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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倫敦短篇小說選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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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乩

扶乩

「和你是一樣的,我私下裡有個想法,我要弄明白關於扶乩的更多的東西。」盧特坦誠地說道,「那個板子還在餐廳裡。我們現在就可以試一下,就你和我,沒人會知道。」
「不要,盧特,不要強迫我。」男人懇求道,眼睛和聲音裡流露出懇求。
他盤算了幾步路的時間,「我想到要告訴你的姑父和姑姑。」
「你沒有解釋——羅伯特姑父認出的我父親的筆跡——噢,整件事,你都沒有解釋。」
「讓我看看。」盧特叫著,抓過來那張紙,她雙眼貪婪地看著那字跡。懷著她對她未曾謀面的母親那難以表達的愛意,她很激動,並且這些來自墳墓的文字好像給了她更多她母親曾存活於世的真實性,超過了她對母親的幻想所能給予她的。
這男人又把頭放在她的膝蓋上,含混不清地哼哼著,但沒作其他回答。
「喔,那是生命的符號,班恩已不能再騎了,這是它剩下的最後時光。」他開始沿著路走上前來,「這是我最後一次騎班恩了。我們回家吧。」
她的身體突然往前傾,策馬加速,與此同時她馬上放鬆韁繩,用手摸了摸馬脖子借以管束馬。她開始和男人拉開了距離。
她指著一句話讀道:「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也逃脫不了對你的懲罰!」
「一個邪惡的心靈,」克里斯笑道,「但是我幹了什麼壞事呢,要讓我受到如此懲罰?」
「得了,羅伯特,不要做荒唐事。」他的妻子警告他。
一聲令人害怕的響鼻兒把她的目光拽回到了她身邊的男人。多利直立著,張大了鼻孔和野性的眼睛,用它的前腿騰空,瘋狂地刨著。克里斯俯身向前頂住它的脖子防止它往後倒,同時他用馬刺迫使它把前腿放到地上,以便於馬能聽從命令往前走。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幾秒鐘的時間內,然而這幾秒卻像幾年那樣漫長,它永恒占據了所發生的一切。科曼齊的身體撞到地上後有一些反彈,儘管很輕微但卻能感覺到。猛烈的撞擊使它倍感疼痛,張開嘴發出了淒慘的叫聲,誰都能聽到。奔跑的慣性使它前行了幾步,超出了邊緣。它脖子上騎手的重量在它倒下的時候先把它弄翻了。
「現在要放棄的話就丟人了。」格蘭特利夫人說道,「誰也不知道在我們身上將發生什麼。難道你不試試嗎,斯托裡小姐?」
「別……等一下!」在他挪動兩個較低護欄之前,她喊道。
他們出現在這樣一個山脊上,道路在他們面前水平地延伸過去,有二十五英哩那麼遠。路的一邊佇立著龐大的山脈。在路的另一邊,峽谷的陡峭絕壁消失在難以逾越的斜坡中,直降到峽谷底部的河流裡。這是一個深淵,裡面綠葉茂密,陰涼處深不可測,但卻被太陽游移不定的光線畫破了,如火焰一般的太陽光把四處照得斑駁陸離。急流的水聲在沒有一絲風的空氣中聲音越來越高,山裡的蜜蜂傳來了嗡嗡聲。
「是的,是的,我知道,要叫它虛幻。但是我聽到的是你自相矛盾地把虛幻中的真實——錯覺中的真實帶到有問題的思想中。所以,假如你願意,就和我在一起;這是虛幻、不真實,但對我來說,這是真實的,就像我是怎樣形成的一樣——像噩夢在某人醒來之前在痛苦中掙扎是真實的一樣。」
他抬頭古怪地望著天空,對這種奇想笑了笑。
「那是什麼事呢?」
「不,我再也不想看這些東西了。」當信息寫完時,盧特說道,「這就像在目睹你和我父親本人之間發生爭執一樣。這其中有戰鬥和打擊的意味。」
「離開或留下——這將是解決問題的一部分。但是我不想讓你走,克里斯;這你是知道的。現在不要再說這件事了。談話不能解決它。我們再也不要提這件事了——除非……除非某個時候,某個美好,讓人高興的時候,你可以來到我這兒說:『盧特,我一切都很好。那神祕的東西再也束縛不了我了。我自由了。』直到那時,讓我們把它連同扶乩板和其他的東西一起埋了,充分利用給予我們的那一點東西吧。
「那麼……」
他回應著笑容,走到摔倒的馬身邊,解開馬鞍上的肚帶,把馬頭弄直。
盧特冷不防快樂地笑了起來,「就像我告訴你,你會幹的一樣。我不是一個先知嗎?但是我看見你之前就知道我的預測成真了。我剛離開巴頓先生而且我知道他昨晚跟你一起散步了,因為他正在通過他的精神和神像發著誓說你是一個完美的年輕俊傑。我就是閉上眼睛都能想到。克里斯.鄧巴的魅力已經讓他著迷了。可是不管怎麼說我還沒有問完呢。整個早上你都去哪兒了?」
「看!」他喊道。
「那是可以預料到的。」克里斯評價道。他的目光轉回到這對男女身上,他們曾經像他身邊女孩的父母一樣,「你知道嗎?」他說,「昨天當你告訴我他們對我很反感並且難以容忍我時,我是多麼震驚。後來我遇到了他們,昨天晚上,懷著罪惡感,又恐懼又發抖——今天也是。然而我並沒有發現跟以前有什麼不同。」
她在說話的時候,抓起了馬鐙皮帶,開始把它縮短點。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她反駁道。
「即使這樣。」這是回答,「米爾德裡德姑姑會再找一名廚師的,但是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得到科曼齊。」
「我自己有一種感覺,你騎班恩會更安全。」盧特笑道,「這很奇怪。我對多利的信任是永遠不用明說的。我有充分的信心,但我不應該再牽腸掛肚地看著你騎在它背上了。現在和班恩一起,我的信任仍不動搖。瞧瞧那脖子!不是很漂亮嗎!當它像多利大的時候,會像多利一樣聰明。」
他突然停住了,因為在那一刻,為了證實他的話,他把手放在了扶乩板上,而且就在那個時候,他的手被抓住了,似是突然爆發,在紙上用力地無可奈何地亂寫起來,寫得就像是一個生氣的人的手寫出來的一樣。
「現實殘酷啊。」他粗魯地小聲說。
突然,她勒住韁繩,驚呆了,發生的事情持續的時間太短了。上方和下方都是幾乎垂直的河岸。小路本身狹窄得難以立足。然而沃肖.班恩轉著圈,用後腿站著,在空中搖搖欲墜了一會兒,就向後翻了過去。
「今天我們不去騎馬了。」她說道。
馬兒抬起頭,豎起耳朵聽灌木叢中一隻鵪鶉發出的沙沙聲。克里斯探身摸了摸它的耳朵。很明顯,多利特別高興,盧特低著頭,把頭貼在克里斯的馬背上。
「哎呀。」盧特嘆了口氣,「對他們來說,熱情好客都像是呼吸的動作一樣自然。可是畢竟不是那樣。他們內心裡的才是真的。不管他們在你不在的時候,對你的指責有多嚴厲,一和你在一起,他們的心就軟了下來,全是善意,讓人覺得溫暖。他們目光一落在你身上,深情和愛意就逐漸蒸發不見了。你就是長得這樣奇怪,每一隻動物都喜歡你、所有人都喜歡你,他們都情不自禁,你無可奈何。你普遍受歡迎,而且最妙的是你不知道這一點。你到現在都不知道。甚至當我把它告訴了你,你也沒意識到,你也不會意識到——正因你意識不到,你才如此受歡迎。你現在不相信,而且你搖了搖頭;但是我知道誰是你的奴隸,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樣,因為他們同樣是你的奴隸。
「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真的相信這是一條來自於逝去的人的信息吧?」他打岔道。
「我要不要趕一下馬?」盧特大聲喊道。
他們回到馬的身邊,在那兒強行給多利做了一次嚴格檢查,沒查出什麼來。蹄子、馬腿、馬勒、馬嘴、身體——一切都是原樣。馬鞍和鞍墊上沒有芒刺或膠粘物;馬背光滑,沒有受傷。他們尋找著蛇咬和馬蠅或昆蟲蜇的跡象,但什麼都沒找到。
「剛開始他們確實喜歡你。誰能刻意不喜歡你呢?你好像能讓所有活的東西對你產生感情,就像這些樹從地上吸取濕氣一樣。你身上的這種能力好像是與生俱來的。米爾德裡德姑姑和羅伯特姑父認為沒人能像你一樣。太陽升起來照耀著你。他們認為我能贏得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的愛情,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孩了。『因為看起來像這麼回事。』羅伯特姑父過去常常頑皮地對著我搖搖頭,說道。當然,他們喜歡你。米爾德裡德姑姑以前常常嘆息,還取笑似的瞧著姑父說:『每當我想起克里斯,我幾乎都會想自己要是年輕點多好。』姑父就會答道:『我不怪你,親愛的,一點兒都不。』然後他們兩口子就滿臉笑容地看著我,祝賀我贏得了像你這樣的男人的愛情。
「一派胡言。」羅伯特姑父笑著說道,不過他說話的方式透露出他有點生氣,「這樣的事情現在不再發生了。這可是二十世紀,我親愛的夫人。最近的事,卻帶有中世紀精神的意味。」
盧特第一次真的感到害怕了。她用馬刺刺了一下沃肖.班恩,讓它去追多利,但這匹馬根本不是多利那匹正在發瘋的馬的對手,因而漸漸落在了後面。盧特看見多利突然停下來,再次在空中用後腿直立,就在馬兒再次迅速奔跑時,她趕了上來。就在多利在一個拐彎處往前衝的時候,它又突然停了下來,腿也變得僵硬。盧特看見她的戀人扯開馬鞍,由於猛然的顛簸,他大腿已使不上力了。儘管他已經離開了馬鞍,他卻沒有掉下來,當馬兒奔跑的時候,盧特看見他緊緊貼著馬身子的一側,一隻手抓著馬鬃,一條腿跨在馬鞍上。他縱身一躍又回到了馬座上,繼續為控制馬而和馬搏鬥。
「你準備好了嗎?」她問道。
「所有那一切發生之後,我感覺就像一本詩集和一個吊床。」當他們騎馬到營地的時候,盧特說道。
