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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倫敦短篇小說選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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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谷

黃金谷

這時,淘洗已經變得非常細緻——精緻得遠遠超出了普通淘金的需要。每次,他一點點將那些黑砂淘出盤子的淺邊。每一小點兒泥沙他都要仔細檢查,因此在每一粒黑砂他都親眼看過之後,他才允許它們漂出盤子的邊緣。他審慎地讓那些黑砂滑出去。這時,一粒金砂出現在盤子邊緣,不過針尖大小。他趕緊讓水倒流,將那粒金砂帶回了盤底。就這樣,他又發現了一粒金砂,接著又是另外一粒。他極為小心地看顧著那些金砂,好像一位牧羊人看顧他的羊群一樣,因此沒有一粒金砂因他的不小心而流失。最後,一盤泥沙全都漂走了,只剩下那幾粒金砂。他數了數那些金砂,然後在經過那樣努力的工作後,他忽然把淘金盤裡的水一轉,將它們全都潑到小溪裡去。
上面,一個人手拿一把左輪手槍正在洞口向下窺視。他向下邊這個趴著不動的身體窺視了很久。過了一會兒,這個陌生人在洞口旁坐下來,以便觀察洞裡的情況,左輪手槍就放在他的膝蓋上。他將手伸進一隻口袋,掏出一束棕色的紙片,然後在紙片上放了一些煙草碎末。中間一捲、兩頭一塞,兩種東西合在一起就變成了一根又粗又短的褐色紙煙。他一次也沒有將他的目光從洞底那個身體上移開。他點燃紙煙,美美地將一口煙吸進了他的肺中。
偶爾有一隻蝴蝶在明暗相間的光帶裡飛來飛去。這時,從各處傳來山蜜蜂那令人困倦的、低沉的「嗡嗡」聲——這些喜歡在盛宴中縱情逸樂的小傢伙,在花朵間和善地互相推擠著,簡直都沒有粗魯爭吵的閒暇。溪水在靜靜地流淌,它們穿過溪谷時只是偶爾才會發出微弱的潺潺的水聲。這種潺潺的水聲仿佛一陣懶洋洋的細語,總是時而一打瞌睡就安靜下來,時而又醒來繼續竊竊私語。
最初,他的金砂數目增加得很快——簡直快得驚人。
在狂熱的欲望的催逼下,儘管脊背疼痛、肌肉僵硬,可這個人還是不停地用鶴嘴鋤和鐵鏟對著鬆軟的褐色泥土又挖又刨,努力向山上走去。在他面前是一片平坦的斜坡,斜坡上點綴的鮮花噴吐著香甜的芬芳。在他的身後,則是一片遭到破壞的土地。看上去,好像這座小山平滑的肌膚上忽然冒出了一些可怕的小疹子。
洞裡的煙霧正在慢慢消散。那個仰面朝天的陌生人開始模模糊糊看到一些東西,可是他的對手突然故意抓起一把泥土撒進他的眼睛,因此他又什麼都看不見了。在震驚的那一刻,他緊握著的那支左輪手槍被奪走了。接下來,他感到一陣粉碎性的黑暗突然襲擊了他的腦袋,然後他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甚至連黑暗也消失了。
隨著歌聲,傳來一種攀登的聲音,於是這裡和平的氛圍也隨著紅色雄鹿的腳步飛向了遠方。綠色的帷幕被突然撕開了,一個人探身窺視著這裡的草地、池塘和傾斜的山坡。他是那種做事會深思熟慮的人。他先用一種匆促的目光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他的兩眼開始仔細瞧著一石一木來校正他最初的總體印象。最後,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大膽地張開嘴,一本正經地稱讚著這個地方:
雖然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走起來步履蹣跚,可他仍忍不住要重新跑上小山,將淘金盤裝滿。
他繼續蹲在那裡。他非常冷靜和鎮定,可他的腦子卻在緊張地思考著各種可能性,最終卻只是感到一籌莫展。他繼續擦著石英碎塊上的泥土,然後將金塊扔進他的淘金盤。他再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不過,他知道他遲早會站起來,面對那個正在他背後呼吸著的危險。幾分鐘過去了,他知道隨著每一分鐘的消逝,他就愈加接近那個他必須站起來的時刻,否則——想到這裡,他又感到他那潮濕的襯衫冰冷地貼在他的皮膚上——否則,在他俯身在他的財寶上的時候,他可能就會遭遇死亡。
最後,他終於睡著了,可是星光才剛剛開始暗淡下去,他便睜開了眼睛。當晨曦照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已經結束了早餐,然後爬上山坡,向著礦穴先生那祕密的寓所走去。
他是一個臉色沙黃的人,親切和幽默似乎是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徵。這是一張易變的臉,可以隨著內在心情和想法的變化而迅速改變。對於他來說,內心的思想完全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得出來。
