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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線無戰事

作者:雷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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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處傳來爆炸聲。我們震了一下,凝神觀望,雙手已攀著車側,準備躍進路旁的水溝中。
屢試不爽。我們像一般士兵般赴前線,既不歡欣雀躍,亦不愁眉苦臉;然後第一發砲彈打過來,我們說的每句話便都另有新義了。
「我們馬上就回來,」阿卡說:「我們只是要去替你找副擔架。」
到處坑坑洞洞的大地,可讓人躍進坑中伏身躲避。在驚懼中,在槍林彈雨中,在砲火隆隆聲中,哦,大地,妳賜與我們奮鬥不懈的新生。我們幾乎被無情砲火捲走的生命,經由妳得以再流回來,而蒙妳救贖的我們,將自己埋進妳身中,而在默默痛苦期盼的難熬時光裡,以雙唇咬在妳身上。
巨砲與彈藥車在一個交叉路口上前進。馬背在月光下泛著瑩潔的光,牠們動作優雅,頭兒晃動著,眼珠子閃爍著。巨砲與彈藥車在迷濛的月景下,如浮光掠影般拂過,車上戴著鋼盔的乘員,彷若某個早已湮佚的年代之騎士;景色美絕,令人流連。
叫嚷聲持續傳來,那不是人聲,人聲不會那麼淒厲。
空氣中開始有砲硝及濃霧的嗆鼻味。火藥的味道嘗起來苦澀澀的。巨砲隆隆作響,我們的卡車隨之顛簸不已,後座力使得天搖地動的。我們的臉色都微微地變了。我們雖然已由前線交班,回到預備部隊,然而每個人的臉上都明白表示了:這裡就是前線,我們已置身其間了。
我等了幾秒鐘——那人沒癱倒——他四下觀望,並走了幾步——我的喉頭咕嚨作響,我也將防毒面具一把扯下,倒了下來,空氣如冷水般沁進體內,我雙眼腫脹,遍體如波濤澎湃,令我筋疲力竭。
我們張亮眼睛觀望,腳踩下去前,都會在身前先探索一番。前進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我的臉撞上了前頭那人揹的那捆鐵絲,因而咒罵出聲。
「砲擊。」阿卡說道。
一團黑壓壓的東西噼哩叭啦地掉在我們身後:是被炸飛的一具棺材。
我們身旁躺著一個金髮新兵。他嚇得面如土灰,將臉埋在手中,鋼盔已掉落於地。我撿起他的鋼盔,想幫他戴好。他抬起頭看我一眼,將鋼盔推開,像個孩子般鑽進我懷裡,將頭緊貼著我的胸膛。羸弱的肩頭抽搐著。就像坎默里區的肩頭。我任他宣洩。鋼盔總該派上用場,故而將之擺在他臀部——不是在鬧著玩的,而是經過深思熟慮之舉,因為這時臀部是他最高的部位。雖然這部位肉多,但挨子彈也會痛得呼天搶地的。而且,這部位挨子彈得在醫院躺上個把月,然後必會不良於行。
樹林消失了,被炸得粉碎,夷為平地。我們必須待在墓園裡。
最後重歸沉寂。火網已離開我們,掉頭去轟預備部隊了。我們冒險探頭張望。紅色砲彈直衝斗牛。顯然要發動攻擊了。
圍籬已被炸毀,鐵軌被炸得變形了,拱起好高。前頭躺著一個人。我們停下腳步;柯勞普扛著那傷兵繼續前行。