她看著他尋求確認。
「我們在這兒。」盧特喊著,鬆開了自己。
她翻身下馬,不知怎麼地,來到了邊緣。她的戀人從馬鞍裡掉了下來,脫離了科曼齊,但他的右腿卡在馬鐙裡,還貼著馬的身體。斜坡對他們來說過於陡峭,他們下滑時很難停下來。由於他們的掙扎,土塊和小的石塊同他們一起往下滾動,就在他們的眼前發生了一次微型的山崩。她非常安靜地站在那兒,一隻手緊貼胸口,注視著下方。但是當她真切地看到所發生的事情的時候,她的眼睛裡也是她父親像鬼魅一樣打了一下馬的身影,而這一下使半躍而起的科曼齊猛然往下跌,使馬兒和騎馬的人飛快地摔在邊緣上。
「不管是什麼,一定是主觀原因,這是非常肯定的。」克里斯說道。
「現在去吧!」女孩喊道。
「一個叫巴頓的先生。火車晚點了。那就是你吃晚飯時沒看見他的原因。他只是一個資本家——生產遠距離水電傳輸器或此類的東西。」
當他縱身躍下馬鞍時,他表現出他正經受的反應。他抬起腿展示他的強壯肌肉,但又停下來,站著斜靠在一瘸一拐的多利身上尋求支撐。盧特急忙從馬鞍上跳下,伸出雙臂抱住他,表示安慰。
格蘭特利夫人嗅到了其中的玄機,警覺的問:「今天下午發生了什麼事?你生命有危險嗎?」
「但是整個信息都是你自己的心支配的。」克里斯喊道,「難道你不明白嗎,盧特?這想法正是你自己的,你的潛意識把這些想法表達在了紙上面。」
克里斯鬆了一口氣,往上看了看。
「我不知道,克里斯。」她搖搖頭,「我確定我不知道。」
「確實不可思議……有時候。」盧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摸摸她的脖子!」她對他大喊道。
「是筆跡。看看。這根本不像我的。這字矯揉造作,過時守舊,這是我們上一代女性寫的老式字體。」
「一定要鎮定。」克里斯安慰道,「聽我說。這就是個玩笑而已。我們是在與我們自身的主觀力量,與科學還無法解釋的現象周旋,僅此而已。心理學還是一門剛剛出現的科學。潛意識剛剛被發現,人可以這麼說。但這還都是神祕莫測的;它的規律還沒有得到系統的闡述。這只是一種難以解釋的現象。但我們馬上冠之以招魂術來解釋這種現象是毫無理由的。到目前為止我們還不清楚,我們就知道這麼多。至於扶乩……」
「現在去看一堆讓人毛骨悚然的事。」當他們動身進去的時候,克里斯說道。
「噢,您在這兒啊,先生。晚飯後我一直在到處找您。馬上需要您在場。」
盧特把他們一直在看的書合上,嘆了口氣。
「可是你必須告訴我。」她堅持道,「這是你欠我的公道。」
「對於這件事你還有什麼不得不說的?」他質問著,把手放在了扶乩板上。
「誰去拿郵件?」那個聲音還在。
但是他騎的是一匹很虛弱且顯出病態的馬,跌跌撞撞、走走停停,飽受神經抽搐和反覆發生的肌肉痙攣的折磨——正是它剛經歷過極度興奮的後果。
「如果有什麼事……如果有障礙……如果這個謎團的確會阻止……」她說得很慢,停頓時間也很長,在為她的思想框架尋找更加恰當的說話方式,「克里斯,我真的愛你。我深深地愛著你,程度不亞於任何一個女性的愛,我敢保證。如果你現在對我說『過來』,我就跟你走。不管你領我到哪兒,我都跟著。我願做你的侍從,就像古時候的女人跟著她們的騎士奔赴遠方一樣。你是我的騎士,克里斯,而且你不會做錯事。你的意願就是我的願望。我曾經害怕世俗的指責。既然你已經走進我的生活,我就不再害怕了。我會嘲笑世俗以及因你的緣故受的指責——也是因我的緣故。我會笑,因為我應該擁有你,你對我來說比世間的友善和讚許更重要。如果你說『過來』,我會……」
但是當這種神祕的力量攫住了她的手並驅使它在紙上寫字,所有不尋常的東西都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了,而且她沒有意識到強烈的好奇心。因為她打算再進行一次幻想——這次是她本人也沒能記住的母親形象。不像對她父親的印象那麼深刻鮮明,她對母親的印象是暗淡和模糊的——聖徒的頭頂上圍繞著甜美、親切、溫順的光環,而且用一種泰然自若的決心,固執己見而又不露鋒芒的意志來隱藏,生活中主要表現的是順從。
「勇敢的女人,」她的丈夫擊掌叫https://m.hetubook.com.com好,「現在,格蘭特利夫人,你有什麼手段儘管使出來好了。」
克里斯彎下腰,比較筆跡。
「不要亂來。」他叫道。
「我看見為你準備的靈柩車和花朵了。」他開始說道,「還有葬禮上的悼詞;我看見了世界的盡頭,星星從天上墜落下來,天空像卷軸一樣卷了起來;我看見活著的和死去的人都聚集起來等待最終的審判,綿羊和山羊,羊羔和公羊以及所有其他東西,身著白色長袍的聖徒,金色的豎琴奏出的聲音,還有迷惘的幽靈落入地獄時發出的嚎叫聲——我在那天看到的所有這一切就是你,盧特.斯托裡想要騎馬。一匹馬,盧特!一匹馬!」
「這真是太了不起了。」格蘭特利夫人重申道,「從來沒有過像這樣的事情。想一下吧,我親愛的孩子,你的父母今晚和我們一起在這兒。」
他的手立即開始寫起字來。這種突然使他倆嚇了一跳。信息很簡潔:
「這麼幹是故意的,」克里斯突然這麼蹦出了一句,「沒有警示。它故意後退才摔倒了。」
「不,不,我求你了。」米爾德裡德姑姑介入進來,「它太離奇怪異了。把死人也攪和得不安生,這肯定是錯的。另外,我很緊張。或者,更好的是讓我去睡覺吧,你們留下繼續去做你們的實驗。這是最好的辦法了,到早上你再告訴我。」伴隨著格蘭特利夫人帶著冷淡的抗議口氣的一聲「晚安」,米爾德裡德姑姑轉身離開了。
「別問我。」
克里斯聳了聳肩膀,「沒有解釋。你一定是得到了原本給別人的信息。」
他們騎著馬並排走,好讓馬兒為衝刺終點保存體力,然而既要讓它們邁步的時候能用上力,還要保持體力。小路沿著一片白色的橡樹轉了個彎後,在他們面前筆直地向前延伸,有好幾百碼遠,在路的盡頭,他們看見了破敗的磨坊。
「或是神智學,」米爾德裡德姑姑主動說道,「傳達給新入教者的一些信息。」
「我明白。」他又打岔道,「可是我不能告訴你。」
她說話的時候,繼續用手指溫柔地捋著他的頭髮,為她正遭受的痛苦而傷心。
她的聲音沉著有力,透著堅決。這聲音裡沒有流露出懇求的意味,然而要達到這種堅決的效果卻需要長期的懇求。但就她來說,這已經是懇求了,只不過沒有表現在言語中,而在性格上。她始終雙唇緊閉,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臉和眼睛以及她內心深處的那種態度都顯現出了疑惑。這一點這個男人是知道的,但他從不回答,而現在她需要他口頭回答。
「聽你說話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幾乎要大笑了。」他笑著,伸過去胳膊抱住她,把她拉過來貼著他。
他們面前小路曲折蜿蜒,這樣就能看見流經峽谷的河流上遊,遠處的河床正高高地聳立在他們的頭頂上方。他們順著曲折的小路,身體朝裡傾斜,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面前不斷變化的如畫美景。沒有警告的聲音。她什麼也沒聽到,但甚至馬兒還沒動身向下,她卻已經感覺到兩匹正在奔跑的馬兒同時被人暗算了。她轉過頭,很快看見科曼齊摔倒了。既不是跌跌撞撞倒下的也不是被絆倒的。它好像是在跳躍而起時倒下的,它已經死了或是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到終點嗎?」他詢問道。
他們一起嘲笑了這個想法,因為兩人都是二十世紀的產物,頭腦健康、正常,有著追逐理想的熱情,但倘若開始迷信,那他們就不再熱衷於追求理想了。
但是現在,她下定決心,孤注一擲,使自己在他面前堅強起來。他試著面對她,但她那灰色的眼睛卻堅定地朝他看過來,雙眉冷靜,於是他低頭躺在她的膝蓋上。她的手輕輕地伸進他的頭髮裡,她的臉上逐漸浮現出關切與柔情。但是當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她灰色的眼睛透著沉著,眉間帶著冷靜和堅定。
「啊,我的孩子,你想的是有血有肉的人。」羅伯特姑父笑著說,「但那是幽靈。看不見的東西想要取走你的性命。最可能的是在你睡著的時候,有鬼魂的手試圖掐住你的脖子。」
馬兒突然輕快地奔馳起來。克里斯在外側搖晃了一下,向下看著巨大的深谷,他所看見的景色令他賞心悅目。瀑布發出了嘩嘩的聲音,完全不理會蜜蜂的嗡嗡聲。馬兒每往前邁一步,瀑布的聲音也變得更大一些。
「一個奇怪的小東西。」他評論說,「神經極度緊張,長著黑眼睛。我要打賭,她體重不到九十磅,且有很強的催眠力。」
盧特身子斜向一邊,把手往多利濕漉漉的脖子上放了一會兒。
「米爾德裡德姑姑對於我來說就是媽媽,然而我卻不再和她談我的知心話。我童年的書已經合上了。那是一本充滿甜蜜情意的書,克里斯。有時想起它,我就會熱淚盈眶。但這沒關係。我還是感到極大的幸福。我很高興我能坦誠地說出我對你的愛。而且擁有這樣的坦誠是非常甜蜜的。我真的愛你,克里斯。我愛你……我說不出是多愛你。你對於我來說就是一切,甚至還要更多。你記得孩提時的聖誕樹嗎?——當時我們玩捉迷藏,你抓住了我的胳膊,你的手指抓得那麼緊,疼得我叫了起來?我從沒有告訴過你,但胳膊傷得很厲害。你永遠也猜不到我卻因此感到那麼甜蜜。那兒,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都是你的指痕——你的指痕,克里斯,你的指痕。看得出是你的碰觸。一週都那樣,我親吻那些印記——哦,常常都這樣!我討厭看見它們消退;我想再次把胳膊抓傷,不讓淤青消退。我很害怕皮膚恢復白皙,這會使淤青褪去。不管怎樣,——噢!我無法解釋,但我是這麼愛你!」
「這是一種不同的筆跡。」她說道,「一個女人的筆跡。署名是『馬莎』。誰是馬莎?」
「看起來他可不像是能給笨人新鮮點子的人。」
他們鬆開韁繩讓馬站在那兒,她領著戀人進入涼爽的灌木叢林深處,到了大山底部,那裡清澈的水冒著氣泡。