「你們誇耀你們的礦,大金塊多得不得了啊!」這個人的鼻子輕蔑地哼了一聲,「哎呀,和這個金礦比起來,你們那個礦就像個三十美分的硬幣。這個礦全都是金子啊。現在,我要給這個峽谷起個合適的名字,就叫『黃金谷』,他媽的!」
他依舊沿著小溪向下走去,又淘洗了一次。他只找到一粒金砂。第三盤根本沒有金砂。他仍不滿足,又接連淘洗了三次,每相隔不到一英尺他就鏟一鏟泥土進行淘洗。每一盤的結果都沒有任何金砂,可這個事實不但沒有使他氣餒,似乎還使他感到很滿意。
他習慣於自言自語。他那種容易變化的面部表情,雖然會透露他全部的思想和情緒,可他的舌頭還是不甘於落後,他簡直就是包斯威爾第二,總要將一切重複一遍。
將罪惡的包袱拋在地上。
「卑鄙的東西!」說著,他就消失不見了。
這個人在池塘旁邊躺下來,喝了好一陣子的溪水。「這味道對我來說太棒了。」他低聲自語著,然後抬起頭,一邊凝視著池塘對面的山坡,一邊用手背擦了擦他的嘴。這個山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直俯臥在那裡,花了很長時間仔細研究著小山的結構。那是一種經驗豐富的目光,它們沿著山坡向上一直巡視到崩裂的峽谷峭壁,然後再返回向後、向下一直觀察到池塘旁邊。他爬起來,再次將這個山坡打量了一遍。
他的目光轉向東方,在層層疊疊、一望無際的群山之間,終於出現了一排雪峰的山脊——這是主峰,西部世界背後高聳入雲的脊柱。

後來,他一連淘洗了幾盤,卻沒有發現一粒金砂,於是他站起身來,用充滿信心的目光看著那個幸運的山坡。
這天早上,他首次淘洗便得到了價值兩美元的金砂。這是從「V」形機構的中心部位附近淘出來的。然後,沿著這個結構的任何一條斜邊淘過去,淘到的金子都在迅速減少。他挖掘的橫線已經變得很短。這個倒置的「V」形結構的兩條斜邊正在逐漸聚攏,它們之間相隔只有幾碼遠了。它們的交點就在他上方幾碼遠的地方。可是,富礦脈越來越深地潛入了地下。中午過後,他要挖一個五英尺的深洞才能夠淘到金子。
各種念頭在他的臉上閃過,正像一陣掠過湖面的狂風。他的頭髮稀疏、蓬亂,模糊的髮色正如他的膚色一樣,淡得說不出是什麼頻色。似乎他全身所有的顏色都注進了他的眼睛裡,因為他的眼睛藍得簡直令人吃驚。同時,這雙眼睛也是一雙含笑、愉快的眼睛,裡面還帶有不少孩子般的純真和驚奇,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雙眼睛又包和圖書含著一種由於自身豐富的閱歷和經驗,因而產生的鎮定、自信和堅定的意志。
現在,他距離水源已經有一百碼遠,那個倒置的「V」形正在按一定比例縮小。由於含金泥沙的寬度正在有規律地縮小,這個人開始在想像中延伸「V」形結構的兩條斜邊,尋找它們在遠處山坡上的交點。那正是他的目標,那個「V」形的頂點,為了給它定位,他已經淘洗了無數盤泥沙。
黃昏的時候,他直起了身子。由於一直彎腰苦幹,他的腰背已經僵硬了,當他將手伸到背後安撫那些疼痛的肌肉時,他說道:
他解開他的襯衣,然後摸了摸左側的胸和背。
「下來吧,礦穴先生!高高興興地下來吧!」
對著那甜蜜而優美的山岡。
他又開始仔細淘洗起來,審慎地收集著金砂,然後在數完它們的數目後,又任性地將它們潑到溪水中。
他看到一道黃色的微光。他丟開鐵鏟,猛地蹲了下去。正像一個農夫擦著新挖出的馬鈴薯上的泥土,這個人,雙手捧著一片風化的石英,擦去上面的泥土。
「糟了,該死的!我竟然完全忘了晚飯!」
他沒有捲軸,他也不想讓任何多餘的動作來浪費時間,他完全憑著自己的力氣很快便從水中拉出一條亮閃閃、長達十英寸的鮭魚。很快,他又接連拉出了三條鮭魚作為他的早餐。當他踏著墊腳石準備走向那片山坡的時候,他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於是停下了腳步。
瞧瞧周圍,再看看四方,
「啊哈!礦穴先生!」他對著上面大聲喊道,好像正在對一位隱藏在山坡裡的聽眾說話,「啊哈!礦穴先生!我來了!我來了!我一定會抓住你的!你聽見我的話了嗎,礦穴先生!我一定會抓住你的,就像南瓜不會變成花椰菜一樣肯定!」
他在水邊砍下一段不長的樹枝,然後從一個口袋裡掏出一段釣魚線和一個從前很漂亮但現在已經拖髒了的假蠅餌。
在這個一望無際的地方,他既看不到任何人的蹤跡,也看不到任何人造的痕跡——只有他腳下那片山坡中間被撕破的洞口。這個人久久地偵察著四周的一切。有一次,在他的峽谷下面很遠的地方,他以為自己看到半空有一縷模模糊糊的青煙。他又仔細看了看,然後才確定那是山間紫色的煙嵐,是峽谷的峭壁環繞在山後形成的暗影。
最後,他將煙蒂遠遠地一扔,站了起來。他走到小洞邊緣,橫跨在洞口上,然後兩隻手分別撐在洞口的兩邊,而手槍仍握在他的右手中。他靠著臂力將身體放下洞去。當他的腳距離洞底還有一碼遠的時候,他放開雙手跳了下去。
不過,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卻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這裡是峽谷的綠色心臟,險峻的峭壁延伸到這裡後一改從前粗獷的線條,形成了一個隱蔽的小避難所,充滿甜蜜、豐|滿和溫柔的情調。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歸於寂靜。甚至狹窄的溪流也停止了它們狂暴的傾瀉,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匯成了一灣寧靜的池塘。
