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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線無戰事

作者:雷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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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麼和其他人躺在同一個病房裡。希望她能睡得安穩。」
「您沒問嗎?」
負責看管他們的國民兵說,他們剛開始時很有精神。以前他們也會結黨結派,那是難免的,結果則是拳打腳踢,刀棍相向。然而如今他們都無精打采,死氣沉沉的;大部分人委靡不振,連自|慰都欲振乏力了,要不然以前還曾有過他們在集體自我發洩的景觀呢。
我經常望著柔和的陽光與透明的陰影之舞動而失神,以至於對命令聽若罔聞。人在孤單時才會開始觀察大自然,並愛上它。我在此沒什麼同伴,也不想與人作伴。我與其他隊友沒什麼交情,只是偶爾開個小玩笑,或在晚上玩玩牌的泛泛之交。
時光流逝。在一個霧濛濛的早上,又有一個俄國人被埋葬了;他們幾乎每天都會有人亡故。我在葬禮時站衛兵。戰俘們唱著聖詩,他們分數部合唱,那聽來不像是歌聲,而像是遙遠的荒野中傳來的風琴聲。
我已認得其中幾個會說幾句德文的了。其中有一個是音樂家,他說他以前在柏林擔任過小提琴手。他聽說我會彈鋼琴,便取出小提琴開始演奏。其他人坐下,將背靠在圍籬上。他站著演奏,有時候他閉上眼睛,會有股小提琴家渾然忘我的神情,或者他會將小提琴隨節奏搖晃,並對我微笑。
我惶恐了:我不敢再想下去。這種想法將會一發不可收拾。現在時機不對,然而我也不想拋棄這種想法,我要將之深鎖於心田深處,直到戰爭結束。我的心悸動著:這就是目標,我在戰壕中時心中所繫念最崇高、唯一的目標;那也是我在人性泯滅之後,尋尋覓覓當做唯一值得活下去的可能性;這項重責大任將可使往後的日子足以彌補這幾年的齷齪歲月。
父親點點頭。他垂頭喪氣,滿面風霜。媽一向體弱多病;雖然她只有迫不得已才去看病,仍然花了不少錢,父親這一生幾乎和-圖-書都耗在這上頭了。
他們站在鐵絲網旁;有時一個人剛走開,就有另一個遞補上來。他們大都默不作聲;偶爾會有人開口討菸蒂抽。
我到這野戰營地來也算是舊地重遊。當初希梅史鐸就是在此地整賈登的。而今我卻舉目全無舊識;大家都調走了。只有幾個人以前偶爾見過。
我為了討他開心,就說了些關於將軍及士官長的軍中笑話給他聽。
他們回家去了,我回到營房內。
然後我陪他們到火車站。他們給我一罐果醬,及媽為我做的馬鈴薯蛋糕。
他們在我們營區內鬼鬼祟祟的走動,在垃圾筒裡翻揀著。想想也知道,他們能找到些什麼。我們自己的伙食已經是既差勁又不足了——蘿蔔切成六片煮清湯,還有洗都沒洗過的紅蘿蔔頭——馬鈴薯少得可憐,最豪華的大餐也不過是稀得可憐的米湯,上頭浮著幾絲牛肉腱,但這些肉絲切得細如沙粒,得撈老半天才找得到。
「三等。我們必須等到知道開刀費用再說。她自己要住三等病房的。她說這樣她才有伴。而且也比較便宜。」
我看著他們黝黑的身影,他們的鬍子在風中飛揚。我對他們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們是戰俘;這也是令我困擾的癥結。他們的生活對我而言一片模糊,他們也沒犯什麼錯;——要是我能多瞭解他們一些,知道他們姓名、他們謀生方式、有何期望、有何負擔,則我的感情有個目標,或許就能同情他們了。然而我只能看到他們像困獸般在受苦、生活的悲慘及人類的無情。
營區裡有些人會朝他們一腳踹過去,將他們踢得四腳朝天;——不過這種人不多。大部分人都對他們視若無睹,不理會他們。偶爾他們糾纏得太令人心煩,就會被一腳踢開。只要他們別用那種眼神望著人——他們的眼睛,還不到拇指大的兩個小窟窿,怎麼會那麼令人不忍卒睹!
