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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線無戰事

作者:雷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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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該怎麼辦?」其中一個問。
這時小個頭的彼得病勢也開始惡化。他的溫度記錄圖看來不大樂觀,有一天手推車被推到他的床邊來。「要去哪裡?」他問。
有個鬍子像刺蝟的人坐起身來。一時滿室譁然:他幹麼出來頂罪?
佛蘭茲.韋徹沒能復元。有一天他被抬走,再也沒回來。約瑟夫.罕馬丘對此瞭如指掌:「我們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們已將他搬入太平間了。」
「繃帶都濕透了。有沒有人能開燈?」
我看了床鋪一眼。床上鋪著雪白的被單,連熨斗的燙痕都還在。而我的襯衫已經六個星期沒洗,髒得不像話。
火車到站時,我們的擔架早已濕透了。士官長親自督導,讓我們安置在同一節車廂內。車內有一群紅十字會的護士。柯勞普被安置在下鋪,我在他的上鋪。
他們沒有回答,逕自將他推出去。他在門口時還想撐起身體,滿頭烏黑的鬈髮搖晃不已,眼中噙著淚水。「我會再回來!我會再回來!」他哀嚎著。
車廂後的門打開了。護士拎著手電筒走過來看著我。
他當然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他又嗅了嗅雪茄,然後說:「成交。」
然後阿卡及柯勞普扛著傑作烤成黃橙橙的乳豬大餐。呼嘯聲起,彎膝找掩蔽,然後他們便衝過五十碼的空地回到掩體內。
他和妻子一別就是悠悠兩載。這期間她生了個孩子,她會帶孩子來看他。不過李萬多斯基另有心事。他想在老婆來看他時申請出院;因為來探望當然是很好,不過當一個人在和老婆睽違了這麼久之後才能再見面,要是可能的話,他當然還會有進一步的需求。
「還有安樂椅。」他補上一句。
她拿了個瓶子給我。幾個小時後,我就不是唯一用瓶子把尿的了,到早上我們都已習以為常,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說出口,不用拐彎抹角了。
我們必須設法將凡事皆淡然處之,也因此我們會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態,利用機會享樂,故而在被嚇得魂飛魄散後,我們會做些無聊的荒唐事,非得如此不可,我們就是藉此使自己再度振作起來。我們就這麼很積極地塑造一個夢幻國度——當然,醉臥沙場君莫笑,就是可以大吃大睡的夢幻國度。
火車開得很慢。有時會停車,將死者抬下車。停車的頻率頗高。
「我已下定決心了,」他過一陣子說道:「如果他們將我的腿鋸掉,我就自行了斷。我不想一輩子瘸著腿。」
我正在猶豫是否該挺身認罪時,有人說:「我丟的。」
她們撤退了。剛才進來過的那個小修女最後一個走。「異教徒。」她氣呼呼地叫著,不過還是把門關上了。我們贏了。
「你知不知道廁所在哪裡?」
「他掉下床了——」
「還有一大把,」我說:「我同志也有,」我指著柯勞普:「他也有一些。我們明天早上會很樂於由傷患列車的窗口遞出來給你。」
「你無法自己上床嗎?」護士溫柔地問道。
「我也是。」有人附和我。
乳豬已宰好,是阿卡親自操刀的。我們想以馬鈴薯蛋糕配烤乳豬。不過我們找不到可以將馬鈴薯磨碎的磨菜板。然而,這問題不久就解決了。我們將一個鍋蓋以釘子鑿穿了好多個洞,做成一個克難的磨菜板。三位弟兄戴著手套磨馬鈴薯,以免手指頭磨破皮,其他兩人削馬鈴薯皮,一切按部就班進行。
「我們在做晨禱,所以才將門開著。」她回答。
「反正把門關上就對了。」
一隻手由床單上伸了過來。是那士官長。他帶著雪茄走了。
煎好後我拎起碟子及厚厚一疊的餅,躲在門後。呼嘯聲起,爆炸聲落,我以雙手將那疊餅抱在胸前,拔腿狂奔。眼看就要衝進掩體了,呼嘯聲又起,我連蹦帶跳,像頭野鹿般鑽到牆後,這時砲彈碎片已撞擊在水泥牆上,我連滾帶爬地衝下台階,手肘都磨破了,但一片煎餅也沒掉,連碟子都完好無缺。