他沿著小溪向下走了幾步,在將淘金盤填滿之前,他忍不住又將小山觀測了一番。他收集到的金砂又少了。
他的手指摸索著身體一側的彈孔,臉上掠過一絲懊喪的神氣。「這個傷口可能會他媽的很難受,」他說,「我得把它處理一下,然後離開這個地方。」
「如果這不是一個上等礦,我情願上帝用生蘋果敲掉我的腦袋!」
他快樂地抓了抓他的頭皮,可他的手指無意間摸到一個新出現的凹槽。這個凹槽摸起來足有幾英寸長。這是第二顆子彈擦過他的頭皮時留下的痕跡。
隨即,陌生人感到那個礦工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於是,他們開始爭奪那支左輪手槍,每個人都竭力將槍口轉向對方的身體。
早上,他比太陽提前走了一步,因為當第一道陽光照耀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已經吃完早餐,正沿著雖然崩裂卻可以落腳的峽谷峭壁,爬上谷頂。他站在谷頂放眼望去,發現自己正處於一片孤寂之中。當他竭力眺望著遠方,卻只見一重重群山矗立在他的視野中。
在距離最初試著淘洗的那條線後面幾步遠的地方,他又開始試驗第二條淘洗線。這時,太陽開始向西天落下去,地面上的影子在逐漸拉長,可是這個人仍在不停地工作。後來,他又開始試驗第三條淘洗線。當他向小山上攀去的時候,他在山坡上劃出一道道橫線。每條橫線的中心點淘洗的收獲最大,兩端便淘不到什麼東西了。隨著他沿山坡向上走去,那些橫線在明顯變短。根據這些橫線長度逐漸變短的規律,那麼預示著在山坡的某個地方,最後那條橫線一定會短得幾乎沒有長度,終於變成了一個點。這些橫線組成的圖形最後排列成一個倒置的「V」形結構。這個倒置的「V」形結構逐漸聚攏的兩條邊,顯然就是含有金砂的泥土的邊界,而「V」形的頂點顯然就是這個人最終要尋找的目標。他的目光常常沿著「V」形逐漸聚攏的兩條斜邊向山坡上望去,試圖確定頂點的位置,而那個頂點就是含有金砂的泥土的終點。那裡就是「礦穴先生」居住的地方——這個人就是這樣親密地稱呼山坡上那個假想的點的,他大聲呼喊著:
從藤蔓和攀緣植物構成的屏幕後,他扔出一把礦工用的鶴嘴鋤、一把鐵鏟和一個淘金盤。然後,他自己也爬出來,走到一個空曠的地方。他全身套在一件褪色的工裝褲中,上身是一件黑色的棉布襯衫,腳上是一雙釘著平頭釘的堅固的皮靴,腦袋上戴著一頂已經不成形的髒帽子,而帽子的形狀和顏色說明它經受過無數風吹雨打、日曬以及營地的煙熏。他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睜大眼睛觀看著眼前神祕的景色,他的鼻孔愉快地張得很大,並微微有些顫動地呼吸著這個峽谷花園溫暖、甜蜜的芬芳。他的眼睛笑眯眯的,眯成了一道狹窄的藍縫兒,他滿臉都洋溢著喜悅,他的嘴微微向上翹著大聲說道:
「你現在想想,這到底是怎麼了?他媽的!我又把午飯忘得乾乾淨淨!如果我再不小心,我肯定會退化成一個一天兩餐的怪物。」
過了一會兒,隨著鞋底上的鐵釘踏在岩石上的巨大聲響,他又走了回來。那道綠色帷幕變得非常不安,它在一種掙扎的痛苦中來來回回搖擺著。這時,又響起一陣尖厲的摩擦聲和金屬的「叮噹」聲。那個人忽然提高音量,變成了一種高音,而且明顯地還帶有一種命令的口氣。一個巨大的東西氣喘吁吁地跳了出來,在一陣突然折斷的「噼啪」聲、劈折聲和撕裂聲中,一匹馬從如雨一樣紛飛的落葉中衝出了那道綠色的帷幕。它背上馱著一個包裹,身後還拖著一些被扯斷的藤蔓和攀緣植物。面對眼前突然出現的景色,這匹牲口用驚訝的目光看了一會兒,然後低下頭去,開始安心地吃起青草。這時,第二匹馬衝進了這裡,還在長滿青苔的岩石上滑了一下,直到它的馬蹄踏到鬆軟的草地上時,才恢復了平衡。這是一匹沒人騎的馬,雖然它的背上配著一副帶有高鞍的墨西哥馬鞍,而馬鞍由於用的時間太長,和*圖*書已經疤痕累累而且還褪了顏色。
「好吧!」他隨後又用果斷的語氣加了一句,「好吧,礦穴先生。我明白了,看起來我要親自上去,把你的禿腦袋揪出來。我一定會揪出你來的!我一定會揪出你來的!」他最後恐嚇道。
「啊呀!」他說道,「我可是有一個好胃口。我簡直可以吞下鐵屑和馬蹄上的釘子。謝謝你的好心,太太,謝謝你給了我雙份食物。」
「在我看來太棒了。」他終於得出了結論,然後他拿起了他的鶴嘴鋤、鐵鏟和淘金盤。
「跳動的蒲公英和快活的蜀葵,對我散發著最美妙的香味兒!你們的玫瑰精油和科隆香水廠有什麼好說的!它們在這裡簡直微不足道!」

「我已經牢牢抓住了你,礦穴先生,你再也不能甩掉我了。」當他將這個洞挖得越來越深的時候,他已經將這句話重複了很多次。
可是,他還是越過了小溪,只是說了一句「我真應該去走走」,然後就忘記了應有的警惕,開始動手幹起活兒來。
他吸得很慢。有一次,紙煙滅了,他又點燃了它。他一直都在研究他下面的那個身體。
「我想我應該再試一次。」他終於做出了決定,開始邁步穿過那道溪流。
他既沒有跳起來,也沒有四處張望。他沒有動。他正在思考他得到的這種預兆的自然性質,試圖找到這個向他發出警告的神祕力量的來源,並竭力體會著這個忽然出現、他看不見卻威脅著他的東西。有一種充滿敵意的預兆是人可以感受到的,而那種預兆對於人的感知系統來說非常微妙。他感覺到了那種預兆,可是他並不知道他是如何感覺到的。他只是感到那就像是烏雲忽然遮住了太陽。那似乎是在他和生命之間,掠過了一種陰暗、令人窒息的險惡的東西。那就像是一種陰沉的東西,它要吞噬人的生命,導致死亡——他的死亡。
