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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鳥

作者:柯琳.馬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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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麥姬 二

第一部 麥姬

「我想也是。」他靠著一根木頭坐了下來,「怎麼回事,麥姬?」
心懷忌妒的法蘭克也同意了他的話。於是,麥姬在家裡漸漸不談她的朋友了。但家庭的反對,並不能阻止她們的友情,而在學校的時間,她的哥哥們自己玩得不亦樂乎,也無暇注意到她。
「沒有,法蘭克。」她打著哈欠,眼皮垂了下來。法蘭克把她放在乾草上,微笑著又繼續工作。派迪進來時,麥姬仍然沉睡著。他在賈曼先生的牛欄工作了一天以後,雙手沾滿了牛糞,寬邊帽低垂到眼簾上。他的眼光落在女兒睡覺的乾草堆上。
「法蘭克,法蘭克,你在那裡?」她站在門外,向著黑沉沉的倉庫裡面低聲喚著。
法蘭克漸漸習慣了她身上的味道,也不在乎了。「我們很窮,麥姬,這才是主要的原因。那些修女一向痛恨窮人家的學生。等你再上幾天學後,你就會發現阿嘉莎修女不只虐待柯立瑞家的孩子,馬歇爾和麥唐納家的孩子也遭到同樣的待遇,因為我們都是窮人。假如我們是富人家,也像歐布朗家的孩子一樣駕著漂亮的大馬車到學校去,他們的態度就不同了。我們既不能捐風琴給教堂,不能奉獻金銀聖器,也不能買匹馬送給修女,所以我們算不了什麼,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對待我們。」
坐在麥姬隔座的黑女孩,是旺海鎮上咖啡館的那個義大利老闆最小的女兒。她的名字叫泰莉莎.安那左,她的表現恰到好處,既不會聰明到引起阿嘉莎修女的注意,也不會愚鈍到遭受打駕。她的門牙長出來以後,變得很漂亮,麥姬很崇拜她。下課休息時,她們就摟著腰在庭園裡散步,這表示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別人不能干擾。
巴伯點點頭:「是的,爹。」
「但是我在這裡毫無前途,說不定在部隊裡會有比做一個鐵匠更好的機會。這是我唯一的出路,爹!」
三天以後,警察帶著法蘭克回來了。從旺加奴護送他回來的警官還對派迪說,他們費盡力氣才把他制服。
星期天柯立瑞一家人上教堂時,麥姬必須和一個哥哥留在家裡,她多麼希望長大的那一天快點到來。派迪.柯立瑞課子甚嚴,麥姬要到被信任能乖乖坐在教堂裡,才准許上教堂。因此每逢星期天,她只好站在門口,眼巴巴望著一家子登車出發,被指派留下來照顧她的哥哥,卻在一旁裝作能不去望彌撒是個大恩典似的。柯立瑞家裡唯一喜歡獨處的,只有法蘭克。
「我倒希望他還在家。」
在派迪的生活中,宗教是不可或缺的。他和費結婚時,歷經萬難才得到天主教的批准,因為費是英國國教徒。雖然她為了派迪放棄自己的信仰,但她拒絕接受天主教徒的身份。
麥姬不理他,走到房裡去找母親看看她能幫些什麼忙。
「為什麼是你的錯?」修女用麥姬所聽過最冷酷的聲調說。
麥姬爬到他背上,雙腿緊夾著他的腰,把頭枕在他瘦削的肩膀上。現在她可以舒舒服服地瀏覽旺海了。
「來吧,麥姬,剩下的路我來背你。」巴伯粗啞著聲音說道,瞟了弟弟們一眼,以免讓他們誤以為他變得軟心腸。
「然後呢?」
一八一〇年,他被送到凡戴蒙,加入囚犯隊在堅硬的山區修築道路。他把握住第一個機會,用鶴嘴鋤劈開警衛隊長的胸膛,再糾合了十名囚犯,把另五個警衛綑綁起來,一片片割下他們肉,聽著他們哀號至死。
「但是,爹,我要去從軍!」
派迪在廚房裡跳上跳下駕了一陣,他每看一眼麥姬,就添增了幾分怒氣。最後,他戴上帽子,抓起了馬鞭。「我到旺海鎮去,我要告訴那個義大利髒鬼要把店裡的食物怎麼辦!然後我去找阿嘉莎修女,我要問她為什麼准許骯髒的孩子進她的學校?」
對麥姬來說,她不能拿自己不苟言笑的母親與泰莉莎那個笑容滿面、和藹可親的媽媽相比,所以她從來沒想過:我希望媽媽抱我、親我。她想的只是:我希望泰莉莎的媽媽抱我、親我。但渴望母親的愛撫,遠比不上她對那一套茶具的羨慕。她幾乎要為那一套細膩精緻的茶具瘋狂。每到星期五的祝禱日,麥姬跪在教堂裡,就一心祈禱著那一套茶具有朝一日能夠屬於她。
「早餐時我吐了,弄髒了內褲,媽媽只好替我洗乾淨換一件衣服,所以才使大家遲到。」麥姬毫無技巧地解釋著。
他感傷地笑了。「噢,麥姬,你聽不懂我的話嗎?算了,沒有關係。最重要的是你不能告訴別人你今天晚上看到我,聽到沒有?我不希望他們以為你和這件事有關。」
「你不能要每一件你喜歡的東西,法蘭克,只要你不去,你很快就會把這個念頭忘掉。你的身材還不夠當軍人。」
「趕快,麥姬,我們要遲到了!」巴伯嚷著領先跑到大路上,麥姬立刻跟著哥哥們漸漸縮小的身影追了上去。
於是麥姬拖著不情願的步子,頭上紮了一條大花巾到學校去。阿嘉莎修女完全不理她,但在遊戲時間時,其他的女孩子抓住了她,扯掉她頭上的花巾,看看她變成什麼樣子。麥姬又羞又怒地東躲西藏,巴伯看到這種情況,立刻走過去,把他的妹妹帶到校園角落。
「媽,那是什麼?」麥姬總算能說出話了。
但一七七六年英美斷絕交往,英國的罪犯就無處流放了。不多時監獄就告人滿為患。一七八七年亞瑟.菲利普受命前往尋找「南方大陸」。他的十一條船艦隊滿載罪犯、船員、海軍和一支陸戰分遣隊,航向渺茫的彼方。一七八八年一月底,離開英國八個月後,艦隊到達了包塔尼灣。英王喬治三世終於為罪犯找到一個榛莽未開的流亡所——新南威爾斯殖民地。