萬砲齊發的轟隆聲匯聚成一股雷霆萬鈞的怒吼,然後再迸散成一聲聲的爆裂。機槍如連珠砲沉悶地掃射著。半空中各式砲彈呼嘯著疾馳而過。這些都是較小的砲彈;——其間摻雜著重型飛彈,在夜空中彷彿管風琴般隆隆作響。這些重型飛彈像發|情的公鹿,聲音低沉遙遠,彈道遠高於那些小型砲彈。聽著那砲聲,使我想起一群野雁。去年秋天,那群野雁每天都在砲火間穿梭。
然後開始槍林彈雨了。我們匆匆匍匐離開。接下來那枚就落在我們中間。有兩個傢伙叫出聲來。綠色砲彈射向天際。掩護彈幕。泥土飛濺,砲彈碎片颼颼而過。爆炸後許久才聽到開砲聲。
「要不是那麼危險,這煙火還算滿有看頭的。」
然而砲火猛烈異常,我已無暇旁顧其他,只朝棺材內再鑽進去些,雖然死人才睡棺材,但它如今卻可以保護我。
阿卡搖搖頭。「這麼個孩子——」他又說了一次:「年輕又天真——」
我坐起身,覺得分外孤單。幸好阿卡也在。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前線說道:
那少年熬不住杠動的,頂多只能再撐幾天。他到目前為止所受的苦,與再熬下去直到死亡這期間要吃的https://m.hetubook.com.com苦相較之下,將如小巫見大巫。他這時手腳失去知覺,不覺得痛。一小時後他便會痛得呼天搶地。而若能苟活下去,每天也都是無盡的折磨。又有誰會在乎他是否會受折磨——
無處可逃了。我在砲火的光芒中朝平原處望了一眼。那宛如驚濤駭浪的汪洋,爆炸的火光像噴泉般不斷湧現。別指望突圍而出了。
我們的臉色既沒變白,也沒變紅:既沒繃緊,也沒鬆她——然而臉色還是變了。我們的血液中已感受到一種很明確的接觸。那不是比喻,而是事實。那是前線,感受到前線,才會造成這種接觸。從第一發砲彈呼嘯而過,爆炸聲震破雲霄起,我們的血管中、手中、眼中便有一種緊繃的期待,伺機而動、高度的警覺、感官出奇的敏銳。全身霍然間便進入備戰狀態了。
狄特靈舉槍瞄準。阿卡將槍推開。「你瘋了不成——?」
我們坐下來,塢著耳朵。不過這種令人膽顫心驚的哀鳴悲嚎卻無孔不入。
若阿卡站在營房前說:「要砲擊了。」那只是他的個人觀點;然而若在這裡這麼說,則這句話將如月光下的刺刀般有逼人的劍氣,一刀劈開思緒,越刺越近,並向我們體內被喚醒的不知名神經訴說著凶兆——「要砲擊了。」或許是我們內在及最隱密的生命在顫慄,在全神戒備。
這時棺材就比較輕了,阿卡拿了片棺蓋碎片,插在那人被壓住的臂膀下,我們將所有的繃帶全拿來將之裹住。目前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阿卡,我聽到那邊有些迫不及待想下鍋。」
天際衍伸著一道紅色的微光。光線閃爍著不停,偶爾夾雜著砲口轟出之火光。曳光彈直上雲漢,然後墜下五彩繽紛的流星雨。法國的曳光彈飛上九霄,在半空中綻放成一朵絲質降落傘,緩緩飄降。萬物被照亮得宛如白晝,光線也照在我們身上,我們看到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曳光彈在天空盤桓了一分鐘才熄滅。緊接著又是一顆衝上九霄雲外,然後又是一陣五彩流星雨。
坐在車子前面的兩個人拿著長叉子。他們提防著沿路垂掛著的電線,免得我們的頭被扯斷。那兩人適時用叉子將電線挑高,甩到我們後頭。我們聽到他們喊著:「注意——電線。」在半睡半醒中屈膝閃躲,然後再打直身體。