由於憤怒和筋疲力盡,他幾乎要哭了。他凝視著那個死人的臉,由於上面撒滿了泥土和砂礫,很難辨認出他的面部特徵。
「保持耐心,比爾,保持冷靜,」他勸告著自己,「匆匆忙忙有什麼好處?興奮得滿身大汗是沒有用的。礦穴先生會等你的。在你吃完早飯之前,他是不會逃走的。現在,你需要的是,比爾,吃一些新鮮的東西。所以,你應該設法去弄些新鮮食物。」
他靜靜地在那裡站了很久,觀測著眼前的山坡。在他眼睛裡,有一種好奇、仿佛大夢初醒而又熾熱的光芒。他感到一種狂喜,同時感覺敏銳得像是一隻獵狗聞到了野獸的氣味。
每一盤泥沙,他都端到下邊的溪水中去淘洗。當他越往山坡上走,淘金盤淘出的金砂就越豐富,直到他開始將淘出的金砂收集起來,放進一隻曾經用來裝發酵粉的空罐子裡,而這隻罐子原是他不經意間塞在褲子後袋裡的。他只顧全神貫注地辛勤工作,完全沒有注意到漫長的夜晚正在到來。直到他再也無法看清淘金盤盤底的金砂,他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他突然直起身來,臉上露出一種不斷變化的驚奇表情,然後懶洋洋地說道:
黃昏降臨了,他仍在小溪旁淘洗著泥沙,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竭力睜得大大的,為了淘出一盤五美元的金砂。
「晚安,礦穴先生,」他困倦地大喊道,「晚安。」
他一邊假裝對手上的金塊非常感興趣,一邊卻專心致志地聽著。他聽到了他後面那個東西的呼吸聲。他的目光在他前面的地上搜尋著武器,可是他只看到他挖出來的金子,而它們在他處於絕境的此時此刻,已經變得毫無價值。這裡有他的鶴嘴鋤,在必要時它倒是一把順手的武器,可現在根本沒有那樣一個時機——這個人非常了解他的處境。他正在一個七英尺深的窄洞裡,他的頭根本不能露出地面。他是處在一個陷阱中。
「我多希望有一盞電燈,讓我能繼續幹下去啊。」他說道。
「礦穴真是一種太該被詛咒的東西,我不斷看到有人被它迷得心神恍惚。」那天晚上,當他爬進自己的毯子的時候,他這樣自言自語著,不過他仍沒有忘記向那個小山坡告別,「晚安,礦穴先生!晚安!」
他敏捷地踩著一塊塊石頭,越過池塘下邊的小溪。在山坡靠近溪水的地方,他挖了一鏟泥土,然後放到淘金盤上。他坐下來,兩手端著淘金盤,把其中一部分浸入溪水中。然後,他熟練而又敏捷地旋轉著盤子,讓溪水流進泥沙然後再流出去。這時,那些比較大、比較輕的砂礫被漂到了表面,他巧妙地將盤子稍稍一斜,那些砂礫便被漂了出去。有時候,為了提高速度,他會放下盤子,用手指將那些較大的鵝卵石和小石塊揀出去。
回過身來,轉過你的臉龐,
(你要蔑視罪惡的力量!)
他睡過了灰濛濛的清晨,直到陽光垂直照射在他那緊閉的眼皮上,他才突然驚醒過來,然後環視著四周,直到慢慢回想起昨天所發生的一切,這才意識到這一天的他就是以前活著的那個人。
他蹲在那裡,繼續檢查著那些石英碎塊,然後將它們扔進淘金盤。突然,他產生了一種危險的預感。似乎有一片陰影落在了他的身上,可是這裡不應該出現影子。他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跳到他的喉嚨裡,使他感到有些窒息。然後,他全身的血液開始慢慢變冷,他感到浸透汗水的襯衫冰涼地貼在他的皮膚上。
「七粒,」他大聲嘀咕著,這個數目就是他經過辛苦的工作淘出來,然後又被他任性地潑出去的金砂數目。「七粒。」他用強調的語氣又重複了一遍,設法讓這個數字刻在他的記憶中。
雖然金脈越來越深,增加著這個人的工作量,可令人安慰的是,他發現盤子裡的收獲也越來越豐富了。二十美分、三十美分、五十美分、六十美分,淘金盤裡的金子的價值在逐漸增加。傍晚的時候,他從一鏟泥沙中竟然淘出了價值一美元的金砂。
當太陽升到頭頂的時候,這個人已經牽著馬走向那道由藤蔓和攀援植物織成的帷幕。為了登上那些巨大的岩石,那兩匹牲口不得不抬起前腿,努力摸索著穿過那些纏繞在一起的植被。有一次,那匹配有馬鞍的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這個人只好卸下它背上的包裹,讓這匹牲口站起來。當他們又開始邁步前進的時候,這個人猛然從樹葉中間探出頭來,凝視著那片山坡。
在峽谷的心臟,一切事物的運動都是飄忽不定的。陽光和蝴蝶在樹林中飄進來又飄出去。蜜蜂的「嗡嗡」聲、小溪的竊竊私語聲也是飄來飄去的。飄動的聲音和飄忽的顏色,似乎共同編織出一片精美、無形的輕紗,而它就是這裡的精神。這是和平的精神,沒有死亡,只有安然跳動的生命,安謐卻不死寂,活潑卻不突兀,充滿了生機而又恬靜的氣息,沒有激烈又痛苦的鬥爭。這裡的氛圍具有生命氣息的和平精神,一切都陶醉在繁榮的安逸與滿足中,絲毫不受遠方戰爭傳聞的攪擾。
回到最初開始淘洗的地方後,他又開始沿著小溪向上淘洗。
「風化的石英岩。」他得出了這個結論,然後用鐵鏟將洞底的鬆土鏟淨,又用鶴和_圖_書嘴鋤敲打著這塊碎石英岩,隨著每次敲打,這塊正在分解的岩石便碎裂一些。他將他的鐵鏟插入那些散落的石塊中。
一頭長有多叉鹿角的紅色雄鹿站在沒膝的水中,垂著頭,半閉著眼睛,正在打瞌睡。