對手越強,法蘭克越想到他們倒在地上的慘狀。和他同齡的人對他都是敬鬼神而遠之,因為法蘭克的好戰性是眾所周知的。最後,他只好把目標轉到超過他年齡的成人身上。至今當地的男人,還津津樂道他把吉姆.柯林斯打得毫無招架餘地的那一場精采戰鬥。柯林斯比法蘭克大五歲,身高六呎四吋,力量大得可以舉起一匹馬,但法蘭克在左臂和肋骨折斷的情況下,把柯林斯打得血肉模糊,躺在他腳下。他仍不干休地踩著柯林斯毫無知覺的面孔,直到別人把他拖開為止。一等到他的手臂和肋骨痊癒,法蘭克立刻跑到鎮上,當眾舉起一匹馬,讓他們看看柯林斯不是唯一有這種神力的人。
等到費終於把麥姬推出門口時,巴伯、傑克、賀吉和史都正在大門旁邊跳上跳下。麥姬抓著小書包,裡面裝著她作午餐的三明治。
「胡說八道!」派迪衝出門去。幾分鐘後,馬蹄聲響起,漸漸遠去。費嘆了一口氣,無助地望著法蘭克。
「你為什麼遲到?」她再厲聲問了一次。
「噢,媽,我希望他們能找到他!我不要法蘭克離開家裡。」
「到旺海鎮去了。」
「那麼以後你應該讓她瞭解,如果我們是有修養的紳士淑女,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的。我們絕不能提到任何一種內衣的名稱,這是每個家教良好的孩子都應該知道的。伸出手來,你們每一個人!」
麥姬跳了起來,發現二十幾個孩子都放下鉛筆望著她。阿嘉莎修女怒沖沖地直奔過來,麥姬嚇得想要拔腿就逃,但她身後是與中年級教室間隔的隔板,兩旁擁塞著課桌椅,正前方又是筆直而來的阿嘉莎修女。麥姬張大著眼驚恐地望著她,兩手不斷張握著。
「我也被打了。」麥姬低聲喃喃著,淚水湧滿了眼眶。
「不!我不能去!」她嚷著,雙手緊緊抓著頭,「媽,媽,我不能這個樣子去學校!阿嘉莎修女會打我!」
不過,鐵匠的工作雖然不能對他的身高有所幫助,至少讓他練就了一身力氣。派迪為他選擇的職業,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他雖然才十七歲,但打架時從來沒有輸過別人,早已遠近馳名。他打架時,總是把深埋心底的憤怒、挫折一股腦兒發洩出來。這種心理與身體的和圖書聯合作戰,個子再大的人也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學期快結束了,進入十二月以後,麥姬的生日即將來臨。她已經學到一個人可以為親密的人買到心裡的欲望。
「我吐得阿嘉莎修女滿身。」
他把麥姬擁入懷裡,「噢,麥姬,我愛你和媽比他們幾個一起加起來還要多!上帝,你為什麼不長大些,我就可以和你談天。不過,說不定你這麼小更好,說不定更好……」
「我恨你們!」她嚷著:「我爹必須搬家離開這裡,都是你們的爹害他的!」然後她號哭著回身跑出學校。
「好,同學們,難道我們不光榮嗎?又一個柯立瑞家的孩子到我們學校來,她居然等不及宣布她的名字!」她再轉向麥姬:「我跟你講話時站起來,你這個沒教養的野孩子!伸出手來!」
「阿嘉莎修女把她毒打了一頓,然後把她趕回家。」
「怎麼回事,小乖乖?」他蹲下來問她。一股嘔吐的味道湧入鼻腔,但是法蘭克儘量忍住不回過身去。
「你不再喜歡我們了,法蘭克。」
麥姬嚇壞了,望著巴伯穩定的手,修女的手杖快得看不清楚地呼著一聲落在他的手掌心上,馬上現出一道紅印,第二下打到他的手指根,第三下落在最敏感的指尖上。然後巴伯再換了另一隻手,照樣承受了三記手杖。下一個輪到傑克。巴伯的面孔蒼白,但一動不動。四個男孩同樣默默地承受了處罰。
「聽到了,法蘭克,我聽到了。」麥姬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保證。但是,我真希望你別離開。」
麥姬一直等到費查過孩子們就寢情形以後,才爬出窗口跑到後園。她知道法蘭克一定在倉庫的乾草堆上,以逃避父親的眼光。
「噢,法蘭克,你不能走!媽和我都需要你!真的,沒有你,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是本學期的第一天早晨,我以為你應該把它當作一件嚴肅的事,盡力準時上學。」
「我等史都睡著以後,爬窗出來的。」
費突然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音,把麥姬拉回到現實,也引得坐在餐桌邊的男孩子們都好奇地轉過頭來。
她太小了,不知道怎麼表示她心中除了法蘭克沒有別人。他是唯一疼愛她、抱她的人。當她還更小的時候,爹還抱過她,但自從她進學校以後,爹甚至不讓她坐在膝頭上,不讓她環著脖子。爹說:「麥姬,你現在是個大女孩了。」而媽一向這麼忙碌,這麼累,被孩子和家務纏得不能脫身。只有法蘭克能在她心中保持著地位,是她有限的天空裡的一顆星,只有他肯坐下來和她談話,用她無法瞭解的方式向她解釋事情。阿嘉莎修女的手杖和蝨子都算不了什麼,因為有法蘭克安慰她。
「你一定得去!」她母親回答,不理會法蘭克哀求的眼光。「這次給了你一個教訓。」
「可能會,麥姬。」法蘭克溫柔地說。
她循著聲音來源找到了睡在乾草上的法蘭克,立刻躺在他身旁,伸手摟住他的胸膛。「噢,法蘭克,真高興你回來了。」
這正是他被英國放逐的第九個年頭,他雖然還年輕,但看起來卻已像六十多歲的人。到了一八四〇年英國首次正式派遣移民墾殖紐西蘭時,他已經在南島肥沃的坎特伯雷區為自己創出一番天地,娶了一個毛利族婦女,生下十三個活潑健壯的混血兒。一八六〇年,阿姆斯壯已儼然殖民地的貴族,還把他的子孫送回英國就讀昂貴的學校。他的孫子詹姆士在一八八〇年生下費,是十五個孩子當中唯一的女孩。