我們派了兩個人在門口攔截修女,若她們剛巧過來,就得設法打發走她們。他們同意站個十五分鐘左右的衛兵。
我們撈到了一個肥缺。一座村落被砲火猛烈轟擊後已荒廢,連上要派八個弟兄過去戍守。
「把門關起來!」我們吼道。
「我們得向軍醫士官長打通關節,才能讓我們在一起,艾柏。」
新搬進來的傷兵中,有兩個年輕的戰士是扁平足。主治醫師在巡房時發現了,並為此而欣喜異常。「我們不久便可以加以矯正,」他告訴他們:「我們只要動個小手術,你們的腳就恢復正常了。記下他們名字,修女。」
艾柏呻|吟了聲。我怒沖沖地吼道:「外面安靜點!」
「噢,」那護士說:「不過他上了石膏,不應下床。那你到底要什麼?」她轉頭問我。
我們沾得滿臉都是浮萍及泥巴,不過這裡倒是很好的掩蔽處。故而我們全身浸入水中,只露出頭部。每當砲聲呼嘯而來,我們便將頭埋入水中。這麼做了幾次後,我已筋疲力竭了。「我們離開吧,不然我會淹死。」艾柏呻|吟著說道。
我們心頭沉重下來了。我們本可充分利用這些食物的。要是火車慢一天出發,阿卡一定可以找到我們,也會帶那些食物給我們。
「至少有四吋,艾柏。」我回答。其實大約只離一吋。
「到底是什麼?」
「因為我有蝨子。」我終於衝口而出。
幾星期後,我每天早晨得到按摩部去讓我的腿做復健。手臂的傷則早就痊癒了。
那個士官長像個老媽子般的對我們噓寒問暖。雖然我心情不佳,但還是謹記住我們的約定。我漫不經心地讓他看那個包裹貨色一眼,並先給他一支雪茄。那士官長也拿了塊防水布替我們遮雨當做回報。
「艾柏,」我說:「我們同進同出,懂吧。」
艾柏的殘肢痊癒得很順利。傷口已經癒合。再過幾星期他就要到一個部門去裝義肢。他還是沉默寡言,比以前嚴肅。他常話沒說完就停頓下來,失神地瞪著前方。他要不是和我們在一起,恐怕早就已自行了斷。不過如今他已熬過了最痛苦的日子,偶爾我們打牌時他還會在一旁觀戰。
然而這又有何用?李萬多斯基發高燒病倒了。如果他必須放棄這檔子事,對他而言人生又有何樂趣可言?我們安慰他,並答應要設法排除萬難。
艾柏傷勢逐漸惡化。他們將他的腿鋸掉,由大腿起整隻鋸斷。如今他死都不肯開口了。有一次他曾說,如果他能拿到他的手槍,必會馬上自行了斷。
約瑟夫.罕馬丘聳聳肩。「通常他都已不省人事了。」
一小時後,我們注意到火車開了。
「沒錯。因為我無故被吵醒,一時意識不清,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還是有一列列的傷患專車由前線開過來。繃帶已不再是用布料做的,而是改用白色縐紋紙。布做的繃帶在前線已很少見了。
他一走,萬事通的約瑟夫.罕馬丘便警告他們:「千萬別讓他替你們開刀!那和-圖-書是那位老兄的科學特技表演。他每回見到有人可讓他操刀,便會見獵心喜。他替你醫扁平足,沒錯,你的扁平足不見了,可是你會變成內八字腿,而且一輩子得靠枴杖走路。」
經常會有病患家屬坐在旁邊哭泣,或細聲尷尬地交談著。有位老婦人不肯離開,可是又不能整夜待在這裡。第二天她一早就來了,不過還是不夠早;因為她到原來的病床去時,上頭躺著的已是別人了。她必須到停屍間去。她將帶來的蘋果分送給我們。
她將我的名字記在一張紙上。我很清楚,我腿上的石膏或許可以免於被拆開。
他咧嘴笑道:「不礙事,我有中彈證明。」
「我想可以——」
深夜時,我們聽到貓的喵叫聲。有隻小灰貓坐在入口處。我們將牠引誘進來,拿些食物給牠吃。這一來我們自己又食指大動了。到就寢時,我們嘴中都還在嚼個不停。
整晚吵個不停。沒有人睡得著。快天亮時我們才昏沉沉睡了一下。我醒時天色剛要泛白。門開著,我聽到走廊有聲音傳來。其他人也都醒了。一位已在醫院待了幾天的傷兵向我們解釋:「在這裡,那些修女每天早晨都會在走廊上禱告。她們稱之為晨禱。她們為了讓大家也能參與,所以將門開著。」
「來吧,瑪嘉,」李萬多斯基說著,喉節咕嚕了一聲,令人替他捏了把冷汗。「進來無妨,他們不會傷害妳。」
有時候會有紅十字會的修女義工過來。她們都很開朗,可是通常技術不佳。她們在替我們整理床鋪時,常使我們痛得苦不堪言,然後她們會因而慌得手忙腳亂,使我們更是痛得呼天搶地。
「瓶子是誰丟的?」他問。
沒錯,有紅把手的安樂椅。我們前一陣子在晚上時常端坐在安樂椅上,像王公貴族似的,而且還打算以後將這些椅子按小時計價出租。每小時收費一支菸。那或許會變成財源滾滾的營生之道。
我們這時覺得像個融洽的大家庭,那婦人很快樂,李萬多斯基滿頭大汗的躺著,笑逐顏開。
這時那種毫無聲息的手推車過來了,將我們推走。
