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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鳥

作者:柯琳.馬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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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麥姬 一

第一部 麥姬

一九一五~一九一七

「今天那幾個小壞蛋扯她洋娃娃的時候,她站在那裡,哭得好像整個世界都碎成片片了。」他低頭看著正要為她戴上頭髮的娃娃。「艾妮絲!她從那兒想到要給她取名做艾妮絲?」
「哼!」傑克骯髒的棕手扣住她的腕部,緊緊扭著她。「要不要嘗點苦頭?不許哭,不然我叫巴伯來。」他緊壓她的手,扯著左右轉動,一直到賀吉抓到娃娃的衣裙,並往外扯,那時她的皮膚都泛白了。「快給我,不然我真要好好整她了!」
「一定是她聽到我說艾妮絲的故事了。」
麥姬無限佩服的看著她大哥在草叢裡找尋珠子,每當找到一顆,他就會高舉給她看。麥姬突然想到艾妮絲的皮膚一定很嫩,不能被太陽曬到,便又全神貫注地給她穿上小衣服。娃娃倒是沒有受到大傷,只是頭髮糾結鬆散開來,而兩個哥哥碰過的手和腿變得比較髒一點而已,其他一切都還能正常活動。麥姬開始替艾妮絲梳頭髮。艾妮絲的頭髮是真正的人髮,染成金黃稻草色。
「啊,爸,你們怎麼知道我想要艾妮絲呢?」
「艾妮絲!噢,艾妮絲!」她愛戀的說著,兩眼對著躺在塞滿破布的盒中洋娃娃不停閃爍。
餐盤都很大,堆滿了菜:煮馬鈴薯、燉羊肉和當天才從院裡摘下的豆子。雖然吞嚥的聲音很輕,每個人都把菜吃得乾乾淨淨,又吃了好多片塗滿厚厚的奶油和當地特產醋栗果醬麵包。費坐下來匆匆吞了幾口菜,就立刻起身端來餅乾,分配到每個人的大湯盤裡,再在上面倒上一道冒著蒸氣的熱軟凍醬。都分發完了,她才嘆了口氣坐下。這道菜她可以安安穩穩的吃了。
「越快越好。」說著,派迪把粗煙草塞進煙斗,從爐邊大罐子裡拿出一隻小蠟燭。爐門內火光一閃,點燃了蠟燭,煙斗也點上了。他靠回椅背,猛力吸著煙斗,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他問女兒:「四歲啦!麥姬,好不好玩呢?」
「唉,男孩子嘛!娃娃壞得厲害嗎?」
她的小臉盡是眼淚,兩隻骨溜溜的眼睛盯著法蘭克,灰色的大眼中充滿悲哀,法蘭克喉頭為之一緊,從褲子口袋裡抽出一塊髒布,不十分熟練的抹了麥姬的臉,又把布按著她的鼻子說,「擤一擤鼻涕!」
洋娃娃的雲鬢坍塌了,珍珠髮飾飛散出去,掉落長草中,看不見了。一雙灰塵滿佈的靴子踏在棄置的衣服上,把緞子染上機油。麥姬急忙跪下來,爬在地上慌亂地趁早把小衣服撿起來,免得再遭摧殘,然後在草葉間撿拾掉落的珍珠。她淚眼模糊,心中有一股新生的悲傷,因為直到現在,她才有真正值得悲傷的東西。
費走到後門,大吼一聲:「喝茶!」
她把刀放在桌上,看著法蘭克和麥姬,美麗的嘴角撇了下來。
「麥姬,你那是什麼?」傑克一躍而出,大叫著。「給我們看!」
費將食物直接盛進盤中,比侍者還要迅速而有效率,派迪最先,然後是法蘭克,依次輪到麥姬,最後是她自己。
「他是整天待在舖裡的。那時候剛好他出來拿樣什麼工具之類的。」費很快地補充。派迪對法蘭克太兇了。
「還好。今天那塊低田的事做了吧?」
費把洋娃娃檢查了一遍,放在灶旁的餐桌上,看著麥姬。
「費,還好吧?」派迪問他妻子。