「我還記得有一天阿嘉莎修女瘋狂一樣地對我吼著:『哭吧!老天,發出點聲音吧,法蘭克.柯立瑞!假如你讓我聽得滿意,我就不會經常這樣用力打你了。』」
麥姬急忙爬出座位,絕望地絞著雙手,但阿嘉莎修女冷酷地等待著,麥姬無奈地勉強著自己伸出手,但當手杖揮落下來時,麥姬恐懼地抓住了它。阿嘉莎修女一把攫住麥姬的頭髮,把她拉到身前,寒光閃閃的眼鏡幾乎要貼到她驚恐的小臉上。
法蘭克驚愕地望著父親,這是派迪第一次把他的長子當作成人來說話。在長期的積怨下突然受到震撼,法蘭克才瞭解,派迪對麥姬的愛還勝過對他們兄弟。他發現自己幾乎有點喜歡父親,他毫無存疑地微笑著。
上學的第一年,麥姬豐腴的身體變得瘦骨嶙峋,但長高了一點。她開始咬指甲,被阿嘉莎修女強迫她走到每一個同學面前,伸出手讓大家看看咬指甲的手是多麼醜陋。而事實上,從五歲到十五歲的學童當中,將近半數的人都像麥姬一樣咬指甲。
巴伯不理會隊伍裡孩子們的竊笑,和弟弟們筆直地靜立著,望著其他學生在凱莎琳修女的風琴伴奏下走進教室。一直到最後一個孩子消失後,阿嘉莎修女才轉過身,向柯立瑞家的五個孩子走來。
「只要你不反對,他們就會要我。」法蘭克堅定地注視著派迪說。
派迪正躺在搖椅上。「你太年輕了,法蘭克。」他說。
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旺海只不過是個小村子,兩端各有一條鋪焦油的道路。村裡最大的建築是那幢兩層樓的客棧,門廊前支撐著一頂遮陽篷。第二號建築是雜貨舖,也張著帆布篷,擺著兩條長凳給過往的人休息。共濟會所門前,豎立著一支旗桿,桿頂的英國國旗隨著微風輕拂著。鎮上因為沒有修車廠,所以汽車的數量很少,但在共濟會所旁一個鐵匠倉庫的後面,有一個馬廄,水槽旁還有一個汽油幫浦。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家漆成藍色的商店,完全沒有英國風味;其他的房子都漆成棕色。公立學校和英國國教教堂併立著,正在天主教堂和教區學校對面。
有一天午餐時間,泰莉莎帶她到咖啡館見她的父母和兄姊。他們的黑髮,就和麥姬的金髮一樣迷人。她張著美麗的大眼望著他們時,他們就像把她當天使一般地疼愛著,全家每個人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態度。泰莉莎的母親拿出一些精緻可口的食物款待她,麥姬有生以來沒有嚐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心底裡真希望以後能常來咖啡館吃午餐。但這需要得到她母親和修女的特別許可。
費從縫紉袋裡拿出一把大剪刀,開始替一直坐在高凳上不敢動彈的麥姬剪頭髮。漂亮的金髮隨著剪刀的聲響,一束一束地落下地。不一會兒,麥姬的頭上已出現好幾道不規則的溝渠,露出白色的頭皮。然後費困惑漸轉向法蘭克說:「我應該用剃刀剃光她的頭髮嗎?」
「傻瓜,他去從軍了!噢,真希望我也長大跟他一起去。他真幸運!」
法蘭克放下鐵工具,「可憐的小妹吐到阿嘉莎修女身上。」
派迪重重地坐到椅上,對著火爐拼命眨著眼。
在三個修女當中,黛克蘭就像阿嘉莎修女的翻版,只不過年輕了十五歲左右。凱莎琳修女,看起來還有些微人味。她才三十出頭,滿腔熱情還沒有完全消褪。她仍然在教學中找到樂趣,上帝的慈愛仍然在她臉上依稀地可以看到。但她教的是高年級,中年級由黛克蘭修女掌管,低年級的幼童則全部由阿嘉莎修女親自調理。
巴伯聳聳肩,「你只是個女孩子,我想這種話就是女孩子說的。」
費嫁到柯立瑞家後,忍受著派迪的信仰,和他一起去望彌撒,看著子女信奉獨一無二的天主教的上帝。但因為她一直沒有轉換信仰正式受洗為天主教徒,所以她仍時常懷念基督教徒的生活,只是她從不說出口。
「胡說!孩子,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戰爭是很恐怖的。我來自一個戰爭頻繁的國家,所以我很瞭解。你有沒有聽過布耳戰爭?你常到旺海鎮去,下次仔細聽聽吧!我看到醜惡的英國佬利用澳紐軍團當作砲灰,把他們配置在英國佬自己不願意犧牲部隊的危險地區,我就忍不住怒火。你自己看看吧,那個混帳邱吉爾,居然派我們的人去攻擊加里波利峭壁!五千名士兵死掉了一千多!這個比例有多高!」
「說不定他只是去旺海鎮。」麥姬說。
「看!」費把https://m.hetubook.com.com她的一束頭髮現在陽光下,好讓派迪看個清楚。
「我們沒有一個人希望他離開。所以你爹才出去找他。」她的嘴唇顫抖了一會兒,「可憐的法蘭克!可憐!」她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罪要讓孩子來償。可憐的法蘭克……」她注意到麥姬停止了燙斗,馬上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法蘭克,你不會真的離開家吧?」她把手擱在他的腿上,焦慮地望著他,聲音裡帶著哽咽。
父子間的爭執,在派迪觸動法蘭克心底的隱痛之後,宣告結束。一家人在異乎尋常的沉默中吃著晚餐。麥姬不想吃飯,一直凝視著法蘭克,好像他隨時會消失似的。法蘭克草草結束了晚餐,立刻告退。過了一會兒,屋後傳來砍劈木頭的聲音,法蘭克把怨氣全發洩在父親帶回來留過冬的木頭上。
引發這件事的起因,是嚴重影響十八世紀大英帝國的美國獨立戰爭。一直到一七七六為止,每年都有一千名以上的英國重罪犯被放逐到維吉尼亞和卡羅尼納,賣給人作苦役,比奴隸強不到那裡。當年的英國司法極為嚴酷,謀殺、縱火、甚至偷了一先令,都會被送上絞架。輕微的小罪,也要遭到放逐美國賣為賤役的命運。
