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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波特小說集

作者:杜魯門.卡波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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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大師 三

悲慘大師

西爾維亞停在門口不動。「奧勒里,我求你,不要教我去。我不能去,我求你,我害怕。」
但是,一旦上了街道,他推著她逆著風走得如此之快,她沒有時間覺得害怕。這是禮拜天,商店都關了門,紅綠燈似乎僅為他們閃滅著,因為大雪深蓋的大道上沒有移動的車輛。西爾維亞甚至忘記他們要去那裡,一路上說些零碎的閒話:就在這個街角她看見過蓋博;在那邊,是一個老婦人被車子壓死的地方。然而,很快的,她停止前進,喘著氣,被突然的了解所征服。「不行呀,奧勒里,」她說,往後退。「我對他能說什麼?」
他緊抱住她。「娃娃醒來了。她覺得怎麼樣?」
「我們不都這麼希望嗎?」奧勒里說,撫摸著她的頭髮。「但是你將怎麼辦呢?我的意思是你若是收回了你的夢,你將怎麼辦?」
她不在乎這是她最後的幾塊錢,她也不在乎現在她得走回家去,而且是一個人。雪的堆積就像白海的白浪,而她卻奔馳在浪頭上,被月亮的風與潮推送著。我不知道我需要什麼,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但是,我對每個星的許願永遠是另一個星。我真的不害怕了,她想。兩個年青人從一家酒吧出來,瞪著她。在什麼公園,在很久以前,她曾經看到兩個年青人,也許就是這兩個。我真的不害怕,她想,聽見他們的踏雪的步聲跟在身後;何況,我也沒有剩下任何可以被偷的東西了。
「我以為我已經死了,」她說,而歡欣在內心飛繞,像一隻折翅的鳥卻還飛著。她想緊抱他一下,但是她還太弱。「我愛你,奧勒里;你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唯一的朋友,我真嚇壞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停下來,回憶著。「但是你怎麼不在監牢裡呢?」
她坐在地板上,頭靠著他的膝蓋。「今晚我希望我能收回我的夢。」
她打開手提包。「沒有一瓶酒,怎麼能去藍天旅行,」她說,吻了他的臉頰,把五塊錢塞進他的口袋。
就當他決定試試這類的運氣,西爾維亞出現了。在他沒有確定是她之前,她已經投入他的懷抱。「不可能壞到這個樣子,小親親,」他溫柔地說,用最好的姿態摟著她。「不要哭,小娃;太冷了,哭不得:你會臉上害凍裂的。」當她勉力尋找話語的時候,她的哭泣漸漸變成了一種抖顫而不自然的笑聲。空氣裡充滿她的笑聲的濃霧。「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她喘氣地說,「當我向他討還夢的時候,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她的頭往後仰,她的笑聲上升,傳過了街衢,像一面斷線的五顏六色的風箏。最後,奧勒里不得不捉住她的雙肩搖撼。「他說——我不能收回我的夢——因為他已經把它們全部用掉了。」
「祝福你,小娃。」
她突然有一陣飄浮的感覺。「你在這裡多久了?」
奧勒里留在她的房間裡,陪她渡過週末。這段時間就像是西爾維亞記憶中最美好的舞會;她從來沒有笑過那麼多;而且沒有人,特別她家裡沒有任何人,使她覺得如此被愛過。奧勒里是個好廚師,他在小電爐上做出美味的餐點;有一次他從窗台挖了一些雪,淋在草莓糖漿做成霜淇淋。到了禮拜天,西爾維和圖書亞已經恢復體力,可以跳舞。他們扭開了收音機,她跳舞直跳得跪了下來,喘氣,大笑。「我再不會害怕了,」她說。「我幾乎忘記了我當初怕的是什麼。」
「我希望看見另一顆星,」她說。「至少,我通常是這樣希望。」
「下次你會害怕的同樣的事情,」奧勒里平靜地告訴她。「那就是悲慘大師的一種性質: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甚至連孩子們都不知道,而孩子們幾乎知道每一件事。」
但是,她清醒的那一刻是溫暖的,有擁抱的。窗戶已經關好,一雙男人的手臂環繞著她。他在為她唱歌,他的聲音溫柔但是輕快:櫻桃果子,鈔票果子,幸福果子餅,但是最可人的餅還是愛情果子餅……
「到藍天裡旅行去,」他說,試著微笑,卻笑得不自然。
