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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倫敦短篇小說選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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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普希的房子

馬普希的房子

「太晚啦,」呼魯.呼魯大聲嚷道,「馬普希把它賣給托裡基,得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托裡基又把它賣給李微,得到兩萬五千法朗。李微會到法國把它賣十萬法朗的。你有煙嗎?」
「船長拉斐說,你得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大副一見面就是這句話,「他要我對你說,要是這兒有什麼珠蚌,我們也只好等以後再來收買。氣壓表已經落到二十九點七啦。」
啊,有一棵樹已經斷了。他並沒有看見它是怎麼斷的,可是那兒只剩下了半截給攔腰折斷的樹幹。要不是親眼看見,就不知道出事的情形。樹倒的聲音和人們絕望的號哭,在這片震耳的風浪聲裡,簡直微不足道。他偶然朝船長林奇的方向望去,正好出了事。他看見那棵樹,一聲不響就攔腰折斷了。樹的上半截,連同「奧雷號」的三個水手和那位老船長,都在向湖上飛去。它並沒有落在地上,它就像一根麥桿似的在半空裡飛著。他瞧到它飛了一百碼才摔到水面。他用力睜大眼睛,深信他看見了船長林奇在跟他揮手告別。
等到李微同托裡基喝著苦艾酒,在那顆珍珠上討價還價的時候,呼魯.呼魯又去偷聽,只聽見他們以兩萬五千法朗的驚人高價談妥了這筆生意。
「好傢伙!」他們聽見他的叫聲,急忙跑了進去,看見他站在那兒,眼睛盯著指針,它已經降到了二十九點二。
「一千塊智利大洋,現款,馬普希,」他說道,「外加欠你兩百塊大洋。」
他從這個高巢上向船長林奇揮了一下手,那個剛強的老前輩也揮手作答。勞烏爾一看天空不由心驚膽顫。天逼得太近了——老實說,好像就在他頭頂上面,天色已經由鉛灰變成了漆黑。許多人仍舊在地上,成群地聚集在樹幹周圍。有幾堆人正在禱告,還有一個摩門教的教士正在對一堆人說教。一種古怪的、有節奏的聲音,低得跟極微弱的遠遠的蟋蟀聲一樣,響了一會兒,可是就在這一會兒裡,他又仿佛覺得隱隱聽到了一種天堂的仙樂。他向周圍掃了一眼,看到另一株樹旁邊,有一大堆拉著繩子,或者彼此拉著的人。他看出他們的臉和嘴唇的動作都一模一樣。他什麼也聽不見,可是知道他們是在唱讚美詩。
他們站在那兒待了一會兒,驚濤拍岸,隆隆地震撼著房子。他們走到外面,暴風已經過去了,他們看見「奧雷號」停泊在一英哩之外,儘管沒有風,卻在巨浪中瘋狂地顛簸搖擺,而海浪聲勢壯大地從東北方滾滾而來,猛烈地撞擊在珊瑚岸上。小艇裡的一個水手指著礁湖口搖了搖頭。勞烏爾望過去,只看見白花花一片浪沫和波濤。
「可是就沒有風,」勞烏爾固執地說,「如果風跟浪一起來,倒還弄得懂。」
就在船長林奇說話的時候,一個大浪頭打到了珊瑚島上。海水在他們椅子下翻騰,有三英呎深。許多女人都害怕得低聲哭泣,小孩子們全握緊手,瞧著滾滾的巨浪,悲戚戚地哭著。雞和貓,本來都在水裡慌張地亂跑,這時,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飛的飛,爬的爬,一起到船長的房頂上避難去了。一個保莫塔人,提著一籃剛生下的小狗,爬到一株椰子樹上,把籃子繫在離地面二十英呎的地方。母狗急得在樹下的水裡亂蹦亂跳,哀號狂吠。
「你真是個傻瓜。」特法拉說道。