「不,你別,」他喊道,「它不好管教。剛才的事情發生之後,我只是迫不得已自己騎上它。」
這事發生得如此意外,如此迅速,以至於男人也倒下了。他已經沒有時間從馬背上跳到小路上。他還沒反應過來就掉了下來,他做了唯一能做的事——掙脫馬鐙,在空中跳向一邊,同時又掉了下來。這距下邊的岩石有十二英呎。他保持著一種向上的姿勢,頭向上,眼睛盯在位於他上方即將落在他身上的馬上。
「那是誰啊?」克里斯輕聲道。
「它是我的馬,」他說道,「除了你沒人騎過它。我自己把它給弄傷了。從它出生那刻起我就知道它。我了解它的每一個細節,每一項技能,每一次跳躍,我曾拿生命打賭,它是不可能做出像這樣的一件事的。沒有警示,沒有為小事打架,沒有了以前的任性。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關於那一點,它沒有因為小事而打架。它不任性,也從沒有不順從。是沒有時間、是一時衝動,而且它表現得像閃電一般。事情發生得那麼迅速,我到現在還震驚呢。頭幾秒裡,我們都瘋了而且在往下跌落。
「我相信科曼齊。」她回喊道。
「太難以辨認了。」格蘭特利夫人斷言道,「根本就不像在寫字。那些影響還沒有起作用。你來試試吧,巴頓先生。」
盧特的戀人將會受到的禮遇正如她的預測。施展呆板催眠術的格蘭特利夫人顯得不真實、不健康、雙眼閃爍、溫暖並融化了,好像她是露珠而他是太陽。巴頓先生見了他眉開眼笑,顯得非常親切。米爾德裡德姑姑流露著喜悅之情和母親般的慈祥來迎接他,而羅伯特姑父親切而誠懇地詢問道,「喔,克里斯,我的孩子,騎馬的事情怎麼樣?」
「我看看。」羅伯特姑父說著,拿起那張紙查看,「是的,是迪克的筆跡。」
「你已經結婚了吧,克里斯?」
「怎麼樣?」她問道。
「可笑!」他大喊道,「怎麼啦?你身體不好嗎?——你的身體總是好得那麼令人嫉妒又讓人崇拜的啊!」
「可是我是在開玩笑啊。」他反駁道。
克里斯躺著,他的頭枕在突出來的光禿禿的石頭上,他的目光越過山谷聚精會神地望著山谷對面長滿樹的山坡。從灌木叢底下傳來了碰撞聲,那是鐵蹄撞擊石塊所發出的響聲,一塊長滿了苔蘚的巨石偶然從山上脫落重重地砸在激流中,波濤洶湧的水流衝擊著他身下的岩石,一片混亂,伴隨著脫落的巨石最後濺起的浪花,這塊巨石終於停留在了激流中。周遭都是綠色樹葉,他時不時瞟一眼一身金黃色騎士服的盧特和她正在騎的那匹栗色馬,馬兒在她身下走動著。
「我非常清楚你的願望是什麼。就是要去看看我發現的一匹馬。」
「扶乩。」
所有的事物使他們一直保持著傾斜的姿勢——他們身體的移動,與之伴隨的是他們身下的馬兒也在移動身體;受到了輕微刺|激的血液撫摸著身體,周身散發著健康的柔和活力;溫暖的風吹拂著臉龐,猶如水在皮膚上流過,風的輕撫讓人覺得溫暖舒適,精神振奮,這種美好的感覺滲透到他們的身體裡,他們也沐浴在這美好的感覺裡,巧妙地給他們帶來微妙的感官上的愉悅;周圍的美景更加巧妙地在他們身上流淌,他們沐浴其中,懷著滿心的歡喜,這樣的歡喜只有個人能感覺到但又聖潔無比,這樣的歡喜難以言傳但在眼神疏忽閃過的時候卻又可以意會,它融化了蒙在人們心靈上的面紗。
「不是的,我沒有,只是上週我掃了一眼專欄。」
在那一瞬間她想起了扶乩;這如一閃而過的閃電,灼燒著她的大腦,吞噬了她所有的記憶。她的馬後退幾步,她身體重量全落在韁繩上;但她轉過頭,注視著快要倒下的科曼齊。它正好撞在了路基上,它的腿在他身下鬆弛了下來,也沒了活力。
幾分鐘以後,他們穿著騎馬服,騎上了馬。他們騎馬出來,踏上了被下午的太陽照射得發亮光的縣城小路,轉身去了格倫埃倫。這個小鎮在太陽下睡著了,商店主人兼郵遞員也昏昏欲睡,很少能長時間睜開眼睛來整理裝信封和報紙的袋子。
「科曼齊正是那匹馬。」她回答道,「看它的吧。」
「買下它,馬上買下它吧,」她商量著說,「在那人改變主意之前。如果你不買,我就要買了。啊,如此好的馬蹄!我對它的腳下功夫如此有信心,以至於我騎在它身上時,壓根兒不用考慮腳底下是什麼情況。它像貓一樣快,而且馬上就很溫順聽話。訓練有素還不足以說明它的好!你可以用絲線給他指路。哦,我知道我太興奮了,但是,如果你不買的話,克里斯。我就會買下來的。記住,我已經收到兩次拒絕了。」
「我們別再為這事煩惱了。」克里斯說道,「我覺得它不會對你有這麼大的影響吧。但那都是主觀的,我肯定,可能會給點建議——僅此而已,再也沒有別的了。我們對所處的情形感到全身緊張,這使得環境不同尋常地有利於產生驚人的現象。」
「思維中所有神祕的東西我不是都知道。」克里斯回答道,「但是我相信在不遠的將來,所有這些現象都會向科學的解釋低頭。」
盧特在樹林中幾乎要趕上來了,但接著在毗鄰的荒地上又無望追上了。馬兒撕扯著穿過去,不顧及泥濘的地面和囊鼠洞。當它大角度地急轉身,衝進遠處的灌木叢裡時,盧特順著一條長長的斜線走,繞過了灌木叢,在另一邊勒住了班恩。她先到達了。從灌木叢裡,她能聽到灌木叢和樹枝碰撞的巨大的聲音。然後馬兒衝出來,來到了空地,筋疲力盡地倒下來,倒在了柔軟的泥土上。然後它又站起來,踉踉蹌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然後停了下來。它因害怕而流下汗沫,渾身發抖,可憐地站著。
女孩堅定地站了起來,「我得去查明。」她說。
克里斯抓住她的手,喊道:「來吧!這會是一個笑話。」
「不,」他慢慢回答道,「但是我告訴你多少,就跟他們說多少。我告知他們的不會比已經告訴你的多,我沒有權利那麼做。」
「誰去拿郵件?」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樹林中傳來。
「這我都習慣了,」盧特微笑著往下看著他,「當然我不需要問你是否受了傷。我能做些什麼嗎?」
馬夫點點頭,然後補充說,「是的,先生。」又深深點了一下頭。
兩人陷入沉默,她繼續撫摩他的頭髮,同時她漫不經心地看著一隻又喧鬧又有趣的灰色大松鼠在遠處紅杉林的景觀中來回地蹦蹦跳跳。一隻長著深紅色羽冠的啄木鳥正精力充沛地在啄一段倒下的樹幹,這吸引並轉移了她的視線。男人沒有抬頭。更確切地說,他把臉壓得更靠近她的膝蓋,從他起伏的雙肩可以看出這個姿勢令他呼吸不太順暢。
「我都緊張死了,」克里斯答道,「我都不敢喘氣了。」
「這能讓你接觸到更強大的幽靈。」盧特讀道,「你將和我們在一起,而且你的名字將是『阿雅』,你還要——征服者二十,帝國二十,哥倫比亞山十八,中途島一百四十——就這麼多了。噢,不!還有最後一句優美的話,阿雅,來自於坎德——定會成為聖雄。」
聽到她的聲音,克里斯流露出了心神不寧,後來還是保持著沉默。只能聽見鉛筆穩穩地嚓嚓寫字的聲音。突然,他的手好像被粘住了似的,他用力把手抽出。他嘆了口氣,還打了個哈欠,從桌子那兒往後退了幾步,然後像剛睡醒的人一樣好奇地掃了一眼他們的臉龐。
「起來,我們走吧。」她說道,幾乎在耳語。
「這是迪克的簽名。」她說道,「就算是在一千份裡,我也能認出他的筆跡。」
「晚安。」她說道。
「當然它不像班恩那樣和多利如此匹配,」她遺憾地總結道,「但是它的皮毛一樣地油光發亮。考慮一下有這麼好皮毛的馬吧!」
「大家好!」他詢問道,「在幹什麼事啊?」
心中焦急的克里斯警覺起來,更密切地觀察盧特在想什麼。
「我想讓你基於潛意識解釋一下那篇神智學的材料,克里斯。」羅伯特姑父質疑道。
「我很奇怪,我奇怪。」格蘭特利夫人大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說著自己的想法,「這裡面真有點意思……這是一個預兆……啊!你昨天騎斯托裡小姐的馬時受傷了吧!就是那兩次嘗試吧!」
「至少歇一小會兒。」她懇求道。
「真是這樣啊!」他小聲說道,「那讓人好奇。看看它。我沒在幹。我知道我沒在做。看那隻手在動!看看它!」
克里斯點點頭。他的手已經開始有了反應。起先他的手並沒有抽搐,也沒有試探著要寫點什麼。馬上他的手動起來,扶乩板在紙上迅速而平穩地移動著。
「你還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件事吧?——班恩的?」他詢問道。
到了河岸的頂部,克里斯轉身向下看。
男人彎身坐下,完全放鬆了,咕噥著將頭放在了她的膝蓋上。她俯在他身上,嘴唇戀戀不捨地吻著他的頭髮。
「你在這兒的時候我更高興。」
「為什麼,是的。」
「可是關於弓背跳躍,它知道什麼呢?」盧特盤問道,「它從來不知道弓背跳躍——從來不。」
「到老磨坊去,」她叫著,馬兒大步向前跑,「不到一公里。」
「然而……」盧特沒有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盧特的眼神古怪,當她發問的時候明顯表現出試探,「和……一個……和巴頓先生嗎?」
「這個宿營地荒廢了。」盧特說道,同時把扶乩板放在桌上,「格蘭特利夫人和米爾德裡德姑姑躺下睡了,巴頓先生也和羅伯特姑父一起走開了。沒人來打擾我們。」她把手放在板子上,「現在開始吧。」
她低下頭看著那男人,「嗯?」她堅定地問道,自認為這男人接下來會聽她的。
「我考慮過你,盧特。」他固執地說,「一開始我的確考慮過你。我本不該繼續那樣的。我本來應該離開的,這我知道。我考慮你是鑒於那份了解,可是……我沒有走。天啊!我要幹什麼?我愛你。我不能離開。我難以自持。我留了下來。我下定了決心,但我又瓦解了我的決心。我像一個醉鬼。我為你而陶醉。我很軟弱,我知道。我失敗了。我不能離開。我努力了。我曾離開了——你應該記得,雖然你並不知道原因。現在你知道了。我走了,可我不會一直離開的。儘管知道我們永不會結婚,可我還是回到了你身邊。現在我跟你一起在這兒。送我走吧,盧特。我自己真的沒有離開的力氣。」