我們所在之處仍無戰事。我坐起身搖懷中那個新兵的肩頭。「結束了,小子!這次沒事。」
我們成單列縱隊,跋涉過壕溝及彈坑前進,再度到達煙霧瀰漫的區域。卡辛斯基有點煩躁不安,情況不妙。
我張開眼睛——我手中抓的是一隻袖子,一隻手臂。一個傷兵?我朝他叫了聲——沒有答腔——已經死了。我再伸手四下摸索,木頭碎片——這時我才猛然想起,我們正躺在墓園內。
「你傷在何處,同志?」
我們駛入一片枯黃的樹林,經過伙房,藉著樹林的掩蔽下車。卡車掉頭離去,明天拂曉前會來接我們。
我的頭在防毒面具中脹大,腦中嗡隆作響——幾欲脹裂。我的肺部窒塞,一直在吸那股熱烘烘、一再重複使用的同一股空氣。太陽穴上的青筋鼓脹。我覺得快窒息了。
幾個小時後完工了。但卡車要過一陣子才會到。我們大都席地而臥。我也試著入眠,但這時天已轉涼了。我們知道此地離海岸很近,因為我們老是被凜冽的海風凍醒。
我們面前的土地爆裂開來。飛沙走石。我覺得挨了一記。一片砲彈碎片劃破了我的袖子。我握握拳。沒有痛感。不過我還是不放心:傷口在事後才會覺得痛。我撫過整隻手臂檢查一番。擦破皮了,但完好無恙。這時頭殼又挨了一記,我開始喪失意識。然而腦中思緒一閃:別暈倒!我彷如墜入黑色的深淵,然後又浮了起來。一片碎彈打中了我的鋼盔,但沒有穿透過去。我拭去眼上的污泥。眼前是一個彈坑。同一個彈著點很少會落兩顆砲彈,我要躲進彈坑中才行。我盡可能壓低身體像尾刁鑽的魚般衝了過去;咻咻的砲聲再m•hetubook•com.com度橫空劃過,我趕忙就地臥倒,蜷曲起身子找掩蔽;這時覺得左邊有東西,便設法擠了過去,那東西被我擠開了,我悶哼了一聲,霎時天搖地動,耳中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我爬到被我推開的東西底下,用它來遮蔽,拉它來蓋住我的身體,那是木板、衣料,掩蔽、掩蔽,用來掩蔽呼嘯而過的碎彈真是單薄得可以。
接著第二顆砲彈再爆炸,樹林有一部分被炸得滿天飛舞,三、四棵樹被連根拔起,化為碎屑。砲彈開始像安全閥般咻咻作響——是重砲——
我們還是去找了副擔架。
這時阿卡從一個陣亡者口袋中找出一捲繃帶,我們小心翼翼地包紮妥傷口。我告訴那個直盯著我們瞧的小伙子:「我們要去找擔架——」
我們的傷亡比預期中輕微——五名陣亡,八名受傷。事實上這次砲擊的時間很短暫。陣亡者中有兩名就躺在被炸開的墳墓中。我們只要將土蓋上去即可。
我們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褲子撕開。他呻|吟著。「慢慢來,慢慢來,好多了——」
他茫然無措地環顧四周。「你不久就會習慣了。」我告訴他。
卡車單調地晃動著,他們單調地喊著,雨單調地落著。雨點落打在我們頭上、掉在前線陣亡者頭上、也打在那個傷口比臀部大的小兵身上;雨濺在坎默里區的墳上;雨淌在我們心田。
卡車到達砲兵陣地。砲台都以樹叢加以偽裝,以防空中偵測,看來有如軍用的活動殿堂。若非巨砲橫亙其間,這些樹枝看來或許會頗為愜意怡人。
阿卡當然心裡有數。方圓十五哩內有幾隻鵝腿他早就胸有成竹。
我們得出差去架線。卡車在入夜後到達。我們爬上車。這是個暖和的夜晚,夜華宛如天幕,我們在其庇蔭下,覺得彼此親近了些。連吝嗇成性的賈登都遞了根菸給我,還替我點火。
一小時後我們到達卡車停車處,依序上車。這時空間比剛才來時寬敞許多。