「她是個該死的東西,麥姬。」法蘭克自語道。他把臉埋在她頭髮中聞,多好多美麗的頭髮!法蘭克化了半個鐘頭時間,好說歹說才使她再看看艾妮絲;又化了半個鐘頭,才說服麥姬去看看娃娃頭上的大窟隆。他示範給她看,眼睛怎麼樣密切配合起臥而一開一合。
「她有東西可看真是運氣!」費嚴峻地說:「她還沒看夠,就被傑克和賀吉搶去了。」
「艾妮絲?艾—妮—絲?」傑克故意怪腔怪調的說,一付認真的樣子。「這名字讓人家聽了很難過,為什麼不叫馬格麗特,或者是貝蒂?」
第二間臥室裡,傑克和賀吉兩個簡直都纏在一塊兒了。這兩個小流氓!惡作劇不斷,不過都沒有什麼惡意。她想把兩個人分開,整一整凌亂的被單,可是兩個小腦袋一動也不動,她輕嘆口氣,只得作罷。他們兩個每天晚上這樣睡,第二天還能精神抖擻,她真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
費溫柔地看著法蘭克,說:「要是沒有你幫忙,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辦呢,法蘭克。可是你實在不該幫我的,明天一早你一定會很累。」
她正用很不熟練的手拉扯頭髮上的結時,一件可怕的事發生了。艾妮絲的頭髮掉下來了,蓬鬆的一堆掛在梳齒上,還不停地擺動。艾妮絲寬大光滑的額頭上,竟然一無所有,沒有腦、沒有頭,只是一個可怕的開口,一個坑。麥姬嚇得發抖,又探身往前想看看艾妮絲的腦殼裡有什麼:顛倒的雙頰和下頷的輪廓隱約可見,而在分開的雙唇間,光線閃爍不定,娃娃的牙齒形成一個黑色的輪廓,像煞獸齒。尤其是艾妮絲的眼睛,那是兩顆會轉動的小球,由一根鐵線刺穿連結。
「爸,大哥最好了!他幫我救了艾妮絲,而且他還要幫我把艾妮絲的頭髮黏上去呢。」
「好m•hetubook•com.com啦,孩子他媽,我去睡了。」
「唉呀,算了啦。反正羅伯森的馬匹都很好,而且你也馬上就要去了。」
從穀倉到房子的路很不好走,但是法蘭克行色匆匆,因為他不該走的。爸爸的命令斬釘截鐵。他正要繞過屋角時,看到金雀花叢旁的這幾個人。
太陽落山後他才到家,燈火都點亮了,燭影搖曳,在高高的屋頂上跳動不已。男孩子除了法蘭克以外,都聚在後院走廊逗青蛙。派迪知道法蘭克在那裡,因為從柴堆那兒傳來劈柴的聲音。他只在後廊停了一會,輕踢傑克的背後,又彈了巴伯的耳朵。
畢竟驕傲和歡喜使她拿出洋娃娃給哥哥們看。「看,她多漂亮啊!她叫做艾妮絲!」
「你們這些小懶蟲,去幫大哥砍柴去!在媽沏好茶前就得做好,不然可有人要受皮肉痛苦了!」他向爐前忙碌的費點點頭,既不親吻她也不擁抱她,因為他認為夫妻間的親密不適合在臥室以外的地方表露出來。正當他把靴上的厚泥刮掉時,麥姬拎著他的拖鞋蹦蹦跳跳的過來了。他笑著俯視么女,心中充滿每次見到她時都會湧現的驚異。她多麼漂亮啊!頭髮是這麼的美!他抓著她的一小卷髮鬈,用手指拉直了再鬆手,看著鬈髮彈回原來位置,一把抱起麥姬,走到廚房唯一一張舒服的高背椅子旁,再挪近火爐邊,這才輕嘆了口氣坐在椅子上,掏出煙斗,不經意地把剩下的煙葉敲到地板上。麥姬踩著他大腿,把小手繞著他脖子,冰涼的小臉貼在爸爸臉上,看著爸爸金黃短鬚間濾出來的光,這是她每晚必玩的遊戲。
男孩子們魚貫而入,法蘭克殿後,捧著一把木柴,塞到灶旁的大箱子裡。派迪把麥姬放到地上,走到廚房那頭餐桌的首位。男孩子圍桌而坐,麥姬也爬上放在爸爸身旁的木椅。
麥姬和史都睡的房間很昏暗,也沒有什麼歡愉氣氛,尤其對小孩子而言:四周漆成令人窒息的棕色,地上鋪著棕色油布,牆上光禿禿的。就像別的房間一樣。
法蘭克聳聳肩,便不再說什麼了。碟盤都收拾妥當。費拿出針線活,坐在火旁派迪的椅上,法蘭克也繼續修理洋娃娃的頭髮。