「親愛的孩子,」格蘭特利夫人讀道,「對於他不要介意。他說話總是很快,輕率魯莽。不要吝嗇你的愛。愛決不會傷害你。拒絕愛是罪過。順從你的心意,你就不會犯錯。如果遵循世俗眼光,順從自尊,順從那些促使你違背心意的事情,那麼你就是在犯錯。不要在意你的父親。他現在生氣了,就像他在世時那樣;但是他將會明白我智慧的忠告,因為這也是他在世時的做事方式。愛吧,我的孩子,好好去愛。——馬莎。」
盧特的手不再動了,格蘭特利夫人也已經在讀剛剛寫過的信息了。
「我有權知道。」她重複道。
「在你的潛意識中一天或是一年都是一樣的。」格蘭特利女士說道,「潛意識從不會忘掉。但我不是說這是潛意識造成的。我知道是什麼造成的,但我不想說。
羅伯特姑父仍在笑,被盧特和妻子催促著,就拿起了板子。突然他的臉嚴肅起來。他的手開始動起來,人們能聽到鉛筆在紙上嚓嚓寫字的聲音。
她驅馬向前,幾個大跨步,馬兒就乾淨俐落地跳過了護欄。男人雙目閃爍,鼓起掌來。
她搖了搖頭。
她的目光越過第歐根尼燈籠花游移著,看到了那片開闊地。兩匹栗色馬在山坡上齊膝深的野燕麥叢中吃草,它們真是完美的一對,陽光下它們顯得暖洋洋的,閃著金光,春天新長出的皮毛發出彩色的光,像發光的珠寶一樣閃爍著。她認出來其中一匹是自己的馬,名叫多利,它陪伴她度過了她的少女時期和成年期,她曾趴在這匹馬的脖子上哭訴她的悲傷,歌唱她的快樂,這一發現讓她一驚。看到這,她的雙眼濕潤了,她很快帶著激|情與傷感把延伸的思緒收回來,再次回到現實中來。
「他是盧特的爸爸。」米爾德裡德姑姑補充道,「盧特隨了我們的名字。她從來沒見過他。她才幾週大的時候他就去世了。他是我的弟弟。」
「是啊,我猜是那樣。」羅伯特姑父一邊說一邊放下手,「現在我們來看看。」
他點點頭,「是的,是迪克的筆跡。這我敢發誓。」
「你認為她太老了,太文靜了。」盧特堅持說道,「她才只有十六歲,和十匹馬比賽她能超過九匹。只有她從不趾高氣昂。她太沉著了,你不會讚許她——不,別否認,先生。我知道。並且我還知道她比你吹噓的沃肖.班恩還要好。來吧!我向你挑戰!而且,你還可以自己騎上她試試。你知道班恩能做什麼,所以你一定要騎著多利親自看看她能做什麼。」
懷著對這片土地深深的愛意,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的臉龐也容光煥發。她的目光游移,望向果園,掃視著葡萄園的藤蔓,在尋找那在起伏的山巒和更加遙遠的峽谷中像一股朦朧的煙霧一樣垂下來的紫葡萄。高處更加崎嶇的山頂之間,石蘭科常綠灌木覆蓋了陡坡,她瞥了一眼那塊還未褪去草綠色的曠野草地。
「或許我把這想像得太生動了,我能看見他的手在伸向你的喉嚨。我知道,像你說的那樣,他死了,成了塵土,但儘管如此,我看見的他是一個活生生的,在地上行走的人;我看到他臉上的憤怒,憤怒和仇恨,並且我看見那都是衝著你來的。」
「買下它,不管什麼方式。」盧特說著,從馬上下來,「它肯定值得。在它身上我敢冒任何險。在我生活中還沒有哪匹馬讓我如此放心。」
似乎對主人有所不忠,馬兒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後腿抬起又放下,沒有規律,但前腿保持著一動不動,堅定而又從容,毫無恐懼或是緊張,馬兒很快動了自己的前腿,速度之快猶如他們墜入正在崩塌的土堆中一樣,與此伴隨的是在他們面前的大量不斷下落的泥土,就像波濤洶湧的水流一樣。當馬兒步伐堅定地來到了土堆的底部時,它邁開大步迅速地跳上了一個小土堆,身上的皮毛閃閃發光,就像強烈的火焰燃燒著一樣,這證明了它在土堆上那鎮定沉著的走動是假的。
盧特同意地點點頭,「這種誇它的方式很有趣——正當年。這描述得很對。但它並不懶。它周身充滿熱情,一點兒也不蠢。它對自己的年齡很清楚。」
「我從未想過要奴役你。」他喃喃道。
深深的峽谷中,空氣中沒有一絲風,只能聽見蜜蜂的嗡嗡聲和流水的嘩嘩聲。
「把健康的東西和病態的東西連繫起來。」他冷淡地解釋道,「你會明白感到毛骨悚然的總是健康的人。病態的人從來不會有毛骨悚然的感覺。扶乩給了這種感覺。那就是它的功用。不管怎樣,你們這些人是在哪兒找到她的啊?」
「不,不是那樣的。」她答道,「我知道這很可笑,克里斯,我知道,可是疑問產生了。我無可奈何。你總是說我如此理智地腳踏實地、關注現實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但是——或許是迷信,我不知道——可整件事的發生,扶乩所透露的信息,我父親有親手殺你的可能性,我不知道它是怎樣伸向班恩馬的韁繩讓它快跑,置你於死地,我父親說他企圖兩次要你的性命,而事實上最近兩天騎馬的時候你的性命兩次受到威脅,這兩者之間存在著連繫——我父親是一個技藝高超的騎手——我所說的所有這些,都使我頭腦中出現疑惑。假如這其中有什麼事又該怎麼辦呢?我不是那麼確定。用科學否認看不見的東西可能太武斷了。看不見的東西,幽靈的力量也許太微小了,太理想化了,對於科學而言,就很難控制住,很難識別,很難確切地闡述。難道你沒看到嗎?克里斯,在這樣的懷疑中有合理的地方。或許是一個很小的疑問——哦,這麼小;但是我太愛你了,不能讓你冒一丁點的風險。而且,我是個女人,這應該能夠說明為什麼會迷信。
溪流中距水面四英呎高的地方有一塊狹窄的岩石從水面突出來。岩石的另一邊就是翻滾著的波濤洶湧的水塘。但是從這塊岩石往左,往下幾英呎,是一個碎石鋪就的路基。一塊巨石擋住了直接通往沙礫河床的路。踏上路基的唯一辦法就是先跳躍到岩石上。她仔細地思忖著,她抓緊韁繩的手表明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
「喔,我想起來了。對我來說,這會是一次新的經歷。不管怎樣,扶乩很久以前曾風靡一時,那時我錯過了。」
「我們不直接回宿營地了。」
「我還能告訴你什麼?」男人說道。他抬起頭,和她四目相對,「我不能和你結婚。我不能和任何女人結婚。我愛你——你知道——勝過我自己的生命。若是我把你與我生活中所有珍貴的東西作比較,你遠勝過一切。為了你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但我不能……我不能和你結婚。我永遠無法和你結婚。」
她開始讀起來:「這是第一篇講義。關注一下這句話:『我心態積極,在什麼條件下都不消極。』緊接著又轉到積極的愛。之後,內心的平靜與和諧一致就會通過你的身體,在其周圍搖擺。你的靈魂——另外一種寫作方式闖入。它是這樣寫的:牛蛙九十五,迪克西十六,金錨六十五,金山十三,吉姆巴特勒七十,加幕布七十五,北星四十二,解救七,布萊克比優特七十五,布朗霍普十六,鐵頂三。」
他彎下腰,調了調眼鏡,「無論如何,這是手寫的,而且比你們寫得都好。喂,盧特,你的眼力較好。」
她拍了一下馬兒的頭,它就乾淨俐落而又精確無比地朝那塊岩石跳了過去,雙腳靠攏地落在了岩石上那片狹窄的空間裡。就在它奮蹄騰起的時候,盧特用韁繩輕輕碰了下馬脖子,讓它朝左邊跳;而且在那個時候,馬兒步履蹣跚,尚不穩妥,它的前腿快要滑倒掉進前邊的水塘裡,它抬起後腿,來個半轉身,奮力朝左跳,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那條狹小的碎石路上。它輕鬆一躍穿過了溪流,盧特讓它轉向,往河岸的上邊走,在她戀人面前停了下來。
可是米爾德裡德姑姑把身上的披肩拉得更緊而且催促他們趕緊忙手頭的事。桌上有一張紙。紙上有一個小小的三角形板子,板子由三個東西支撐著。其中兩個支撐物是容易移動的小腳輪。第三個支撐物位於三角形的頂點,是一支鉛筆。
然而,令她驚奇的是,當馬兒騰空躍起的時候,它突然把頭低了下來,拱起馬背,返回來,馬腿僵硬地踢著地面,縮成了一團。
「是你的潛意識。」克里斯暗示道,「你讀的是今天報紙上的語錄。」
「那兒是夏天,這兒是春天。」盧特說,「啊,美麗的索諾馬山谷!」
「你說多利從來不會生氣是指什麼?」他問道,當時他的血已經止住了,情緒和心率也再次正常了。
克里斯像貓一樣雙腳蹬地,立即縱身一躍跳到了一邊。下一刻班恩重重地摔在了他的身邊。馬兒沒有怎麼掙扎,但卻發出了嚇人的叫聲,那是馬兒有時在受到致命傷害的時候才會發出的。它幾乎正好傷到背,並且保持著那個姿勢,頭略向下歪向一邊,後腿鬆弛下來,一動不動,前腿徒勞地在空中踢個不停。
「噢,今天它絕不是供小孩騎的馬,」克里斯插嘴道,「它是一個魔鬼。它試圖借助樹把我蹭下來,靠在樹枝上想把我的腦漿給擠出來。它嘗試了它所能找到的所有最低和最窄的地方。你應該看看它是怎樣擠過去的。你看見那些弓背跳躍了嗎?」
「我有同感,」克里斯回笑道,「班恩絕不可能背叛我。」
「那麼它就是某隻看不見的手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伸了出來。」
她沒有像克里斯那樣覺得瞌睡;但是她的活力的利刃,已經變鈍了,並且她正在體驗一種甜蜜且令人愉悅的疲倦。當別人讀信息的時候,她的眼中仍執著地閃爍著她母親的形象。
「我做過這樣的扶乩實驗,很靈驗。」格蘭特利夫人開始說道,然後突然住口,走向桌子,把手放在了板子上。
「我有其他愛慕者。你把他們都趕跑了——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我把他們趕跑了。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哪會在意愛慕者,在意其他什麼呢?可是就像我說的那樣,米爾德裡德姑姑和姑父開始擔心了。還有一塊兒說話的朋友,愛管閒事的人以及所有其他的人。時間一天天過去了。你還是不提婚事。我只是感到奇怪。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起初是姑父說很多不利於你的話,後來米爾德裡德姑姑也說。你知道,對於我來說,他們就是父母。我不能幫你辯解。但是我對你是忠誠的。我拒絕討論你。我避而不談。我家裡形成了半隔離狀態——羅伯特姑父像個殯儀服務員一樣拉著臉,而米爾德裡德姑姑心都碎了。可是我能做什麼呢,克里斯?我能做什麼呢?」