「耶穌基督!」費說道。
她坐在火爐邊的一張高腳凳上,讓母親替她梳理頭髮準備上學。這是一項複雜的任務。麥姬的頭髮屬於天生的自然捲曲,她母親認為她是個幸運兒。直頭髮的女孩在長大以後,要想弄成一頭捲曲美麗的秀髮總要費盡功夫。麥姬每晚睡覺時,都用舊被單撕成的長布條綑卷著頭髮,每天早上再爬到長凳上,讓費替她解開布條梳頭髮。
最後一絲痛苦消逝的時候,已到了午餐時間。整個上午麥姬在恐懼和困惑中度過,對修女所教的功課毫不瞭解。她被推進幼童教室最後的一排座位時,甚至沒有注意到鄰座的同學是啥模樣。午餐的時候,在巴伯的強迫下,她才嚥下母親為她預備的三明治。
從柯立瑞家到旺海鎮,大約有五哩遠,等到麥姬看到遠處的電線桿,她的兩腿已經在發抖,襪子也褪落到腳面上。聽到上課的鐘聲,巴伯不耐煩地看著麥姬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喘著氣,小臉紅撲撲的,透著一抹奇異的蒼白。巴伯嘆了一口氣,把書包交給傑克。
孩子們都在二十呎外看著。巴伯、傑克和賀吉僵硬地站著,期望法蘭克展開一場打鬥;史都卻懷著同情的心情靜悄悄地注視著;麥姬的雙手放在面頰上,害怕有人要傷害法蘭克。
他嘆了一口氣,把身子往下溜,頭枕在麥姬身上。麥姬撫著他的頭髮,低聲哼著歌。她的同情使法蘭克崩潰了,他開始哭了起來,身體輕微地起伏著,淚水沾濕了麥姬的睡袍。麥姬並沒有哭,反而對自己的被需要感到一點快樂。她小小的身體裡突然充滿著母性的溫柔,她輕搖著法蘭克,直到他的悲傷漸漸消逝。
修女的眼光從巴伯轉到麥姬身上,似乎要看穿她的心底。麥姬天真地回望著,還不知道自己正犯了學校的第一條戒律:學生不准自己開口說話。巴伯趕快踢她一下,麥姬困惑地轉頭望著他。
阿嘉莎修女寫在黑板上的那些無法理解的符號漸漸變得有意義了,加減符號對麥姬來說,也不再是天書。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只要能克服對阿嘉莎修女的恐懼,就會變成一個出色的優等生。但每次那對冷酷的眼光望著她,乾啞的聲音向她提出問題時,她就手足無措,頭腦一片空白。她發覺算術是很簡單的功課,但一被叫起來演算,她就連二加二等於多少都不知道。閱讀是進入一個迷人世界的通衢大道,但阿嘉莎修女叫她站起來大聲唸一段文章時,她連最簡單的字都發不出音。在阿嘉莎修女的威嚴下,她似乎永遠在顫抖著,被其他的同學嘲笑。她辛辛苦苦寫好的作業,總是成為阿嘉莎修女向全班同學展示的劣等樣本。一些家境富裕的同學都有橡皮擦,但是麥姬所有的只是舐舐手指來擦拭緊張下造成的錯誤,一直到整張紙變成一團汙黑。把紙弄破是絕對禁止的,但對麥姬來說,這是免不了的,自然難逃修女的處罰。
麥姬看到了史都,他正輕輕地點頭,好像在告訴她按照修女的話去做,他柔和的藍眼裡充滿憐恤和瞭解。麥姬用手帕擦擦嘴,蹣跚地穿過門走進庭園。離放學還有兩個鐘頭,她無聊地在街上徘徊,以為她的哥哥們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害怕得不知道找個地方等待他們,她必須自己走回家向媽媽供述經過。
「麥姬.柯立瑞。」她輕聲回答。
麥姬的嘔吐變成了護身符。阿嘉莎修女雖然還是常打她,但總是保持一段安全距離,以備隨時躲開,也因此使得她揮手杖的力量減輕了許多。
下午上課鐘響時,麥姬才清醒過來看著周遭。受責的羞辱雖然仍盤旋在心底,但她把頭抬得高高的,毫不理睬別的女孩子們的竊竊私語。
「不,我已經十七歲了,爹,我是個男人了!為什麼在我們的男人像豬玀一樣被敵人殘殺時候,我還安安穩穩坐在這裡?現在是柯家人盡一份責任的時候了。」
「麥姬乖乖,你吃苦了吧?」派迪走過去抱起麥姬,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時喘了一口氣,然後把她緊緊擁在懷裡。
「我不在乎。和男生一起玩,總比我一個人玩好。」
法蘭克的話提醒了她,她抓起睡袍下襬,光著腳跑回房子裡。
「你叫什麼名字?」黑女孩咬著鉛筆喃喃地問她。
廚房裡,男孩子們悶悶地圍桌而坐,派迪和法蘭克的椅子上沒有人。麥姬爬上自己的座位坐好,害怕地咬著牙齒。早餐以後,費冷冷地替他們穿好鞋子,要他們到外面去。在倉庫後面,巴伯向麥姬宣布了這項消息。
「對不起,我罵人了,媽媽。但是我一想到那個可惡的義大利女孩把蝨子傳給麥姬,我就想衝到旺海鎮上把那家骯髒的咖啡館砸個稀爛!」他憤怒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
「爹到那兒去了?」費叫麥姬幫她燙手帕以後,麥姬問道。
「他會把法蘭克帶回來嗎?」
費嘆了一口氣。「想在這家裡保持一點秘密真不可能。你爹在旺海找不到法蘭克的,他知道。他去拍電報給警察局和旺加奴的軍隊。他們會送他回家的。」
「對不起,修女,」巴伯木然地回答,眼睛仍舊注視著修女手上前後揮動的手杖。
「她長頭蝨了!」派迪嚷了起來。
第二天早晨,法蘭克走了。費滿面寒霜把麥姬喚醒時,她急忙跳下床,也不叫媽媽幫忙,自己就穿好衣服。
「媽告訴我麥姬今天很丟臉地被送回家。你知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麥姬張口結舌望著,她從來沒看過修女。在她眼裡,阿嘉莎修女的裝束很奇怪,一件黑袍幾乎罩住全身,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張臉和雙手,嘴唇緊閉成一條線,冷峻的眼光透過鋼邊眼鏡,射在孩子身上。
