸斷了,炸碎了。那個姑娘躺的地方只剩了一個大洞。她的身體已經給炸成了無數碎塊。炮彈正好在她身上炸開。
顧勞先向外面瞧了一眼,等到他看清楚沒有人想從那條險路上偷偷地過來的時候,他就連忙跑回洞口。這時候,炮彈的聲音一直在附近鬼哭神嚎地叫著,山谷裡盡www.hetubook•com•com是轟隆轟隆,滾滾不停的爆炸聲音。等到他走到看見了洞口的地方,他看出那兩個白癡正在用爛掉半截的指頭,彼此抓住手,跳來跳去。正在他跑過去的時候,那兩個白癡附近的地上突然升起了一大團黑煙。他們的身體立刻就被爆炸的力量拆開了。一個躺在那兒,一點兒也不動了,可是另外一個仍然用手爬著,向洞口那面爬去。他後面拖著兩條不中用的腿,鮮血從他身體裡湧出來,好像全身都浸在血裡,一面爬一面像小狗一樣叫著。現在,除了卡巴雷,其餘的痲瘋病人全逃到洞裡去了。
「它們是從隔壁的山谷裡來的,可是它們沒有辦法過來,沒有路。那些人不會比山羊更高明,他們會摔死的,讓我們瞧著吧。」
「他們有大炮,」顧勞回答道,「那些軍隊還沒有開口哩。」
上尉從懸崖上溜過去,回到了他的軍隊裡面。接著他就撤下休戰的白旗,用他的刀鞘頂起了他的帽子,顧勞立刻就用子彈把它打穿了。那天下午,他們又從海灘上用炮來轟擊他,等到他退到了遠處高不可及的深山裡的時候,那些軍隊就追了上來。
「我們再也用不著擔心了。」他說。
「弟兄們,這不是很奇怪嗎?這片土地本來是我們的,可是你們瞧,它又不是我們的。那些宣傳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處的人,把土地奪走之後,給了我們什麼代價呢?你們之中究竟有誰得過一塊錢的土地代價呢?哪怕就是一塊錢吧!可是,土地已經成了他們的,他們反而告訴我們,我們可以在這片土地——他們的土地上幹活,而且由我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東西,都歸他們所有。可是從前,我們並不需要幹活。還有,等到我們病了,他們就奪走我們的自由。」
「對不起,我非過來抓住你不可,這是我的責任。」
警察長站住了,他在深淵的上空搖晃了一會兒,讓自己站穩。他的臉色蒼白,可是眼光很堅決。他舔了一下乾躁的嘴唇說道:「顧勞,你不會開槍打我的,我知道你不會。」
「對,問得好,」顧勞回答道,「因為我們不願意在我們從前放馬的那片綿延數千英哩的甘蔗田裡幹活,他們就從海外弄來了很多中國奴隸。他們一到,就帶來了這種中國的毛病——於是我們也生了這種病,因此,他們就要把我們監禁在摩羅蓋島。我們都是出生在考愛島上的人。我們也到過別的海島,有的到過這兒,有的到過那兒,我們到過奧阿胡島,茅伊島,夏威夷,還到過檀香山。可是我們總是要回到考愛島來。為什麼我們要回來呢?這一定是有原因的。這是因為我們都愛考愛島。我們出生在這兒,我們一向生活在這兒。將來,我們還要死在這兒……除非……除非……我們之中出現了懦夫。我們不要這樣的人。他們只配到摩羅蓋去。如果有這種人,那就請他不要留在這兒。明天,軍隊就要登陸了。讓那些懦夫下山到他們那兒去吧。他們會立刻給送到摩羅蓋的。至於我們,我們要留在這兒鬥爭。可是大家要明白,我們是不會死的。我們有來福槍。你們都知道那些小路很窄,人只能一個一個地爬過來。我在尼好島上當過牧場保鏢,單憑我一個人,也可以在這種小路上擋住一千個人。這兒還有卡巴雷,他當過法官,先前還是個有名望的人。可是現在跟你我一樣,也成了他們追擊的耗子。聽他說吧,他很有見識。」
這簡直是屠殺,而且是由一個人幹出來的。那些士兵扶著他們之中受傷的人開始退卻了。正在顧勞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打翻的時候,他聞到了股焦肉的氣味。他先瞧了瞧他周圍,後來才發現是他自己的手。這是給他自己的槍燙出來的。他手上的神經已經差不多給痲瘋菌毀光了。儘管他的肉燒焦了,他也聞到了臭味,可是他並不覺得痛。
對方回答道。
「因為我們有病,他們就剝奪了我們的自由。我們一向守法。我們沒有做過一點兒錯事。可是他們要把我們關到監牢裡。摩羅蓋是一座監牢。你們都知道。就說坐在那兒的牛尼吧,七年之前,他姐姐給他們送到了摩羅蓋島。後來他一直沒有再看見過她。他一輩子也見不著她了。他姐姐只好待在那兒,直到死掉。這不是他姐姐的本願。這也不是牛尼的主張。這是由地方上當權的白人決定的。可是這些白人是什麼人呢?