我們也不曉得他是聽懂了沒。他像小孩般啜泣著,拉著我們不放:「別走開——」
他是個農夫,很喜歡馬。哀鳴聲令他有切膚之痛。這時砲火彷彿是故意要沉寂下來,使馬匹的哀鳴聲益形刺耳。在皎潔恬靜的夜色中,沒有人能分辨得出這哀鳴聲從何而來:如幽靈般無法捉摸,到處都是,無垠無涯地瀰漫於天地間。狄特靈悲憤不已地高聲吼叫:「射殺牠們!射殺牠們行不行?去你的!」
砲火乍歇,我轉身招呼彈坑內的夥伴。他們也扯下防毒面具了。我們將那個傷兵抬起來,一個人帶著他的斷臂。我們就這麼匆匆跌撞著跑開。
如果他被射中腹部,便不能喝東西。他沒有嘔吐,那是好現象。我們使他臀部外露。那如今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團碎肉與碎骨。關節中彈。這少年再也不能走路了。
阿卡和我去將被壓住的手臂拉出來。棺材蓋已鬆動且已掀開,我們可以輕易地將之扳開,我們將屍體拖出來,讓其滑落至彈坑內,然後試著扳開棺材底部。
「找掩蔽!」有人喊道——「掩蔽!」
躺在地上的是個新兵。他的臀部血跡斑斑;他那乾渴的模樣令我心生不忍,故而探手打算取出水壺,裡面有蘭姆酒與茶。阿卡按住我的手,上前探視那新兵。
不過我們並沒聽到轟然爆炸聲。前線的砲火蓋過了爆炸聲。阿卡傾聽了一會兒:「今晚會有砲擊。」
那黑壓壓的一群擔架再度移動。然後傳來一聲聲槍響。黑影抽搐了一下,應聲而倒。總算!然而事情尚未結束。人腿追趕不上受傷狂奔的馬腿,牠們痛苦地張大了嘴。一個士兵採跪姿開了一槍——一匹馬應聲而倒——隨又是一匹。最後一匹僅以前腿撐著,像遊樂場的旋轉木馬般不住地打著轉;牠趴下來以僵硬的前腿拖著繞圈,後腿顯然已斷了。那士兵跑上前補了一槍。牠緩緩地、卑微地癱倒於地。
我們在初次聽到隆隆砲聲時,我們生命中有一部分倒退了一千年。我們體內甦醒的動物本能引導我們,保護我們。那不是意識;比意識更快、更篤定,也更不會犯錯。這無法以言辭形容。一個人既沒思考也沒和_圖_書特別留意地走著;——忽然間他撲倒於地,一波砲彈碎片飛過他頭上,他毫髮無損;——然而他卻記不得是否聽到砲彈飛來的聲音,或想到要撲倒於地。然而若他未依循一時的心血來潮去做,或許此時已血肉模糊了。使我們在不知不覺間撲倒在地,救了我們的,就是這種第六感。若非如此,我們由法蘭德斯南征北討至佛吉,早就無人得以倖存了。
那不是恐懼。像我們經常出生入死的人,對此早已麻痹。只有菜鳥才會覺得激動。阿卡向他們解釋:「那是十二吋砲。你可以由爆炸聲加以分辨;快要可以聽到爆炸聲了。」
路況越來越糟。前頭有警示標誌:「注意,左側有深砲彈坑」——「當心,戰壕」——
「他們得先照料傷兵。」阿卡淡淡地說。
我們往回走。也該回去搭車了。天際已微微泛白。清晨三點。微風清新涼爽,我們的臉色在曉風殘月中顯得灰沉沉的。
他走開了。氣氛平靜了些,但叫嚷聲仍未平息。「怎麼了,艾柏?」我問道。
毒氣彈爆炸的悶響與其他砲彈聲夾雜在一起。爆炸聲中也傳來敲鑼聲,向眾人示警——毒氣——毒氣——毒……氣。
與我們並肩而行的是一長列的補給車隊。他們正在趕路,不斷的超越我們。我們和他們互相嬉鬧著。
「那邊有幾個縱隊被轟得很慘。」