她的丈夫挺直身板,臉上第一次露出嚴肅的表情。
那位紳士走上前來,行動遲緩卻欣然接受,把手放在了板子上。時間像是凝固了有十分鐘,他就站在那兒,紋絲不動,像一尊雕塑,商業時代的冷冰冰的化身。羅伯特姑父的臉上開始有了變化。他眨了眨眼睛,嘴唇僵硬,發出了沙啞低沉的聲音,聲音似乎受到了壓制;最後他哼了一聲,失去了自控,突然大笑不止。所有人都加入到這件樂事中,包括格蘭特利夫人。巴頓先生和他們一起大笑,但他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惱怒。
「過來吧,我們開始。」她說道,「不久就會變冷。羅伯特,那些孩子們在哪兒?」
她把那張寫得亂七八糟的紙揉成一團,接著把扶乩板推開了。
「羅伯特,你又在胡說了!」米爾德裡德姑姑責備地喊道。
「你是誰?」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傾下身子貼得他更緊了,還疲乏地嘆息了一聲。他吻了她的頭髮,呼吸了一口氣,還充滿柔情地緊緊地抱著她。
克里斯的睡意已消,「我自己也覺得很有意思。」他承認道,「我們還沒有說過這些呢。今天下午班恩傷到了自己的背。它從河岸上掉了下去和-圖-書,而我差點被壓在它身下。」
他正吃驚地看著她,而她則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
「從眼睛到耳朵那兒畫一條線——我指的是另一側的耳朵,先生。在那兒線就會穿過……」
但是盧特產生了一種幻覺。其他人在正反面辯論著,滿耳聽到的都是這樣的短語,——「心靈感應」、「自我催眠」、「尚未解釋的真理」和「招魂術」——與此同時,她正在喚醒自己少女時期對她那從未謀面從戎一生的父親樣貌的想像。她保存著他的劍,上面有好幾塊老式的達蓋爾銀版,記載著人們說起的有關他的很多事情,有關他的很多故事——所有這一切就構成了她童年幻想裡搭造起的關於他的素材。
「並且關於我們所處的情形。」盧特說道,同時他們順著曾跑下去的路慢慢向上走,「我們要幹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們要繼續嗎,就像我們已經做的那樣?什麼是最好的?你想過什麼嗎?」
「可憐的多利,它真的病了。」那個晚上,他們最後看了馬兒一眼,返回去的時候,盧特說道,「可你沒受傷啊,克里斯,對一個小女人來說,這夠謝天謝地了。我以為我知道,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真的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我在灌木叢裡聽到的只有你向前猛衝和掙扎的聲音。我看不見你,也不知道它馱著你怎麼跑的。」
「克里斯!」她說道,聲音那麼輕柔,就像在耳邊低語。然後她嘆了口氣說,「謝天謝地。」
但是她看見科曼齊又開始翻滾了,一個幻象很清楚地出現在她的眼前,似乎是她父親那鬼魅般的手抓住韁繩把馬給往下拽。科曼齊掙扎著穿過了一個山崗,沒有生氣的身體繼續滑動著,人和馬一起在她的視線裡沉了下去。他們沒有再出現。他們落在了谷底。
「它主人說它還從來沒有失過足,而且想把它弄倒也不可能。」
「不是我的手,我發誓。我甚至都沒有想起它。它往上跑的時候韁繩很鬆,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認為他們對我的感覺不是那麼不友好。」他憤憤不平地說。
他們掉轉馬頭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並開始爬修女峽谷路,這條路穿過大分水嶺,有向下深入到納帕山谷。但是爬山很難,進程很慢。有時他們在高於湍急河流幾百英呎的河床上方,旋即又在兩倍之多的棍棒中探入下方穿過河流再穿過河流,來回二十次。他們騎馬穿過深深的能當乾淨鋪位的楓樹林和高高聳立的紅木林的樹蔭,現身於山脊延伸過來的一片開闊地,那兒的大地在太陽的照耀下乾涸龜裂。
「太晚了。」盧特輕輕回答道,「對你而言,沒有更多的新消息了。扶乩中止了,並且我們正要結束有關它的理論討論。你知道有多晚了嗎?」
「誰先來?」羅伯特姑父詢問道。
「噢,克里斯,我們停下來吧。我抱歉我們開始做這個。我們讓這些逝者靜靜安歇吧。錯了。一定是錯了。我承認我受到了它的影響。我控制不住。我的身體在顫抖的同時,我的靈魂也在顫抖。這段來自於墳墓的話,這個死人從逝去一代的土裡出來保護我不受你的傷害。這裡邊是有理由的。有著阻止你娶我的活生生的神祕感。要是我父親活著,他會保護我不受你的傷害。就是死了,他仍努力保護我。他的雙手,他的幽靈樣的雙手要取你的性命!」
米爾德裡德姑姑輕快地搖動著身體,眼睛離開了扶乩板,抬頭向上看。
「不過,對這件事不要內疚了。」她說道,停了一會兒,她把手滑進了他的手裡。
米爾德裡德姑姑點點頭,她站在那兒,把手放在扶乩板上;同時其他人默默地圍了她一圈,期待著。但是什麼都沒發生。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扶乩板還是一動不動。
他們就這樣彼此看著對方,馬兒在他們身下邁著有力的步伐走著,周圍的世界和他們的青春都煥發了春天的生機,好像有什麼在他們的血液裡攪動了一下,神祕莫測的事物在他們眼睛裡晃動,快要露出它們的真面目了,似乎只用一句有魔力的話就可驅散所有存在的煩惱和心頭的疑雲。
他們手拉著手,沿路而下,來到了由樹樁建成的房子處。
她顫慄著。
「只有野馬才弓背跳躍。」
「克里斯!」她呼喊了一次,兩次;但她只是絕望地呼喊著。
「可是另外一篇怎樣呢?」羅伯特姑父詢問道,「我覺得聽起來像是基督教科學派的說法。」
「不是的。」盧特回答道,「我從不知道它真的會生氣。我認為它給我惹過的唯一麻煩就是當我訓練它開門的時候。當他們揮舞著手讓它靠後時,它害怕了——或許是動物對陷阱的恐懼吧。但它還是勇敢地克服了這一點。而且它從來沒有凶過。它從生下來到現在從來沒有脫韁過,不撂橛子,不發脾氣——從來沒有過,一次都沒有。」
「太棒了!」克里斯向對面的山谷喊著,鼓掌喝采。
「哦,克里斯,活著真好啊……還有你在我身邊!」
「而且他們知道我也愛你。我如何掩藏呢?——這份偉大、美妙的感情進入了我的生活,吞噬了我所有的時光!四年了,克里斯,我只為你而活。分分秒秒都是你的。醒著,我愛你。睡著了,我夢到你。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受你的影響,受你思想的影響。甚至我的思想也被你……被你無形的存在塑造而成。你若不在我身邊,不管是小的還是大的目標,我都沒有。」
「沒有,我沒有。」他否認道,「我只是把這些語錄寫出來罷了。可是這怪話是怎麼——請你原諒——我想知道它們是怎麼到這張紙上的。」
「馬上我們將和他們一起去,怎麼樣。注意米爾德裡德姑姑眼裡湧出的深情幾乎是母性的。當羅伯特姑父說話的時候注意聽他的語調,『喔,克里斯,我的孩子?』看看格蘭特利夫人融化了,真的融化了,就像是太陽下的一顆露珠。
男人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這是他的方式,不管和誰說話,都看著對方的眼睛。
「那麼你們聽好。這是以『當心』開始的,寫了三次,而且這個詞比其他詞寫得大得多。當心!當心!當心!克里斯.鄧巴,我打算把你毀掉。我曾兩次企圖害你的性命,都失敗了。但是我會成功的。我確信我一定會成功,所以我敢於告訴你。我不需要告訴你為什麼。你內心深處是知道的。你正在幹錯事——寫到這兒突然結束了。」
「我們換馬騎吧,」當他引著他的馬穿過護欄又把護欄裝好時,她建議道,「你從沒有好好地欣賞過多利。」
馬兒和人的身下就是高低錯落上下起伏的懸崖絕壁,從它們的底部依次算起,第二個斜坡向下連接著另一個峭壁。第三個斜坡連接著一座以峽谷底部的河床為基的絕壁,女孩在距峽谷河床有四百英呎的地方站著看著。她能看見克里斯正在徒勞地踢著腿,想把馬鐙裡的腳掙脫出來。科曼齊撞在了岩石的一塊突起點上,猛然停了下來。刹那之間它不再往下滑了,在這極短暫的時間內,男人抓住了一棵灌木的幼嫩枝條。盧特看見他用另一隻手穩穩地抓住了枝條。然後科曼齊又開始往下滑。她看見馬鐙上的皮帶拉得很緊,接著她的戀人的身體和臂膀也被拉得很緊。灌木枝條露出了根,男人和馬兒猛然從邊緣掉了下去,在視野裡消失了。
「但願它將安靜地躺著。」盧特大聲地喘著氣,腦子裡想著救人的辦法。
「沒有!沒有!」他激烈地叫道,「我從沒有結過婚。我只想娶你,可我做不到!」
「不過誰是迪克?」格蘭特利夫人堅持道,「誰是這個迪克.柯蒂斯?」
「可真荒謬!」他叫道,「這些都是幻想所布下的圈套。當一個人死去,他已經死了。他是塵土。他變成蟲子,就像馬丁說的那樣。死人?我笑話死人。他們並不存在。他們不存在。我蔑視墳墓的力量,人死了,就成了塵土,逝去了!」
她能聽見她姑父走過來的腳步聲,眼前突然閃現著這情形,明亮又清晰。她急忙把那張紙疊起來,突然把它塞到自己懷裡。
「噢,我很好。」他對她喊道,說話時他把所剩無幾的全部精力都用上了,他自己確實相當緊張。
「這是唯一的解釋了。」他答道,正要和她一起離開,「但是為什麼堅持需要我在場?」
「告訴我。」她聲音溫柔而強硬地說。
「嚴肅起來。」格蘭特利夫人警告他們道,「輕佻的氣氛對扶乩發揮最好效力沒有幫助。」
「但是我離開的話,事情會變得更容易。」他建議道。
「可是為什麼你應該離開?」她問道,「此外,我送你離開之前,我必須知道原因。」
小心!小心!小心!