「站住!」顧勞從密林裡喝了一聲,「再走一步,我就要開槍了。」
他們立刻從一個岩穴裡搬出幾個葫蘆,傳給大家。這些葫蘆裝著從棕櫚百合的根裡蒸出的烈酒,等到酒勁透過他們全身,進了他們的腦子,他們就又變成了正常的人,而忘掉那是過去的事了。那個曾經從空眼窩裡流出熱淚的女人,也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生和*圖*書氣勃勃的女人,當她撥弄著四弦琴的琴弦,提高嗓子唱起來的時候,那就像從原始的黑暗森林深處傳來的野蠻人的情歌一樣。空氣裡激盪著她那柔和迫切的誘人歌聲。於是,基洛連那就在一塊墊子上,和著這個女人的歌聲的節拍,跳起舞來。這是真正的舞蹈。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愛情舞蹈,接著,一個女人就跟他在墊子上對跳起來。如果單看她那肥胖的臀部和豐|滿的乳|房,誰也不會相信,她的臉已經腐爛。這是一種活死人的舞蹈,因為在他們潰爛的身體裡,仍然殘留著能夠愛和渴望的生命。那個從瞎眼睛裡流出熱淚的女人,一直唱著情歌,那些跳起愛情的舞蹈的人,也一直在暖洋洋的黑夜裡歡舞不停。同時,那些葫蘆也一直在他們當中傳來傳去,直到大家的腦子裡都給回憶同欲望的蛆蟲爬滿了。這時候,還有一個苗條的少女,也在墊子上跟那個女人一塊兒跳舞,她的臉長得很美,沒有一點兒毛病,可是從她那一起一落的畸形手臂上,可以看出她已經受了痲瘋的蹂躪。至於那兩個嘰嘰喳喳,發出怪聲音的白癡,他們也在一邊跳起舞來,用奇形怪狀的姿勢嘲弄著愛情,就像生命嘲弄他們自己的情形一樣。
「他們很有勇氣,」顧勞說,「讓我們瞧著吧。」
顧勞用手抹著他頭上的汗,簡直嚇壞了。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炮火,這比他想像中的任何東西都可怕。
「弟兄們。」顧勞又說起來了。
「你是一個有勇氣的人,」顧勞很詫異地說,「我可以像打死一隻蒼蠅那樣把你打死。」
「顧勞。」他叫了一聲。
他又在向前走了。一顆子彈打得他轉了半圈,他帶著一種怨恨而吃驚的表情,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他打算讓自己的身體橫臥在山脊上來保全性命;可是就在這會兒,他已經死了。轉眼之間,那條刀鋒似的山脊上就沒有了他的影子。接著就出現了一陣衝鋒,五個排成單行的警察,非常穩定地沿著山脊跑了過來。同時,其餘的警察就向那片密林裡開火射擊。這簡直是發瘋。顧勞連扣了五下扳機,因為動作太快,子彈像連珠炮似的打了出去。他連忙變換位置,在嗖嗖地鑽進樹叢的子彈下趴著,向外面窺探。四個警察已經跟著那位警察長送了命。只有一個橫倒在山脊上的還活著。遠處那些殘餘的警察也不開槍了,在這樣赤|裸裸的岩石上面,他們連一點希望都沒有。顧勞本來可以在他們爬下去之前殺得他們一個也不留的,可是他沒有開槍。那夥警察商量了一會兒,於是,其中就有一個脫下一件白襯衫當作旗子搖了一下,接著這個警察就在另外一個警察陪伴之下沿著山脊過來挽救他們受傷的夥伴。顧勞沒有一點表示,只是瞧著他們慢慢退回去,像幾個小黑點似的走到下面的山谷裡。
「真難下手。」他說。
「現在你可以走了,」顧勞對那個上尉說,「我絕不會投降的。這是我最後一句話。再會吧。」
那人先露出了頭和肩膀,然後才露出全身。他是一個臉上皮膚細嫩,眼睛藍藍的小夥子。大約有二十五歲,穿著上尉的制服,顯得很苗條,很整潔。他一路向前走著,直到被喝住了才停,於是他就在十二英呎外的一個地方坐下來:
「顧勞,這種病是誰帶來的?」基洛連那問道,他是一個結實的瘦子,長著一副跟笑呵呵的半人半羊怪一樣的臉,使你以為他下身也長著一雙從當中裂開的羊蹄子。其實,他那雙腳也的確是從當中裂開的,不過那是大瘤子和慘白的爛肉上的裂口。然而,這就是基洛連那,他們之中最勇敢的爬山能手,他認得這兒的每一條羊腸小道,顧勞和他手下的殘廢來到這個偏僻的卡拉勞山谷裡的時候,就是由他領路的。
「十七發。」卡巴雷說。接著他又說:「十八發。」
顧勞控制著這條路,又支持了兩天,可是那些兵卻只顧向他掩蔽的地方開炮。後來,帕豪,一個有痲瘋病的孩子,來到峽谷後面的絕壁頂上,大聲地告訴他,基洛連那在打山羊給他們吃的時候摔死了,現在那些女人都很恐慌,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於是顧勞叫他下來,給他一枝備用的來福槍,讓他守衛著那條小路。顧勞看出他手下的人都很氣餒。在這種毫無出路的環境下,大多數人都軟弱得連給自己找東西吃的力氣也沒有,所有人都在挨餓。顧勞選出病情不太重的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叫他們回到峽谷,把糧食和蓆子搬來。然後他就鼓勵和安慰其餘的人,終於勸得連最虛弱的人也動起手來,為他們自己搭造著簡陋的棲身的地方了。
這是白旗下面那個看不見的人說話的聲音。他就在那兒,而且跟所有的洋鬼子一樣,下定了決心,一定要達到目的。
「顧勞,別開槍,我過來啦。」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