我酣睡了片刻,然後倏然驚醒,不知置身何處。我仰望繁星點點,注視著那砲火片片,一度誤以為置身於園遊會中。我不知道這時是清晨抑是夜晚,我躺在如暮似曦的搖籃中,傾聽著即將出現的輕聲細語哄我入眠,又柔又近——我哭了?我將手靠近眼前,太難以置信了,我是個小孩子?柔嫩的肌膚——這只持續了一下子,然後我認出了卡辛斯基的身影。那老鳥正靜靜地坐著抽他的菸斗——然是加了罩子的菸斗。他看到我醒了後,說道:「被嚇醒了。只是一枚彈頭,落在樹叢那邊。」
我點點頭。「是的,阿卡,應該給他個痛快。」
有人受重傷了。爆炸聲中傳來陣陣哀嚎。
那個彈坑就在眼前,我眼巴巴望著那彈坑。我一定得一口氣躍身進去。這時我臉上被拍了一下,有隻手緊捏住我肩頭——莫非是死者復活了?——那隻手搖晃著我,我轉過頭,驀然見到卡辛斯基的臉孔,他正張大嘴在吼叫著,但我卻聽不見,他搖晃著我,湊近了些,在砲火聲稍歇時才勉強聽到他的聲音:「毒氣——毒……氣——毒……氣——傳話下去。」
沒事——只有單調的喊聲:「注意——電線。」——我們彎膝——我們再度乍睡還醒。
狄特靈邊踱著步邊咒罵不已:「我倒想知道牠們是做錯了什麼。」他又在發牢騷了。他的語氣激動,說時帶著一股凜然之氣:「我告訴你們,最卑鄙可恥的就是用馬匹打仗。」
我們推進到先遣部隊的工兵搭的臨時倉庫。有些人扛著尖銳、怪形怪狀的鐵樁;有些人將光滑的鐵棍插入一捆捆的鐵絲網中,扛了就走。這些鐵絲網,模樣古怪又笨重。
狄特靈渾身都在發抖,他忿然將槍摔在地上。
那人的眼珠子轉動著。他虛弱得無法答腔了。
雨越下越大,我們拿出防水布罩著頭。雨勢傾盆而下,雨水匯聚成流,沿著車身兩邊瀉落。卡車在坑洞間顛簸而行,我們欲睡乍醒地搖晃著身體。
又是一枚落在我們身後。幾個新兵嚇得跳了起來。幾分鐘後又是一枚,這次更近了。阿卡將菸斗弄熄。「我們被捲進去了。」
他點點頭。「我們出完公差回來我會去處理。我知道有幾隻。」
路上有幾輛被炸爛了的卡車。又是一道命令:「熄菸。」我們接近前線了。
一道灰色光線篩射到我們身上。我爬出彈坑邊緣。一條被炸斷的腿躺在灰濛濛的微光中;靴子還很完整,我瞄了一眼就知道了個大概。這時幾碼外有道身影站在我眼前。我將面罩的鏡片擦拭一番,而因情緒激動,才剛擦乾淨就又霧濛濛的了。我透過霧氣往外望,前頭那人已沒戴著防毒面具了。
大地及大氣都可賜予我和_圖_書們支撐的力量——大部分來自大地。士兵對大地的重要性之感受,比任何人都強烈。當他緊緊地趴在她身上許久,當他被砲火嚇得半死,將臉及四肢深深埋入她身上時,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母親;她的寧靜及安全感,消弭了他的恐懼,遏止了他的驚叫;她庇護著他,讓他有十秒鐘可以求生、逃命,十秒鐘逃生;她也會再度接納他,而且常是永遠地接納他。
「怎麼了,阿卡?」柯勞普說道。
我叫出聲來,朝他靠過去,並甩動防毒面具的背包朝他揮舞,但他毫無反應——一再揮舞著——他卻一直低著頭——是個新兵——我無助地望著阿卡,他已經戴起防毒面具了——我也將自己的戴上,鋼盔由臉頰滑過,掉落到一邊去;我爬到那新兵身旁,他的防毒面具背包在我這一側,我將他的防毒面具拉出來,朝他頭上套,他懂了,我這才放開手,躍進彈坑中。
他佇立了半晌。他已打定主意。我們四下觀望——這時已不只有我們在場了。一小群人正聚攏過來,而彈坑及戰壕中也有人紛紛探頭出來。
阿卡轉過頭輕聲低語道:「我們是否該一槍給他個痛快?」
