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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線無戰事

作者:雷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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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來越亮了。我焦急地等著我軍的攻擊。我緊捏著拳頭,手指關節都已泛白,我期待砲火平息,弟兄們能過來解圍。
他覺得很得意,因為總算說了一句使我們這些服志願役的為之語塞的話。他的見解眾人皆心有戚戚焉,在戰場上隨時可以碰到,而且也無法駁斥,因為戰士們對戰爭的各種前因後果所能理解的極限,便僅止於此。阿兵哥對民族情操的表現方法就是——上戰場。不過一上戰場便將民族情操擺一邊;他以自己的現實觀點,對什麼都會大肆抨擊。
火力仍未減弱。兩方的火力都很猛烈。弟兄們或許早就將我當成失蹤而放棄了。
「不過敵方比我們更會撒謊,」我說:「只要想想那些戰俘身上的宣傳小冊就好,上頭說我們烹食比利時的兒童。那些杜撰這種謊言的人真該自殺謝罪。他們才是真正的罪大惡極。」
「那我就根本不用上戰場了,」賈登回答:「我不覺得自己被侵犯了。」
「是啊,」他嘆口氣:「是啊,如果不用再離家就好。假期的後半段常因這種念頭而給糟蹋掉了。」
「你不是,在座的每一個都不是。」
我忽然聽出掩護砲火已停止了,因此馬上潛入水中,將鋼盔吊在後頸部,嘴部略浮出水面以便呼吸。
「我覺得那很像是發高燒,」艾柏說:「沒有人想被感染到,但還是一轉眼就被傳染了。我們不想要戰爭,其他人也這麼說——然而有大半個世界還是捲入了戰火中。」
那人面朝下趴著。在他手臂截斷處,地面都被血染成黑色了。他腳下的樹葉凌亂不堪,好像是他垂死前掙扎亂踢造成的。
我們的砲兵也開始反擊了。一枚砲彈落在我身旁。那真令我火冒三丈,這下可好,要被自己人的砲彈給炸死了;我咒罵不已,在泥堆中咬牙切齒,快抓狂了;到後來也只能咕噥著,開始禱告。
「沒錯,」賈登也有同感:「不過要是都不要發生戰爭的話就更好了。」
「這你要怎麼說?」阿卡問。
我的腿都軟了,只能癱靠在雙肘上。「不會,不會。」我輕聲說著。
「或許兩邊都對。」我自欺欺人地說道。
我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但只輕鬆了一下子。不久,那無邊的寂靜卻比呻|吟聲還難熬。我希望咕嚕聲還在,還能有沙啞的喘息聲,時而小聲,時而大聲。
賈登走開了。
「他的衣服被炸飛了。」賈登喃喃低語著。
我願意花大筆代價讓他能活命。躺在此看著他,聽他呻|吟,實在難熬。
「沒錯,但你且想想看,我們幾乎都是善良老百姓。法國的情形也一樣,大部分人是勞工,或小職員。一個法國鐵匠或法國鞋匠沒事幹麼來攻擊我們——不會的,問題純粹出在統治者身上。我在上戰場前從沒見過法國人,大多數法國人對我們的看法亦是如此。他們和我們一樣,不由分說地便被推上戰場了。」
我想都沒想,也無暇做什麼決定——我瘋狂地猛戳,只覺得那身體忽然痙攣著,然後變得軟趴趴的,再癱倒下來。待我恢復意識時,我的手已黏黏濕濕的。
那人動了一下。我縮成一團,極不情願地望過去。然後我便盯著他直瞧。一個留著翹鬍子的人躺在那裡;他的頭垂向一邊,一隻手半彎著,頭就軟綿綿地靠在手臂上。另一隻手擺在胸口,血淋淋的。
「反正談了也無濟於事,那倒是真的。」阿卡有同感。
「那麼,如果不止他一個,若世上有二十或三十個元首不想打仗呢?」
幾個狙擊手站在射擊點上。他們將加裝望遠瞄準具的步槍架在胸牆上,望著敵軍前線。槍聲一再響起。