「艾柏,老兄弟啊,」我忽然想起:「我們的四柱大床跟那隻貓——」
她笑了。「這個嘛,牠們偶爾也該享享清福嘛。」
與老戰友艾柏.柯勞普分手真是令人痛心。不過在軍中久了,這種事便處之泰然。
我們選中了一座有加固水泥的地下室當掩體,有階梯可由地面下去。入口處有另一座獨立的水泥牆擋著。
「我們已經按鈴了。我們幾個又都行動不便。」
「可以送回家了,艾柏。」我說。
「你聽聲音也知道,」我沒好氣地說:「我的頭——」
柯勞普和我也搶救回來了兩張大紅安樂椅。我們將椅子擺在床上,再悠哉地坐在椅子上,有如坐在戲院的包廂一般。在我們頭上飛揚的絲綢床罩則像是帷幕。每個人口中都叼著根長雪茄。我們居高臨下地看著風景。
我們病房中有八個人。彼得滿頭烏黑鬈髮,傷勢最重;——他的肺部嚴重受創。他旁邊是佛蘭茲.韋徹,手臂中彈,原本看來不大嚴重,然而在第三個晚上他朝我們高聲呼喚,要我們按急救鈴,他認為自己在出血了。
那顯然是一番好意,但這已使我們頭痛,全身痠痛。
到下午,佛蘭茲.韋徹的病床就有別人住進來。幾天後,那個新來的也被抬走了。約瑟夫.罕馬丘意有所指地做了個眼色。我們看著許多人被抬進抬出。
「沒有。」我附和著。
大伙兒樂壞了。有約瑟夫.罕馬丘在,這下子我們可以冒各種險了。
我在半夜裡醒來。柯勞普也輾轉難眠。火車輕快地駛過鐵軌。我還是難以置信這一切:床鋪,火車,回家。「艾柏!」我輕聲叫道。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奔跑。我與他並肩同行。我們必須越過一道比我們還高的籬笆;柯勞普抓住一根樹枝,我扶住他的腿將他往上推,他慘叫了一聲,我再奮力一推,將他翻過籬笆。我緊跟著也一躍而過,掉進籬笆後的水溝中。
「快點,起來,艾柏!」我叫道,因為我們正躺在毫無遮蔽的空地上。
阿卡負責烤乳豬、胡蘿蔔、豌豆及花椰菜。我負責煎餅,一次煎四個。過了十分鐘,我已能駕輕就熟地將煎鍋往上抖,讓已煎熟的餅在空中翻面,然後落下來時再用鍋子接個正著。乳豬是整隻烤的。我們站在它們面前時,虔敬肅穆,有如站在聖壇前一般。
中午時醫院的督察到病房來,將我們罵得狗血淋頭。他威脅要將我們關起來。不過醫院的督察就像聯勤總部的督察,或是任何佩著長劍掛著肩章的督察一樣,其實是文職人員,連新兵也不會將他們當成軍官看。我們就任他去數落,反正他們也無法拿我們怎麼樣——
卡車緩緩前進。我們沿路高歌。我們身後那座已完全荒廢的村落中,砲彈像噴泉般炸開。
我被這種局勢的大逆轉嚇得面如死灰,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去描述這些事情。她幫我說出口了。
她沿著各病床向我們伸手致意。然後她將孩子抱出來,這時那孩子已在尿布內擠出豐碩的成果了。她從一個繡著珠串的大提包內拿出新尿布,替那小孩換上後再過來見人。這消除了她剛來時的尷尬,他們兩人開始交談。
不久我們就體認到已惹出麻煩來了。觀測氣球已偵測到我們煙囪冒出的煙,砲彈也開始朝我們這邊猛轟。打過來的是那種最混張的小型霰彈,緊貼著地面飛過來,被打中的那一端才小小一個孔,穿透之後卻爆成偌大的洞。彈著點離我們越來越近;但我們也不能將已快到口的佳肴棄之不顧。有幾塊砲彈碎片由廚房的窗戶上方破窗而入。乳豬已烤好。但煎餅就越來越棘手了。爆炸的間隔太短,碎片不斷地撞擊牆壁,以及從窗戶飛進來。我每聽到砲彈飛來的聲音,就得連鍋帶餅地提著閃到牆壁後跪伏著。爆炸過後我再趕忙起身,繼續煎餅。
「門好像是在右手邊。」
第二天下午,他妻子到達了,一個蓬頭散髮的矮小婦人,她的眼睛像小鳥般焦慮、骨碌碌轉個不停,頭上裹著全是縐褶的連披肩之黑色頭紗,還繫著絲巾;天曉得她這一身裝扮是哪一代的祖先留下來的。
「小號還是大號?」
在我們之間擺著個紅蘿蔔籃,是我們找來讓小貓棲身的。牠跟我們一道回去,牠躺在籃內擺滿肉塊的碟子前,輕聲喵個不停。
「算了吧,老兄,」其中一個沒精打采的說:「跛腳總比腦袋開花好。如果再上戰場,會有何下場誰也不敢說。他們愛怎麼開刀就怎麼開刀,只要我能回家就好。內八字腿總比死得粉身碎骨好。」
「可是我們是要去繃帶室。」
「什麼事——」
我們懂了。有中彈證明的人可以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太平間,那是什麼意思?」柯勞普問。
媽不肯讓我走。她好虛弱,情況比上次差多了。