我提心吊膽地將嘴頂住活門呼吸。毒氣仍遍地瀰漫,且沉到各坑洞內。那就如一隻柔軟的大水母,飄進我們的彈坑中,惹人厭地在裡面四處遊走。我用肘頂了阿卡一下,最好爬上地面躺著,不要待在毒氣聚集最密的坑洞中。然而我們還沒來得及移動,又是一陣巨響。這次不再像砲聲隆隆;那已是天崩地裂了。
探照燈開始在夜空中掃射。光束像把巨大的尺般劃空而過。其中一道光束停頓下來,晃動了一下。另一道光束也照過去了,他們逮到了一隻正想逃開的黑色小蟲子——是個飛行員。他進退維谷,在刺眼的光線中被打了下來。
這時一顆砲彈在我們身後爆裂、鼓漲、怒吼、雷鳴。我們四下閃避——前頭一百碼外砲管的火光如繁星點點。
我們臉色慘白。狄特靈站起身來。「老天!行行好,射殺牠們!」
「他們怎麼了?」穆勒說道:「他們的鐘一定快了。」
我們到達聯絡點,然後再進入一片開闊平原。那片小樹林再度浮現眼前;這裡的一草一木我們皆瞭如指掌。那是遍地墳塚及黑色十字架的墓園。
引擎嗡嗡作響,卡車顛簸著疾馳而過。道路滿目瘡痍,坑洞遍地。我們不敢洩出半絲微光,故而沿路跌跌撞撞,有時幾乎被摔出車外。然而,那並不會令我們擔心。要摔就摔吧;摔斷手總比被子彈打得穿腸破肚好些,有些人還會因為可藉機被遣送回家,而暗自竊喜呢。
我們以一路縱隊,默默地急行軍往回走。傷者皆已被送到急救站。早晨雲層濃密。擔架兵為了要對號碼而在小題大作。傷兵在悲泣。下起雨來了。
他魂不守舍的。「我不曉得,我不曉得——」
「會有砲擊的,我跟你說。我感覺得出來。」阿卡聳聳肩。
那片開闊平原很平坦,樹林又距離太遠,而且也很危險——唯一能找的掩蔽就只有墓園與墳塚。我們摸黑踉蹌著衝過去,每個人都像被釘住了般,各自緊貼住一座墳塚。
「馬受傷了。」阿卡說。
「就要離開這裡了,阿卡。」
我以濕指頭沾潤他的太陽穴,再讓他猛灌了幾口。他的眼珠子又在骨碌碌地轉動了。我們這時看到他的右臂也是血淋淋的。
有人撲倒在我身後,隨後又是一個。我將防毒面具鏡片上的霧氣擦拭掉。是阿卡、柯勞普,還有另一人。我們四人忐忑不安地躺著,呼吸力求輕緩。
我抓起防毒面具。不遠處有人躺著。我腦中只想到:那傢伙必須知道:毒……氣——毒……氣——
我們將塢著耳朵的手放開。嘶嚎聲總算沉寂了。只有垂死時悠悠地長嘆聲仍在縈繞迴盪。然後又是只有砲彈呼嘯而過的聲音,及天際的流星雨——詭異的景象。
再遠處便煙消霧散了。在此從頭到腳都可看見;外套、長褲、靴子像由白濛濛的池子中浮現。他們排成一列縱隊。隊伍繼續往前推進,各人的身形皆已融入隊伍中,無法辨識,由白濛濛的池子中浮現的m.hetubook.com.com人頭與槍管變成了這黑壓壓的一片,朝前挺進。是一個隊伍,根本不是人。
真是刻不容緩。暗夜開始狂飆。它在囂嚷,它在咆哮。比夜晚還黑的黑暗,正朝我們大步逼進,籠罩著我們,然後揚長而去。爆炸的光芒將墓園映照得一片通明。
「我希望我已經到家了。」家——他指的是營房。
我常認為,似乎是震動、令人顫慄的空氣,無聲無息地撲向我們;或者彷彿是前線本身散放出一種電流,可以喚醒我們體內未知的神經中心。
我們以固定的間隔豎起鐵樁。兩人拉著一捆鐵絲,其他人將帶刺的鐵絲往外拉開。就是那種有密密麻麻長刺、模樣頗駭人的東西。我不習慣拉開鐵絲,手都劃破了。
這時他開口,氣若游絲地說:「留下來——」