他被戳了三刀。我用野戰繃帶替他裹住傷口,血從繃帶中汩汩滲出,我用力壓住傷口;這下子,他呻|吟了。
這是我第一次親手殺人,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他的死是我造成的。阿卡、柯勞普及穆勒都已有過這種親手殺敵的體驗;許多人有此經驗,尤其在肉搏戰時——
我只能盡人事至此,接下來只有聽天命了。
散落物中有幾幀照片,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小小幀的家常照片,背景是爬滿常春藤的牆壁。另外還有些信函。我將信抽出來,試著閱讀。大部分的內容我都看不懂,實在猜不透,而我法文又不靈光。但我每能看懂一個字,胸口便像挨了一槍;——像胸口被刺了一刀。
他張開眼睛。他一定是聽到我的聲響了,因為他滿臉驚惶地望著我。他的身體沒有動靜,但他那種驚駭的眼神使我一度覺得,光是他的眼睛便足以扛起他的身體逃命,而且可以一躍千里。他的身體仍是文風不動,沒任何聲息,咕嚕聲也停了,但眼睛在哀嚎、驚叫,所有的生命力都集中在眼神中,竭盡心力想逃命,眼神中充滿了對死亡及對我的恐懼。
事後我們聊起此事,賈登滿臉訝異地說道:
因此我爬到另一端的角落,待在那邊,緊盯著他,手緊握著刀——蓄勢待發,只要他一動,我就再度朝他衝過去。然而他已不能動彈了,我由他喉間的咕嚕聲就可聽出來。
已是清晨,天色清明,灰濛濛的。那人的喉嚨間仍咕嚕個不停,我摀住耳朵,但馬上又將手放開,因為要不然我就聽不到其他聲音了。
「你且看看這個做例子吧。」阿卡伸手比了比。
他的上衣敞開著。一下子就找到他的筆記本了,但我猶豫著不知是否該翻閱。本子內有他的名字。只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許我可以將他忘懷,時間可沖淡這一切、這一幕。然而他的名字,https://www.hetubook.com.com則將會刻骨銘心,永難忘懷。那會永遠使我想起這一幕,會一再回到我面前。
我將鋼盔摘下,高舉在手中往外探試,以瞭解火力的密集情形。鋼盔才剛伸出坑口,便被一槍打落了。機槍都緊貼著地面掃射,我距敵軍防線太近,若想逃脫,必會被機槍手逮個正著。
一些屍體掛在樹枝上。有個赤|裸裸的士兵卡在樹杈間,頭上還戴著鋼盔,不然就全身上下光溜溜了。他只剩上半身,雙腿都不見了。
「怎麼搞成這樣子?」我問。
這幾個小時……他的喉間又開始咕嚕作響——不過,要等一個人嚥氣可真難啊!我心裡有數——他已沒救了,我原本還告訴自己,他還有救,但到中午,聽著他的呻|吟聲,便打消這種念頭了。要不是我因為到處爬行,而將手槍給弄丟了,我就會一槍斃了他。再用刀戳死他,我下不了手。
我四下摸索,找到了刀子。但當我剛開始割他的襯衫時,他的眼睛再度暴睜,帶著哀嚎的狂烈眼神再度出現,我不得不蓋住他的雙眼輕聲說道:「我要幫你忙,同志、同志、同志、同志——」我急切地重複著同樣的字眼,希望能使他理解。
那個人喉嚨間咕嚕作響,聽起來像在咆哮,每一聲喘息都像在哀嚎,像是雷鳴,然而他的心臟也和我的心一樣正怦然跳動不已。我想堵住他的嘴巴,用泥巴塞住,再戳他一刀,他必須靜下來,他會使我行跡敗露;後來我終於能控制自己了,但虛弱得抬不起手來攻擊他。
爆炸聲震耳欲聾。要是我軍能發動反攻,我就有救了。我將頭貼近地面,傾聽地表傳來的悶響,有點像是採石場的爆破聲——然後再抬起頭,聆聽頭頂上的聲音。
「你很幸運,」柯勞普在我們要入睡前低聲告訴我:「聽說我們要調到俄國去。」
我逐漸接近了。我藉著一枚曳光彈的光線,看到鐵絲網處有身影在移動,然後身影停下來,我也躺著不動。待我再度看到那身影時,沒錯,那是我們陣地內的弟兄。不過我在認出我們的鋼盔前還有點疑慮。然後我叫了出聲,那邊馬上有反應了,叫著我的名字:「保羅——保羅——」
不過賈登卻沉迷於這念頭,他更無聊的其他念頭也正在醞釀中。「不過你想想看,」他說道:「我真是難以置信,皇帝居然也和我一樣必須上廁所。」