他將繡著珠串的提包和_圖_書打開,拿出若干上好香腸;他誇張地刷一聲掏出一把刀子,將香腸切成一片片。
繃帶裹得很緊,我們像牛般慘叫不已。
「就說不。你們是來這裡療傷的,不是醫扁平足的。你們在戰場上,扁平足會不會帶來困擾?不會,那就對了!你們目前還可以走路,可是一旦那老兄替你們動刀,你們就要變成殘廢了。他需要的就是可以供他實驗的小狗,所以戰爭期間成了他的輝煌歲月,所有的醫師都是如此。你只要低頭看看那些工作人員的腳就好;有十幾個人被他動過刀,如今都一瘸一瘸的。許多都是從一九一四及一九一五年起便一直待在這裡。沒有一個能走得比原來好,幾乎每個都比原來慘,許多人的腿都被上了石膏。他每隔六個月便再找他們過去,將他們的骨頭再切開,每次都說會成功。你聽我的,如果你說不,他就不敢動你。」
這時我安靜了下來。「原諒我,醫生大人,我會乖乖躺著,不過請別把我麻醉了。」
這時我不再有所顧忌了。我爬上床鋪,將床單掀開。
我們總算到達一座小掩體了。柯勞普滾了進去,我替他上繃帶。中彈的位置在他膝蓋上方一點點。然後我端詳我自己。我的褲管及手臂都血淋淋的。艾柏用他的野戰繃帶替我裹傷。他的腿已經不能動了,我們都對自己居然能跑這麼遠,覺得實在不可思議。光是恐懼感在鞭策就可能了。即使腿被炸斷了,我們也能跑——我們會用殘肢跑。
很難想像骨頭都已碎了,臉部表情竟還是一如往昔。而這只是一家醫院,一個急救站;德國境內還有成千上萬家,法國也有成千上萬家,俄國也有成千上萬家。連這種事都可能發生,再寫什麼、做什麼,或想什麼也是了無意義的。若一千年的文化無力防止血流成河,使成千上萬的傷兵飽受折磨,則這種文化必全是謊言,毫無意義。光是一家醫院便可顯示戰爭的真面目了。
「或許吧——」我試圖避重就輕。她又開始打破沙鍋問到底了。她明亮的眼睛望著我,她越是可愛動人,我越無法告訴她我想做什麼。
我們整晚無法入眠。有個傷兵在嚥氣前,荒腔走調地以男高音唱著讚美詩。另一個掙扎著由病床爬到窗戶旁,他就躺在窗前,好像要再看窗外最後一眼似的。
賈登變得很挑嘴,連雪茄都只抽半支就丟棄了。他趾高氣昂地向我們解釋,他從小被這樣子帶大的。阿卡的情緒最高昂了。他每天早上總會先叫上一句:「愛彌兒,把魚子醬及咖啡端進來。」我們都裝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跩派頭,將別人當成僕役使喚,對別人頤指氣使的。「我腳底下不知是什麼,好癢;來人啊,柯勞普,馬上把那隻蝨子給我拿下。」李爾說著,還像個跳芭蕾舞的女孩般將腿往柯勞普伸過去,柯勞普不由分說抓住他的腿就朝樓梯扯過去。「賈登!」「幹麼?」「稍息,賈登,還有,別說『幹麼』,要說『是,長官。』——好,來吧:賈登!」賈登則引用他所熟悉的歌德名著中的名句來反脣相稽。
他嚴重出血,她替他裹住傷口。到清晨時,我們看著他,他的臉龐已經凹陷下去,面色土黃了,而昨晚他氣色還滿健康的。這下子有位修女常進來探視了。
他挖出了一片碎彈,丟過來給我。他顯然對我的自制力很滿意,因為這時他很謹慎地將我的腿擺在夾板上,告訴我:「你明天就可以回家了。」然後替我上石膏。我被送回到柯勞普身旁時,我告訴他,顯然明天早晨有一班傷患列車會到站。
「就是在角落裡的一個小房間。快嚥氣的都會送到那邊。裡面有兩張床。通常稱為太平間。」
「我要去看看。」車廂內一片漆黑,我摸索著床沿,小心翼翼地溜下來。不過我的腳卻踩了個空,人開始往下滑,上了石膏的腿很不管用,我摔成四腳朝天躺在地板上。
「太過分了!」我說:「我才剛要睡著。」
但晚上就難過了。我們吃得太過油膩,乳豬又容易使胃腸不適。眾弟兄們整晚抱著肚子在掩體進進出出個沒完。有兩、三個弟兄整晚都拉下褲子蹲坐在掩體外,邊拉邊暗自罵個不停。我自己就出去拉了九回。到凌晨四點時,我們創下了一項紀錄:十一個弟兄,警戒兵及路過的無線電收發兵,全員到齊,都蹲在掩體外。
我按得鈴聲大作。值夜班的修女沒來。我們整晚已經麻煩了她許多次,因為我們都剛換繃帶,痛得要命。有人要求將腿擺好,另一個也是,還有一個要水喝,有人則要求她將枕頭抖鬆一點;——最後她把門猛力一關,搖晃著年邁的肥碩身軀,氣呼呼地走了。無疑地,她認為又是那些芝麻蒜皮,故而不肯來了。
門帶上了。我們都很激動,但都默不吭聲。最後約瑟夫.罕馬丘說道:「很多人這麼說。一旦被推進那房間,便沒指望了。」
我覺得自己髒得像豬。我非得睡這種被單嗎?——「那會弄——」我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口。