「我用馬鞭好好抽了那個義大利鬼一頓,再把他丟到馬槽裡。然後我注意到馬克勞站在他的店門口看著,我就告訴他怎麼回事。馬克勞從酒店找來了幾個小伙子,我們一起把那家義大利佬全扔到馬槽裡,倒了幾加侖的消毒劑到他們身上。然後我到學校去找阿嘉莎修女,她馬上把那個義大利小髒鬼拖出教室檢查她的頭髮,沒錯,她滿頭都是蝨子。修女把她送回家,並且告訴她把頭髮弄乾淨以後才准回學校。然後我又要黛克蘭修女和凱莎琳修女檢查了全校學生的頭髮,發現有許多孩子都長了蝨子。那三個修女在以為沒有人注意到她們的時候,像瘋了一樣搔著身子。」他說到這裡又笑了起來,但他轉眼看到麥姬的狼狽相時,又冷冷的對她說:「至於你,小姑娘,除了你的哥哥們,不准你跟任何人在一起。巴伯,我要你注意,麥姬在學校的時候,除了你們幾個以外,不准跟任何人接近。聽到沒有?」
麥姬躲在一旁敬畏地望著。旁邊放著三把備用的斧頭,她抓住其中一把拖和圖書到腳邊,想要像法蘭克一樣劈木頭,但她根本舉不起來。
「在這裡,麥姬。」法蘭克疲倦的聲音傳了過來,不帶著一絲生氣。
「派迪,小心一點!」費懇求著,「如果不是那個義大利女孩怎麼辦?就算她有蝨子,說不定也可能是別人傳給她的。」
當麥姬看到那一套茶具時,羨慕得說不出話來。一共有一百零八個配件,小杯、小盤、茶壺、糖罐、牛奶壺,還有精細的小刀、調羹、叉子,大小正好供洋娃娃使用。泰莉莎的玩具多得不可計數,因為她年齡最小,並且她又是生長在一個義大利家庭。也就是說,她特別受到寵愛。她對麥姬的喀爾文教派家庭、清教徒式的嚴謹生活感到憐恤。不准投到母親的懷抱裡親吻,這種禁律在泰莉莎眼裡,麥姬顯得格外的可憐。
「別理她們,麥姬,」巴伯替她重新紮好花巾,拍拍她的肩膀,「那些壞女生!我真想抓幾隻蝨子撒在她們頭上,讓她們也嘗嘗這種味道。」
梳頭的過程雖然很痛,但麥姬早已習慣了。費強壯的手臂無情地梳著,麥姬兩眼充著淚水,還得緊抓著高腳凳以免跌下來。這正是學校最後一週的星期一,還有兩天就是麥姬的生日了,她坐在凳上夢想著那一套茶具。在旺海鎮的雜貨舖裡,也有這麼一套,但她知道它的價錢遠超過她父親微薄的收入所能負擔。
「假如他不被關起來就算運氣。法蘭克,你把弟弟們帶進來,今天不上學了。」
法蘭克向他父親點點頭,派迪又看見了常從他眼中流露的不安和疑慮的神情,然後他又埋首繼續工作。
黃昏時分,派迪從旺海回來,麥姬正縮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他瞟了一眼麥姬被狗啃過似的頭髮和滿面淚痕,就逕自坐在搖椅上搖著,費燒了一壺茶,替派迪倒了一杯。
「麥姬.柯立瑞,把鉛筆放下!」她咆哮著。
「我不知道。他們今天早上到學校前她就吐了,結果大夥兒都遲到。他們每個人都被打了六下,但麥姬很生氣,因為她認為只有她才該受處罰。午餐以後,阿嘉莎修女又打了她,我們的小麥姬就把吃的一切東西都吐在她的長袍上。」
「不,媽!」法蘭克伸出手阻止,「用煤油,替她好好洗一洗就夠了。請你別剃!」
「伸出你的手,麥姬.柯立瑞!」聲音冷酷得像寒冰似的。
法蘭克機械似的揮著斧頭,麥姬耐心地等著他看到她。過了好一會兒,法蘭克手上的斧頭漸漸鈍了,他轉過來換斧頭,發現他的妹妹穿著睡袍耐心地坐在一旁。他走過來,蹲在麥姬面前。
一九一七年聖誕節的前兩天,派迪從圖書館借了些報紙和幾本書回家。報紙上全是關於戰爭的報導,刊登著澳紐軍團奮勇攻擊加里波利峭壁的照片,還有長篇的論文讚頌紐西蘭對蹠島士兵的英勇,和所有獲得維多利亞十字章的澳洲及紐西蘭戰士的功績。另一張全版的照片,刊載著澳洲輕騎兵團整裝待發的英姿。
「你還不夠年齡,法蘭克,他們不會要你的。」
麥姬張開嘴,吐得阿嘉莎修女長袍的前襟一身骯髒。修女急得把長袍上的穢物抹掉,臉孔漲成紫色,教室裡的孩子都恐懼得倒抽了一口氣。突然,手杖如雨點般落在麥姬身體上,她舉起手臂擋著臉哭叫著,一面吐著,一面退縮到角落。阿嘉莎修女一直打到累得舉不起手,才指著前門吼道:「滾回家去!你這個沒教養的小野人!」說完轉身走到黛克蘭修女的教室。
於是,麥姬被帶到桌邊,把頭浸到水裡,接連倒了好幾杯煤油,然後用鹼皂用力地刷洗殘餘的頭髮。到了大夥都滿意了以後,麥姬已經被刺|激得睜不開眼,滿頭滿臉的肥皂泡,狀極狼狽。法蘭克把剪下來的頭髮包起來,全丟到火爐裡,然後和費都把自己的頭髮清洗一遍。最後,法蘭克把廚房的地板撒上消毒劑。
「真是糟糕,」費提起籃子,「麥姬,我不知該對你怎麼辦?只好等爹回來看他怎麼說了。」說完走向後園的曬衣場。
「對不起,修女。」
她站起來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如果你必須走,法蘭克,沒關係。」
於是,爆發了一場忠貞之戰。麥姬是個無可救藥的左撇子,阿嘉莎修女強迫地抓住她的右手握住鉛筆寫字時,麥姬就傻坐在那裡,想不懂阿嘉莎修女的要求怎麼行得通。她漸漸變得心智上聾啞和盲目,右手一執住筆,就無法與腦子溝通,她甚至用腳趾寫字也比右手來得行。
費逐個仔細檢查兒子們的頭髮,然後要法蘭克也替她檢視一番。雖然每個人頭上都找不到蝨子,但費不願意冒險。她用洗衣的大盆把水煮沸,法蘭克拿著一個木桶盛了一半熱水,再倒進一半冷水,然後到小棚裡提了一桶煤油回來。從巴伯開始,男孩子們輪流洗頭。每個人都先把頭髮浸在桶裡,再倒進幾杯煤油,用洗衣服的鹼皂用力擦洗。煤油和鹼的刺|激,痛得每個孩子齜牙咧嘴,一面抓著紅冬冬的頭皮,一面詛咒著要向所有的義大利人報復。
第二天早上,麥姬恐怖地發覺,她還得上學去。
