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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波特小說集

作者:杜魯門.卡波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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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大師 二

悲慘大師

很難看清楚愛斯特爾,因為她站在窗前,而窗外有風,有陽光,這刺耀著西爾維亞的眼睛,窗玻璃嘎嘎作響,這刺痛了她的頭。此外,愛斯特爾在教訓她。她的鼻音很重的話語,聽起來就像喉頭蓄存了許多生鏽的鬍刀片。「我希望你看看你自己,」她說。或者,這句話是她很久以前說過的?不管它。「我不知道你究竟遭遇了什麼事:我敢說你的體重不夠一百磅,我看得見你的每一根骨頭,每一根血管,還有你的頭髮!你看起來像一隻獅子狗。」
「我想要的要比已有的多一點好一點。」她把最後一個髮夾插入位置,在鏡子前刷平了她的眉毛。「我有約會,愛斯特爾,現在該是你離開的時候。」
瞇著一隻眼,奧勒里自己再倒了一些威士忌;嘴巴上那條小丑似的弧線硬化變成一條學者式的直線。「小娃,這是個百萬元的問題。你為什麼不問一個容易些的問題,譬如怎樣治療流行感冒?是的,小娃,這是什麼意思?我自己也想了好久,我在和女人做|愛的當中想過,我在打橋牌當中也想過。」他把杯中的酒倒進喉嚨,全身一陣抖顫。「一個聲音可以引起一個夢;在夜晚駛過的一輛汽車的噪音,可以使一百個睡眠中的人,掉落到他們的意識的深淵。想到那一輛車馳過黑夜,後面拖著那麼多的夢,真有趣。性|愛,燈光驟變,一條酸黃瓜,這些都是可以啟開我們內心的小鑰匙。但是,多數的夢的形成,是因為我們內心的憤氣,把所有的門窗都炸開了。我不信仰耶穌基督,但是我信仰人們有靈魂;而我是這麼想的,小娃:夢是靈魂的心智,是我們自己的秘密真理。至於悲慘大師,也許他沒有靈魂,於是他一點一滴借取你的靈魂;偷你的靈魂就像偷你的布娃娃,或者偷你餐盤上的雞翅膀。千百個靈魂已經通過他進入一個檔案櫃。」
「奧勒里,正經點吧,」她又說,煩惱起來,因為她想他是繼續在說笑話。「你看,你的湯已經……」她突然停止,被奧勒里的特殊表情驚訝了。他正看著入口處。入口處出現三個人,兩個警察,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平民穿著職員的布質上裝。那個職員指著他們的桌子。奧勒里的目光環查全室,顯出掉入陷阱的絕望。他然後嘆了一口氣,靠進椅子裡,裝模作樣地又為自己倒了一盅酒。「晚安,各位先生,」他說,當那三人面對他的時候,「你們各位坐下來和我們喝一杯如何?」
「不要動。你那裡都不准去,除非你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樓下的房東太太告訴我,你有夜遊的毛病……」
「我賣掉了,」西爾維亞說,太疲倦了,懶得撒謊。無所謂。她已經賣掉許多東西,包括水獺外套,金線網的夜禮服手提包。
街角的商店以前放置聖誕老人,現在的新展覽品一樣令人看了洩氣。雖然去拜訪雷弗柯姆先生的時間已經遲了,她忍不住還是停在窗櫥前。一個石膏做的女孩子,眼睛是一對突出的玻璃球,用最瘋狂的速度踩著一輛腳踏車;雖然,車輛的鋼絲圈催眠性的旋轉,腳踏車本身當然沒有一絲的移動:這一切的努力都是徒然,而這可憐的女孩子沒有半點進展。這是人生的一個可悲的寫照,而西爾維亞認為她自己就是處在這種境地,她真正感到內心疼痛。音樂盒在她的腦裡重新扭好發條:調子,她的哥哥,房子,一次高中舞會,房子,調子!雷弗柯姆先生聽不聽得見?他的洞人的注視,藏著如許的麻木的懷疑。但是他顯然喜歡她的夢;她離去時,莫札特小姐給了她一個封套,裡面是十塊錢。