「還有我們那袋山珍海味啊,艾柏。」
我怒不可遏地說道:「我數到三,如果門還沒關,我就要摔東西了。」
「這個嘛,太平間——」
「可以跑嗎?」
督察走了。
儘管如此,那女孩還是令我飽受折磨,她硬要我將話說出來。「只是——」我再試著說出口,她想必知道我要說什麼。
後來門總算開了。那老修女出現了,口中還在咕噥著。待她發現佛蘭茲情況不妙後,她開始邊忙成一團邊說道:「怎麼都沒有人叫我?」
我獲准放療養假。
護士就可靠多了。她們知道怎麼照料我們,要是她們別老撐著張苦瓜臉就好了。其中有幾位真是活潑開朗,她們就很令人激賞。每個傷兵都甘心為一位莉芭汀修女效勞,她人未到笑聲先到,總能替我們這一區帶來歡樂。另外有幾位也像她一樣。我們實在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這邊的修女將我們當成一般百姓來照料。只要想到野戰醫院,就會令人毛骨悚然。
幾天後我們奉命去疏散一座村落的居民。我們在半路上就遇到了那些難民,將全部家當用手推車、嬰兒車推著,不然就扛在背上。他們身形佝僂,滿臉哀愁、沮喪,形色匆匆,聽天由命。小孩緊抓著母親的手,有時較大的女孩會牽著較小的弟妹,步履蹣跚的小孩邊走邊回頭觀望。有些小孩手中還抱著已殘破不堪的洋娃娃。他們經過我們時,都默不作聲。
我們兩點鐘開飯。一吃就吃到六點。我們喝咖啡到六點半——糧倉裡的軍官級咖啡——然後抽著軍官級的雪茄——也是糧倉裡弄來的。我們在六點半準時開飯。到十點時,我們將乳豬骨丟到門外。然後開始喝干邑白蘭地與蘭姆酒——也是由有如老天恩賜的糧倉裡弄來https://m.hetubook.com.com的——接著再抽那種又長又肥厚,中央還繫了圈帶子的高級雪茄。賈登說,就缺了一樣:軍中樂園內軍官專用的姑娘。
過了一會兒,一個修女進來了。她穿著黑白分明的服裝,像是漂亮的茶壺保溫罩。「把門關起來好嗎,姊妹?」有個人開口了。
「好像是膝蓋。」
艾柏又在呻|吟了。「把門關上。」我氣鼓鼓地說著。
「那你是在做夢囉?」她問。
我們朝路旁的水溝跑過去,然後壓低身體,沿著水溝跑。砲彈緊咬住我們不放。這條路通往軍火庫,要是軍火庫爆炸,我們可真會粉身碎骨了。故而我們改變計畫,沿對角線跑過那片原野。
無論如何,這句話還是滿有效的。
「如果按鈴她聽不到,摔瓶子也聽不到。」
然後我再度受到團部的徵召,回到戰場。
又有一批傷兵到達。我們病房內進來了兩個失明者。其中一個是個很年輕的音樂家。修女在餵他的時候,絕對不會帶著任何刀具:他已有向一個修女搶刀的記錄。雖然她們小心防範,然而百密仍有一疏。有天晚上,他正在接受餵食時,那名修女被招呼開,留下盤子及叉子在他桌上。他摸索到那把叉子,用盡全身的力量朝心臟猛戳下去,然後他還拿起鞋子,朝叉子的把手全力敲進去。我們連忙叫人來幫忙,結果動員了三個壯漢才能將那把叉子奪下。叉尖雖然很鈍,仍被他刺得很深。他整晚朝我們辱罵個不停,我們根本別想入睡。到了早上,他的下巴脫臼。
著火的房屋在夜色中看來像火把一般。砲彈從頭頂隆隆飛過,然後墜下爆裂。載送補給品的車隊在街道上挺進。糧倉的一側已被炸開了。儘管碎彈片紛飛,補給車駕駛仍蜂擁而至,大肆搶運麵包。我們讓他們隨心所欲的搬運。如果我們有意見,必會招來一頓毒打,故而我們採取另一種方式因應。我們向他們解釋,我們是警戒兵,所以比較懂得門路,我們掌握了罐頭食品,用這和他們交換我們欠缺的物品。反正又有什麼關係——過一會兒都要被炸成粉碎了。我們自己從糧倉內拿了些巧克力,一片片的吃著。阿卡說這可治腹瀉。
我留下來將最後四片煎餅完成;這期間我兩度得臥倒掩蔽——再怎麼說,這總可多出四片我百吃不厭的煎餅。
「你何處中彈?」我問他。
我們等了一會兒。佛蘭茲說:「再按一次。」
「什麼事?」護士問道。
「沒錯,」他解釋道:「我的頭部中彈,他們替我開了一張證明,說我會不定期發作,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從那之後,我的日子過得真是痛快,沒有人敢惹我,也沒有人會對我怎麼樣。」
我們先到附近的民房內找來些床墊,鋪在掩體的地板上。即使是阿兵哥的屁股,也會樂於坐在軟墊上。地板都鋪滿了床墊,只剩中央還有點小空隙。然後我們又找來毛毯及絨毛被,都是些柔軟高級的奢侈品。村子裡可謂是應有盡有。艾柏和我找到了一張組合式的桃花心木床鋪,上頭還有天藍色的絲綢及鑲邊的床單。我們為了將這床鋪搬進掩體,可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但這麼好的貨色可不能放過,而且若留在原地,不出兩天準會被炸成木屑。