「很好玩呢。」
費.柯立瑞正在廚房裡削馬鈴薯。她個子比普通高度要矮一些,面貌皎好,只是有些嚴肅,不苟言笑;身材不錯,雖然生過六個孩子,腰部還相當纖細。她穿著一件灰色的印花布衣裙,裙邊掃過一塵不染的地板。前身圍著一件白色漿過的大圍裙,從脖子上套過,而在身後繫著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從早到晚,她的活動範圍不出廚房和後院。從灶臺到洗衣臺到菜園,再到曬衣繩,再回到灶臺,這一條路已被她穿的那雙黑色靴子踩出一道圓形的路線了。
派迪.柯立瑞剛好在麥姬過生日這禮拜在家,倒是很湊巧的一件事。剪羊毛時間還不到,而且在家裡他還有犁田、種田的工作要做。他的職業是剪羊毛,這是個季節性工作,從盛夏到冬末,接著就要為生小羊羔子忙碌了。通常在春天和夏季的第一個月,他就找些別的活來做,幫忙生羊羔子,或到牛奶廠幫忙擠奶,讓那些每天得擠兩次奶的農人暫時輕鬆一下。那裡有工作他就往那裡去,而留下一大家子人自己料理自己。其實這種事倒不像看起來那麼殘忍,在這裡,除非你運氣好,自己有塊田,不然你也只能如此了。
「看!這是第一顆,你好好等著,看我們把所有珠珠都找到噢!」
「噢,法蘭克!如果希望都能成真,乞丐都要發財了。」費疲倦地說道。她揉揉雙眼,把針插|進一捲灰毛線團中。「我不能再打了,好累,看都不能直看。」
「對,給我們看!」賀吉嘰嘰咕咕的笑著,圍住了她。
「那真是夢想呢!」費把沾滿肥皂泡紅通通的手在洗碟布上揩了揩,再在身上擦了擦,嘆了一口氣。落在長子身上的眼光略帶憂慮,因為她能感覺到兒子的不贊成,就像一個工人不滿意自己的命運一樣。「法蘭克,別打那些偉大的主意了。胡思亂想只會招惹麻煩。我們是勞動階級,所以既不會有錢,更不可能僱得起女傭。不管你是什麼,或有什麼,都該滿足啦。你要那樣想就是侮辱爸爸,你爸爸是個好人,你也知道,既不賭博也不喝酒,為了養活我們已經累個半死,他賺的錢也一毛不剩的通通給了我們了。」
當傑克和賀吉穿過一片因靠近籬笆而逃過被刈的青草時,麥姬還坐在金雀花叢後面。柯立瑞家族的小孩,除了法蘭克以外,都很不幸的,有一頭紅髮。麥姬的頭髮就具備這項家族特徵。傑克用肘輕觸弟弟,高興的往麥姬這指了指,兄弟倆就分開來,互相笑著,假裝他們是追捕一名毛利叛徒的兵士。其實麥姬正全神貫注在艾妮絲身上,自己哼著歌,根本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她緊抱洋娃娃在胸前,猛力搖頭說:「不給你們看,和圖書是我的!我的生日禮物!」
「因為她就叫艾妮絲!」
「媽有沒有送你禮物呢?」
「以後再給我抓到你們這兩個小流氓碰那洋娃娃,看我不打爛你們屁股才怪!」法蘭克在他們身後吼道。
說著淚水又湧出來,落到法蘭克手上,他看了看沾濕的皮膚,舐掉淚珠。
費看著他,心中一陣絞痛。法蘭克身上有股狂野和不顧一切的味道,天生的禍患之源。只要他能和他爸爸和平相處就好了!可是他們爺倆從不互看一眼。成天不停地爭吵。也許他太關心媽媽了,或許他真是個「媽媽的乖寶寶」,如果他真是,那也是她的錯,但是他表現出自己的愛心和善意,而且他也不過是想使她好過一點。費又一次發現自己期望麥姬快點長大,好早日從法蘭克肩上承下重擔。
紙盒的一角露出一樣很好的、模模糊糊金色的東西,她加快了動作,撕開包裝紙。
「艾妮絲?」他迅速地笑看著妻子,揚眉示意。「那個娃娃叫艾妮絲嗎?」
「明天早上我會把她衣服洗洗,把她頭髮整好。我想今天晚上喝過茶以後,法蘭克可以把她頭髮黏好,把她身子洗一洗。」