「三十六英呎你奶奶!」這個商人接口罵道,「你要還清你的債,這才是你要的。你欠我一千二百塊智利大洋。好吧,現在你算不欠了。這筆帳算清啦。這還不算,我還要給你記上兩百塊智利大洋的帳,算我欠你。要是我到了塔希提,珠子的價錢賣得好,我再給你記上一百塊智利大洋的帳——這樣,一共是三百塊智利大洋。不過,你要記著,這只是珠子的價錢賣得好的話。說不定我還會虧本。」
一道幾英哩長的浪頭,正在以雷霆萬鈞之勢,沉重地撞擊著這座脆弱的環形珊瑚島,像地震一樣地搖撼著它。船長林奇吃了一驚。
「還得有一架縫衣機。」馬普希的老婆——特法拉開了口。
「馬普希,」他說,「你真是一個大傻瓜。還是說個價錢吧。」
可是,太陽仍然在明朗地照耀著,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他們坐在那兒,望著海浪和瘋狂地顛簸著的「奧雷號」。船長林奇目不轉睛地瞧著那些排山倒海沖過來的巨浪,直到瞧不下去了,他就用手遮住臉,不讓自己再看見這個光景;接著,他就進了屋子。
「我看,今天晚上我得跟你一塊兒過夜啦,船長。」他說,接著,他就轉而吩咐那個水手把小和圖書艇拖上岸,並且叫他跟他的夥計們去找安身的地方。
「你聽見過嗎,亞萊克?」他一開口就是這句話,「馬普希弄到一顆珍珠——多好的一顆珍珠。這樣的珍珠,別說在希庫魯島,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島,在全世界,也從來沒有撈到過。把它買過來吧。現在還在他手裡。你可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他是個傻瓜。你用不了多少錢就可以弄到手。你有煙嗎?」
「我要……」馬普希開口了,同時,在他後面,襯托在他那張黑臉旁邊,還有兩個婦人和一個女孩子的黑臉,點著頭表示贊成。她們的頭向前探著,流露出勉強抑制住的熱情,眼睛貪婪地閃閃發光。
從東北方吹來一陣微風,拂在勞烏爾的臉上,好像提起了他的精神。他看見「奧雷號」已經整頓好帆索,掉頭離開海岸,他真懊悔自己為什麼不待在船上。無論如何,它總是逃得出去的,可是這個珊瑚島——一個浪頭猛撲過來,幾乎把他衝倒,他連忙選定了一棵樹。隨後,他想起了氣壓表,就跑回屋子裡。他碰到船長林奇也在為這件事趕回去,於是,兩個人就一同進了屋子。
「我要房子。」馬普希說。
「風暴過去之後,它們會回來的,」托裡基說道,「我們最好離開這兒吧。」
「現在,這兒的男女老少,一共有一千二百,」船長林奇說,「真不知道明天早上還能留下多少。」
一陣狂風掠過他們頭上的露兜樹,打到後面的那些椰樹,把五六個熟透了的椰子重重地刮到地上。接著,雨就從老遠的地方過來,在狂風怒吼中一路逼近,使得風頭吹皺了的礁湖水面發出騰騰的霧氣。等到勞烏爾撥腳要跑的時候,頭一陣雨點已經打在樹葉子上了。
「我要一所房子……」對方又說開了頭。
「不用操心,風馬上就會來,夠你受的。」船長陰沉地回答。
「可是為什麼不刮風呢?——這個,我倒要知道知道。」勞烏爾問道。
這兒是好幾英哩以內地勢最高的地方,在它左右兩邊的許多地方,巨大的海浪正在衝擊著珊瑚島的細環,波濤湧到了湖裡。在這周長二十英哩的珊瑚島上,沒有一處的寬度是超過三百英呎的。目前正是撈珠旺季,從周圍的一切小島上,甚至像塔希提那樣遠的地方,都有人到這兒來撈珠。
「我有什麼辦法?」馬普希辯駁道,「我欠他錢。他知道我手裡有這顆珍珠。你親自聽見他問我要去瞧的。我沒有告訴過他,他已經知道了。是別人告訴他的。我又欠他的錢。」
他找尋船長林奇的房子,不料它已經無影無蹤了。事情的確變化得很快。他看出在那些還在支持得住的樹上,很多人已經溜到了地面。風勢更厲害了,他自己的樹可以證明這一點。它已經不再搖晃或者前後搖動了。相反,它甚至還很穩,風已經把它彎成了一個直角,它只不過在那兒一味地振動。可是這樣的振動叫人想要嘔吐,就像音叉或者琴簧那樣振動不停。最糟的是,速度太快,即使它的根還撐得住,在這樣緊張的情況下,它也維持不了多久,它一定會折斷的。
「可不是!」船長哼了一聲,「我從小到大,在大海大洋裡足足過了五十年,也從來沒見過這麼低的氣壓。你聽!」