我抓住他的手臂搖晃著他。「起來,艾柏,你只要一倒下去就別想再往前走了。快,我扶你起來。」
漸漸地,我們當中有幾個可以起床走動。我也拿到了一副枴杖,可以撐著四處走動。不過我很少使用;我受不了艾柏在我四處走動時看著我的眼神。他一直以很怪異的眼神盯著我。故而有時候我躲到走廊上;——在那邊可以較為自由自在的活動。
「那就走吧!」
我一直數到五。然後我拿起一個瓶子,瞄準後朝門外的走廊摔出去。瓶子碎得粉碎。禱告聲停下來了。一群修女進門來,對我們交相指責。
阿卡與我挨家沿戶地巡視了一番。不久我們就搜刮到了一打雞蛋及兩磅相當新鮮的奶油。這時客廳裡突然轟然巨響,一個鐵製火爐破牆而出,刷地飛過我們身旁,再繼續往前撞擊,又衝破我們身後一碼外的那道牆,留下兩個大洞。那是由對面剛挨了一枚砲彈的那棟房子飛來的。「混蛋!」阿卡皺起眉頭罵著,然後我們繼續巡視。我們忽然聽到些聲響,豎耳一聽,匆匆忙忙過去探視,頓時愣立當場——有兩頭乳豬正在一座小豬舍內不斷地跑來跑去。
艾柏和我一起被運下車。
我們就這麼大吃大喝及四處閒晃了大約兩星期。沒有人來干擾我們。在砲火轟炸下,這座村落逐漸消失,我們則快活似神仙。只要這座糧倉還在,我們便可以無憂無慮,我們只想留在這裡直到戰爭結束,不再奢求其他。
「補充兵約瑟夫.罕馬丘。」
「我的傷口離膝蓋多遠?」柯勞普問。
另一個,和我們年紀相仿,就不願接受開刀。第二天那醫師叫他們去訓話了好久,後來兩人都同意了。他們又能如何?——他們只是小兵,而他卻是大官。他們被送回來時已被麻醉,腿也上了石膏。
他環顧四周:「這下子你們怎麼說?」
我們病房內最年長的是李萬多斯基。他已四十歲了,他因腹部傷勢嚴重,已在醫院中躺了十個月。最近幾星期他的傷勢才稍有起色,已能一瘸一瘸地四處走動。
他說得像在背書。
「我們要不要摔個瓶子什麼的?」約瑟夫.罕馬丘問道。
我們在天主教醫院的同一個病房內。真是老天保佑,天主教醫院以醫術精湛、伙食又好聞名。這醫院被我們這一車運下來的傷兵擠滿了,其中有許多是必須住院的。我們今天沒接受檢查,因為醫生人手不足。裝上橡皮輪的手推車在走廊上不斷穿梭,每回經過,推車上總會有人手腳攤開躺著。該死的姿勢,手腳攤開成這副德性;——這種姿勢應該只有在睡覺時才能出現。
我們連續睡睡躺躺了幾天。農村景致由窗口飛逝而過。到第三天晚上,我們到達哈貝斯索。我聽護士說,艾柏發燒得太嚴重,在下一站要被鋸掉傷腿。「火車的終站是哪裡?」我問。
我動了手術,也嘔吐了兩天。醫生的祕書告訴我,我的骨頭無法連接。還有一個人的骨頭長歪了,後來他的骨頭再度斷裂。真可惡。
她走了,門還是沒關。誦經聲仍持續不斷。
疼痛加劇了。繃帶像著火了似地炙燙。我們一杯接一杯地猛喝水。
「到科隆。」
「這還差不多。」他呵呵笑了起來,再度拿起他的手術工具。他金髮白膚,不到三十歲,臉上有疤痕,戴著令人望而生厭的金邊眼hetubook.com.com鏡。我看得出他這時是在折磨我,他只在傷口處刮刮磨磨,然後由眼鏡後偷偷瞄著我的反應。我的手緊握住病床邊的把手,我寧死也不會被他折磨得叫出聲來。
這時艾柏出面替我解圍了,他可不會小生怕羞,他才不管那會使誰覺得尷尬。他叫住了那個護士,她回過頭來。「小姐,他要——」然而艾柏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用較文雅的詞句來表達了。我們在戰場上只要一聲「尿尿」就解決了,但在這裡,對這麼一個淑女——這時他想起了以前在學校時用的措辭,匆匆說道:「他要離開這房間,小姐。」
「到繃帶室。」
我望著她,她很年輕爽朗,如白玉無瑕,就像車上潔淨的擺設一般;實在很難相信那不是軍官專用的,自己都覺得心虛,甚至有點恐慌。
李萬多斯基派頭十足地朝我們招手——那小婦人沿著病床向我們分送香腸;她這時看來也很有氣派了。我們叫她媽媽,她很開心,並替我們將枕頭抖鬆。
他們將他推回來。他以傷勢嚴重的肺部虛弱地哭泣著:「我不要去太平間。」
又是一枚砲彈。大家就地臥倒,然後兩位弟兄各抱著一罐上等咖啡衝了出去,在下一枚砲彈爆炸前安然回到了掩體。
「那倒可以,」我額頭已淌出汗來了:「不過先把被單拿走再說。」