全家人津津有味的吃著。柯立瑞家都喜歡甜食,雖然澱粉食物吃得多,卻沒有一個胖人,因為工作和遊戲消耗掉每一啢的食物。吃水果和蔬菜是因為對身體好,但使身體不致於精疲力竭的,卻是麵包、馬鈴薯、肉類和熱騰騰、麵粉做的布丁。
「可惜家裡沒有錢讓這些小傢伙上學,他們個個都很聰明。」
「為什麼呢?」
終於費要麥姬坐在高腳凳上,開始為她梳理頭髮,好讓她和史都、賀吉都上床。傑克和巴伯到外頭去餵狗,法蘭克也開始替麥姬的洋娃娃黏頭髮。派迪伸伸腰,閤上書本,把煙斗放好。
法蘭克頭也不抬,專注於娃娃身上,但當碟子越堆越高後,他卻靜靜起身,拿了塊毛巾把它們揩乾。來回於櫥臺和工作檯之間,他彷彿已很駕輕就熟了。他這樣做是相當冒險的,因為派迪把男主外女主內的原則分劃得一清二楚,絕不准混淆。女人做的事,男人更不准插手。但每天晚上,當派迪上床之後,法蘭克都會過來幫媽媽的忙,而費也故意一直不動,一直到他們聽到派迪的拖鞋掉在地板上的聲音才開始動手。派迪的拖鞋一脫,便絕不可能再回到廚房。
「嗯,不錯。」作爸爸的有氣沒力的說完之後,頭靠回椅背,閉上眼睛。爐前很熱,但他像是沒有注意到一樣。汗珠在他額前聚結、發亮。他雙手枕著頭,小憇了一會。
史都又頭下腳上的睡了。除了在應該露出頭的地方,伸出了穿著睡衣的小屁股以外,什麼都看不見。費發現他的頭又碰到膝蓋,再次驚奇他竟沒有悶死。她的手撫過床單,用力一捏,又尿床了!只得等到明天早上了,到那時候,枕頭保證也濕了。史都一向如此,倒著睡,睡完了又倒回來,結果床就得再濕一次。算了,五個孩子裡一個尿床,也不算太糟了!
「你們這些殘忍的小畜牲!」
他讓她坐在小徑邊,輕輕把洋娃娃遞給她,然後就趴在草地上四處搜尋,終於他發出一聲勝利的尖叫,手裡拿著一顆珍珠,站了起來。
「麥姬乖,今天是你生日,所以媽媽做了你最喜歡吃的布丁。」派迪笑著說。
費把桌上碗盤清走,從牆上掛鈎上取下白鐵桶,放在法蘭克修洋娃娃的工作檯的另一頭,再從壺上拿起生鐵做的爐,把熱水注進桶裡。一個舊汽油桶裝滿冷水,用來使開水變涼一點。她開始用肥皂清洗盤碟,再堆在一個杯子旁邊。
費手執燭火,靜靜穿過通往前屋的門,燭影跳躍迴轉。
她從沒有想到艾妮絲是可以玩的。娃娃身上亮麗的粉紅色衣褶比她所看過的任何女人衣著,都要華麗得多,她一面撫摸,一面把艾妮絲輕輕抱起。娃娃的手腳都是活動的,連她的脖子和細小勻稱的腰部都是。金黃的頭髮向後梳成高貴的蓬頭,上面滿佈珍珠,她蒼白的胸部微現在乳黃色披肩下,披肩也是用珍珠別針釘在一起。精繪的半透明磁臉美麗極了,而未經上釉更使得精染的皮膚現出一種天然的粉粉的樣子。那兩個像極了真眼的藍眼在一束束的真髮間發亮,眼中的虹彩層層圈圈更加暗藍。麥姬發現只要艾妮絲一躺下,眼睛就會閉起來;她為之著迷而驚訝。娃娃淡紅的臉頰上,一邊有一顆黑色的美人痣,微張著淡黑色的嘴,露出細小潔白的牙齒。麥姬輕輕把娃娃放在大腿上,交叉起雙腿端詳娃娃。
她是個不多言語的婦人,誰也不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連她丈夫也不知道。教管孩子的責任,她全交給他,不管他說什麼,她都唯命是從,除非是特別不平常的事。麥姬聽過幾個哥哥低聲說媽和他們一樣怕爸爸,不過如果這話不錯的話,那她也是用不可知的冷峻掩飾得很好。她從來不笑,也不會生氣。
法蘭克曾駕車載他母親到旺海鎮給麥姬買洋娃娃。不過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一個小孩不能送她不實際的生日禮物,不只是沒有閒錢,而且母親從來也沒有給他們買過玩具。當然,他們都有https://m.hetubook.com.com衣服穿,而逢生日或聖誕節,偶爾也會補充少許幾件衣服。不過,顯然麥姬就在她到城裡去的那一百零一次中,看到了那個娃娃,而費並沒忘記。法蘭克問她的時候,她喃喃的說了幾句「小孩子都該有洋娃娃玩」的話,接著很快的換了個話題。