「準備就緒!」
「再等一會兒,斯托裡夫人,再等一小會兒。」格蘭特利夫人安慰道。
「去了今天下午我要帶你去的地方。」
那個板子馬上就開始寫起了字。這次,除了巴頓先生以外,所有人都俯下身子靠近桌子,頭隨著鉛筆移動。
她絕望地盯著前方,心裡感覺一陣麻木,好像希望和幸福已經死去了。她看著太陽光忽隱忽現地從長著溫暖樹幹的紅木樹林中照射下來。但她只是機械地看著,心不在焉。她遠遠地看著風景,毫無興趣,自己像個陌生人,不再是她如此熱愛的地球、樹木和花朵那親密的一部分了。
他們在下一個斜坡出現了,一塊兒不停地滾動著,有時候男人在馬下邊,有時候馬在男人下邊。克里斯不再掙扎了,和馬一起猛烈地撞在了第三個斜坡上。在那塊絕壁的邊緣附近,科曼齊最終撞到了一大塊岩石上。它靜靜地躺著,在他的不遠處,男人還和馬連在一起,腳還卡在馬鐙裡,男人臉朝下,趴在地上。
盧特哆嗦了一下。疲乏一掃而空,而且她又成了那個自然的自己,對自己沒見過的東西懷有本能的恐懼而充滿活力。格蘭特利夫人不健康而且病態,巴頓先生呆頭呆腦,愚蠢遲鈍,肉體和靈魂都讓人厭惡。而正是這兩個陌生人促使了盧特父母那抑或真實抑或虛幻的出現,這對盧特來說是一種冒犯。這些陌生人居然因此而進入她和克里斯之間的親密世界,這更像是一種侵犯。
但是她臉上馬上嚴肅起來,而且內心的憂慮讓她瞪大了眼睛。
但是多利在路上突然轉了向,沿著一條被無數蝴蝶百合映成黃色的長滿草的山坡往下衝。底部一個古老的籬笆構不成障礙。它猛然突破了籬笆,似乎那是薄如蟬翼的蜘蛛網,然後就消失在灌木叢中。盧特緊緊跟著,騎著班恩從籬笆上的縫隙裡穿過,衝進了灌木叢。她緊緊地貼著它的脖子,以免樹木和藤蔓將她畫破或是撕扯。她感覺到馬兒穿過長滿葉子的樹枝,來到了小溪底部涼涼的石子中。前面濺起了水花,她瞥見多利正往一個小河岸上衝,進入了一片胭脂櫟樹叢中,它正用力地刮蹭著樹幹,試圖擺脫騎在它背上的人。
「我很高興出生在加利福尼亞,」盧特說道,同時她催促班恩邁開大步,「騎馬時用偏座鞍無論對馬還是對女人來說都是侮辱。」
「克里斯!」她第三次呼叫,但是卻飄落在路上盪起的灰塵中。
「哦,克里斯!」盧特衝動地喊道,「今天下午!你說過的那隻手一定是控制了你!」
「沒有什麼可做的,克里斯,除了繼續讓這件事順其自然,沒什麼可做的。那是我們確信的一件事:無論如何它將發生。」
「關於第二條信息,請不要對他說什麼,格蘭特利夫人還有巴頓先生。也別跟米爾德裡德姑姑說。那只會引起他們的煩惱和不必要的擔心。」
「再見了,沃肖.班恩!」他喊道,「再見了,老夥計。」
「看看他。」盧特小聲地對她姑姑說道,「看他有多白。」
「要我的命嗎?」在打哈欠的間隙克里斯問道,「為什麼,還沒有人危及我的性命呢,一次都沒有。天啊!我好困!」
她好像與現實隔離了,以至於她意識到她對存在於周圍的東西有一種客觀而奇怪的好奇心。她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風景,落在一棵花開正旺的七葉樹上,似乎她是第一次偶然看到的一樣。她的目光停留在一簇黃色的長在一片空地邊緣的第歐根尼燈籠花上。一看見花,她總是馬上就興奮,但是現在她覺得索然無味。她陷入了沉思,慢慢地想著這花,就像是一個毒癮很大吸食大麻的人,也許會思索一些攪擾自己視野的心血來潮之花。她聽到溪水的聲音——扯著沙啞的喉嚨,昏昏欲睡的老巨人,在輕聲低語,含混不清地說著他那使人困倦的幻想。但像往常一樣,這並沒有喚醒她的幻想;她知道這聲音只是奔流在深深的峽谷底部岩石上的水聲,僅此而已。
她腦中還有種想要保護她戀人的欲望,因為她知道他現在與她的姑姑、姑父站在一起的緊張局面,將會通過扶乩所傳達的詭異信息不知不覺地附加到他們腦中。
她感覺到多利在用嘴碰她的胳膊,她把頭斜過去靠在馬的脖子上,等待著。她不知道為什麼要等待,也不知道等待什麼,對於她來說似乎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只有等待。
「這是真的。他們幾乎無法容忍你。他們不會當著你的面表現出來,但他們幾乎是憎恨你。是我不得不承擔這一切。可並不總是這樣。剛開始他們喜歡你就像……就像我喜歡你一樣。但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歲月流逝——一年,兩年;然後他們開始變得討厭你。他們不應受到指責。你隻字不提婚事。他們覺得你在摧毀我的生活。到現在四年了,你從沒向他們提起婚事。他們會怎麼想?他們所想到的就是你正在毀掉我的生活。」
他們把馬牽出了小溪。多利停下來用鼻子擦掉了一隻落在她膝蓋上的蒼蠅。班恩則急著要穿過狹窄的小道,空間太狹小了,它很難轉身回來,為了省得麻煩,於是克里斯讓它繼續往前走。盧特騎著馬跟在後面,目光落在了她的戀人的後背上,那裸|露的脖子上一道道皺紋,還有肌肉發達的肩膀,看到這些都令她高興。
「是迪hetubook.com.com克。」米爾德裡德姑姑叫道,語氣中有種異常激動的口氣。
「我告訴你,我沒在做這件事。」他非常生氣地回應道,「那種力量控制了我。問問格蘭特利夫人。如果你想要讓它停下來,就叫她把這件事停下來吧。我不能停下來。的確如此!看那寫得多漂亮。那不是我寫的。我一輩子也寫不出這麼好看的字。」
「好的,姑姑,我們動身吧。」盧特回應著,從吊床上下來。
「那就行了。」克里斯打斷道,「你知道飲馬的地方吧:第二個拐彎處。在那兒你會找到受傷的班恩。」
「這是我的權利。」女孩重複道。
「馬丁在哪裡?」盧特提高嗓門問道,算作回答。
「這是一派胡言。」格蘭特利夫人說道,「我從來不知道扶乩會如此令人生厭。有東西干擾它顯靈了。從一開始我就感覺到了。或許是因為你一直嘲笑它。你太鬧了。」
盧特看著,對馬兒空前的舉動感到吃驚,也很欽佩她戀人的騎術。他相當冷靜,而且很明顯他自己很享受這場表演。一而再,再而三,有五六次,多利把身子拱向天空,踢踏著,僵硬地隆起身子。然後它把頭直直地向上伸,用後腿旋轉地站起來,用前腿踢踏著。盧特打著轉將她正在騎的馬帶進了安全狀態,同時,她瞥見了多利的眼睛,那眼神裡有一種難以覺察的獸|性的瘋狂,雙眼鼓脹著,好像要鼓脹到從腦袋裡爆炸為止。眼白裡那淡淡的粉紅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像是單調的大理石般的白色,卻又好像是從某種內心熱情中閃爍出來的白色。
「別說了!別說了!」他叫道,「這是不可能的!不管結婚與否,我甚至都不能說『過來』。我不敢。我會讓你看到。我會告訴你的。」
「你沒有考慮過我,克里斯。」她繼續輕聲地說道。
「我不知道——是的,我也知道。我認為是米爾德裡德姑姑在波士頓遇見她的——哦,我不知道。不管怎麼說,格蘭特利夫人來到了加利福尼亞,當然要去看望米爾德裡德姑姑。你知道我們熱情好客。」
這種情況又持續了五分鐘,米爾德裡德姑姑努力把自己的手掙脫了出來,緊張地笑著說道:
「你不可能考慮過我。你不知道我因為你,在家裡承受了什麼樣的壓力。」
「親愛的盧特,親愛的盧特。」她在樹陰中離開的時候,他用聲音撫慰著她。
他坐在她身邊,動作顯示出下定了決心。他把她的手放在他手上,緊緊地攥著。他的嘴唇動了動,正要說話。這個謎顫抖著道了出來。空氣因它的出現而打顫,似乎它是不可改變的法令。女孩讓自己堅強起來去聽,但是男人停住了,直直地朝自己的前方看著。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她手裡放鬆了,她就又同情又鼓勵地按著它。但是她感覺到他緊張的身體已不再僵硬,而且她知道他的靈魂與肉體正一起放鬆。他的決心正在減退。他不會說了——她知道。她也同樣清楚地知道那是因為他不能說。
「我曾兩次企圖要你的命。」格蘭特利夫人第二次從紙上讀著。
他眼睛裡流露出充滿溫情的目光算作回答她。
「鬼迷心竅了。」盧特啟發道。
「這是一次很好的檢驗。」她朝對面的山谷喊道,「我要把它弄到土堆的下面。」
盧特在要說話瞬間克制住的一聲恐懼輕叫,還是從嘴邊溜了出來。馬的一條後腿好像要支撐不住了,一會兒,整個身體抖動起來,直直地、垂直地前後搖動,至於往前倒還是往後倒還不確定。如果馬往後倒下去的話,男人為了能乾淨俐落地下來,就會從馬鞍的一邊半滑著,把自己的身體往前挪,靠在馬脖子旁邊。這就又維持了即將被打破的平衡,脫離了危險。但馬兒又用雙腿踢踏地面,並沒有停止。然後多利挺直身子,這樣他的臉就和馬頸在同一條線上了,這個位置能使他掌控馬嚼子,它沿路向前衝,他也成功地控制了馬嚼子。
「你在幹什麼?」克里斯詢問道。
「並且請不要再讓我們做扶乩試驗了。」盧特急忙說道,「讓我們把發生的所有無聊的事情都忘了吧。」
「噢,多麼優美啊!」盧特看著那張紙驚歎道,「看看那兒,有兩種不同的筆跡。」
她很快喘口氣後就屏住了呼吸,「聽你說要離開而且將一直不在我身邊真讓人痛心。我應該再也見不到你了。這太可怕了。別責怪你自己的軟弱。應該受責備的是我。以前是我不讓你離開,我知道。我以前需要你。我需要你。
「我們都是這樣,」盧特回應道,「格蘭特利夫人除外。扶乩好像是她最喜歡的幽靈。」
盧特點點頭。
「這奴役是愛的奴役。正是我對你的愛讓你吞噬了我所有的時光。你沒有驅使自己進入我的思想。你總是悄悄地進行,你總是在那兒——程度怎樣,你絕不會知道。
「你不把我當回事。」盧特說道,同時她笑話自己的評價。
「他是不能。他的錢是繼承得來的。但他懂得很好地持有這筆錢,還雇人出主意。他非常保守。」
克里斯一邊笑著同意,一邊交換馬鞍。與此同時她比較起兩匹馬來。
她雙唇緊閉,努力控制自己。她審視他時,他的頭又枕在她的膝蓋上。
「你太自私了,先生。」她反駁道,「我不知道是什麼,但很有可能是多利幹了某些壞事。你僅是個偶然。那個時候騎在多利身上的可能是我,或是米爾德裡德姑姑或者任何人。」
「我會好好的。」羅伯特姑父辯解道,「可是如果我真的必須要哼一聲的話,我可以悄悄溜走嗎?」
之後一陣沉默,她等待著,眼睛注視著濾過高處的枝杈的光線,柔和而溫暖的陽光灑在粗壯的紅木樹幹上。這光線柔和而又色彩斑斕,幾乎就像是從樹幹本身發出來的,它們用自己的色調把這光線浸染得如此之強烈。女孩似看非看,似聽非聽,流經遠處峽谷底部的小溪發出低沉的汩汩聲。
「我們別再騎馬了。」盧特說道,「至少停一段時間。真的,我感覺我也稍微有點兒厭倦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做的。我確實知道我越來越緊張,站在那兒像一個精神病人,而你們都一臉嚴肅地盯著我看。」
「我知道哪兒有泉水。」過了一會兒,她說道。