護士再度過來巡視時,我閉住氣,使血液往頭上衝。我脹得滿臉通紅。護士停下來:「你很痛嗎?」
我們揉揉眼睛再看個仔細。沒錯,乳豬還在。我們一把抓住牠們——如假包換,兩隻貨真價實的乳豬。
「你?」
「到底是怎麼了?」
一切順利。我拿到一手梅花么與四張十一點,幾乎要大滿貫。這期間我們幾乎把李萬多斯基給忘了。過了一陣子那孩子開始啼哭,艾柏雖然費勁力氣抱著他搖個不停,還是無濟於事。這時我們聽到一些窸窸窣窣聲,當我們不經意地抬起頭時,發現那孩子已抱著個奶瓶在吸吮,也已回到他母親的懷中了。他們做完愛做的事了。
我又按了。她還是沒露面。我們這一區只有一個夜班修女,或許她在其他房間忙。「佛蘭茲,你確定你在出血嗎?」我問:「不然我們又要被臭罵一頓了。」
我們都滿腹狐疑。「你幹麼說是你丟的?又不是你!」
我設法塞了兩支又長又肥厚的雪茄給那個士官長,然後向他關說。他嗅了嗅雪茄,然後說道:「你還有沒有這種雪茄?」
護士回來時,我重重喘著氣,呼吸急促,兩眼無神地瞪著她,不斷翻來覆去,口中喃喃有詞:「我受不了了——」
「那麼說大家都知道這麼個地方了?」
入夜後我們被送到手術房。我嚇壞了,開始動腦筋盤算著該如何因應,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急救站的醫官動不動就截肢鋸臂的。這樣比複雜的縫幾針簡便多了。我想起了坎默里區。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們給麻醉了,就算我得扭斷他們幾個人的脖子也再所不惜。
我的媽呀!我滿頭大汗,面紅耳赤地說:「呃,只要小小的——」
「可是我們要睡覺——」
我們就這麼心事重重地等著。
我們在急救站時,設法打通關節,讓我們能躺在一起。他們端給我們一碗稀湯,我們邊狼吞虎嚥,邊頗覺不屑,因為我們已習慣吃山珍海味,不過,肚子還是餓荒了。
李萬多斯基只能側躺,所以一個室友拿了個枕頭讓他靠著,艾柏幫忙抱小孩,我們都將頭別開,黑色頭巾已鑽入被子裡了,我們故意大聲喧嘩,鬧哄哄地玩牌。
李萬多斯基已和我們就這問題討論了好久;在軍中這種事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祕密。更何況,大家都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們室友中有幾個已經可以出去透氣的,已向他透露鎮內數處較適當的地點,包括公園及廣場,使他可以安心成其好事;有個室友甚至還知道有個小房間可以用。
「不是,不是那樣——」我激動地說著。我實在不配這種精緻得令人吃不消的待遇。
不過,有一天房門被大力推開,手推車進來了,擔架上有個蒼白、削瘦、得意洋洋的人直挺挺地坐著,是滿頭蓬亂鬈髮的彼得。莉芭汀修女笑容可掬地將他推回他原來的床位。他由太平間回來了。我們以為他早就死了。
「你摔倒了嗎?」柯勞普問。
「那是幹麼的?」
我還年輕,才二十歲;然而我對生命的認知,唯有絕望、死亡、恐懼及無盡的悲痛所造成的愚昧膚淺。我眼睜睜看著各民族互相敵視,沉默地、不知不覺地、愚蠢地、乖順地、無知地互相殘殺。我看著全世界的菁英發明各種武器,想出各種說詞,使戰爭更高雅,更能歷久彌新。而我這年紀的所有人,國內及國外,全世界的年輕人對這些都有目共睹;我這一代全都與我一起體驗了這些事情。如果我們忽然挺身到父老面前,向他們表達我們的看法,父老們會如何?若有朝一日戰爭真的結束了,他們對我們有何期盼?幾年來我們的職責就是殺人——那是軍人的第一天職。我們對人生的認知僅止於死亡。往後會發生什麼事?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溫柔地低聲說了些話,然後羞怯地站在門口。她看到有六個大男人在場,顯然嚇壞了。
有兩個人因破傷風去世。他們的皮膚泛白、四肢僵硬,後來只剩兩個眼睛還能動——頑強不屈。有些傷兵就將他們被打斷的殘肢掛在一個架子上;在傷口下擺著臉盆,讓膿滴進去。每隔兩到三小時那個臉盆就清一次。有些人全身裹著繃帶,床尾吊著重物讓傷肢懸空。我看過肚破腸流的病患,傷口處常會有排泄物流出來。醫師的助理拿坐骨、膝蓋、肩膀全碎裂的X光照片給我看。
兩口子講著悄悄話。那婦人滿臉通紅,腼腆萬分。我們友善地笑笑,並做了無所謂的手勢,誰在乎啊!去他的道德規範,那是給別的時代的人用的;木匠約翰.李萬多斯基躺在這裡,一個被炸成跛子的戰士,他妻子在那邊;天曉得他何時能再見到她?他要和她做|愛做的事,他便應和她做|愛做的事,很好。