傑克和賀吉在房前小路上,正無情地玩弄著洋娃娃的手腳。法蘭克只能看到麥姬的背後,好像她正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哥哥戲耍艾妮絲。她乾淨的白襪已滑了下來,在小黑靴旁縐成一圈。棕色天鶴絨衣服的邊緣下是粉紅色的小腿。一頭蓬厚的鬈髮披散到背後,在陽光中閃耀著,她的髮色既非紅也非金,而是介於二者之間的。白色的綢帶本為把前額頭髮攏向後方,現在卻軟綿綿地垂了下來,塵土污染了她的衣裙。她一隻手緊緊抓住洋娃娃的衣服,另一隻死命推賀吉,賀吉卻紋風未動。
一九一五年的十二月八日,是麥姬.柯立瑞的四歲生日。早餐的碗盤收拾了以後,她母親一言不發地將一個棕色紙盒塞給她,叫她到外頭去拆。麥姬就在前門旁金雀花叢後面蹲了下來,不耐煩地扯著紙包。她的手指笨拙地撥弄,可是包裝紙卻偏又很重,帶著一股淡淡的旺海鎮雜貨舖的氣味。她知道不管這裡面裝的是什麼,都是「買」來的,不是自製,也不是捐來的。
麥姬身子捲成一堆,大姆指放在口中,頭髮散在臉的四周。獨生女。費只瞥了她一眼,就出了房間;麥姬沒有什麼神妙的地方,因為她是女孩。費知道她的命運,所以既不羨慕也不憐憫。男孩子可不同了,他們是奇蹟,是從她這女性體中冶鍊出的男性。家裡沒人幫忙的確辛苦,但是值得。在派迪的同儕中,這幾個兒子是他人格的最佳明證。能生兒子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我只希望我們能有錢,那樣你就可以僱個女僕了。」
「其實這也是我該做的,我倒不在意。」
「那當然。是不是馬弗生又給你那匹怪老馬了?」
「我看看。」費伸手要來娃娃。
「晚安,派迪。」
法蘭克和巴伯共睡第一間臥房,她推門進去,把燭舉高,燭光立刻溢滿房中,角落是張雙人床。巴伯仰天躺著,嘴巴張著,身子抖來抖去像隻狗。她走到床邊,將他翻滾到一邊,免得夜裡作惡夢,然後停下來看著他。他多像他爸爸啊!
「不要!傑克,不要,不要!你會弄壞,我知道你一定會把娃娃弄壞!不要碰她好不好?你不要碰她,好不好?」雖然麥姬手腕被緊握著,痛楚難當,但仍然不放娃娃,只是不停哭著、踢著。
「我把娃娃拿還給她的時候,她看著娃娃的腦袋裡面嚇得要死。娃娃的眼睛裡有東西嚇著她了。不知道是什麼。」
她照做了。眼淚乾後就打起呃了。「噢,法—法—法蘭克,他們把—把—把艾妮絲搶—搶—搶去了。」她還是不停抽搐。「她頭—頭髮都—都散了,而且頭髮裡的『巧』珠—珠—珠珠都掉—掉了!珠—珠—珠都掉到草—草地上,我找不到!」
「我來。」說著法蘭克起身,小小心心地把瓷娃娃放在櫥臺上一個盛蛋糕的錫紙後,那裡絕不會有破碎之虞。其實他並不擔心弟弟們再去碰這娃娃,因為他深知他們怕他比怕爸爸還厲害,法蘭克性情很兇惡,和媽媽妹妹一起時絕看不出來,但是幾個弟弟全嘗過他的苦頭。
「快,拿出來給我們看,只要看一看就好。」
這真是奇蹟。從出生到現在,麥姬只到過旺海鎮一次,那是因為在五月裡她一直都很乖。在馬車上,她乖乖地坐在母親身旁,但由於太興奮了,所以看也看不見,記也記不得了,但是艾妮絲,那個坐在櫃檯上的美麗洋娃娃,她可是忘也忘不了。娃娃穿著粉紅色緞子的蓬裙,上面有乳黃色的皺褶花邊。她當時已在心中替她取名作艾妮絲,艾妮絲是她所知道的名字當中,最最雅緻,也最配得上這無與倫比的娃娃的。但是在以後的幾個月中,她對艾妮絲雖然渴望,卻已不存任何希望。因為她沒有一個洋娃娃,也從不知道小女孩和洋娃娃一向都分不開的。她還是高高興興地吹口哨、射彈弓、玩她哥哥丟棄的破玩具兵,而弄得兩手髒兮兮,鞋上都是泥。