「唉,老兄!他指的是整個民族,政府——」穆勒激動地說著。
「那到底幹麼要打仗——」賈登問道。
「用膝蓋想也知道。」
更令我們不滿的是,新的裝備全得繳回去,我們得再度穿著襤褸殘破的衣衫。打扮得人模人樣,只是供校閱的。
「嗯,我可不是其中之一。」賈登苦笑道。
我的腦子已經不勝負荷了。然而至少我已體認到,我是絕對不敢像剛才所想的那樣,寫信給他家人的。不可能。我再看那些照片一眼;他們顯然不是富裕之家。以後我若賺錢了,或許可以匿名匯點錢給他們。我在這念頭上不斷發揮,好歹有了點眉目。這個死者已纏住我了,我必須盡一切所能,做各種承諾以自救;我盲目地發誓道,我願只為他和他的家人而活,我說得唾沫四濺,設法安撫他——而我內心深處則希望藉此能使自己不再受到糾纏,甚至能藉此逃生;這可算是一種策略;只要能讓我脫困,我就會去實現誓言。因此我將他的記事本打開,慢慢讀下去:——傑勞德.杜瓦,排字工人。
他頒發鐵十字勳章,跟戰士們聊天,然後我們便離去。
「那我可以馬上回家了。」賈登也不甘示弱地回嘴,我們都被逗笑了。
不過我不願再想下去了;因為那是我們的共同命運;要是坎默里區的腿能往右挪六吋;要是海伊.威薩斯能將背部再往前傾個三吋——
「真是癡人說蠢話。」阿卡說道:「你的腦筋短路了,賈登,快去上廁所,讓腦筋清醒一下,別像三歲小孩胡言亂語的。」
「你有沒有受傷?」
我用那死者的鉛筆,在一只信封上寫下地址,再將那些散落物匆匆塞進他的上衣內。
我繼續找,茫無頭緒地到處瞎撞,那種感覺真奇特。我夜復一夜地像個印第安人般餐風宿露。最後終於打聽出他們確切的下落了,當天下午我便趕到連部去報到。
這時我忽然開始顫抖;這一小時間或許會有事情發生。我不再想著那死者,這時他對我已無關緊要了。我的求生慾再度油然而生,其他的思緒都被其淹蓋過去。這時,我純粹為了避邪地喃喃低語道:「我會實踐一切諾言,實踐向你承諾的一切諾言——」然而我這時便已知道自己一定無法做到。
「如果他能繼續保持這種戰果,到晚上他就可獲得一只彩鳥胸釦當獎品了。」艾柏說。
蛋糕外層已經發黴了,不過還可以吃。我將發黴的部分留下自己吃,新鮮的分給阿卡及柯勞普。
我們跳入戰壕內。我要了點食物,狼吞虎嚥地吃完。穆勒遞了根菸給我。我三言兩語將經過情形交代了一番。那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事經常發生。夜襲是唯一較特別的一點。阿卡在俄國時,曾在敵軍戰線後躺了兩天兩夜才輾轉回到陣地。
「那就有可能了,」我附和:「不過他們都混賬地說要打仗。」
他鬍子下的雙唇飽滿柔軟;鼻梁微鉤,皮膚是褐色的;現在沒像剛才還活著時那麼蒼白了。那臉孔看起來一度像是還很健康——然後忽然又變成我常看到的陣亡者的怪異面孔,怪異的面孔,每個人都一模一樣。
我還是會怕,但這是理性的怕,是格外提高警覺。夜黑風高,在和_圖_書槍砲閃爍的火光中,有些黑影在四處晃動。搖曳的火光中看不到什麼,有時則是照得太亮了。我常停下來,不敢動彈,但經常什麼都沒發生。我就這麼前進了一大段距離,再繞一個大彎折回來。我還沒和其他人聯絡上。我離我們的戰壕越近,就越有信心——也爬得越快。在這節骨眼上若中彈就太不值得了。
我聽著他們的話,覺得寬慰了點,看到他們,使我的心篤定了不少。我在那彈坑中所說的,只不過是信口雌黃的廢話罷了。
有不少地區都是遍地彈坑。「好大的砲,炸成這種樣子。」我向阿卡說。
我再度叫了一聲回應他們。那是阿卡及艾柏,他們扛著擔架出來找我了。
然而馬上出現了另一波思緒,混雜著羞恥、自責感,然而也是基於安全顧慮。我稍抬高身體四下觀望。
「我會寫信給你妻子,」我匆匆向那死者說:「我會寫信給她,她必須聽聽我的說詞,我會把我告訴你的一字不漏告訴她,她不會受苦的,我會幫忙她,以及你的父母,還有你的子女」