抱著另一個孩子的男人,碰了碰勞烏爾的胳膊,指了一指。他望過去,只看見在一百英呎以外的那座摩門教堂,像喝醉酒似的東歪西倒地飛過去。它已經脫離了地基,給狂風大浪抬著,推著,衝向湖面。一片駭人的巨浪趕上了它,打得它一歪,立刻又把它甩到五六棵椰子樹上。一堆堆的人像熟椰子一樣掉下來。浪退之後,只看見他們都在地上,有的躺著不動,有的還在抽搐著,扭動著。他們使他很奇怪地想到了螞蟻。他並不覺得驚駭,他已經不知道恐懼了。當他看見接著而來的一個浪頭,把這些人的殘骸從沙地上沖得無影無蹤的時候,他甚至還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隨後又來了一個浪頭,比他以前看到的都要大,一下子就把教堂沖到了礁湖裡,讓它順著風漂到看不清的地方,一半露出水面,使他突然想起了諾亞的方舟。
「你瞧這上面是多少?」船長林奇焦急地問道,他擦擦眼鏡,又去望那個氣壓表。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後面跟著一大群孩子和狗,淒慘地走了過去。他們走到房子那面就站住了,隨後猶豫了好久,才一齊坐在沙地上。幾分鐘之後,從相反的方向又來了一家人,男男女女帶著各種各樣的家用什物。不久,船www.hetubook.com•com長的房子周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經聚集了好幾百人。船長問了一個才來的,懷裡抱著吃奶的孩子的女人,才知道她的房子剛才給沖到了湖裡。
「馬普希是個傻瓜!」他大聲回答了一句,接著,傾盆大雨就淋得他們彼此看不見了。
他胳膊上套著一圈細繩子。他把它一段段割成十二英呎長,把一段留給勞烏爾,一段留給自己,然後把剩下的分給那些女人,勸她們各挑一棵樹爬上去。
「好了,好了,」勞烏爾打斷了他的話,「你要的那所房子,我全懂,可是辦不到。我預備給你一千塊智利大洋。」
「你真是個傻瓜。」他母親瑙瑞說,「你為什麼要把珍珠交給他呢?」
「你聽見過這個消息嗎?」那個肥頭肥腦,五官不正的胖子李微一上岸,呼魯.呼魯就問道,「馬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別說是希庫魯,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島,甚至全世界,也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珍珠。馬普希是個傻瓜。他把它賣給托裡基,得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我站在外面聽他們談的時候聽見的。托裡基也是個傻瓜。你可以從他那兒便宜地買過來。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你有煙嗎?」
「二十九點一,」勞烏爾說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低的氣壓。」
「我要一所房子,」馬普希驚惶失措地開始說,「得有三十六英呎……」
兩個人默默地坐著。無數細小的汗珠從他們的皮膚裡滲出來,聚成了許多水點,然後匯合成一條條的小河,流到地上。他們喘著氣,而老頭子的呼吸尤其痛苦。一個浪頭衝上了沙灘,淌到椰子樹周圍,幾乎就在他們腳邊退下去。
他上岸的時候,正遇到一陣密集的狂風暴雨,因此,直到他跟呼魯.呼魯迎面撞上時才看見。
「整整二十九。」船長林奇報告道。他又去瞧了一次氣壓表,出來時,手裡端著一把椅子。