「來吧,該進屋裡啦!」他邊對麥姬說,邊抱她起來,把洋娃娃也放在胸前。「我們去找媽媽來修,呃?然後把她的衣服洗一洗、燙一燙,把頭髮黏上去。大哥也要用這些珠珠,給她做很漂亮的髮針,不會掉下來,而且可以讓你給娃娃做很多種很多種頭髮。」
「那裡?我們來看看!」
然而,這仍是塊慈祥和藹的地方。房子的後頭,是一片起伏的平原,翠綠得如同費.柯立瑞訂婚戒上的翡翠。滿眼的綠中點綴了成千群奶油色的東西,近了一看,才會發現那些都是羊群。艾蒙山在其他高高低低的小山擠縐了亮藍色天邊的地方升騰了一萬呎,高聳入雲,山側仍有積雪,對稱得連法蘭克這種每天都會看到它的人仍舊讚嘆不已。
「因為家裡根本請不起女傭!我們沒錢供你讀書,你不讀書,除了做工以外,還能做些什麼?你的口音、衣服、兩隻和_圖_書手都擺明了你是個靠做工維生的人。但是手上起繭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你爸爸就說過,手上起老繭的人絕對誠實可靠。」
柯立瑞家小孩子的頭髮都繼承他那一頭厚厚的紅色鬈髮,雖然深淺濃淡不一,但都沒他的深。他的個兒矮小,體格壯健,充滿彈性,雙腿由於長年騎馬而向外彎曲,雙臂也因剪慣了羊毛伸得老長,胸前、手臂上長滿密密的金色茸毛。派迪的雙眼亮藍,由於看遠方久了,就像水手一樣有點斜視;面孔愉快,帶著一種古怪的笑容,使得別人見了都會喜歡。他的鼻子才真漂亮呢,標標準準的羅馬式鼻子,相信他的愛爾蘭同胞一定困惑極了。不過,他現在說話仍然帶有絡腮鬍愛爾蘭人的輕快模糊的口音,把「特」唸成「茲」。只是在對蹠島的二十多年生活中,他的愛爾蘭口音更加上一層怪腔,因此「欵」就唸成「艾」,而且說話的速度也減了不少,像個用舊了該上發條的鐘。他個性開朗,能安然度過痛苦的日子;他雖然律己甚嚴,他的孩子卻都喜歡他、崇拜他——只有一個除外。身邊沒麵包,他就不吃;假如要他在自己穿新衣或給孩子穿新衣裡選擇一樣,他絕不會把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在他看來,這就是愛情的證據,比一百萬個親吻還要可靠。不過他是個火爆脾氣的人,從前殺過一個人,還好運氣不錯,死的那個是英國人,而唐婁蓋港恰好有艘船正等漲潮駛往紐西蘭。
「法蘭克,晚安。謝謝。」
傑克和賀吉也和麥姬起先一樣,覺得洋娃娃很有趣。外衣、襯裙、有皺褶的長襯褲,都被剝了下來。艾妮絲身子光光的,兩個男孩把她又推又拉,硬把一隻腳繞到頭後面,把頭朝向著脊椎骨方向看去,只要他們想得到的,他們都給這娃娃來一回,全不顧在一旁哭泣的麥姬。麥姬並沒有想去求救,因為柯立瑞家族的人一向如此,如果他們不能自己打自己的仗,別人不會幫助他,更不會同情他;女孩子也不例外。
麥姬的叫聲既尖又高,一點也不像小孩。她把艾妮絲扔下,一邊雙手掩面,不住發抖。接著她感覺到法蘭克拉她手指,擁她入懷,讓她把臉對著他脖子。麥姬雙手纏繞著他,感到滿足。而等到法蘭克使她安靜下來以後,才知道他的味道和馬匹、汗水、鐵器的味道都很好聞。
費從大壺裡給每個人倒杯茶之後,他們還待在餐桌旁聊一個多鐘頭,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派迪猛吸煙斗,頭埋在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中,費不停地重新為每個人倒滿茶,巴伯沉到另一本書裡,其他的小傢伙則為明天作計畫。學校已經放漫長的暑假了,男孩子沒事,都期望能快點開始做分配給他們的零活。巴伯負責屋外的油漆工作,傑克和賀吉整理柴堆、穀倉、馬廄和擠奶,史都照料蔬菜。派迪隨時會把頭從書裡抬起,再加上一些工作,但是費卻一言不發,法蘭克則有氣無力的靠在椅上,一杯接一杯的喝著茶。