「不,奧勒里,人生不像這樣。這跟人生沒有任何關係。這跟死亡的關係更密切些。我覺得好像人家把我的一切都拿去了,好像什麼小偷把我偷得只剩下骨頭。奧勒里,我告訴你,我已經沒有志氣,而我從前的志氣很大。我不了解,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作了一個十塊錢的夢,」她告訴奧勒里。奧勒里搓著雙手,說,「好!真好!這真是我的運氣,小娃——你應該來得更早一點,因為我剛才出去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我走進一家酒店,順手奪了一瓶酒就跑回來了。」西https://m.hetubook.com•com爾維亞不相信他,直到他從扣緊的外套取出一瓶威士忌酒,而且只剩一半了。「你總有一天會出亂子,」她說,「到那個時候我怎麼辦?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要是沒有了你。」奧勒里笑了,倒了一玻璃杯酒。他們是坐在一家通宵營業的自助餐館裡;這是一個龐大發亮的飲食中心,到處是藍色的鏡子,粗糙的壁畫。雖然,西爾維亞覺得這個地方下作粗俗,他們常常在這裡見面進膳。話又說回來,就算西爾維亞出得起錢,她也不知道他們該到那兒去,因為他們在一起看來真古怪:一個年青的女孩和一個踉蹌酒醉的男人。就在這裡,人們也常常瞪著他們。假使人們不停地瞪著,奧勒里便會尊嚴地挺直身體,說:「嘿,辣椒嘴,我記得多年前的你◦你還在男廁所工作嗎?」但是,通常沒有人會打擾他們,有時候他們可坐談至清晨兩三點。
愛斯特爾踢開一條路,穿過垃圾,坐到椅床上去。「蜜糖兒,你不知道,我急得要瘋了。我的意思是我有自尊心及其他等等,假使你個喜歡我,好罷,那也無所謂;但是,你沒有理由這樣離開我們,一個月都不跟我通個信。所以,今天我對布琪說,布琪,我有種感覺,西爾維亞一定遭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你可以想像我的感覺如何,當我打電話到你做事的地方,而他們說你已經有四個禮拜沒有去上班。發生了什麼事?你給開除了嗎?」
這之後,西爾維亞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嘴裡放一塊糖,吮吸著,把口中的酸味兒除掉:這是她祖母醫治壞脾氣的方子。然後,她跪下去,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她藏在那兒的雪茄煙盒。當你打開盒子的時候,它便奏出一種土製的略為雜亂的音樂,調子是「我真恨早晨起床。」她的哥哥做了這個音樂盒,給她做十四歲的生日禮物。吸吮著糖塊,她想起祖母;聽著音樂,她憶起哥哥。她們從前住的屋子裡每個房間,都在她面前旋轉,很黑,而她像一盞燈在其中移動:上樓梯,下樓梯,進來,出去,春天的香氣,紫丁香的影子在空氣和_圖_書裡,前廊上的盪椅吱吱作響。一切都過去了,她想,呼喚著他們的名字,現在我絕對孤單了。音樂停了。但是,音樂繼續在她的腦子裡演奏,她可以聽見音樂蓋過了空地上小孩子的叫喊聲。樂聲也擾亂了她的閱讀。她在閱讀她留在盒內一本日記似的小冊子。這個本子記錄著她的夢的要點;夢如今是接二連三的來,而且要回憶也不容易。今天,她會告訴雷弗柯姆先生關於那三個盲童的夢。他會喜歡的。他付的價錢高低不一,而這個夢她相信一定至少值十塊錢。雪茄盒的音樂跟隨她下樓,跟隨她到街道上,而她渴望這樂聲快快消逝。
愛斯特爾仔細地看看她。「你教我害怕起來,西爾維亞;你真的教我害怕起來。」西爾維亞笑了,繼續在穿戴。「你記得不記得,很久以前我勸過你結婚?」
「垃圾堆?」西爾維亞提供字眼,她故意這麼說。這是一個有傢俱設備的房間,位置在第二與第三大道的東六十街左右。房間的面積只夠放一張椅床,一個粗糙的老櫃子,櫃子上的鏡子像一隻白內障的眼睛,只有一個窗戶,向著空蕩蕩的廣場(你可以聽到小孩在下午沒命奔跑的聲音)在遠處,像天邊景色上的一個驚嘆號,是一個工廠的黑煙囪。這個煙囪常常出現在她的夢裡,而且總是連帶著莫札特小姐一齊出現:「男性象徵,男性象徵,」她會喃喃地說,從速記本上抬起頭來。地板是一個大垃圾筒,到處都是翻開而沒有看完的書,老報紙,甚至橘子皮,果核,內衣,打翻的粉盒。
「悲慘大師其他的那群人,不知道他給了你十塊錢,這倒很好。要不然,其中有人會說你的夢是偷來的。我自己遇到過一次。貪得不像話,全都是一樣,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群鯊魚,比任何演員丑角生意人還壞。簡直要發瘋,假使你細細想一想:你擔心你是否能入睡,你擔心入睡後是否會作個夢,你擔心作了夢又記不記得。就是這樣反來覆去。於是,你賺得兩三塊錢,於是你連忙跑到最近的一家酒店——或者最近的一個安眠藥販賣機。結果,不久你發現你已走上了窮人巷hetubook.com.com的道路。嘿,小娃,你知道這像什麼?這就像人生呀。」