他一口將水喝光,我又去舀了一些。然後我將他的上衣釦子解開,如果可以的話,就替他裹傷。無論如何,我必須這麼做,若待會真被敵軍俘虜了,至少他們可以瞭解我想幫他忙,不至於一槍斃了我。他試圖抗拒,但他的手太虛弱。他的襯衫很緊,撕不開,而且鈕釦在背後。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割開。
這時賈登故意裝傻。「一個國家?那我就搞不懂了。德國的山嶺沒辦法侵犯法國的山嶺。或是河流、森林、麥田也都不行。」
「你真是廢話連篇,」阿卡說:「重點是你自己得畢恭畢敬地立正站好。」
「有時候不錯。」我說。
我們走了好幾天。第一架飛機出現在天空。我們繼續前行,超越了運輸隊伍。砲台,砲台。我們搭乘輕便鐵路的列車。我找尋我那個團隊。沒有人知道它的正確行蹤。我到處借宿,四處搭伙,打聽了老半天,只得到不大明確的指引。我因而扛起背包及步槍,再度上路。
我殺了一個排字工人,傑勞德.杜瓦。我一定要當個排字工人,我思緒紊亂地想著,當個排字工人、排字工人——
「很好吃。」他說:「我吃一口就知道了。」
我點點頭。
第一顆星星出來了。前線仍一片沉寂。我深吸口氣,激動地自言自語:「現在可別做傻事了,保羅——安靜,保羅,安靜——然後你就可獲救了,保羅。」我呼喚我的名字時,感覺上好像別人在和我交談,聽起來更有分量。
這一幕應該是不久前才發生的,血還是鮮紅的。我們一看所有的人都陣亡了,便不再浪費時間,只向附近的擔架站報告此事。畢竟,我們也犯不著搶著替擔架兵代勞。
「真可笑,」阿卡說:「我們已經見識過好幾次了。若被迫擊砲打中,衣服都會被炸飛了。是震波的威力。」
夕陽西沉,我已又累又餓,頭腦昏沉。對我而言,昨天已一片朦朧,我別想脫困了。我昏睡了一陣子,沒料到一醒來已是向晚時分。暮色降臨。我覺得好像來得快了點。再一個小時就入夜了。如果是夏天,就要再三小時。再一個小時。
我沒有提到那個排字工人。
我不再是黑暗中顫抖不已、孤立無援的一粒微塵;——我屬於他們,他們也屬於我;我們禍福共享,我們比情人還親,只是以更單純、更艱辛的方式相親相愛;我可以將臉埋在他們身上、他們聲音中、他們的話語中。他們的聲音與話語救了我一命,也會繼續當我的依靠。
但他的每聲喘息都令我心如刀割。這個奄奄一息的人還有時間,他擁有一把無形的匕首可以戳我:時間及我的思緒。
我蜷縮在一個大彈坑裡,下半身全浸在水中。待攻擊發動時,我就要藏入水中,將臉盡量埋入土裡,只要不窒息就好。我必須裝死。
為了瞭解敵軍陣地的防守有多堅強,必須派一支巡邏隊去偵察。我自從休過假後,對弟兄們有股莫名的情誼,故而自告奮勇一道前往。我們擬妥了一套計畫,先溜過鐵絲網,然後分頭各自匍匐前進。不久後我發現一個很淺的彈坑,就匍匐到坑裡。我由坑中往外探視。機槍的火力不強,由四面八方掃射而來,不是很猛烈,但足以使人趴著不敢動彈。曳光彈在空中爆開來。地面在淡淡的光線照射下一目瞭然,然後再度暗下來,感覺比原來更是黝黑。我們在戰壕時,曾聽說前頭有黑人部隊。那可就麻煩了,很難看到他們;他們當巡邏隊的表現也不錯。奇怪的是,他們通常都很笨:例如,阿卡及柯勞普便都曾射倒過敵軍的黑人巡邏隊員,因為那些黑人的菸癮犯了,邊匍匐前進邊抽菸。阿卡及艾柏只要瞄準香菸燃著的那一頭便行了。
「不過我倒很想知道,」艾柏說:「如果聖上不想打仗,是否還會有戰爭?」
可是已沒有其他辦法了,我必須出去。我舉步維艱地前進,像隻螃蟹般爬過地面,手被像剃刀般銳利的砲彈碎片割得痛楚不已。我老是以為天色像是漸漸亮了,但很可能只是錯覺。這時我逐漸體認到,往正確的方向爬是生死攸關的。
我的處境每下愈況,我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他妻子長得會是什麼樣子?像運河對岸那個褐髮小姑娘?她是否變成我的人了?或許我殺了她丈夫,她就變成我的了。我希望康德里能坐在我身旁。要是媽能看到我——。要是我能和_圖_書記得怎麼回到我們陣地去,或許那人就可以多活三十年了。要是他能再往左多跑上兩碼,或許他如今就坐在那戰壕中,再度提筆寫家書給妻子。