「媽,去睡吧,我把燈捻熄。」
「是的。爸,她好漂亮噢,我要每天每天都看她。」
「完全答對。他總不會把匹破老馬自己用,然後讓我用他那匹好馬吧?我的手臂好像都要被拉脫了!我敢發誓那匹老馬的牙是全安塞最硬的。」
「法蘭克?他到那裡去幹嘛?他整天都應該待在鐵舖裡的啊,杭特等著他的鐵門呢。」
「搶到了!」賀吉怪叫了一聲。娃娃已從麥姬交叉著的前臂下滑到地上。
「媽,不是她搞的。」法蘭克插嘴抗議了。「傑克、賀吉他們把麥姬的娃娃搶去,要看看它的腿和手是怎麼動的。我和麥姬一定一定會修好的。對不對?」
法蘭克個子矮小,不超過五呎三吋;瘦瘦的,就像別的年青小伙子一樣。但赤|裸的肩膀和手臂,卻由於使用鐵鎚工作而已出現肌肉了。蒼白、無瑕疵的皮膚受到汗水的浸漬而發亮。他的黑髮、黑眼有股外國味道,而厚唇、寬鼻梁更不是一般人的形狀。他母親那一邊有毛利族的血液,而毛利的特徵都顯露出來了。他快十六歲了,巴伯十一歲、傑克十歲、賀吉九歲、史都華五歲,而小麥姬才三歲。突然他想起今天麥姬已經四歲了,今天是十二月八號呢。他穿上襯衫,走出穀倉。
「這樣子的話,我們只好來找找看了,對不對?可是你要知道噢,你哭的時候是找不到東西的。還有,你怎麼又講『巧』呢?你已經半年沒有說了,現在怎麼又不說『小』而要說『巧』呢?來,再擤擤鼻涕,把艾妮絲袍起來。唉呀,你要不給她穿衣服的話,她會被太陽曬昏了。」
法蘭克「滋」的一聲,將蹄鐵扔到冷水裡,伸了伸腰;這些天來腰也不痛了,大概他做鐵匠已經習慣了。不過他父親會說,習慣也是經過了六個月工作才養成的。法蘭克清清楚楚的記得和熔爐、鐵砧接觸的時日,因他曾心懷憎恨地計算這些日子。他把鐵鎚丟進工作箱,撂了撂直直的黑髮,雙手不住發抖。接著他解下那件繞在脖子上的舊皮圍裙。襯衫放在角落草堆hetubook•com.com上頭,他蹣跚走去,停下來瞪著龜裂的穀倉牆壁好一會。他的黑眼專注、睜得老大,彷彿牆並不存在。
她輕輕關上自己臥室的門,把燭火放到五斗櫃上。靈巧的手指將衣服後背上十多個扭扣解開,脫下了長裙,也褪下緊身胸衣到臂上,小小心心捧在胸前,再套上法蘭絨睡袍。直到穿上睡袍,她才脫去胸衣、襯裙和緊衣褲。紮結著的金髮瀉了下來,髮針都放在五斗櫃上的海貝殼裡。這頭漂亮、厚實又閃耀的金髮卻仍不得自由。費很快地又把頭髮束了起來,挽在頸後。然後才轉向床去,呼吸不自覺的停了下來,派迪睡著了,她才鬆了口氣。並不是說派迪不好,他其實是個很溫柔、體貼的人。可是在麥姬再長兩三歲以前,最好不要再生孩子,否則日子會很苦。
他彎下身子,扶著麥姬的雙肩,輕輕的搖搖她說:「乖,乖,不要哭!沒關係了,他們走了,以後再也不敢碰你的娃娃,真的。來,今天是你的生日,笑一個給我看,好不好?」
「麥姬,早上讓你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我不是跟你說過,不准弄髒嗎?看看你!怎麼變成個小髒鬼?」
法蘭克健壯的肩頭不耐地抖了抖,黝黑的臉上露出憤怒。「可是我希望日子過得比現在好,又有什麼不對?希望家裡有個女傭又那裡錯了?」
賀吉看到娃娃的腕關節,吹了聲口哨說:「嘿,傑克,你看!她的手還可以動呢!」
她從桌上拿起一盞小燈,隨即又放下,走到火爐旁邊法蘭克蹲著的地方。他正把木柴塞進爐門,又用節氣閘撥弄著,蒼白的手臂上突起一條條靜脈,優雅的手掌上沾滿油汙,從來沒法保持乾淨。她遲疑著伸出手,輕柔地摩挲他的眼睫毛,她幾乎可以擁抱他。