愛斯特爾搖著頭。「我認輸,蜜糖兒,我完全認輸。那隻手錶是你母親給你的畢業禮物。真不像話,」她說,嘴裡做出老處女的怪聲音,「真可惜,也真不像話。我永遠不會了解,你為什麼離開我們。那當然是你自己的事,我相信你會這麼想。只是你怎麼離開我們跑到這個……這個……?」
「是,我給開除了。」西爾維亞開始坐起來。「對不起,愛斯特爾——我得準備一下,我有約會。」
「你們不能逮捕他,」西爾維亞大叫,「你們不能逮捕一個小丑!」她把她的十元鈔票投向他們,但是警察沒有理會,她開始搥桌子。滿屋子的顧客都瞪著她,經理跑過來,搓擰著雙手。警察叫奧勒里站起來。「當然遵命,」奧勒里說,「雖然,我的確驚訝於各位如此注意我這種小過失,而如今到處都是江洋大盜在活躍。譬如說,這位可愛的小女孩,」他踏入兩位警員之間,指著西爾維亞,「她是一件近來發生的大竊案的犧牲者:可憐的孩子,她的靈魂給人偷走了。」
「四點,」她說,停下來看了看她的手錶。「你的手錶呢?」
「唔,唔。現在,你聽著。」西爾維亞轉過身來;她的嘴唇間咬著一排髮夾;她一邊說話,一邊從嘴裡每次抽出一個。「你說起結婚,好像這是一個絕對的答案;好吧,在某一點上,我同意你的看法。當然,我希望有人愛我;誰不想有人愛?但是,就算我願意折衷妥協,和我結婚的人又在哪裡?相信我,這種人一定是掉進下水道裡去了。我說紐約沒有這種人——我這是認真的——就算是有這種人,你如何去邂逅?我在這裡遇到的每一個男人,只是有一點點吸引力,不是結了婚,便是太窮結不起婚,或者搞同性戀。此外,紐約不是戀愛的地方;只當你不想戀愛的時候,你才到紐約來。當然,我猜想我可以找一個人結婚;但是我不要這樣。我要嗎?」
愛斯特爾拿著一條手帕在眼睛上拂拭起來,等到走至門口她已哭出聲來。西爾維亞承受不起悔恨:既然已經兇惡,只m.hetubook.com•com要再兇惡一點。「你去,」她說,跟著愛斯特爾走到過道裡,「你去寫信回家,隨你怎麼寫我,我都不在乎!」愛斯特爾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飛奔下樓,別的房客都開門探頭出來。
愛斯特爾聳聳肩膀。「那麼你想要怎麼樣?」
他露牙笑了。「而你說這不像人生?誰了解人生?誰知道怎麼辦?」
「你這是什麼意思,跟她談我的事?你幹嘛偷偷打聽我的事情?」
「問題就在這裡:我們不再是小孩子;至少,我不是。不,我要你回家去,我要你不要再來這裡。我只要求你把我忘記掉。」
愛斯特爾的眼睛瞇著,好像要哭起來。她把手放在西爾維亞的手上,輕輕的拍著。「告訴我,蜜糖兒,是為了一個男人嗎?」
「正經點吧,」她說。「正經一點,把威士忌拿開,吃你的湯,免得涼了。」她默燃了一支香煙,香煙的煙刺著她的眼睛,她的眉頭皺得更緊。「我真想知道,他要那些夢做什麼,全部打好歸檔。他拿那些夢做什麼?你說他是悲慘大師,你是對的……他不可能只是個愚妄的老江湖;不可能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但是,他為什麼需要那些夢?快替我想,奧勒里,想,想想看:這是什麼意思?」
「是的,是為了一個男人,」西爾維亞說,聲音帶著笑。
西爾維亞一手掠過額際。「什麼時間,愛斯特爾?」
「這不是那一類的關係,」西爾維亞說,起身在亂糟糟的櫃子抽屜中找一雙長統襪。「這跟愛情完全沒有關係。忘掉這回事。事實上,你該回去,把我也忘掉吧。」
「我不能就這樣不理你,」愛斯特爾說,她的手無助地揮指著全室。「西爾維亞,你是我童年的朋友。」
「你早應該找我談談,」愛斯特爾嘆了一口氣。「我懂得男人。這種事情沒有什麼值得害羞的。假使一個男人對女人有那麼一手,常使女人把一切其他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假使亨利不是一塊上好的有潛質的律師材料,哼,我還會愛他,為他做事情,這些事在我從前沒有嚐到和男人相處的滋味的時候,會覺得可怕駭人。但是,蜜糖兒,這個跟你鬼混的男人,他是在佔你的便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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