風勢仍然在增強。憑感覺,他已經無法估計風力有多大了,因為這已經不是他生平所遇到的風所能比的,可是,不知怎麼,他還是知道風勢在增強。離他不遠,有一棵樹被風連根拔起,樹上的人全摔到了地上。一個浪頭掃過那段沙地,他們就不見了。事情變化得很快。他看見在泛著白沫的礁湖上露出了一個褐色肩膀和一個黑腦袋,可是一轉眼,連這些也消失了。另外一些樹也給風拔了起來,像火柴一樣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風的威力真使他吃驚。他待著的這棵樹也在危險地搖擺,一個女人一面號哭,一面抱緊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則仍舊摟緊她的貓。
「二十八點二,」老航海家說道,「這一帶快要糟了——這是什麼?」
馬普希苦惱地交叉著兩隻胳膊,低頭坐著。這顆珠子算給人搶走了。他沒有得到房子,只還清了一筆債。珠子丟了,什麼也沒看見。
「別忘了那座八角掛鐘。」馬普希的娘——瑙瑞加上了一句。
老頭子因為關節僵硬,不能爬樹,兩個水手只好用幾截短繩子接起來,把他吊上樹。他們就這樣一次幾英呎地,終於把他吊到離地面五十英呎高的樹頂,把他捆在那兒。勞烏爾只用那段繩子繞在附近的一個樹幹上,站在地上觀望。風勢可怕極了。他從來沒有夢想到風會刮得這樣厲害。一片海浪衝擊到珊瑚島上,瀉到湖裡,弄得他從膝蓋以下全濕淋淋的。太陽已經不見了。一片鉛灰色的薄暮籠罩下來。幾點雨橫掃過來,打中了他,力量跟鉛子一樣。一片帶鹹味的浪花撲在他臉上。他好像給人打了一巴掌。他的兩頰火辣辣的,一雙疼得難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淚。現在,已經有幾百個土人爬到了樹上。換個時候,他瞧著樹頂上結著一簇簇這樣的人參果,也許會笑出來的。目前,生長在塔希提的勞烏爾,也只好彎起身體,雙手抱緊樹幹,用腳底緊緊踩著樹身,爬上樹去。到了樹頂,他發現那兒有兩個女人,兩個小孩同一個男人。一個小姑娘手裡還緊緊抱著一隻貓。
「就是這些嗎?」勞烏爾不大相信地問道。
勞烏爾從海灘一直向露兜樹下的一間茅屋走去。他是他母親的經理,他的差事就是到全保莫塔群島去收購椰子乾、貝殼和珍珠。
四個人的腦袋不聲不響地搖著,表示反對。
「那顆珍珠到手了嗎?」他對著勞烏爾的耳朵大聲喊著。
「他在船長林奇家裡喝苦艾酒。他在那兒待了一個鐘頭啦。」
他是一位年輕的經理,他出來幹這種差事還是第二次,因為缺乏估價珍珠的經驗,不由擔著老m.hetubook.com.com大一把心事。可是,等到馬普希把那顆珍珠給他一瞧,他千方百計地抑制住它在他心裡引起的驚訝,臉上勉強保持著買賣人的毫不在乎的神色。這顆珍珠使他大吃一驚。它有鴿蛋那麼大,通體渾圓,乳白的光輝之中,還隱隱地反射著它周圍的各種變幻不定的色彩。它簡直是活的。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等到馬普希把它放到他手心裡,它的分量也使他很吃驚,這證明了它的確是一顆好珍珠。他用袖珍放大鏡把它仔細檢查了一遍,毫無瑕疵。它純淨得幾乎要離開他的手掌,溶化到大氣中去。放在陰處,它會發出柔和的光輝,好像月光閃爍。它白得那樣晶瑩,當他把它放進一杯水裡時,簡直很難找到它,而且,它那麼迅速地一直沉到了底,因此,他知道它是極有分量的。
「我要一所房子,」馬普希接著說道,「它得有一個白鐵的屋頂和一座八角掛鐘。房子要有三十英呎長,周圍有一道走廊。屋子的中央要有一個大房間,當中放著一張圓桌,牆上掛著那座八角掛鐘。還得在大房間的兩邊,每邊兩間,造四間臥室,每一間臥室都得有一張鐵床,兩把椅子和一個洗臉架。房子後面得有一間廚房,一間頂呱呱的廚房,要有鍋子、罐子和一副爐灶。你得把房子蓋在我們的法卡拉瓦島上。」
「我要房子,」他說,「它得有三十六英呎長,周圍有一道走廊……」
於是,他們又走到門外,焦急地觀察天色和海面。暴風已經過去,但天色仍舊陰沉沉的。他們看出那兩隻雙桅帆船,張滿了帆,後面還跟著另一隻雙桅帆船,正在一同回來。接著,風向一變,使得它們都放鬆了帆索,五分鐘之後,風又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刮,弄得那三隻雙桅帆船都猛然扭到相反的方向,岸上的人都看得出在這一跳的時候,帆的下桁上的滑車突然一鬆,船索散掉了。這時,拍岸的濤聲非常響亮、深沉,其勢逼人,一片大浪正在湧過來。一道可怕的閃電在他們眼前一亮,把陰暗的天空照得通明,跟著就是一陣隆隆不絕的、發狂似的雷鳴。