一枚砲彈爆炸了,緊接著又是另兩枚,隨後便彈如雨下。開始砲擊了。機槍在怒吼。這下子只好壓低身體躺著,動彈不得。顯然要發動攻勢了。曳光彈一枚接一枚地發射,毫不停歇。
我瞪大眼睛望著無邊的黑暗。一發曳光彈升空;——我趕忙趴下去。
「那就很難說了,」阿卡不以為然:「他到現在還沒有打過仗。每個有雄才大略的皇帝總得打上一場仗,否則便無法名垂千古。你去看看教科書就知道。」
「我相信會,」我插嘴:「他一開始就反對戰爭。」
我告訴自己,這是庸人自擾,或許黑暗中根本沒什麼人在注視著我,不然他們的砲火便不會那麼低了。
「放假的滋味如何?」他問道:「不錯吧?」
「或者他不久就會升任代理士官長了。」阿卡說。
我再度潛進水中,蜷縮著身體,全神貫注。槍聲、腳步聲、喀啦喀啦的撞擊聲再度入耳。其中夾著一聲慘叫。他們遭到掃射,這波攻勢被擊退了。
那就是放假的後果,我將這一切歸罪於放假。然而我無法使自己恢復信心;我眼前一片昏黑。我緩緩撐起身體,雙臂先向前伸,再將身體往前拉,然後躺在彈坑邊緣,身體一半在坑內,一半在坑外。
這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們認為應不致如此。他們都是德高望眾之人,大概不用堅持畢恭畢敬的立正站好。
「沒有,沒有——」
調到俄國?那邊好像沒什麼戰事。
這些混蛋曳光彈!它們像是照了一個小時之久,人才稍微動一下,便招來槍林彈雨。
這時他的手緩緩由胸口滑落,才一小段距離,下滑了才幾吋遠,但這動作已瓦解了他眼神中的力量。我俯身上前,搖著頭輕聲說:「不會、不會、不會。」我必須讓他知道我想幫助他,因此舉起一隻手,撫著他的額頭。
我的內心不斷的天人交戰,我想爬出坑外,然而總會再折回頭;我告訴自己:「你必須留下,他們只是你的同袍,不是什麼愚蠢的命令。」隨後又告訴自己:「有什麼好怕的,了不起一條命——」
然而到第二天早上,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必須告訴阿卡及艾柏。他們都試著安撫我。「你也愛莫能助,你還能怎麼辦?反正我們上戰場就是要殺敵。」
機槍噠噠作響。我知道我們的鐵絲網很堅固,很難攻破;——有些地區還有高壓電。步槍聲更猛烈了。他們沒能突破;他們必須撤退。
「甚至還會功高震主。」阿卡也補上一句。
到下午我就冷靜下來了。我的恐懼毫無根據。那個名字不再困擾我了。那股瘋狂已消散。「同志,」我朝那死者說著,但聲音很鎮定:「今天你死,明日我亡。不過如果我能逃生,同志,我要挺身對抗這場將你我都給毀了的戰爭;從你,奪走了生命——而從我呢?——也奪走生命。我向你保證,同志。這一定不會再發生了。」
我到處晃,直到連上弟兄們在清晨回來,他們面如土灰,蓬頭垢面,滿臉怒容,悶悶不樂。我跳起身來,衝進隊伍中,眼光不斷的搜尋著。賈登在那邊,穆勒在擤鼻涕,阿卡及柯勞普在那邊。我們將床位安排在一起。我望著他們時,覺得有些愧疚,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們就寢前,我將剩餘的馬鈴薯蛋糕及果醬拿出來與他們共享。
他死了,我告訴自己,他一定已經死了。他不再有任何感覺了;發出咕嚕聲的只是那具屍體。這時他的頭試著往上仰,有一陣子呻|吟聲更劇烈了,他的前額再度枕在手臂上。那人還沒死,只是奄奄一息,但還沒斷氣。我遲疑了半晌,以手支撐著,朝他匍匐過去,爬爬停停,寸步難行。最後總算到他身邊。
「那會是誰——」賈登追問道:「這對皇上也沒什麼好處。他早已是要什麼有什麼了。」
天色已微白。腳步聲由我頭上匆匆越過。第一個。走了。又來一個,另一個。機槍不斷地掃射。我正想挪動身體,忽然聽到不知什麼摔落地面的聲音,然後有個軀體掉進彈坑內,滑了下來,橫躺在我身上——