「我應該說你是寫了。」格蘭特利夫人滿意地說著,抓起那張紙,匆匆看了一眼。
「耐心點,」格蘭特利夫人勸道,「不要抗拒你感覺到的在你身上起著作用的任何影響。但自己不要做什麼。這種影響會自己發生作用的。你將感到不得不做某事,並且這種衝動事實上是難以抗拒的。」
但是盧特並不認同他的虛張聲勢。她面露恐懼。她把她那哆嗦著的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
「是的;現在事情怎麼樣了?」
她點點頭,馬兒感受到韁繩勒緊,就有了比賽的勁頭。它們在平坦的路上一路飛奔,身後塵土飛揚。在轉彎的時候他們左右擺著,馬兒和騎馬人的身體都明顯地傾斜,角度很大,幾乎要碰到地面,騎馬人不止一次俯下身子以躲開突出來倒懸著的樹枝。他們騎著馬跑過了木板小橋,馬蹄聲連續而清脆,然後又隆隆地奔過巨大的鐵橋,來到叮噹作響的鬆垮鐵棒處,這有點不祥預兆。
兩棵高大的紅木樹幹之間有一條過道,可以進入餐廳,他們在那兒停了下來。上面,透過密密麻麻的樹枝,可以看到星星。蠟燭照亮了樹幹之間的空間。在桌子旁邊,認真查看扶乩這個發明的有四個人。克里斯的目光越過他們,落在盧特的米爾德裡德姑姑和羅伯特姑父身上,停了一會兒,這時他感到一陣愧疚,覺得有些感慨,他們人到中年,成熟老練,飽受生活中不大不小的打擊後還很隨和。他愉悅地經過長著黑眼睛、身體虛弱的格蘭特利夫人身邊,在第四個人身邊停了下來,一個身材壯碩、肥頭大耳的男人,他斑白的鬢角和他年輕的臉並不相符。
「你看起來就像一位年輕的亞馬遜人。」男人讚許地說著,當女孩揚鞭策馬時,他的眼睛充滿柔情地向女孩望去。
這次輪到她盤算了,「別,別告訴他們。」她最後說道,「他們不會理解的。對於那件事,我不理解,可我相信你,也相信在事情的本質上他們不能懷有這種同樣絕對的信任。你在我面前提出了一個阻止我們婚姻的未解之謎,我相信你;但是對於神祕事物的錯誤和邪惡本質,他們不會毫無置疑地相信你。除此之外,這只會讓他們更加憂慮。」
「大聲把它讀出來吧。」羅伯特姑父說道。
「在這一點上拿巴頓先生來說吧。你以前從來沒見過他。當我們其他人都睡覺時,你邀請他到外邊吸一支雪茄怎麼樣——你,一個無名小卒,而他腰纏萬貫,手握大權,但卻像一頭牛一樣,反應遲鈍又愚蠢;但他會吸著雪茄,到處跟著你,就像一隻小狗,你的小狗一樣,跟在你後邊跑來跑去。他不會意識到他正在做那件事,但他還是會做。難道我不知道嗎,克里斯?哦,我注視過你,經常注著過你,還因此愛上了你,你離開回來後,又再次愛上你,因為你是那麼地興高采烈又盲目,絲毫意識不到你在幹什麼。」
「我不知道。」傳來了聲音,「我想羅伯特把他帶到哪兒去了——去買馬或是釣魚或是我不知道的什麼事。除了克里斯和你,真的沒有其他人留下。而且,取郵件會讓你晚飯的時候胃口大開。你整天都在吊床裡閒晃。羅伯特姑父必須有報紙。」
當她叫著「哦,太好了!」時,她的聲音表現出了她的愉悅。
「它沒法從側面跳到碎石路上。」克里斯警告說,「它控制不了它的腿。它會絆倒,掉進水塘裡的。一千匹馬裡也沒有一匹能做得了那樣的絕技。」
「是故意的——故意自殺。並且企圖謀殺。這是一個圈套,我是受害者。它馱著我,卻跟我一起撲倒在地。但它沒有怨恨我。它愛我……盡己所能去愛。我不知所措了。我不能理解,跟你昨天不能理解多利的行為一樣。」
有一種智慧比理性的智慧更加偉大。愛情並不是通過枯燥無味的理性方式而延續的。愛生發於心靈,超越了所有理性、邏輯和哲學。信賴你自己的心靈,我的女兒。並且如果你的心靈命令你相信你的戀人,那麼就嘲笑理智和冰冷的智慧,遵照你的心意,相信你的戀人吧。——馬莎。
「然而我再也無法完全信任它了。」克里斯說道,「在昨天瘋狂的反常行為之後不會了。」
「我應該離開,我知道我應該離開。」他壓低聲音說道,「而且我可以。我不懦弱。因為我曾經有一次沒能離開,再不離開就沒理由了。」
「我驚呆了,」盧特答道,「我無法理解。它一生中從來沒有幹過像這樣的事情。而且所有的動物都那麼喜歡你——不是因為那。哎呀,它是一匹供小孩騎的馬。我第一次騎它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女孩,直到今天……」
「我該怎樣嚴肅對待扶乩板上那長篇累牘的廢話呢?」他問道。
幾分鐘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克里斯開始說話,但是她讓他安靜,不要說話。她的手和胳膊開始抽搐起來。然後鉛筆開始寫起字來。他們逐字按照所寫的信息讀了出來:
「迪克.柯蒂斯。」格蘭特利夫人大聲讀道,「誰是迪克.柯蒂斯?」
「我覺得我寫了什麼東西。」他說道。
「怎麼了,多利,這太奇異了。」盧特開始責罵起來。
「如果你那樣做了的話,我本應該看見的。」盧特說,「可是在你有機會做事之前這就已經全都做了。不是你的手,甚至不是你下意識時候的手。」
她騎著馬來到了一片開闊地,在那兒一塊鬆散的土堆突然崩裂讓她不能接近那些樹木和青草。就在土堆崩裂的一刹那,她勒馬停下,低頭往下看,目測土堆。距腳下四十英呎,最終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表面穩固的梯田形狀的土堆,不斷有泥土和沙石落在上面。
「你忘了吃晚飯吧。」他提醒道。
「你必須告訴我,克里斯。」女孩溫柔地說,「這個秘密——它要把我折磨死了。我必須知道為什麼我們不能結婚。我們總是要這樣嗎?——僅僅是情人,經常見面,這不假,但是見面的間隔時間不長嗎?這就是世界給予你和我的一切嗎,克里斯?我們彼此永遠不能再進一步嗎?噢,只是相愛是很好,我知道——你讓我非常高興;但是有時候人會渴望得到更多的東西的!我想要你更多更多的東西,克里斯。我想要你的一切。我想要我們兩個天天在一起。我想要所有的陪伴和友情,現在它們不屬於我們,但我們結婚時就會屬於我們了……」她很快屏住了呼吸,「可是我們永遠不會結婚。我忘了。你必須告訴我原因。」
「繼續,讀剩下的部分。」她的丈夫命令道。
「它叫科曼齊。」克里斯繼續說道,「一匹駿馬,十足的駿馬,加利福尼亞牧牛馬裡完美無瑕的那一種。而且它的線條——啊,怎麼了?」
「親愛的,親愛的盧特。」他輕聲喚道。
「噢,去散步了。」克里斯答道。
「迪克.柯蒂斯,怎麼了,他是上尉理查德.柯蒂斯。」羅伯特姑父回答道。
「沒有警示,」盧特同時說,「我在看。我看見它了。它旋轉著,同時撲了下去,就像是你劇烈地一扯,自己做出來的,然後身體往後,拉住了馬嚼子。」
「有可能一個人腦中的潛意識浮現在了另一個人的頭腦中。」格蘭特利夫人正說著。然而盧特頭腦裡出現的卻是她父親騎著沙毛戰馬,集結部隊的場景。現在他正帶領著他的士兵。她看見他在獨自偵查,或是在大聲命令,聽到命令,鹽鹹草地上的印第安人有十分之一和他一起回來了。她對他和他的外表的想像都受到他精神因素的影響,也受到她所敬重的形式、特點及和表達的藝術性的影響,即他的勇敢無畏,他的暴躁脾氣,他對於奪冠的衝動,他對正直事業裡奮起的瘋狂,他的熱情慷慨和迅捷寬恕,還有他的騎士精神都集中體現了騎士時代那原始的準則與理想。而且從頭到尾,占據她頭腦的是,她在他面前看見了火熱的激|情與幹事的雷厲風行,這為他贏得了「鬥士迪克.柯蒂斯」的美名。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格蘭特利夫人把這hetubook.com•com個信息在腦子裡轉來轉去,「有人企圖兩次要取走鄧巴先生的性命。大腦處於潛意識,解釋不了這件事,因為我們都不知道今天的意外。」
克里斯扔掉了雪茄煙,然後走過去用腳踩在正在燃燒的煙頭上。
很明顯他清醒著的,但是他笑了,「這像一部令人稱奇的戲劇。死人從墳墓裡出來與我們說話。但是好事,你在哪兒?還有血緣關係呢?快樂呢?日用物品呢?友誼呢?以及所有美好的陪伴呢?」
有一陣猶豫,然後米爾德裡德姑姑把手放在了板子上,說道:「總得有人出來當這個傻子,讓剩下的人娛樂一下吧。」
他聳聳肩,「也許是時間間隔得長了,有些忘記本性了吧,這次又本性畢露了。」
「但是筆跡,」巴頓先生介入進來,「你寫的和格蘭特利夫人寫的是完全一樣的。」
「讓我去吧,」克里斯提議道,「你待在這兒。我下去馬上就回來。」
「哦,昨晚我們離開以後你幹了什麼?」
「科曼齊,」他答道,「我知道你會喜歡它的。」
「讓我驗證一下這事吧。」她聽到格蘭特利夫人說道,「讓斯托裡小姐試試扶乩板吧。可能有進一步的信息。」
男人猶豫了,「如果我告訴你……」他開口道,接著他最後下定決心說道,「我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不,我不能告訴你。不要試圖強迫我,盧特。你會像我一樣難過的。」
「這種場合應該適當嚴肅。」克里斯把手放在扶乩板上,贊同地說道,「讓我來試試。你們誰都不許大笑或是咯咯地笑,甚至連『大笑』或『咯咯笑』的想法都不能有。並且如果你膽敢哼一聲,即使只是一次,羅伯特姑父,很難說會有什麼神祕的仇恨發洩到你身上。」
「但我記得科曼齊呢。」她反駁道,「我們直接騎到大牧場,把它買下來。晚飯會留有的。」
格蘭特利夫人把那張紙放在桌子上,看了一下克里斯,他已經成為眾人眼裡的焦點,打著哈欠,好像剛從難以抵擋的瞌睡中醒來。
「可是馬會瘋的,克里斯。」盧特說道,「那你是知道的。兩天裡兩匹馬都在你騎的時候中了邪,這只是巧合。」
克里斯幫她踏進馬鞍,跟著她走上山坡來到了鄉村道路。她突然抓住馬韁繩說道:
「你怎麼幹呢?」
「我想的全是你。」克里斯回答道,感受到她把手放在他胳膊上的壓力。
她得意洋洋地看著他們。扶乩已經應驗了。
「鐵頂是相當低的。」巴頓先生低聲說道。
「多利看上去似乎把昨天的事全都忘了。」當他們把馬牽到深至膝蓋的水流裡時,克里斯說道,「看看它。」
這是一個由厭倦了城市生活的人組成的夏令營,搭建在長著參天紅杉樹的林子裡,陽光從高高的枝條間隙裡滲下來,經過樹枝的阻擋陽光已變柔和,形成了陰涼的樹陰。除了主營地,還有廚房和僕人的帳篷;中間有一個很大的餐廳,活的紅木樹幹當牆用,餐廳裡總能聽到清新的空氣所傳來的颯颯聲,在這裡也不需要頂棚遮蔽陽光。
「我應該說,這是一個讓人膽顫心驚的詞句。」羅伯特姑父說道。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米爾德裡德姑姑和姑父開始不喜歡你了。他們擔心起來。我會怎麼樣呢?你在毀掉我的生活。我的音樂呢?你知道我的音樂夢想是怎樣慢慢消失的。那個春天,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我二十歲,那時我即將動身去德國。我是要努力學習的。那是四年前的事了,而我現在卻仍然在加利福尼亞這兒。