所有的孩子中,只有法蘭克知道媽媽是精疲力盡了。該做的事情那麼多,卻沒有錢、沒有時間去做,而且做的人又只有一個。她渴望麥姬能快些長大,好幫一點家事,其實麥姬已經能做一點事了,可是一個才四歲的小娃兒又怎能分擔她的重任呢?五個男孩,一個么女,已經夠讓她朋友既羨慕又同情了。可是孩子多也幫不了忙,縫衣籃裡待補的襪子堆積如山,毛衣針上正在打一隻襪子。賀吉的毛衣已經穿不下,而小四歲的史都又不能接著穿,真夠教她煩了。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麥姬不敢看娃娃,只低聲地說。
「可憐的麥姬!」突然他說。
「麥姬老是看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哇,好棒好棒,果醬布丁!」麥姬很高興的叫著,把她的湯匙上上下下打著軟凍。果醬被拍滲進裡面,在一團黃色中造成一條條的粉紅色。
「好,等我先添點柴火。」
傑克和賀吉兩人跌跌撞撞的撒腿就跑,也忘了洋娃娃了。反正法蘭克罵人的時候,最聰明的辦法就是溜之大吉。
「媽,那也沒什麼。擦幾個碟子也要不了我的命,可是你卻會舒服多了。」
麥姬安靜了以後,法蘭克就要她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拾起娃娃,很驚異地瞪著娃娃的空腦袋看,不知道他幼年時代是不是也受過這樣恐怖的外來侵襲。但他的回憶中只有人們、口哨和冷眼,還有母親那張緊壓、收縮的臉孔。麥姬看到了什麼,使她這麼激動?
她的話就是這樣實際,沒有一點安慰的味道。麥姬點點頭,遲疑地笑了笑。她有時候想聽聽媽媽的笑聲想得要死,可是媽媽從沒笑過。她覺得和媽媽有一種共同的東西,是爸爸和哥哥們沒有的,可是除了媽媽那挺直的背和從不停止的腳以外,她什麼也觸不到。媽媽只會心不在焉的點頭,拍打著她的蓬蓬大裙子,從灶臺到餐桌,不斷地工作、工作、工作。
「都解決了。明天一大早開始對付高田。可是老天,我真累得快死了!」
「還好都能修得好。法蘭克及時趕去,才沒有壞得更厲害。」
「不要!」麥姬又把洋娃娃緊緊抱住,眼淚都流出來了。「不要,你們會把她弄壞,傑克,不要搶走——你會把她弄壞的啦!」
座落在小丘上的房子,比穀倉和馬廄差不多要高一百呎。房子是木造的,和紐西蘭所有的屋子一樣,零散羅列了好幾方哩,但都是一層的平房,因為當地人相信,如果地震來襲,平房比較能夠屹立不動。房子四周長滿金雀花,現在正開放出豔黃色的花朵;叢生的草色青綠,就好像所有的紐西蘭青草。即使在晨霜終日不融的隆冬,草色也不枯黃;漫長的暖夏也只將草色染得更為嫩綠。小雨輕柔灑下,絲毫不會破壞生長萬物的甜潤。這裡從不下雪,陽光只能普照萬物,還不足以炙烤大地,造成威脅。紐西蘭的禍患,出於天上的比來自地下的要多得多。這裡總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等待在進行,是一種看不見的抖顫,實際上是由雙腳不耐煩地抖動而傳入人心。因為在這塊土地下,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之大,竟使得三十年前這裡的一座高聳的山峰整個地消失;兩旁山丘碎石崩裂,蒸氣噴出,火山的赤焰衝上雲霄,山澗溪流溫度也升高了。大的泥沼都沸騰,海浪拍打著海岸,而這個海岸下一分鐘是否還能存在都成問題。有的地方,地殼只有九百呎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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