艾柏躺在草地上,怒不可遏地吼道:「最好就是別去談這檔子混蛋事。」
然後我們聽到呼喊聲:「中了!」「你有沒有看到他跳得半天高?」歐耶里區中士得意洋洋地轉身報戰果。他以連中三元的佳績,在今天的射手排行榜上領先群雄。
我四下搜尋。情況的確如此。軍服碎片散得四處都是,而黏在牆上的則是血肉模糊的殘軀斷肢。有一個被炸得只剩內褲的一小片還在一隻腿上,以及上衣的衣領還在脖子上。除此之外他全身赤|裸裸,衣服則都掛在樹梢間。他兩隻手都不見了,好像是被硬拔掉似的。我在二十碼外的一座灌木叢間找到其中一隻手。
這下子我自己也搞迷糊了。
「你犯不著為了你這件事而失眠。」艾柏點點頭。
我拿著他的皮夾,遲疑了半晌。皮夾由我手中滑落,散開在地上。幾幀照片及書信掉了出來。我將散落一地的東西收拾好,打算放回皮夾內,然而我當時神經緊繃,生死未卜,飢腸轆轆,危機四伏,再加上與那死者相處了幾個小時,已使我決心豁出去了,我要快點解除這心理負擔,先讓折磨更強烈,再結束這場折磨,就像一個人在手痛得要命時,還不顧一切地揮手朝樹幹猛打。
士官長要我留在連部。我們連上再過兩天就要回來了。現在派我過去無濟於事。
「可別婦人之仁。」賈登說。
「肚子挨上一片砲彈碎片也不是鬧著和圖書玩的。」他聳聳肩回答。
阿卡邊吃邊說:「是你母親做的?」
夜色更暗了。我不再激動,我戒慎地等到第一枚曳光彈爆開。然後我爬出彈坑。我已將那死者拋諸腦後。我眼前是即將深沉的夜,與暗淡的戰場。我盯著一座彈坑,曳光彈一熄滅,我就快步衝進去,再往前探索,躍進另一座彈坑,臥倒,繼續往前匍匐前進。
「但兩者是並行不悖的,」柯勞普堅持道:「若沒有政府,也沒有祖國了。」
他的眼睛直盯著我。只要那眼神還望著我,我就全身乏力。
「原來那就是聖上!每一個人,沒有人例外,都得畢恭畢敬地在他面前立正站好!」他思忖了半晌再說道:「連興登堡大元帥也不例外,他在聖上面前也得畢恭畢敬地立正站好,嗯?」
歐耶里區的步槍發出刺耳而無情的爆響。
「沒錯,」阿卡說:「你總算說了一句像樣的話,賈登。政府和祖國之間有很大的區別。」
歐耶里區中士再回到射擊點上。他的槍口來回尋找著目標。
「你是真的笨到這種地步,還是故意要跟我抬槓?」柯勞普沒好氣地叫嚷起來:「我不是那個意思。一個民族侵犯了另一個民族——」
穆勒站了起來。「不管怎麼說,在此發生戰爭,總比在德國境內好。你看看遍地的彈坑就好。」
到下午,三點左右,他死了。
我還是無法振作。我的思緒一片紛亂,在我腦中嗡嗡作響——我聽到媽向我示警的聲音,我看到那些鬍子在風中飄揚,靠在鐵絲網上的俄國人,一幅擺滿凳子的福利社景象歷歷如繪地浮現我眼前,我看到法國法倫希安茲地方的一家電影院。我飽受折磨,驚恐萬分,在我的幻象中,我看到無論我將頭轉向何處,都會有一管灰色、充滿敵意的槍口無聲無息地對準著我。我的汗水涔涔汩湧而出。
遠方前線的砲聲隆隆。牆壁都在震動。
「哼,我告訴你吧,」艾柏尖酸刻薄地說:「這準則對你這種流浪漢不適用。」
賈登還意猶未盡。他沉思了許久後又問道:「國王在皇帝面前,是不是也得畢恭畢敬立正站好?」
他的嘴巴半開著,試著想開口說話。他的嘴唇都乾了。我的水壺不在身邊。我沒帶在身上。但彈坑深處的泥窪中有水。我爬下去,取出手帕攤開,將之泡到泥窪中舀起黃濁濁的水,水沿著我的指縫往下滴。
「全是因為我和他躺在那邊太久了,」我說。「畢竟,戰爭終歸是戰爭。」
這時我突然想到,我回陣地時,弟兄們或許會朝我開火;他們並不知道我會回去。我要及早朝他們高聲喊叫,讓他們認出我來。我要躺在戰壕前,等到他們回答我。
那一刻終於到來。我們立正站好,德皇駕到。我們對聖上的龍顏都很好奇。他昂首闊步地沿著隊伍前走過,我實在頗為失望;由他的照片看來,我原以為他應該較高大魁梧,而且應是聲如洪鐘。
我手伸過去時,他的眼神畏縮了一下,然後便不再直盯著我,眼皮下垂,不再緊張了。我解開他衣領,讓他的頭靠得舒服點。
「那當然。」阿卡說。