盧特並不驚訝,「是我母親,」她簡單地說道,「她說了什麼?」
她半是抽噎地屏住了呼吸,然後緊咬雙唇站了起來。他臉色慘白,因自己經歷的思想鬥爭而不停地發抖。他們彼此沒有看對方,而是逕直朝馬走去。她靠在多利的脖子上,而他緊了緊馬的肚帶。然後她把韁繩收攏在手中,等待著。他彎下腰的時候看了看她,從眼神中看出他在懇求她的寬恕;就在那個時刻,她用眼神做出了回應。他用手托起她的腳,好讓她跨上馬背。他們沒有說話,也沒再看彼此一眼,只是掉轉馬頭,踏上了狹窄小路,這條路蜿蜒而下,穿過暗色紅木林裡的羊腸小道,經過開闊的林中空地到達下邊的牧場。這條小路變成了牛車道,牛車道變成了拉木材的路,過後又跟一條運乾草的路交匯一處;他們騎馬而下,穿過坡度舒緩的黃褐色的加利福尼亞山脈,來到了沿著山谷底部綿延的縣裡公路旁的一排護欄處。女孩坐在她的馬上,而男人下了馬,開始挪開護欄。
「我希望這種影響趕緊出現。」五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米爾德裡德姑姑抗議道。
「你什麼都沒施加於我。你總是讓我自主行事。你才是聽話的奴隸。你這樣對我,我並不生氣。你先發制人,阻止了我的願望,卻一點兒不像是有意阻止的;它們那麼自然而又不可避免,是你為我所做出的一切。我說了,我並不生氣。你不是翩翩起舞的木偶。你沒有小題大做。難道你不明白嗎?你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做。不管怎樣,它們總是理所當然地做成了。
「這是我的知情權。」女孩說道。
「是什麼你不能告訴我?」她很快問道。
聽到他的聲音,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反感,而是在抗拒他那充滿寵愛的溫柔魅力。她很清楚這個男人的誘惑力——他說話時那溫柔的語調,那僅是以手相觸或是他在她脖子或臉頰處的微弱氣息都流露出了無限的愜意與閒適。這個男人如果不用晦澀難懂的表達方式,他就沒辦法通過言語、神情、觸覺來傳達自己的信息,這種感覺就像有一隻手經過,途中輕柔撫摸性地輕敲兩下。這種無所不在的撫摸不是一種因太多的柔情蜜意而讓人覺得膩煩的東西;不是無病呻|吟,也不是為愛瘋狂而傷感。而是生機勃勃,動人心弦,充滿了陽剛之氣。在這方面,這個男人很大程度上是沒有感覺的。他只是模糊意識到這一點。這是他的一部分,可以說是他靈魂的氣息,不由自主而非刻意。
馬兒繼續走著,還在因為它們的奔跑而喘著粗氣。小路沿著山谷的底部蜿蜒,時而會穿過小溪。從路邊傳來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割草機的轟鳴聲,時而被收集乾草的工人們高聲大叫所打斷。山谷西邊是幾座隆起的暗綠色的山,山谷東邊已經被太陽曬成了褐色和棕褐色。
說這話的時候,馬兒還是並排跑著,然後逐漸開始超越了女孩。克里斯和盧特彼此對視了一會兒,母馬仍然領先,所以克里斯不得不慢下來。磨坊離他們還有一百碼的距離。
「我明白。」他回答道,絕望而又無助。
「你聽說過神祕的農場嗎?」她問道,眼睛仍然注視著遠處的青山。
「你能射死一匹馬嗎?」他問道。
「『無聊的事情』,我親愛的孩子?」格蘭特裡夫人生氣地反駁道,這時羅伯特姑父邁步跨進了圈子。
「像雞爪子撓的。」當羅伯特姑父仔細看過她在那張紙上的亂塗亂畫時評判道。
「羅伯特會回來,」她回頭喊道,「只要他看見我進帳篷。」
她轉過臉,抬起頭,迎上他的臉,親吻他的嘴唇。
「班恩在多利旁邊顯得太懶了。」克里斯承認道,「要是多利正當年的話,它會很好的。」
當他們進入小樹林邊上的馬廄時,馬丁上前一步接過多利,但他看見克里斯是步行過來,臉上卻並沒有表現出訝異。克里斯在盧特身後來回走動了一會兒。
盧特朝周圍看了看。她獨自站在那兒。她心愛的人已經離她而去。沒有什麼還能表明他的存在,除了科曼齊的蹄子和身體在路上留下了一些痕跡,正是在這條路上,馬兒順著邊緣滑了下去。
「但是廚師不會的,」克里斯笑道,「她已經威脅說要離開了,我們回去晚點又怎樣呢。」
克里斯仍騎在它的背上。他的襯衫被撕成了碎片。他雙手手背被畫得皮開肉綻,臉上太陽穴附近一個深長的傷口正在不停地流血。盧特已經控制好了自己,但現在她突然覺得噁心,因虛弱而身體發抖。
他們開始交換馬背上的馬鞍,為這次交換高興並盡情地享受它。
「像一隻小貓。」盧特評論道。
「這是我所聽過的對於不合邏輯的最符合邏輯的爭論。」克里斯笑著說,「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很好的遊戲命題。在你的哲學裡你所努力抓住的機會,比我在我的哲學裡抓得要多。這讓我想起了薩姆——幾年前你的那個園藝師。我聽見他和馬丁在馬廄裡爭論。你知道馬丁是一個多麼固執的無神論者。哦,馬丁口若懸河,對著薩姆滔滔不絕地大講邏輯。薩姆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他說道:『別假惺惺了,馬丁先生,你說話的時候就像一匹情緒激動的馬;但是你沒有明白我說的話。』『那又如何?』馬丁問道。『喔,你知道的,馬丁先生,你有一次機會。』『我不明白。』馬丁說道。『馬丁先生,是這樣的。你有這樣的機會,就像你說過的,變成菜園裡危害果實的蟲子。但是我說的話在老天爺那兒比你的管用,當我去到處是金子的大街時——我有這樣的機會,就像你有變成蟲子的機會一樣,馬丁先生。』」
「這是我所見過的抬蹄最明智,頭腦最聰明的馬。」盧特回喊道,同時她騎著馬轉到了土堆的側面,順著一個滿是碎石而且遭到破壞的斜坡往下,又來到了樹林中。
馬兒掙扎著抬起頭。克里斯在猛然轉身離去的時候眼含淚水,盧特與他目光相視時也是淚水盈眶。雖然她一言不發,充滿同情,但是他在她的馬身旁沿著布滿灰塵的小路走時,她的手用力地緊握住他的手。
「而且現在,為了讓你看看我是準備如何充分利用那點東西,我甚至準備今天下午和你一起去看看那匹馬——儘管我希望你別再騎了……幾天時間,不管怎樣,或是一週不要再騎了。你說的它的名字是什麼?」
「我要騎多利。」
突然米爾德裡德姑姑的手抽搐著動了起來。當她看著自己的手在動,聽到鉛筆尖在扶乩板頂部的畫擦聲時,她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專注之情。
「你試試,斯托裡。」他說道。
「我?」那位女士詢問道,「我什麼也做不了。那種力量,或者你隨便認為是什麼都行,在我的身體之外,就像在你們所有人身體之外一樣。至於那種力量是什麼,我可不敢說。有這麼一種力量。我有證據證明它的存在。毫無疑問,你們也將會有它存在的證據。現在大家請安靜。非常輕地摸這個板子,但要穩當,斯托裡夫人;別按自己的意志做任何事。」
盧特順從了,但當她把手放在板子上的時候,她對這種超自然的遊戲感到了一種模糊而且莫名的恐懼。她生活在二十世紀,而這些東西本質上正如她姑父所說的那樣,是中世紀的。然而她擺脫不了在她心中產生的本能的恐懼——這種本能是人類從蠻荒時代繼承而來的,那個時候人類那毛茸茸像猿猴一樣的原型害怕黑暗,這充分體現了人類將基本原理應用到恐懼事物裡。
「不,不。」他抗議道。
「路徑交叉啦,呃?」羅伯特姑父冷笑了一聲,「我應該叫它多路傳輸無線精神電報。」
「我明白,我明白。」他插嘴說。
「它是一匹漂亮的馬。」克里斯說道。
「你即使不知道我的願望也能計畫得很周到。」
她坐得筆直,背靠著一棵倒下的樹幹,而他在她身邊側躺著,一隻胳膊肘撐在地上,手托著頭。
盧特在馬背上斜著身子看。在他們的下方,水面泛著白花,沿著一塊表面光滑的岩石流到了邊緣,在那兒水流輕巧跳躍過去——形成了一條不斷擺動的白色絲帶,似乎因為呼吸而起伏不定,一直在往下落而又一直留在原處,來來回回的水在變化,但它們的外形不變,它們在空中形成了一條水路,像薄紗一樣無形,但卻像周遭的山一樣永恒,它橫貫空中,自由地在岩石邊緣到深處的樹梢上這部分空間裡流淌,然後流進樹木所形成的綠色屏障裡並消失於其中,最後落進一個神祕的水塘裡。
「還吸了支煙?」
「真是一躍而起啊!」克里斯叫道,接著,馬兒又一躍,在他身下站起來。
「天啊,太了不起了!」巴頓先生插嘴道,「兩次簽名的字體是一樣的。聰明,我應該說,真的聰明。」他欽佩地補充道。
「此外,」格蘭特利夫人喊道,「斯托裡先生認出了這個筆跡。」
「是啊,」她輕聲說道,「就在這樣一個時刻,你在笑所有我說過的話,你,你的感覺,你的靈魂,——你會這麼稱呼它,正是你——在喚醒我身上所有的愛。」
「我想也是,」匆匆忙忙檢查了一下後,他說道,「我也認為是這樣。你聽見那種東西折斷的哢嚓聲了嗎?」
一個小時以後,盧特和克里斯從一條路轉彎,在進入營地之前,順著一條過牛的路往下走到高高的河岸去飲馬。
「好樣的!好樣的!」女孩喊著,她把身體猛地向前傾,還把她的臉貼在陽光照耀下發出火焰一樣亮光的馬頸上。
「我知道,」克里斯回答道,「是我操作的扶乩板。解釋起來很容易。」
「贏了三個馬身子!」女孩很得意,滿臉笑容,同時他們走到了一塊兒,「認輸吧,先生,認輸吧!你沒想過它有老馬的品質。」
「別!」他打岔道,「別問我!」
男人點點頭,女孩就又狠又快地趕了一下馬,叫馬兒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但她卻注視著自己的馬在她前面慢慢地穩步前進著。
盧特搖搖頭,「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了。馬丁明天會跟羅伯特姑父提起。」
「原來如此,」克里斯遲疑道,「它的愚蠢和它的青春一起流逝了。它把它的好時光都給了你。」
他們不多留戀,一閃而過。他們把山間水流的聲音拋在了身後,但蜜蜂的聲音又出現了然後又停止了。一股衝動襲上他們倆的心頭,他們彼此看了對方一眼。
克里斯循著她前進的聲音跟著她,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看見了一個地方,那兒樹葉更加開闊,這時候她正沿著一條蜿蜒曲折、不成道路的斜坡曲折地前進。她在他的下邊崎嶇的洪流邊緣旁邊出現了,她讓馬沿著一個三英呎高的牆往下走,然後停了下來,琢磨著該怎樣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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