派迪茫然地點點頭,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麥姬。她轉了一個身,張開眼睛,發現父親和法蘭克站在一起,立刻坐起身,害怕得臉色蒼白。
法蘭克搶過報紙,饑渴地閱讀著上面的文章,眼睛裡閃著光輝。
法蘭克滿臉通紅地閉上嘴。個子矮小,一直是他心底的隱痛。在學校裡,他總是班上最矮小的學生,為了這個原因,打架的次數也比任何人多。一個恐怖的疑慮開始侵襲他的內心,他已到了十七歲時,卻仍然還保持著十四歲時五呎三吋的身高,他可能已經停止生長。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身體和心理上的煩惱。
天主堂有兩層樓高,但因為遠離大路,座落在一道圍牆後面,很難看得出它的規模。三名職位較高的修女,帶著四個操作家務、從未露面的修女住在樓上,樓下是三間作為教室的大房間。整個教堂被一個寬闊的走廊環繞著,天雨時孩子們可以在這裡遊戲或吃午餐,但出太陽的時候,孩子們就不准涉足其間。幾株高大的無花果樹遮蔭著廣闊的庭園,學校後面是個小斜坡,延伸到一片草地,主要的活動都在這裡進行。
「自己看,你這小髒鬼!」她把手伸到麥姬眼前,「你的頭髮裡到處都是這種東西,都是從你那個最要好的朋友身上爬過來的!我真不知道該對你怎麼辦?」
「我倒還不知道和義大利佬交朋友是個好主意,」他的聲調裡帶著英國人天性上對黑髮民族不信任的意味,「義大利佬很髒,他們不常洗澡。」他強辭奪理地解釋著,但一接觸到麥姬難過的眼神,聲調就降低了下來。
「你去了那麼久,」她問:「結果怎麼樣了?」
「派迪!」費對他的惡意誹謗很不高興。
麥姬虛弱地擦擦臉,望著離去的母親一會兒,站起身來走向鐵工場。
「你怎麼跑出來的?」
除了十八個月前去過一次旺海,麥姬從未到過比倉庫和山谷裡鐵匠舖更遠的地方。她到學校的第一天早晨,興奮得連早餐都嘔吐出來,只得回到臥房清洗,換下可愛的白色水手領的藍色校服,穿上她最討厭的一件棕色衣服,扣子高到頸部,使她覺得喉嚨老是像被卡住似的。
麥姬等大家都以為她睡著以後,鑽出窗口偷偷溜到堆積木頭的地方。那裡是柯家的重地,大約有一千呎平方的地上堆滿了木材。場子中央,法蘭克正揮著斧頭瘋狂地工作。裸著的胸膛上,汗水像小溪流似的淌著。
「麥姬,看在老天的份上,下次你不舒服的時候,別只呆坐在那裡吐得滿身骯髒,害我又要多洗一大堆衣服。現在,你動作得快一點,如果你遲到了,阿嘉莎修女不打你才怪!在學校要守規矩,還有,要注意你的哥哥們!」
當年紐西蘭的拓荒先驅羅德雷克.阿姆斯壯,正是天主教徒,他到達紐西蘭,遠在英國正式列此為殖民地之前。因此,天主教徒的身份,幾乎成為進入上流社會所必需的護照。關於羅德和圖書雷克.阿姆斯壯建立紐西蘭社會體制的經過,倒是很奇妙的。
柯立瑞家的另幾個男孩也聚攏過來,坐在一旁護衛著麥姬,直到上課鐘響。
費不得不把苦味的藥油塗在她的指尖上,以改正她的惡習。家裡每個孩子也奉命監視,不讓她有機會洗掉手指上的藥油。同學們注意到她污跡斑斑的手指後,她又受到一番羞辱。要是她把手指放到嘴裡,藥油的味道刺|激得她眼淚都流了出來;絕望之餘,她把口水吐在手帕上,用力地摩擦指尖,一直到惡味大部分消失為止。最後派迪不得不拿出比阿嘉莎修女的手杖要溫和得多的處罰工具——一條細枝——打得她繞著廚房團團轉。他不打孩子的手、臉或屁股,只打他們的腿。他認為打腿同樣很痛,但不會造成傷害。但是,這所有的處罰方式,都無法改變麥姬咬指甲的習慣。
「麥姬,你應該睡了。你最好在媽查鋪之前回去,趕快!」
「我被打了,爹。」她說。
「英國佬自己的戰爭,你為什麼要替他們打?她除了把我們當作殖民地,又給過你什麼好處?假如你到英國去,他們不過把你當作殖民地的二等公民!紐西蘭並沒有戰爭的危機,澳洲也一樣。英國被擊敗,對整個世界倒是個好消息,至少愛爾蘭不會再受欺負。假如德皇的部隊在倫敦街道上行軍,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麥姬最大的罪,是她左撇子的習慣。當她第一次用左手拿起鉛筆,阿嘉莎修女就怒火沖天地衝著她大叫:
一八〇一年,年方二十的羅德雷克.阿姆斯壯被判終身流放。他是個慓悍的小伙子,在前往新南威爾斯漫長八個月的航程當中,頑蠻不屈的個性表露無遺。一八〇三年到達雪梨,但他因表現不良,又被送到諾福克島上的監獄。阿姆斯壯在荒島獄中仍然倔強難馴,獄卒費盡手段,不給飯吃、關在不能坐也不能躺的小囚籠裡、鞭韃到血肉模糊、用鐵鍊鎖上泡浸在海水裡,都不能稍殺他的狂氣。最後阿姆斯壯瘦得不成人形,牙齒全部掉光,身上也沒有一寸完整的肌膚,但每天清早睜開眼,他仍期望自己能支撐下去,一直到就寢時,他才帶著勝利的微笑沉然入睡。
「爹,我想要入伍!」他終於抬起頭說。
阿嘉莎修女仍然面無表情,但手上的長杖放低了一點。她凝視著巴伯,「她是誰?」
巴伯、傑克、賀吉和史都也湊上來,然後像他們老爹一樣跳到安全距離之外;只有法蘭克和費似乎被催眠了似的望著麥姬的頭髮,而她卻還在奇怪自己做了什麼事引得大家大驚小怪。
派迪跳了起來,滿臉驚愕,他從未聽過自己的妻子用這種口氣稱呼上帝之名。費一手握住麥姬的頭髮,臉上現出恐怖的表情。派迪和男孩子們圍上前來,麥姬正想回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她母親馬上賞了她一記梳子,頓時淚水湧現她的眼眶。
他先注視著母親,流露出一種從未說出口的情感,再看到父親憤怒的表情,默默地垂下眼簾。從那天起,派迪從未以文明的態度對待他的長子。但法蘭克發現,更難對付的是他的弟弟們。法蘭克變得更沉默了。
「都是那個骯髒的義大利女孩!」他突然嚷了出來,「髒鬼!一群豬!」