每次淘洗毫無收獲,他卻越來越興高采烈,直到他站起身來,喜氣洋洋地大聲喊道:
「足有四百磅,不然我就是霍屯督人,」他總結道,「如果說有兩百磅石英和泥土——剩下的還有兩百磅金子。比爾!醒醒吧!兩百磅金子!四千美元啊!那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十四粒,十八粒,二十一粒,二十六粒。」這些數字在他腦子裡列了一張表。正好在池塘的上邊,他淘到了收獲最多的一盤——三十五粒金砂。
利用死人肩下捆背包的繩套,他將那具屍體從洞裡拖了上來。
「寧願慢而準確,比爾,寧願慢而準確,」他低聲哼哼著說,「在你這一行,捷徑不會通往財富,關於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要明智,比爾,要明智。寧願慢而準確,這是你能玩的唯一手段。就這樣努力幹下去吧,要堅持到底。」
峽谷裡沒有一絲灰塵。樹葉和花朵潔淨如洗,毫無瑕疵。那些青草仿佛是未經踐踏的天鵝絨。在池塘上方長著三棵白楊,它們雪白的絨毛在寂靜的空氣中飄搖落下。斜坡上,石楠樹的花朵散發的葡萄酒味,使空氣裡洋溢著一股春天的氣息。它們那富有經驗的葉片,此刻已經開始聰明地垂直卷曲起來,以抵抗正在到來的夏季的乾旱。在草坡上那些空曠的地方,石楠樹最遠的陰影也遮掩不到的地方,長滿了蝴蝶百合花,它們好像很多全身點綴著寶石的蝴蝶在飛行中突然停下來似的,全身仍在微微顫慄著,隨時準備重新逃走。在各處,偶爾也可以看到一些樹木中的滑稽角色,那就是馬德隆納樹,它們的樹幹在雨後由淡綠色變成了茜紅色,大串大串蜜蠟似的花鈴散發著芬芳的香氣。那些花鈴為乳白色,花形好像幽谷裡的百合花,散發著春天甜蜜的芳香。
「不知道它會傾斜多深。」他嘆了一口氣,立刻停下來用手指安撫著他那疼痛的脊背。
瞧瞧周圍,再看看四方,
「一個充滿生機、可以讓人洗淨罪惡的地方!你看看這些!樹木、小溪、草地、山坡!這真是一個採礦人的樂園,一個卡尤塞人的天堂!清爽的綠茵可以解除眼睛的疲勞!在這裡,不用為臉色蒼白的人準備粉紅色的藥丸。這是為採礦人準備的一片祕密的草地,一個讓疲憊的驢子休息的地方,他媽的!」
「他竟然從我背後開槍打我,這個卑鄙的東西!他竟然從背後開槍打我!」
太陽剛剛升起來的時候,他便匆匆吃完了簡單的早餐,然後早早地開始工作了。一種狂熱似乎開始在他內心增長,淘金盤淘到的金子雖然越來越多,卻無助於減輕這種狂熱。他的臉頰泛著紅暈,而這完全不同於太陽曬出的紅暈。他忘記了疲倦,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每當他裝滿一盤泥沙,他就會跑下小山去溪水中淘洗。
「已經完全打透了,可還不至於要命!」他高興地大聲叫著,「我敢打賭他瞄得準極了,可是他開槍的時候打偏了——這個該死的東西!不過,我幹掉了他!哦,我幹掉了他!」
儘管如此,他仍不得不丟掉一部分用具——鶴嘴鋤、鐵鏟、淘金盤、大量的糧食和烹飪用具,還有各種零碎的東西。
歌聲變得越來越微弱,在一片寂靜中,這個地方又恢復了它的氣氛。小溪又開始昏昏欲睡、竊竊私語。蜜蜂又發出令人困倦的「嗡嗡」聲。白楊雪白的絨毛在芳香的空氣中飄來飄去,蝴蝶在樹叢中進進出出地飛舞著,一切都沐浴在寧靜的陽光下。只是,草地上的蹄痕和被破壞的山坡記錄了生命殘暴的痕跡,證明他們曾打破這裡的和平,他們曾來過這裡又離開了。
「你竟然從背後開槍打我!」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比爾,」他急促地大叫著,「現在,聽我說,比爾,你聽著!等到明天早上,你一定要到四周去走一走,看看你能發現一些什麼。明白了嗎?明天早上,你不能忘了啊!」他打了一個哈欠,看著對面他那片山坡,「晚安,礦穴先生。」他大聲說道。
他的工作進展緩慢,就像一隻蛞蝓在身後留下了一些畸形的痕跡,弄髒了這裡的美景。
他依然蹲在那裡,一邊擦著金子上的泥土,一邊在內心和自己爭論著他應該以哪種方式站起來。他可以猛地站起來,爬出洞口,在七英尺之上的地面迎接那個威脅著他的東西,或者也可以慢慢地、不經意地站起來,假裝偶然發現了那個正在他背後呼吸的東西。他的本能和全身所有好戰的肌肉纖維,都狂熱地傾向於猛地衝上地面。他的理智和其中的狡詐,卻傾向於緩慢而謹慎地遭遇那個威脅著他而他卻又看不見的東西。正在他內心爭論不休的時候,一種響亮的爆裂聲傳入他的耳中。與此同時,他的後背左側受到劇烈的一擊,從受到打擊的那個點,他感到一道火焰穿透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跳了起來,可是跳到一半便又倒了下來。他的身體蜷曲著,好像一片突然被烤焦的樹葉。他身體朝下倒在那裡,他的胸口正壓在他的淘金盤上,他的臉貼著泥土和岩石,他的雙腿扭曲著盤在一起,因為洞底的空間非常有限。有幾次,他的腿痙攣性地猛然一抽。他的身體顫抖著,仿佛得了嚴重的瘧疾。他的肺部慢慢地擴張著,伴隨著一聲深深的歎息。然後,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最後非常緩慢地消失了,而他的身體同時慢慢向下塌去,沒有了任何生氣。