「政府,政府,」——賈登不屑地彈了彈手指:「憲兵、警察、抽稅,那是你所謂的政府;——如果你指的是這個,那我是敬而遠之。」
我努力打起精神,就是敵不過只想躺在原地的強烈念頭。我的四肢被黏在地上。我試了但也是徒勞——手腳不聽使喚。我緊緊躺平在地面上,無法再前進了,我決定繼續躺在原地。
這時我聽到聲響了,於是又滾回坑內。儘管砲火隆隆,有何風吹草動還是可以分辨得出來。我側耳傾聽;那聲音由我身後傳來。是我們的人在戰壕內前進。這時我隱隱約約可聽到談話聲了。依音調判斷,應該是阿卡在說話。
「沒錯,那好,」艾柏仍繞著這話題打轉,我看得出來他已抓住我的話柄了:「不過我們的教授、牧師及報紙都說只有我們是對的,也希望是如此——而法國的教授、牧師及報紙也都說只有他們是對的,這又該怎麼說?」
我的行為真是瘋狂,但我必須找些事做。我將那死者再度扶正,讓他躺起來舒服點,雖然他已毫無知覺了。我將他的眼睛閤上。他的眼珠子是褐色的,頭髮是黑色的,兩鬢微鬈。
我點點頭。
這時我注意到自己的手血淋淋的,忽然覺得很噁心。我抓了把土來擦手,滿手的污泥,看不到血了。
沉默不斷的蔓延開來。我開口說話,也非說不可。故而我和他說話,告訴他:「同志,我不想殺了你。如果你再度跳進來,我不會再這麼做了,如果你也能講道理的話。然而在以前,你對我而言只是心中一個抽象的概念,會引起適當的反應。我刺殺的是那個抽象的概念。然而,如今我首次發現,你和我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我原本只想到你的手榴彈、你的刺刀、你的步槍;如今想到你的妻子、你的臉孔,及我們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情誼。原諒我,同志。我們總是後知後覺。為什麼他們不曾告訴我們,你們也和我們一樣是可憐蟲,你們的母親和我們的母親一樣在懸念著你們,你我對死亡都有相同的恐懼感,同樣會死,同樣會痛苦——原諒我吧,同志;你怎麼會是我的敵人?如果我們都將步槍與軍服拋開,你會變成我的好伙伴,就像阿卡與艾柏一樣。讓我為你折壽二十年吧,同志,藉此讓你能死而復生——或折壽更多年吧,因為我如今已不知如何過往後的餘生了。」
「大都是因有一個國家嚴重侵犯了另一個國家。」艾柏自視不凡地說著。
我們的儀容徹底整修和-圖-書了一番。我們從頭到腳接受檢查,凡是有磨損的都換成新的。我換到一件嶄新的上衣,而阿卡當然是全部裝備都是煥然一新。即將停戰的耳語四處流傳,不過另一則傳聞則更可靠——我們要調到俄國去。然而,我們到俄國為何需要換上新的裝備?最後謎底總算揭曉——德皇要來校閱我們,也因此才檢查得那麼徹底。有八天的時間,我們好像是在訓練中心,整天出操,瑣事一堆。每個人都心浮氣躁,我們對這種整修儀容都沒好感,對全副武裝的閱兵更覺反感。這種事比上前線更令戰士慍怒。
「後方還有其他人也藉著戰爭獲利,那是必然的。」狄特靈忿忿不平地說。
我躺著不動;——不知何處傳來喀啦喀啦的撞擊聲,逐漸逼近——我的全身神經緊繃,渾身冰涼。碰撞聲越過我頭頂,漸行漸遠,第一波衝鋒部隊已經經過了。這時我只有一個令我頭皮發麻的念頭:要是有人跳進這彈坑該如何是好?——我迅速抽出刺刀,緊緊握著,然後再將手埋入泥巴中。若有人跳進來,我就衝過去。我不斷提醒自己,要立刻朝他喉嚨刺進去,他才不會叫出聲,那是唯一的方式;他會跟我一樣嚇壞了,我們在恐懼中格鬥時,我必須先下手為強。
這時我又有另一股恐懼感襲來。我辨不出方向了。我靜靜地蹲在一個彈坑中,試圖辨識自己的位置。以前常有人興高采烈地撲進戰壕中,卻發現誤跳入敵軍的陣地。
我們沒調到俄國,而是再到前線。我們途經一座已面目全非的樹林,樹幹被連根拔起,地表被炸掀了一層。
外頭靜下來了,前線已沉寂,只剩步槍聲。彈如雨下,不是無目標的盲打,而是由四面八方瞄準後發射的。我不能出去。
「迫擊砲。」他回答,並朝一棵樹指了指。