他們應該和*圖*書去打穀、割稻、摘蘋果才對的。他們看來和我們夫里斯蘭地區的農夫一樣的善良。
我掏出菸,將每一支都折半,分給那些俄國人。他們向我鞠躬,然後將菸點燃。這時每個人臉上都閃爍著菸頭的紅點。那使我覺得很安慰;那看來像是漆黑的村舍中一扇扇小窗,而窗後就是充滿安詳的房間。
我懂了。他會站在書桌前摺摺剪剪貼貼,直到深夜十二點。他在晚上八點時會吃些用糧票換來的東西,胡亂填點肚子,然後他會吃點頭痛藥,再繼續工作。
他演奏的大都是民謠,其他人跟著哼。他們就像一片漆黑的山嶺,在地層深處放歌。小提琴聲像站在嶺上的苗條姑娘,既潔皙又孤寂。唱和聲沉寂了,小提琴繼續獨奏。琴聲在薄如羽翼的夜空中,聽來淒涼得令人渾身冰冷;必須和別人擠在一起才行;若是在室內或許就好多了——在星空下,讓人分外感傷。
「健康保險基金不能幫忙付一點嗎?」我問。
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著我們的敵人,感覺實在怪異。他們的臉龐令人想起農夫憨厚的臉孔,寬闊的額頭、寬大的鼻子、寬厚的嘴巴、寬大的手、濃密的頭髮。
他們在晚上會到營區來做交易,傾其所有以換取麵包。他們通常可以滿載而歸,因為他們的靴子品質很好,我們的則很低劣。他們及膝長靴的皮革實在柔軟,像麂皮一般。營內有些農村子弟會收到家人送來若干食物,他們就可以和那些戰俘交易。一雙靴子大約可以換兩至三條的軍用麵包,或是一條麵包及一小條硬邦邦的火腿香腸。
我機械式地接受例行操練。晚上我常到「軍人之家」,那邊擺著報紙,但我沒去閱覽;那邊還有一部鋼琴,我很高興能去彈奏一番。有兩個女招待,其中一個還很年輕。
「要是能知道開刀的費用就好www.hetubook.com.com了。」他說。
「事後的包紮好貴。」父親說。
「您還有錢嗎?」
他搖搖頭:「沒有了,但我可以加班。」
這些少得可憐而且骯髒的垃圾,就是戰俘們的獵物。他們貪婪地由臭氣薰人的筒子內翻揀出菜渣,藏在衣服下帶走。
「你媽媽病太久了。」
「沒直接問。我不能這麼做——醫生或許會見怪,那就麻煩了;他一定要替你媽媽開刀。」
葬禮草草結束。
「在露薏莎醫院。」父親說。
不過大部分的俄軍戰俘都早已將能換的換光了。如今衣不蔽體,只能試著以他們用砲彈碎片做的雕刻或藝品來交易。當然,這種手工藝品雖然得來不易,卻換不到什麼好東西——只能換一、兩片麵包。我們的農夫在交易時可真是既無情又精明。他們將麵包或香腸拿到俄國戰俘鼻尖下,使他們垂涎三尺,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什麼都甘心拿來換那些食物。那些農夫慎重地將這些換來的戰利品包好,再拿出大把的摺合刀,緩緩切下一片麵包,每吃一口麵包,便配一小片那種硬邦邦的香腸,藉著飽餐一頓慰勞自己。看他們這麼大快朵頤真是令人心癢難耐,真想狠狠敲他們寬闊的腦袋。他們都不與人分享。人與人之間的瞭解真是有限。
我們營區旁是巨大的俄軍戰俘營,與我們以鐵絲網隔開,但那些戰俘還是可以到我們營區來。他們看來怯生生、誠惶誠恐的,但每個都是人高馬大,還蓄著大把鬍子——他們看來就像溫馴、被斥責過的聖伯納犬。
他們很少交談,就算有也僅寥寥幾句。依我看來,他們比我們更具人性,更相親相愛。然而那或許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比我們更不幸。反正,對他們而言,戰爭已經結束。不過,眼巴巴等著感染赤痢,這種日子也不好過。