他的雙腳剛剛落到洞底,他便看到那個採礦工的胳膊猛地伸了出來,而他的兩條腿隨即被猛地抓住,向下一拉,他便摔倒在地上。在向下跳的時候,他那隻拿槍的手本來舉在他的頭頂上,可是就在他的腿被抓住的那一刻,他已經迅速把手放了下來。當他開槍射擊的時候,他的身體仍在半空,他還沒有完全倒下去。在這個狹窄的空間,爆炸聲震耳欲聾。煙霧彌漫在整個洞中,因此他看不見任何東西。當他仰面朝天摔在洞底的時候,那個採礦工立刻像一隻貓一樣跳到了他的身上。甚至當那個礦工的身體壓在他身上的時候,這個陌生人仍彎轉了他的右臂,準備再次射擊。就在這一刻,那個礦工迅速用胳膊肘撞向他的手腕,槍口向上一斜,子彈「砰」地射入了洞邊的泥土中。

至於北方和南方,他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一片縱橫交錯的山脈,它們形成了這片無邊無際的山峰的主體布局。至於西方的山脈,它們一直向下延伸到很遠的地方,一座座山峰漸漸低矮,依次變成了平緩的小丘,最後慢慢融入他視線盡頭的是一片遼闊的山谷。
太陽已經升到頭頂,這個人仍在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停地工作。一盤又一盤,他逆流而上,淘洗到的金砂數目一直在穩定地減少。
忽然,他猛地直挺挺坐起來。
從這種情況看來,金脈已經變得越來越確定了,不再只是一種跡象。這裡完全是一個沖積礦礦山,因此這個人斷然決定在找到礦穴之後,再回頭來挖掘這個地方。然而,逐漸增多的金砂開始讓他隱隱有些擔心。將近黃昏的時候,他每次淘到的金砂已經增加到了三四美元。這個人困惑地抓了抓他的頭皮,看著山坡上幾英尺遠的地方,那些石楠樹叢大概就是「V」形頂點的記號。他點了點頭,然後神祕地說道:
將罪惡的包袱拋在地上。
他捧在手中的只有一半是岩石,另一半則完全是純金。他將它放在他的淘金盤裡,然後又開始檢查另一塊。他一絲黃顏色都沒有看到,可是他用有力的手指將風化的石英一層層剝掉,直到他的兩手中滿是亮閃閃的黃色。他一塊塊地擦去那些石英上的泥土,將它們扔進淘金盤。這簡直是一個寶窟,因為那些石英大多已經被剝落,剩下的還沒有金子多。不時,他會發現一塊沒有岩石附著的石英——那完全是一整塊純金。他用鶴嘴鋤將一大塊石英從中間敲開,那簡直就像是一堆黃色的寶石在閃閃發光,他拿著一塊石英抬頭看著它,慢慢轉動著它,從上到下觀賞著它那豐富多彩的光芒。
一陣撕扯藤蔓和折斷大樹枝的聲音響了起來。樹叢急促地前後搖擺著,說明有一些動物正從它們中間穿過。在一陣鐵蹄和岩石的撞擊聲中,不時夾雜著一聲咒罵或尖厲的大聲吆喝。然後,那個人的歌聲嘹亮地響起來:
「沙達納帕里斯也沒有過這種經歷!」他大叫著,「這是一塊塊的金塊啊!這是一塊塊的金塊啊!」
沒有一絲微風。空氣中的香氣熏得人昏昏欲睡。如果空氣過於潮濕,濃鬱的香甜或許會令人感到有些厭煩。然而,空氣清新而又稀薄,仿佛星光融人了空氣之中,然後又被陽光照得暖洋洋的,浸透了甜蜜的花香。
那頭紅色的、角上椏叉很多的雄鹿,受到這個地方的氣氛的影響,正站在池塘那幽暗、沒膝的涼水中打著瞌睡。在這裡,似乎沒有蒼蠅來惹惱它,它休息得簡直都有些累了。有時,當溪流醒來竊竊私語的時候,它的耳朵會動一動,不過那也只是懶洋洋地動一動,因為它早就知道,這不過是小溪發現它睡著了忍不住多嘴多舌地責怪它幾句。
他直起身來,然後伸手從工裝褲的口袋裡掏火柴,可是他的眼睛卻越過池塘打量著那邊的山坡。本來,他的手指已經抓住了那包火柴,可是指頭一鬆,那隻手又空空地伸了出來。這個人顯然有些猶豫不決。他看了看那些準備烹飪的食物,然後又看了看那片山坡。
四英尺,五英尺,六英尺,他不停地向地下挖著。這時,挖掘已經變得非常艱難。他的鶴嘴鋤撞到一塊碎石上。他檢查著這塊岩石。
不過,這一次雄鹿的耳朵卻緊張地豎了起來,牠迅速而又急切地尋找著聲音的源頭。牠的頭轉向下面的峽谷,牠那敏感的鼻孔顫動地嗅著空中的氣味。牠的目光無法沿著流向遠方的溪流穿透那道綠色帷幕,可是牠的耳朵卻聽到了人的聲音。那是一種堅定而單調的歌聲。隨後,雄鹿又聽到金屬碰到岩石上發出的刺耳的撞擊聲。這種聲音使牠噴著鼻息突然縱身一躍,從溪水中跳到了水邊的草地上,然後站在未經踐踏的天鵝絨般的草地上,豎著牠的耳朵,再次用力嗅著空氣中的氣味。後來,牠悄悄穿過那一小片草地,中間還停下來聽了聽四周的動靜,最後像一個幻影邁著輕靈無聲的腳步,慢慢消失在峽谷的盡頭。
「這樣做並不是沒有價值的,我知道。」他喃喃地辯解著,「我想,推遲一個小時吃飯是不會造成什麼危害的。」
「在這麼一大早,它們也許會上鉤的。」當第一次將魚鉤拋進池塘的時候,他自言自語地嘀咕著。過了一會兒,他就快樂地大叫起來,「我怎麼告訴你的,嗯?我怎麼告訴你的。」

這個礦工啜泣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卑鄙的東西!」他喘息著說,「下流地跟在我身後,讓我幹活兒,然後在背後開槍打我!」
然後,他扔掉手裡的槍,喘著粗氣坐到死人的大腿上。
然後,他開始動手收集他的金子。他一直幹了幾個小時,中間常常停下來,讓他那僵硬的肩膀休息一下,同時嘴裡大叫著:
他沿著小溪向下走了幾步,然後又挖了一大盤泥土。
「冷靜,比爾,冷靜。」他警告著自己,這時他正在挖最後一個洞,這裡就是「V」形結構的兩條斜邊最終交匯的那個點。
(你將遇到上帝,在一個早上!)