勞烏爾先奔出去。狂風吸住他,立刻就要把他捲走。他看出風已經轉了向,在朝東刮。於是他就使了一個很大的猛勁,撲倒在沙地上,蜷伏不動。接著,船長林奇就像一捆稻草似的給風吹過來,趴倒在他身上。這時,「奧雷號」的兩個水手,立刻離開他們抱住的一棵椰子樹,過來搭救,他們背著風,把身體彎到不能再彎的角度,一英吋一英吋地掙扎著爬過來。
空氣中好像充滿了某種東西在疾馳的聲音。房子搖搖晃晃,抖個不停,他們聽到一種巨大的轟隆聲。窗戶全在軋軋地響。碎了兩塊玻璃。一陣狂風猛衝進來,刮得他們站也站不穩。對面的那扇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彈簧鎖也震斷了。門上的白色把手摔到地板上,碎成好幾塊。房間裡的牆壁就像一個突然吹脹了的氣球一樣鼓起來。這時,又聽到了一種新的聲音,仿佛誰在砰砰地放槍,原來這是海濤的浪花在拍打著房子外面的牆壁。船長林奇瞧了一下錶,是四點鐘。他穿上一件厚粗呢上衣,從鉤子上摘下氣壓表,把它藏在一隻大口袋裡。又是一個浪頭轟然地打在這所房子上,這座單薄的建築一歪,在地基上轉了四分之一圈,然後一沉,地板歪下去十度。
「馬普希是個傻瓜。」納庫拉也在學嘴。
托裡基和李微急忙向他們的小艇跑去,後者那種一路搖晃的樣子,很像一匹驚惶的河馬。等到他們的小艇駛出礁湖口的時候,正好和划進來的「奧雷號」的小艇擦肩而過。在進來的小艇上,站在船尾掌舵,給划船的水手打氣的,正是勞烏爾。他因為擺脫不掉那顆珍珠在他腦子裡留下的印象,正回來準備接受馬普希所提出的一所房子的代價。
「超過了高潮水位,」船長林奇說,「我在這兒住了十一年了。」他瞧了一下錶,「三點整。」
半個鐘頭之後,呼魯.呼魯,站在珊瑚島朝海的一面望出去,瞧見「奧雷號」吊起了兩條小艇,把船頭朝大海掉過去了。他還看見,在它附近,有一隻乘著狂風從海上駛來的雙桅帆船,它拋好錨就放下了一隻小艇。他認識這隻船,這是混血兒托裡基的「奧洛亨納號」。他是個商人,自任船上的經理,毫無疑問,現在他一定是在那隻小艇的船尾。呼魯.呼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知道馬普希去年向托裡基賒過一批貨,還欠著沒還。
他坐下來,注視著海上的光景。太陽出來了,使天氣更加悶熱,天空中和-圖-書仍然是一片死寂。海浪的聲勢卻越來越大了。
勞烏爾覺得鬆了一口氣。珍珠在他心裡所引起的煩惱沒有了。雖然他沒有得到那顆珍珠,可他用不著再操心了。不過他不相信呼魯.呼魯的話。馬普希很可能把它賣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可是那個李微,對珍珠那樣內行的人,居然會出兩萬五千法朗,就太不可能了。勞烏爾決計去找船長林奇向他打聽這件事,但是等他到了這位老航海家的家裡,卻看見他在睜大眼睛,望著氣壓表。
暴風已經過去了。灸熱的太陽火辣辣地曬下來,礁湖又水平如鏡了。可是空氣黏得跟樹膠一樣,沉重得好像壓住了人的肺部,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好傢伙!」他叫了一聲,在椅子上欠起身子,又坐了下去。
「好吧,你要什麼作代價?」他很巧妙地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
「馬普希!」勞烏爾大聲喊著,好讓對方聽見他的話,「你是個傻瓜!」