我們站起來,試圖找出受傷的馬在何處。如果能看見那些馬匹,或許還好受些。穆勒有一副望遠鏡。我們看到黑壓壓的一群,馱著擔架,另有更大的幾群在四下逃竄。那些就是受傷的馬匹了。但不只這些。有些在遠處狂奔,仆倒於地,然後再起身奔馳。其中有一隻已穿腸破肚,五臟六腑都流了出來。牠被自己的腸子絆倒,然後又挺身站了起來。
戴上防毒面具的前幾分鐘是生死關頭:是否密不透氣?我還記得醫院中慘不忍睹的景象:毒氣傷兵整天喘不過氣來,由被灼傷的肺部咯出血塊。
我們幾乎什麼苦都可以熬得過來。然而如今卻汗如雨下。我們必須起身,放腿狂奔,無論跑到何處都行,只要聽不到那哀鳴即可。這還只是馬匹在嘶嚎,不是人。
所幸那人已昏厥過去,柯勞普也可以過來助一臂之力。我們無須再擔心那人亂動,便放手去做,將鏟子插|進棺木中將之扳開。
我們肩併著肩擠在一塊,沒地方坐。反正我們也不期望有座位。穆勒總算心情開朗了;他穿著那雙新靴子。
原野間瀰漫的霧氣及砲煙高及胸部。月華普照。部隊在路邊排成縱隊前進。他們的鋼盔在月色下映射出柔和的皎輝。頭部和步槍浮現於煙霧上方,人頭鑽動,槍管搖晃。
對我而言,前線是個神祕的漩渦。即使我在平靜無波的遠方,仍可感受到那股旋轉的水渦正緩緩將我吸過去,令我無法抗拒,無法掙脫的陷入漩渦中。
真是情何以堪。那彷若世界在哀鳴,那是殉難的祭品,因痛苦而狂亂,驚懼地呻|吟著。
這時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繞過一座小樹林,前線就在眼前。
我們都側耳傾聽。前線的槍砲聲不絕於耳。「英國大兵已經在開砲了。」柯勞普說。砲彈發射聲清晰可辨。那是我們右手邊的英國砲兵連。他們提前一個小時開砲了。就我們所知,他們原都在十點準時開砲的。
墓園內一片狼藉。遍地棺材與屍體。他們又死了一次。但是被炸飛的屍體卻成為我們遮身的救命恩人。
我們身旁三門砲齊聲發射。砲火劃破濃霧,砲聲隆隆作響。我們打著哆嗦,很慶幸自己一大早就可以回營房去。
我看到阿卡在移動,也跟著爬過去。棺材壓到彈坑中第四個人的手臂。他正試圖用另一隻手將防毒面具扯下來。柯勞普及時阻止他,將他的手扭到背後緊緊壓制住。
一面牆出現了,是路邊的一棟房子。我倏然側耳傾聽。莫非聽錯了?我再度清楚地聽到了鵝的呱呱聲。我瞄了卡辛斯基一眼,他也回望我一眼,心照不宣。
阿卡將兩捲繃帶整個攤開,以便包紮傷處。我想找點東西來固定繃帶。我們已沒東西可用了,因而我將那新兵的褲子又拉開一些,以便用他的內褲當繃帶。但他沒穿內褲。我仔細瞧了他一眼。他正是剛才那個金髮小子。
大地!——大地!——大地!
我們繼續前進,無論是愁眉苦臉或是歡欣雀躍——我們到達了前線區,也瞬時變成人形動物。
他看到自己的鋼盔,將之戴上。他漸漸平復過來了。然後他突然滿臉通紅,臉色困惑。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探觸他的臀部,然後懊惱地望著我。
我恍然大悟:嚇得屎滾尿流了。我可不是因為這樣才將鋼盔擺在他臀部的。「這並不丟人,」我安慰他:「很多人在第一次遭逢砲擊時都會拉得滿褲子都是。到樹叢後面把內褲扔了。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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