那天晚上,他輾轉難眠。他多次迫使自己鎮定下來,閉上眼睛,希望能夠盡快入睡,可是過於強烈的欲望使他熱血沸騰,他又一次次睜開眼睛,然後疲倦地低聲自語著:「多希望太陽升起來啊。」
「應該在那些石楠樹叢向上大約兩碼,然後再偏右一碼遠的地方。」他終於做出了推斷。
這個人畫出的第一道橫線,只能挖三個洞,因此富礦脈已經變得非常狹窄,而他尋找了四天的金脈的發源地已經非常近了。
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穿過小溪,點燃他那堆已經等待了很長時間的乾柴。他的晚飯有薄煎餅、熏肉和加過熱的豆子。然後,他在悶燒的火堆旁,吸了一袋煙,一邊傾聽著夜幕中傳來的各種聲音,一邊觀望著傾斜在峽谷裡的月光。最後,他打開他的鋪蓋,脫下笨重的靴子,然後將毯子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他的臉在月光的照耀下一片慘白,好像一具死屍的臉。不過,這是一具懂得復活的死屍,因為這個人突然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體,凝視著對面的那片山坡。
在坡勢陡峭的地方,不可能有片刻直立的機會,而這個人也不曾有過任何猶豫。他的腳會踏著那些不可靠的地方,在即將失足的瞬間縱身向前跳去。有時候,甚至連瞬間落足的地方都沒有,他便用手抓住峭壁上一塊突出的岩石、一道裂縫或者一叢根部根本不穩的灌木,瞬間將自己的身體盪過去。最後,隨著瘋狂的一跳和一聲大喊,他身體脫離峭壁,跳到了土坡上。與此同時,幾噸重的泥土和碎石也隨之一同滾落下來。
(你將遇到上帝,在一個早上!)
「嗨,你,礦穴先生!」他對著下面的峽谷大聲喊道,「從地下鑽出來吧!我來了,礦穴先生!我來了!」
這個人腳上的皮靴很重,使他的腳步顯得有些笨拙,可是當他從令人頭暈目眩的高處晃下來的時候,卻像一隻野山羊那樣輕鬆和輕盈。在懸崖的邊緣,有一塊岩石在他腳下旋轉了一下,可是他並沒有驚慌失措。他似乎非常準確地知道,這塊岩石旋轉多長時間才會造成災難,因此在這個瞬間他要利用腳下的失誤,暫時將這塊岩石作為必要的立足之m.hetubook.com.com地,然後讓它將自己帶到安全的所在。
「我敢打賭,我的好運一定會讓一些好奇的傢伙闖進我的這片牧場。」這天晚上,當他將毯子拉到下巴底下的時候,他困倦地喃喃自語了一句。
「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礦工仔細觀察了一番,最後說道,「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毛賊,該死的!他從背後開槍打我!他竟然從背後開槍打我!」
(你要蔑視罪惡的力量!)