「奧雷號」的外形雖然很笨重,它在小風裡面行駛得倒很俐落,船長一直把它開到拍岸的波濤剛剛退去的地方才拋下錨。環形的希庫魯珊瑚島低低地浮在水面上,這個一百碼寬,周長二十英哩的珊瑚灘圍起來的圓圈,比漲潮時的水平線高出三英呎到五英呎光景。在廣闊的、水平如鏡的礁湖底上,有許多珠蚌;從這條雙桅帆船的甲板上,越過狹長的環形島嶼望去,可以看到許多潛水員正在那兒幹活兒。可是,礁湖的入口連一條雙桅帆船也開不進。如果碰到順風,單桅快船也許能勉強通過那曲折的,淺淺的航道,然而雙桅帆船就只好停在外面,派它們的小艇進去。
這時,在沙灘上瞭望的呼魯.呼魯,又看見一隻他所熟悉的雙桅帆船,在礁湖口外拋了錨,放下一隻小艇。這是「希拉號」,名字起得好極了,因為這隻船是李微的,這個德國籍的猶太人是最大的珍珠商人,而希拉號呢,大家都知道,是塔希提的漁民和盜賊的保護神。
他在黑夜裡覺得非常孤獨。有時候,他似乎覺得這就是世界末日,只有他是最後一個活人。風勢仍然在增強,它一小時一小時地在增強。到了據他估計大約是十一點鐘的時候,風勢猛烈得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它變成了一個恐怖的怪物,一種淒厲的怒號,一堵摧毀一切、繼續前進之後又摧毀一切、再繼續前進的高牆——一堵無邊的高牆。他似乎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什麼輕盈縹緲的東西,他覺得在動的是他自己,一種力量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驅使他穿過無窮無盡的固體。風不再是流動的空氣了,它仿佛變成了水和水銀一樣實質的東西。他產生了一種感覺,仿佛他能一手伸到風裡,把它一塊塊地撕下來,就像從死鹿身上把肉撕下來一樣。他覺得,他似乎可以抓住風頭,像攀在懸崖上那樣攀住它。
她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還不懂事。馬普希找著這個發洩的機會,就一耳光打得她搖晃起來,接著,特法拉和瑙瑞就嚎啕痛哭起來,繼續照娘兒們的那一套來責備他。
「你聽見過這個消息嗎,托裡基?」呼魯.呼魯問道,「馬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別說是希庫魯,就是在保莫塔群島隨便什麼地方,或者世界上隨便哪兒,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珍珠。馬普希是個傻瓜。再說,他還欠你的錢。你可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你有煙嗎?」
「法卡拉瓦島上不會刮的,」馬普希說道,「那兒的地勢高得多。在這個島上,是會刮的。隨便來一場颶風就會把希庫魯島刮得乾乾淨淨。我要把房子蓋在法卡拉瓦。它得有三十六英呎長,周圍有一道走廊……」
「托裡基在哪兒?」
「照我看,恐怕氣壓表又降低了一點。」船長林奇說道。
「對,就是這些。」馬普希說道。
「我真不懂這些浪頭是哪兒來的,」勞烏爾煩躁咕嚕著,「又沒有風,可是你瞧,瞧那兒,那個浪頭!」
就在這時候,正在向海岸逼近的「奧洛亨納號」和「希拉號」,忽然像發瘋一樣地放起了信號槍。那三個人跨出門去的時候,正好看到這兩隻雙桅帆船一面急忙掉轉頭離開海岸,一面收下主帆和船頭的三角帆乘著使船身傾側的暴風,向白浪滔天的海面疾駛而去。接著,大雨就把它們遮沒了。
可是馬普希搖了搖頭,他後面的三個人也跟著一起搖頭。
「房子對你有什麼好處?」勞烏爾問道,「颶風一來,就會把它刮掉的。這個,你應該明白。船長拉斐說,看這個天氣,馬上就要刮一場颶風了。」
「你運氣不錯,」他說,「這倒是顆好珠子。我可以和_圖_書給你畫一筆帳。」
他是一個白鬍子的船長,因為年紀太大,已經不能再幹這一行,所以他住在希庫魯,因為他知道只有這地方對他的氣喘病最合適。他走到屋裡去瞧瞧氣壓表。