當柯立瑞家的孩子匆匆走過雜貨舖前時,天主堂鐘聲響了,接著公立學校前的一個小亭裡也鐘聲大作。巴伯加快步子,走進墓園時,已經有五十多個孩子列好隊伍,站在一個手持著高過人頭的栗條杖、身材矮小的修女前面。巴伯不待吩咐,自動領著弟妹們,站在遠離隊伍的另一端,凝視著那根手杖。
「我猜她是在這裡。」他說著把馬拉到倉庫後端的馬廄裡。
法蘭克剛替羅伯森先生的牡馬上好蹄鐵,牽到馬廄中。麥姬在門口出現了,他轉過身看到她,童年時在學校裡的恐怖遭遇又湧上心頭。她顯得那麼嬌小玲瓏,天真稚氣,但眼裡哀傷的神情,使他真想殺掉阿嘉莎修女。真的殺死她,捏住她肥厚的頸子,用……法蘭克放下工具,很快地向麥姬走去。
麥姬熱切地點著頭,試圖理解法蘭克的話。
與泰莉莎的友情,是她生活中的樂趣,唯一能引她上學的因素。她坐在課堂裡苦等著遊戲時間來臨,以便能和泰莉莎挽著腰坐在大無花果樹下聊天。泰莉莎的許多洋娃娃、精緻的柳木茶具,都成為媽媽動聽的故事。
這時正是早晨七點剛過,溫煦的太陽已經升起了好一會兒,露珠已從草尖上消逝。通往旺海的是一條泥土路,除了兩條深陷的暗紅色車轍痕跡外,長滿了萋萋的青草。白色的野百合和橘色的蔊菜花迎風招展,白色的木欄豎立在路旁,警告著不要闖入別人的地產。
麥姬發著抖,但仍然提起勇氣說:「修女,都是我的錯。」
利用從守衛那裡奪來的酒、麵包和肉乾這十一名囚犯歷經艱苦,長途跋涉,終於到達捕鯨站荷巴特,偷了一條船,在缺少食物、水和帆船的狀況下,越過泰斯蒙海,到達紐西蘭南島的西岸時,只剩下一息尚存的阿姆斯壯和另兩名囚犯。他從未談過這段航程的經過,但傳說這三個餘生者宰殺了虛弱的同伴作食物,才得以生存下來。
輪到麥姬時,她看到高舉的手杖嚇得緊閉著眼,緊接著手心挨了一下,痛到骨子裡。第二記打下來時,火燒般的疼痛沿著手臂傳到肩膀,第三下正打在指尖上,登時痛澈心肺。她因羞怯和自尊,盡力抑制住了哭泣,更因為處罰的不公,滿腔憤怒卻不敢睜眼看阿嘉莎修女的臉。深深刻在她心底的這場教訓,遠超過修女的本意。
「哦,法,法,法蘭克!」她喊著,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她緊摟著法蘭克的頸脖,痛心萬分的哭著,不是任何一句柔聲的安慰或親吻就能撫平的創傷。
等到廚房像醫院一樣瀰漫著一股藥味後,他們又到臥室去,收起每一張床上的所有被單和毛毯,花了整個下午用沸水煮上一遍。所有的床墊和枕頭也搬到後園的籬笆上,再澆上煤油。每一個孩子都忙得團團轉,只有麥姬羞辱地躲在倉庫後面啜泣著。法蘭克來找她時,她甚至不敢抬起頭來,也不聽他的勸告到屋子裡去。法蘭克不得不使出蠻力把她往屋裡拖。
法蘭克防衛似的抓著報紙望著派迪,眼光裡交織著怨恨和驕傲得不願懇求的神色。多麼不同的一張臉,除了與費一樣眼光裡流露的勇氣勉強稱得上相似之外,完全沒有柯立瑞與阿姆斯壯家的血統。
「你這個孩子真是個鬥士呢!他看到我們的時候,跑得像槍彈一樣快。要不是他運氣不佳,正好撞到一個巡邏的警官懷裡,我打賭他早已逃脫了,他真夠凶悍,我們動員了五個人才把他綁起來。」說著,他解開法蘭克身上的粗鐵鍊,粗魯地把他推進大門。法蘭克踉蹌地靠在派迪身上,然後像觸電似的跳開。
「她是個可愛的小女孩,是吧?」他問道。
等她漸漸安靜下來,法蘭克抱著她走到稻草堆上坐下來,彷彿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麥姬的頭靠在他露出的結實胸膛上。
「請你別離開,法蘭克。」她反覆地說。
「這是她恨我們的另一個原因,這也是我們勝過馬歇爾家和麥唐納家的地方;她沒辦法讓柯家的人哭。她還以為我們應該跪下來舐她的鞋子呢!我對他們說過,絕不能哭,這也是我要告訴你的,麥姬,不管她多用力打你,絕不要哭。你今天哭了沒有?」
「住口!」阿嘉莎修女轉向她,「我不管你們那一個該負責。你們全體都遲到了,所以你們每個人都要接受處罰。每個人打六下!」她漠然地宣布了刑罰的方式。
派迪替馬卸下韁具,把穀子和燕麥倒在食槽裡。老馬親暱地發出咕嚕的聲音望著他。派迪走到倉庫外的水槽邊,脫下襯衫清洗了一番。他一面用一條舊布袋擦乾身體,一面奇怪地望著他的兒子。
現在,他仔細端詳著他的hetubook.com.com長子,想要瞭解他。他失敗了,這個兒子一向是與他心靈最疏遠的,不論他如何努力地使自己對法蘭克與其他孩子一視同仁。費對他們父子之間無言的敵意很擔心,但即使他對費的愛也無法克服他對法蘭克的憎恨。
「我想她受罰夠了。我對那些修女很尊敬,並且我知道我們不能去質問她們的行為,但我希望她們不要對揮動手杖那樣熱心。畢竟小麥姬今天才第一次上學。」
他鬱鬱地苦笑著。「麥姬,有時候事情並不如你期望的發生。你應該知道這點。我們柯立瑞家的人,被教導一起為全體的利益而努力,從不會先想到自己。但我不同意這種觀念,我認為我應該先為自己打算。我必須離開家,因為我已經十七歲了,該是我為自己闖天下的時候。但爹不肯,他說為了全家的利益我必須留下來。並且因為我還不到二十一歲,所以我必須照爹的話去做。」
派迪望著遠處的牆,使自己鎮靜下來,再轉向麥姬。「是不是因為第一次上學太興奮了?」
「你的名字!」修女輕蔑地嘲笑著,然後環視著學生們,好像他們也一定能分享她的輕視似的。
「你在幹什麼?」從教室前面傳來一聲嚴厲的詰問。
「麥姬,我想了很久,我決定離開。我知道你和媽會想念我,但巴伯很快就長大了。何況,爹和弟弟們根本就不會想我。爹感興趣的只是我帶回家的錢。」
他粗魯地推開她,盡力地控制自己,別過頭靠在木頭上。過了一會兒,他又轉回頭望著麥姬。「麥姬,等你長大一點,你就會瞭解。」