「簡直可以保留下來了。」當他用水將這些金砂沖走的時候,他有些懊悔地評價說。
他全身的力量都在促使他跳起來,去對抗那種看不見的危險,可是他的精神控制住了他的驚恐,因此他依然蹲伏在那裡,雙手捧著一大塊金子。他不敢向四周張望,可是現在他已經知道有一種東西正在他的身後和頭頂。他假裝對手裡的金子產生了興趣,用研究的目光檢查著它,將它反覆轉來轉去,擦去沾在它上面的泥土。然而,他每時每刻都知道有一種東西正在他的背後,正越過他的肩膀看著他手裡的金子。
「四粒,三粒,兩粒,兩粒,一粒。」當他沿著小溪向下走去的時候,他的記憶表裡記錄下了這些數字。當他只能淘到一粒金砂的時候,他停下來,用乾樹枝點起了一堆火。他將淘金盤放進火裡去燒,直到盤子變成了藍黑色。他舉起盤子,用鑽研的目光將它檢查了一遍,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襯著藍黑的背景顏色,即使是極小的黃點,他也能將它們找出來。
至於穿衣服,他只不過是套上鞋子然後繫緊就可以了。他看了看他的火堆,然後又看了看那山坡,猶豫著,可是他終於戰勝了誘惑,開始點起火來。
在池塘的一旁有一小片青草地,一片清涼、柔韌的綠茵一直從水邊延伸到嶙峋的峭壁底部。在池塘的另一邊是一片柔和的土坡,這片土坡一直向上延伸到對面的峭壁。斜坡上覆蓋著綠茵茵的青草,青草中間點綴著一些五顏六色的鮮花,有橙色、紫色還有金黃色。在斜坡下面,一道峽谷夾在峭壁中間。在這裡,沒有任何奇異的景色。峽谷兩岸的峭壁突兀地傾斜在一起,峽谷的盡頭是一堆亂石,這些岩石的上面爬滿了苔蘚,然後又被一道由藤蔓、攀緣植物和樹枝編織成的綠色帷幕遮掩起來。峽谷上方峰巒疊嶂,一大片覆蓋著松樹的山麓一直伸向遙遠的地方。在更遠的地方,像天際白雲一樣,高聳著白色尖塔一般、常年積雪的齒狀山脊,凜然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芒。
當橫線縮短後,「V」形結構的兩條斜邊在逐漸靠攏,可是「V」形的深度也開始逐漸增加。金脈鑽進了小山中。這時,他只有在地面下三十英寸的泥沙裡才能淘到金子,而在距離地面二十五英寸或三十五英寸的泥沙裡,他發現根本沒有金子。在「V」形結構的底部,靠近水邊的地方,他曾在草根中淘到一些金子。他越往小山的高處走,金子埋藏得也就越深。現在,為了填滿一盤泥沙,他要挖一個三英尺深的深洞,幹起來可真是不容易。而在他和那個頂點之間,他還要挖無數這樣的深洞。
回過身來,轉過你的臉龐,
他憤怒地走向那個死人。「你要……你要打死我嗎?」他威嚇道,「你要打死我,啊?好了,我還是更漂亮地幹掉了你,我還會好好埋了你。我對待你可比你對待我好多了。」他將那具屍體拖到洞口,然後將他推了進去。隨著一陣沉悶的「轟隆」聲,那具屍體側身落到了洞底,而他的臉扭著,朝向洞口的亮光。那位礦工低頭看著他。
他用鶴嘴鋤和鐵鏟填上了那個洞。然後,他將裝滿金子的包裹放到他的馬背上。對於那匹畜生來說,這實在是太重的負擔,因此他回到營地便將一部分包裹轉移到另外那匹配有馬鞍的馬上。
那個人跟在馬的後面。他卸下包裹和馬鞍,選擇了一個露營的地方,然後讓那兩匹馬自由自在地吃草。他打開他的食物袋,拿出一隻煎鍋和一隻咖啡壺,然後收集了一抱乾柴,用幾塊石頭壘出了一個可以燒火的灶台。
他爬出洞口,走下小山,向他的營地走去。半個小時後,他牽著他那匹馱東西的馬走了回來。他的襯衫敞開著,露出裡面包紮傷口的粗糙的繃帶。他的左手的動作很慢、很笨拙,不過並不影響他使用手臂。
對著那甜蜜而優美的山岡。
這時,釘有鐵掌的鞋底踏在岩石上的聲音再次響起來,人的歌聲也越來越響亮。它此刻已經變成了一種引亢高歌,而且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因此那些歌詞也能夠被聽得清清楚楚:
淘金盤裡的東西在迅速減少,最後只剩下了細泥和極小的細沙。在這個時候,他開始非常從容、仔細地淘洗它們。這就是細淘了。他淘洗得越來越仔細,同時敏銳地觀察著泥沙,動作精密而又嚴格地旋轉著淘金盤。最後,似乎盤子裡除了水,什麼東西都沒有了。可他迅速地將盤子轉了半圈,讓水沿著盤子的淺邊流進小溪,他發現在盤底留有一層黑砂。這層黑砂薄薄地鋪在盤底,就像一道噴漆。他仔細檢查了一下,在黑砂中有一粒很小的金砂。他讓溪水從盤子較低的邊緣流進來一點兒,然後迅速搖動了一下盤子,讓溪水沖過盤底的黑砂,將那些黑砂翻了又翻。他的努力又收獲到一粒小小的金砂。
然後,那種誘惑緊緊抓住了他。「這就像你臉上的鼻子一樣清清楚楚。」他說完,放棄了他以前辛辛苦苦挖掘的一道道橫線,然後直接爬到他想像中的那個頂點所在的地方。他裝滿一盤泥沙,然後將它帶下小山去淘洗。那些泥沙裡根本沒有金子。他深挖、淺挖、填滿然後淘洗了十幾盤泥沙,可是連最微小的一粒金砂都沒有找到。他為自己那樣容易被誘惑而氣憤不已,毫不留情地咒罵著自己的不虔誠和自以為是。然後,他走下小山,繼續沿著橫線向上挖去。
「兩種可能之一,比爾,兩種可能者之一。要麼礦脈先生完全消失在這座小山下,要麼礦脈先生非常豐富,你簡直不能把它全部帶走。如果不能帶走的話,那可是真該死,啊?」想像著令人如此愉快的困境,他吃吃地笑起來。
這個採礦工開了一槍又一槍,直到將左輪裡的子彈全部打光。
「我最好是先到小溪下游去走走,」他說道,「說不定,有個什麼傢伙正躲在那裡探頭探腦呢。」
「五粒,」他嘀咕了一句,然後又重複道,「五粒。」
「這真是太好了,礦脈在逐漸消失。」當他在一鏟泥土中再也找不到第二粒金砂的時候,他感到非常高興。
他轉過身來,以觀測的目光看到,太陽已經升上晴朗無雲的藍天,然後沿著淘金時挖出的一排小洞,向峽谷下走去。他在池塘下邊越過小溪,然後穿過那道綠色的帷幕,消失不見了。現在,要讓這個地方恢復從前的寧靜和安寧,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因為那個人的聲音,那種帶有拉格泰姆音樂風格的歌聲,一直迴蕩在這片峽谷中。
他將自己的財寶完全收好,然後用幾條毯子嚴嚴實實地包起來,打成了幾個小包裹。最後,他估計了一下這些財寶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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