這位經理已經注意到,那一堆堆靠近別的樹腳的人正在不斷減少。現在,他看出了這些變化就在他旁邊發生。他得使出全身力量才抱得住樹幹,那個跟他待在一起的女人已經愈來愈沒力氣了。每逢他從浪頭裡露出頭來的時候,他首先總是很驚訝地發現自己仍然待在老地方,並且又很驚訝地發現那個女人也仍然在那兒。最後,他冒出頭來,發現只剩他一個了。他往上瞧了瞧,樹的上半截也不見了,留下的半截樹幹正在抖動。現在,他沒有危險了。樹根仍然很牢,而樹上招風的部分已經給削掉了。他重新向上爬。但是,因為身體衰弱,他只好慢慢地爬,海浪接二連三地打在他身上,最後他終於爬到了海浪打不到的地方。接著,他就把自己緊緊地拴在樹身上,打起精神來面對黑夜和那些他所料不到的事情。
「二十八點六。」他回來之後,悄悄地說。
可是,托裡基直接朝馬普希的茅屋走去。他是個很霸道的人,不過也相當愚蠢。他滿不在乎地把那顆珍珠放進了口袋。
於是勞烏爾又聽馬普希從頭到尾把房子的情形講了一遍。這個經理花了好幾個鐘頭,想盡辦法來打消馬普希心裡對房子的渴望,可是馬普希的母親和老婆,還有他的女兒納庫拉,都支持他要房子的決心。正在勞烏爾聽馬普希把所要的房子詳詳細細地講到第二十遍的時候,他從敞開的門口,看見他的雙桅帆船上的第二隻小艇也靠攏了沙灘。水手們都沒有下船,表示要他趕緊走,「奧雷號」的大副跳上岸,問了那個一隻胳膊的土人一句話,就急忙朝勞烏爾奔來。天突然變黑了,一片黑壓壓的彤雲遮住了太陽。勞烏爾向礁湖那面望去,可以看出颶風就要來臨的前兆。
他奔出屋子,跟大副並排拼命朝沙灘下面的小艇趕去。他們瞧不見那隻小艇。熱帶的驟雨把他們周圍全遮住了,他們只看得見腳下的沙灘和從礁湖裡侵蝕著沙灘的惡毒的小浪。一個人形從傾盆大雨裡鑽了出來,原來就是一隻胳膊的呼魯.呼魯。
「別著急,小夥子,別著急,馬上會叫你傷腦筋的。」
「那麼再算欠你一百塊智利大洋。」
勞烏爾不再等了。他碰了一下那個土人,對他做了個叫他下地的手勢。那個人倒是很願意,可是他的女眷已經給嚇得癱瘓了,因此他只好跟她們待在一起。勞烏爾把繩子繞在樹上向下溜。一股鹹水潑到了他頭上。他屏住呼吸,拼命抓緊那根繩子。水退了,他在樹身擋風的地方透了一口氣。他把繩子拴得更牢一點,可是一個浪頭又淹沒了他。上面的一個女人也溜了下來,跟他待在一塊兒,可是那個土人跟另外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孩,還有那隻貓,卻仍然留在上面。
年輕的勞烏爾笑了。他笑了很久,笑得很開心。可是,他一面笑,一面卻暗暗在心裡盤算。他生平沒有蓋過房子,關於蓋房子,他只有一個很模糊的觀念。他一面笑,一面估計著:到塔希提島採辦材料的盤費,材料本身的費用,回到法卡拉瓦的盤費,把材料運上岸和造房子的費用。如果打得寬一點,大約一共要四千法國銀元——四千法國銀元就等於兩萬法朗。這可辦不到。他怎麼知道這樣一顆珍珠值多少錢?兩萬法朗可是一個大數目——而且還是他母親的錢。
「奧雷號」靈巧地放下一隻小艇,六個棕色皮膚、只圍著紅腰布的水手跳了進去。他們拿起了槳。站在船尾掌舵的那個年輕人,卻穿著歐洲人的雪白的熱帶服裝。不過,他不是十足的歐洲人。他的白皮膚,在太陽光裡隱隱透露著玻里尼西亞人的金黃色調,他那閃爍的藍眼睛裡,也帶著一種金黃色的光輝。他叫做勞烏爾——亞歷山大.勞烏爾,他的母親,瑪麗.勞烏爾,是一個有錢的,帶著四分之一外來血統的女人,獨自擁有並且經營著半打跟「奧雷號」一樣的雙桅商船,他是她的最小的兒子。這隻小艇衝過港道入口處的一個漩渦,駛進去,在洶湧的激浪裡顛簸起伏,好容易才划到了水平如鏡的礁湖上。年輕的勞烏爾跳上白沙灘,就去跟一個高個子的土人握手。這個人的胸脯和肩膀都很魁偉,但右邊的胳膊只剩了一截,骨頭露出肉外幾英吋長,因為日子久了,已經變成白色,證明他曾經碰到一條鯊魚,結束了他的潛水撈珠的生涯,使他變成一個為了小利而拍馬搗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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