我可以看見他模糊的輪廓。我心頭只掛念著一件事,就是設法逃生。若不及早行動,天色便會太亮;現在行動就已夠困難了。然後我試著抬頭張望,才發現其實現在都已經別想脫身。機槍猛烈地掃射,我還來不及跳出一步,可能便已全身被打成蜂巢一般。
「將軍也是如此,」狄特靈補上一句:「他們靠著戰爭揚名立萬。」
待我趕上時,他們已不在那片滿目瘡痍的地區了。我聽說我們已成為到處趕場的機動師,何處戰況吃緊我們就一頭栽進去。那聽來可不怎麼令我鼓舞。他們告訴我,我們的傷亡慘重。我打聽阿卡及艾柏的下落,沒有人有他們的消息。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阿卡。」我說。
「真是奇怪,越想越怪,」柯勞普繼續說道:「我們到此來保護祖國。而法國人也說他們要保護祖國。到底誰是對的?」
賈登又回來了。他還是情緒亢奮,又加入討論,並對戰爭是怎麼開始的表示大惑不解。
一枚炸彈或什麼的掉在我身旁。我沒聽到它飛來的聲音,一時嚇得魂飛魄散。這時一股無端的恐懼感籠罩著我。我在這黑暗中孤立無援——或許有另一雙眼睛由我前方另一座彈坑內,已盯著我許久了,而且還有一枚砲彈已落地,隨時會將我炸得粉身碎骨。我試著打起精神。這不是我第一次擔任巡邏任務,也不是特別危險的一次。但這是我收假後的第一次,而且,我對地形地物都還不熟。
到中午,我已瀕臨失去理智的邊緣。我飢火中燒,幾乎可為討點東西裹腹而低聲下氣,我熬不住飢餓。我不斷地舀水給那人喝,自己也喝了點。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說:「不過無論孰是孰非,反正還是會有戰爭,而且每個月都有更多國家參戰。」
頓時一股暖意流遍我全身。那些聲音,隱隱約約的話語,我身後的戰壕內之腳步聲,將我由那股駭人的孤寂與對死亡的恐懼感之邊緣拉回來,我差點就被毀了。對我而言,這些聲音比生命還重要,它們比母愛還強烈,他們克服了恐懼感;它們無論在何處都是最強有力,最能安定人心:那就是弟兄們的聲音。
他的妻子想必還在思念著他;她還不曉得已經發生了什麼事。他看來好像是會常寫信給她的那種人;——她還會收到他的信——明天,或再過一星期——若信件稍有延誤,或許甚至一個月後才會收到。她會讀他的信,他也會在信中和她訴離情。
阿卡聲聳肩。「一定有某些人可以由戰爭中獲利。」
我如臨深淵地爬出彈坑,蛇行前進。我手腳並用地向前爬行,並記住自己的方位,再環顧四方觀察砲火的位置,以便能進退有據。然後我試著與其他人聯絡上。
我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差一點就情緒失控。然而只要回來這裡與阿卡及艾柏共處一陣子,我就會沒事了。我是屬於這裡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不敢再看彈坑內這個黝黑的身影。我設法將視線跳過他,期待著。槍聲呼嘯而過,槍林彈雨,呼嘯個不停。
過一會兒後,我再度傾聽,但還是無法確認。遍地的彈坑交錯複雜,令人眼花撩亂,我一急,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了。或許我正沿著兩軍交接的戰線爬行,那或許就得爬上一輩子了。故而我再度繞了個彎往回爬。
我繼續躺在彈坑中。我望著錶,才過了幾分鐘。我的前額已濕漉漉,眼窩處也是一片濡濕,雙手抖個不停,輕輕喘著氣。只是突然發作的恐懼症,一種最原始的動物性恐懼,就是不敢將頭探出去繼續往前爬。
「願不願都一樣,」阿卡說:「你現在能看到這一幕對你有好處。」
我們相互望著。「我不願做這種事。」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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