沒錯,我悲痛地想著,我們的www.hetubook•com•com處境就是如此,所有的窮人也都一樣。他們都不敢問價錢,只能在事前憂心忡忡;而對其他人,對不將錢當一回事的人,他們會理所當然的先把價錢談妥。而醫生也不會因而見怪。
然而最美的還是樺樹林。它們的顏色瞬息萬變。樹幹原本還散放著純白色的幽光,柔如絲綢的淡綠色樹葉懸垂在樹梢間;過一會兒微風由高處吹拂過,輕輕將綠色抹去,一時間全變成淡藍色了;而在一朵雲遮蔽住陽光的那瞬間,沒受到日照的地區,顏色又深得幾近黑色了。這片陰影像個幽魂,在暗淡的樹幹間移動,再遠離野地,到達天際——這時樺樹像白色旗桿上華麗的旗幟般,搖曳著枝椏間秋意盎然的豔紅及金黃樹葉,再度挺立於陽光下。
看著他們的舉止,看著他們乞求食物裹腹,實在令人於心不忍。他們都很虛弱,因為他們的伙食只能使他們不至於餓死。我們自己長久以來都難以飽餐一頓了。他們普遍患有赤痢,許多人會偷偷將沾了血的衣服下襬拉出來。他們背部及頸部佝僂,膝蓋鬆垮,頭低垂著,伸出雙手,以所知有限的幾句德文乞討——用柔和、深沉、悅耳的聲音乞討,那種感覺,像家裡溫暖的火爐及舒適的房間。
我常得監視那些俄軍戰俘。在黑暗中,他們的身影看來像是病懨懨的鸛鳥,像一隻隻的大鳥。他們走近鐵絲網,將臉靠在網上;他們的手指鉤在網子上。他們常肩靠肩站著,呼吸著由荒野及森林間吹拂而來的風。
晚上我將果醬塗在蛋糕上,吃了一些。但我食不知味。故而我走出去,打算分給那些俄國人吃。這時我猛然想起,這是媽特意為我烹製的,她站在烤箱前時,或許還強忍著身體的病痛。我將蛋糕盒收到背包裡,只拿了兩塊蛋糕給俄國人共享。
「在哪一等病房?」
我們每天在杜松樹及和圖書樺樹間出操。只要不期待太高,這種生活還可以忍受。我們快跑前進,迅速臥倒,我們的喘息將地面的花草吹拂得來回搖晃。趴離地面這麼近,才看清楚,原來這沙地是由上百萬粒最小的鵝卵石所組成。晶瑩剔透像是實驗室中做出來的,令人有情不自禁想將手挖進去的衝動。
「她人在哪裡?」我問道。
入夜後,他們再度站在鐵絲網後,由山毛櫸木林吹來的風拂向他們。冰冷的星空。
營區四周都以高架鐵絲網圍繞著。如果我們在「軍人之家」待得太晚,回營區時得出示通行證。然而,與衛兵有交情的人,當然就可以放行。
一道命令便使這些沉默的身影成為我們的敵人,再一道命令或許就會使他們化敵為友。或許在某張桌子上,某個我們所不認識的人正在簽署文件,然後原本遭世人同聲譴責、嚴厲批判的罪愆,轉瞬間成為我們至高無上的目標。然而在看到這些沉默的人的稚氣臉龐及像聖徒般的鬍子時,誰能分辨出什麼是罪大惡極、什麼是崇高的目標?對新兵而言,班長比這些戰俘更像是敵人;對學生而言,則校長更像是敵人。然而一旦這些戰俘獲釋重回戰場,我們便會再度互相殘殺。
由於我已放了個長假,星期日便沒得放假。故而父親與大姊在我即將回前線的最後一個星期日到營區探視我。我們整天都坐在「軍人之家」內。我們還能去哪裡?我們不想待在營區內。快中午時,我們到原野上漫步。
儘管伙食很差,還是都會一掃而空,若有人錢多得不想要自己的配給,則有一堆人等著要接收他的飯菜。只有勺子舀不出來的沉渣才會倒入垃圾筒。有時垃圾筒內也會有蘿蔔的皮、一點麵包屑及各種的殘渣。
真是度時如年;我們不知道該談些什麼,因此就聊起媽的病情。這時已確定是癌症了,她已住院,不久就要開刀。醫生希望她能康復,但我們還沒聽說過癌症能治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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