費每次替她梳時,總是手持著一把舊刷,把長髮纏繞在左手食指上,成為一條臘腸狀,再小心置翼地把手指從髮捲中抽出來,整束頭髮就形成一段漂亮的波浪形狀。這個步驟要反覆十幾次,然後把前額的頭髮束到頭頂上,用一條白色的緞帶紮好,一切就大功告成了。其他的小女孩上學時都是紮著辮子,只有在特殊場合才弄出捲曲的髮式。但在這一方面,費卻是非常堅持,不管每天得花上多少工夫,麥姬必須打扮成這種樣子。但費的慈愛用錯了地方:她女兒的頭髮遠比學校裡任何一個女孩都要漂亮得多,但讓麥姬每天以這付姿態出現,只會引起別人的忌妒和憎惡。
為了孩子們上課的緣故,麥姬的生日慶祝會延到星期六舉行,她得到了渇望已久的那一套柳木茶具。那些可愛的小桌小椅,是法蘭克親手做的,洋娃娃艾妮絲也穿上一套費利用餘閒做的新衣服。這一切都對麥姬失去了誘惑力,但她知道這份禮物上寄託了多少家人的愛心,她只好在眾人注視下,盡義務似的替艾妮絲煮了一壺茶。這套玩具她繼續玩了幾年,沒有弄壞或遺失過任何一個小配件。但沒有一個人會想到,她對這套茶具和艾妮絲的新衣服充滿了憎恨。
「她為什麼要打我們每一個人,法蘭克?」麥姬問道:「我已經告訴她那都是我的錯了。」
麥姬驚恐地望著在母親手上四處亂爬的小蟲,然後笑了起來。
「法蘭克走了。」他深呼吸了一下說。
「怎麼回事啊?」她疲倦地問道。
費提著一整籃洗淨的衣服走進後門時,幾乎嚇得跌倒。麥姬坐在臺階上垂著頭,頭髮凌亂,混身髒污。她放下籃子,嘆了一口氣,掠開一綹垂在前額的頭髮。
金髮在陽光裡閃閃生輝。起初,派迪什麼都沒看到,後來他才注意到爬在費的手背上白色的小東西。他再湊近一點,發現更多的白色小蟲忙碌地在頭髮裡爬上爬下。
作父親的派迪深知法蘭克的名聲,也曉得他贏得敬佩的那一場戰鬥,但是只要打架影響到工作時間,他仍然會責罵法蘭克。派迪自己也是個矮個子,往年也常要靠打架來證明他的勇氣,但他在愛爾蘭時,並不能算矮,移民到紐西蘭以後,雖然別人的個子都比較高大,但他已經成年了,不再對自己的身材感到困擾。
「我反對。你是我們家目前唯一能工作的人。我們需要你賺的錢,你也知道的。」
「我的名字,修女。」
「說,麥姬.柯立瑞!你剛才說什麼?」
「你要再不注意,就會變成一個像男孩的頑皮姑娘。」
麥姬抬起頭來把淚水擦乾。她明白了,別人怎麼想根本不重要!其他的女孩躲著她,一半是因為害怕巴伯和傑克,一半是因為她們的父母警告要遠離一點,和柯家人接近總是代表著某一種麻煩。於是,在學期的最後幾天,麥姬變成「拒絕往來」的學生,完全沒有人理她。甚至阿嘉莎修女也維持這個原則,把洩憤的目標轉到史都身上。
但這場戰爭的最後勝利者還是阿嘉莎修女。有一天早晨,她把麥姬的左手用繩子綑在身體上,一直到下午三點鐘下課鐘響才鬆開。吃飯、遊戲,都使麥姬苦惱萬分。三個月後,她總算能用右手寫字了,但字跡一直粗劣不堪。為了確定她不會回復舊習慣,她的左手繼續綁了兩個月。最後,阿嘉莎修女讓全校學生作了一次祈禱,感謝全能的上帝以祂的睿智使麥姬領悟了她的錯誤。上帝的子女都是用右手的,左撇子是魔鬼的門徒。
「好,巴伯.柯立瑞,你為什麼遲到?」阿嘉莎修女乾啞地咆哮著,帶著濃厚的愛爾蘭口音。
法蘭克走到門口,望著這對親愛的父女走回家去。
每次到學校的路途上,巴伯都在右邊的木欄頂上走,還把書包頂在頭上表演平衡特技。左邊的木欄則屬於傑克的地盤,其他的三個孩子只好把大路劃為自己的版圖。到了陡峭的小山頂,他們必須爬過鐵匠的山谷,走到勞勃森路和旺海路的交叉點,喘一會兒氣再繼續前進。下山是最好玩的一段路,他們牽著手在草地上奔跑,一心希望有時間讓他們鑽過查普曼先生的籬笆,一路滾下山去。
「對不起,修女,她是我妹妹麥姬。」
阿嘉莎修女持著手杖站在前面,黛克蘭修女在學生隊伍旁巡視,凱莎琳修女則用風琴演奏著「前進,基督士兵」,這本來是一首基督教的聖曲,但戰爭使得它跨越過宗教的界限。凱莎琳修女驕傲地想著,孩子們踏著腳步就像一隊小士兵。
在她上學校以前,史都一直是阿嘉莎修女手杖的主要目標。現在,麥姬卻成了代罪的羔羊,因為史都聖者似的冷漠,即使阿嘉莎修女這樣凶悍的人都會打心底起毛。另一方面,麥姬受到法蘭克的教訓,一逕想表現出柯立瑞家人特有的堅強。史都很同情麥姬的境遇,總是盡力設法使修女的怒火轉移到自己的頭上。修女馬上看穿他的企圖,柯立瑞家的團結親愛,反而成為她欲加之罪的證據之一。要是有人問她何以對柯家人如此苛刻,她實在無從回答。但像阿嘉莎這樣一個嚴苛的宗教體制中長久生活的老修女,柯家人的驕傲與親密是令她無法忍受的。
派迪笑了。「軍人的薪水?在旺海當個鐵匠,賺的錢也比在歐洲當兵的要多多了。」
「我知道,是阿嘉莎修女,這不會是最後一次。」他笑著把她扛在肩膀上。「我們去看看媽是不是準備好熱水讓你洗個澡。你的味道比賈曼的牛欄還糟。」
「但是修女,這都是我一個人的錯!」麥姬伸出手哭泣著說,因為她在家裡已經看過她的哥哥們表演了好幾千次。
「但是當兵也有薪水給我!」
麥姬在家裡的話題全變成「泰莉莎說的」或「你們知道泰莉莎做了什麼事?」一直到派迪吼著他聽夠了泰莉莎的事,麥姬才會停嘴。
「老天!」費說道。
午餐的時候泰莉莎到學校來了,頭髮剃得光光的。她想要接近麥姬,但她的哥哥們把她趕開。但泰莉莎又走回來,右手握拳舉向天空,左手拍著右上臂,擺出一個沒有人看得懂的姿態。
麥姬安全地躲在最後一排課桌後,壯起膽子瞟了隔鄰的小女孩一眼。迎接她眼光的是一張缺了門牙的笑容,滴溜溜轉的大眼嵌在黝黑發亮的面龐上。麥姬立刻為這位同座迷住了,她認為是她見過最美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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