「我知道,」他說,關於這點他就此打住。「嘿,好好喝掉這杯牛奶,像個乖孩子,然後我答應給你講一個真正邪門的故事。呵,真邪門,」他肯定地說,高興地拍著他的身側,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像小丑。「嗯,就像我剛才說過,我根本沒有去監獄,因為我遇上了一點好運道。我這裡被那幾個流氓扶著在街上行走,你知道迎面遇著誰,遇著那個大猩猩女人:你猜對了,莫札特小姐,她大搖大擺地走過。我對她說,嘿,去理髮店刮鬍子嗎?該是你被關起來的時候了,她說,同時對一個警員微笑。盡你的職責,警官先生。我對她說,呵,我可不是給逮住。我只是到警察局去向他們報告你的實情,你這個骯髒的共產黨。你可以想像她大叫大鬧的情況;她抓https://m.hetubook.com.com住我,警察抓住她。不能說我沒有警告他們:小心,孩子們,我說,她的胸口上長毛。而她果然左右開弓,大打出手。於是,我便沿街走了開去。我從來不喜歡在這個都市裡,站在一旁看人打架。」
西爾維亞捉住他的衣袖。「但是,奧勒里,你到哪裡去呢?」
「你就當那是一次商業談判,」奧勒里說。「直率告訴他,你要取回你的夢。假使他歸還那些夢,你會把全部的錢還他:當然,分期償還。簡單得很,小娃。他幹嘛不能把夢還給你?你的夢全部在一個檔案櫃裡。」
「奧勒里,真是——真是你嗎?」
「這不可能。我一點都不記得。」
西爾維亞走到窗口;北極光的白色覆蓋著全市,但是雪已經停止,夜空清澈如同冰塊:在那裡,馳騁在河水之上,她看見了當晚第一顆星。「我看見第一顆星,」她說,手指互相扣著。
「你看見第一顆星時,希望些什麼?」
西爾維亞靜默了一會;當她再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凝視著遠方。「我會回家去,」她慢慢說。「這將是一個可怕的決定,因為這意味著我勢必放棄我其他的多數的夢。但是,假使雷弗柯姆先生答應把夢還給我,我明天就回家去。」
奧勒里的臉上滿是欣喜,全部紅潤起來。「我根本沒去監獄,」他神秘地說。「但是,第一件事,讓我們來吃點什麼。我今天早上從食品行帶來一些東西。」
這段話聽來使人信服,於是抖著冰凍的腳,西爾維亞帶著幾分勇氣往前走去。「這才像個好孩子,」他說。他們在第三大道分開,因為奧勒里相信和-圖-書雷弗柯姆先生住宅的附近,目前對他還不太安全。他自己躲在一個門廊裡,時而點燃一支火柴,高聲唱著:但是最好的老式餅還是威士忌果子餅!像狼一樣,一條瘦長的狗輕跑踏過高架鐵道下的月柵;在街道的對面,霧中的人影圍著一個酒吧:想到也許可以討到一杯酒喝,使奧勒里感到渾身乏力。
奧勒里被捕後兩天裡,西爾維亞沒有離開住室一步:太陽曬在窗上,太陽又走了。第三天她的香煙全吸光,於是她冒險走到街角的食品行。她買了一盒杯糕,一罐沙丁魚,一份報紙,還有香煙。三天以來她沒有吃一點東西。飢餓是一種輕飄的,美味的,尖銳的感受。但是,爬上樓梯回來,關上門的安全感,這些用盡了她的心力,使她無法舖好椅床。她溜下去躺在地板上,沒有動過直到天亮。事後回想,這樣大概經過了二十分鐘。打開收音機把音量調到最高處,拖了一把椅子坐到窗口,把報紙打開舖在膝蓋上:拉納否認,俄國拒絕,礦工妥協:一切事情之中這是最悲哀的,即是生命繼續下去:假使一個人離開了情人,生命應該為他停止;假使一個人從世界上消失,世界也應該停止才是;但是從來不是如此。這就是大多人早晨起床的真正原因:並不是起床會造成差別,而是起床根本不會造成差別。但是,假使雷弗柯姆先生終於成功地把每個頭腦裡的夢全部取盡,也許——她的思路斷了,和收音機的聲音及報紙混在一起了。氣溫下降。一場大風雪掃過科羅拉多,掃過大西部,落在所有的小鎮上,黃暗了每一盞燈,填平了每一個鞋跡,現在也降落www.hetubook.com.com在這裡;但是,它來得好快,大風雪:在屋頂上,在空地上;遠處白茫茫的一片,昏沉沉猶如入睡。她看報紙,她看雪。但是,雪一定下了一整天。不可能剛剛開始下雪。沒有車輛行駛的聲音;在空地上盤旋的荒漠裡,孩子們圍著一堆野火;一輛汽車埋在路邊,閃熄著頭燈:救我!救我!無聲,像內心的痛楚。她捏碎了一個杯糕,撒在窗台上:北方鳥會來為她作伴。她為它們把窗戶留開著。雪風把雪片撒入室內,落在地板上溶了,像萬愚節的珠寶。禮物,人生更美好:扭開小收音機!林中女巫在敲她的門:是的,哈羅侖太太,她說;把收音機索性關掉。雪靜,睡寂,只有遠處野火的孩子們的歌聲。室內冷得淒涼,比神話故事還冷:躺下吧,我的心在雪花的圓頂小雪屋。雷弗柯姆先生,你幹嘛在門檻外待著呢?啊,請進來,外面好冷。
沒有說話,奧勒里走向衣櫃室,取來她的外套。「怎麼啦?」她問道,當他幫助她穿上外套。「別愁,」他說,「照我的話去做。我們去拜訪雷弗柯姆先生,你去向他要求把你的夢還給你。這是一個機會。」
這時她靜默下來,她的臉拉平了,平靜得毫無表情。她的手穿過奧勒里的肘彎,他們一同走下街衢;但是,他們好像是兩個朋友,在一個月台上踱步,互相等候對方的火車來到。走到街角的時候,他清了清喉嚨,說道:「我想就在這裡分手吧,這裡跟其他任何地點都一樣。」
「我昨天就來了,」他說,撥弄著包裹和紙盤。「你自己開門讓我進來的。」
「那麼今晚呢?」
「我以為你說過你不會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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