我又被扶上床。那倒不礙事。她一走開,我就要再自己設法爬下來。如果她是個老太婆,我倒還能告訴她我想做什麼,可是她那麼年輕,頂多二十五歲,不成,我開不了口。
「弄髒?」她幫我說出來了。「那沒關係,我們會再加以清洗的。」
又過了八天,我們奉命回原單位歸建。好日子結束了。兩輛大卡車將我們載回去。車上已堆滿了厚板子,然而艾柏和我還是將我們那張大床及藍色絲綢床罩及兩床鑲邊床單都搬上車。我們在床頭塞了一整袋精挑細選的山珍海味。我們不時探手到袋中取食,另外還有硬邦邦的火腿香腸、肝香腸罐頭、果醬及一盒盒的香菸,讓我們大快朵頤。每個人都各有一袋。
有兩位弟兄整個上午都在外面找馬鈴薯、m.hetubook•com•com胡蘿蔔及綠豌豆。我們品味甚高,對糧倉內的罐頭食品不屑一顧,我們要的是新鮮蔬菜。廚房內已有兩粒花椰菜了。
「病情較輕的都集中在這一區,所以她們才在這一區做晨禱。」他回答。
艾柏開始步伐沉重了。「你走吧,我待會再跟過去。」他說,然後頹然倒下。
「我出面頂罪,是因為這一摔讓我覺得很爽。如果明天門還是開著,我們就再摔一次。」
「那妳幹麼拿我的上衣?」他說不出話來了。他只能沙啞著聲激動地細聲說道:「留在這裡!」
她一時不知所措。她顯然搞不清楚狀況。「可是我們也替你們祈禱啊。」
又有些床鋪空出來了。日復一日的痛苦與恐懼,呻|吟與垂死的咕嚕。連太平間都派不上用場,太小了;有些人在半夜就死在我們病房內。他們死得很快,修女們忙得疲於奔命。
還好沒事。醫官在我的傷口檢查了老半天,我只看到那邊已瘀黑了一大片。「別緊張兮兮的。」他沒好臉色地說著,然後開始切開傷口。手術工具像頭怪獸般在光線下閃著寒光。那種疼痛實在難以忍受。兩個醫務兵緊抓著我的手臂,但我掙開其中一個,試圖一拳搗向那個醫官,這時他已察覺了,趕忙退後。「把這混蛋麻醉了。」他氣沖沖地吼道。
「這樣省得事後麻煩啊。這樣也比較方便,因為就在通往停屍間的電梯旁。或許他們這麼做也是為了其他傷兵好,免得其他人看到他死了,也會死氣沉沉。而且如果只有他一個在,他們也可以將他照顧得周到點。」
這下子可以好好打牙祭了。離我們的掩體約二十碼處有一座小屋,以前是充當軍官宿舍用的。那小屋的廚房內有具雙口大火爐,煎煮炒炸的用具一應俱全,廂房內甚至還有一堆已劈好的柴薪——真是廚師的樂園。
那個撒克遜人已不再唱歌——一片碎彈片將鋼琴給砸爛了。最後,一切就緒,我們分工合作將這幾道佳肴運回掩體。在下一個砲彈爆炸後,兩位弟兄抱著蔬菜鍋衝到五十碼外的掩體內。我們看到他們閃了進去。
她已經上路,隨時會到達。李萬多斯基食不知味,甚至連紅甘藍及香腸都是只吃幾口便推開了。他拿著信,不斷地在室內踱著步。那封信每個人都讀過十幾次了,連郵戳都不知看過幾遍了,而地址也被指印及油污弄得幾乎無法辨識。該來的,總是會來。李萬多斯基發了高燒,必須再回床上躺著。
我們這下子可以大展鴻圖了。這天賜良機不只可以讓我們可到處走動,還可以讓心靈亦得到解脫。我們充分利用這天賜良機。這場仗打得昏天暗地,許久以來,我們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機會都沒有。唯有在戰況不太激烈時,才有可能讓我們多愁善感一番。畢竟,我們也非得實事求是不可。的確,我們一味地實事求是,以至於當戰前的浪漫情懷閃入腦際時,我常會不寒而慄。不過這些思緒不會駐留太久。
「為什麼?」
我們的擔架擺在月台上,等著火車到來。天空飄著雨,火車站沒屋頂,我們的毛毯又薄。我們已經等兩小時了。
「天啊!」我忽然大叫出聲。
「可是他會做何感想?」
我還可以匍匐前進一小段路。我招呼一部路過的救護車將我們抬上車。車上擠滿了傷兵。車上有個醫務兵,他替我們在胸口注射了一針,防止破傷風。
她替我量脈搏,並敷敷我的額頭。「不過你並沒有發燒。」
艾柏發燒了。我的情況倒還好,只是覺得有點痛,但最難過的是石膏裡面好像還包著幾隻蝨子。癢得要命,偏偏又搔不到。
我們成縱隊前進;法軍想必不會轟炸還有居民的城鎮。然而幾分鐘後,天空中咻咻作響,接著地面被震得塵土飛揚,哀嚎聲四起;有一枚砲彈擊中了我們最後面那一班。我們立刻散開,就地臥倒,但那時我覺得,以前一直讓我能在砲火中僥倖逃生的本能警覺心已離我而去;一時浮現了令我悚然一驚的念頭:「你完蛋了!」——接著左腿上有股勁風掃過去,好像挨了一鞭似的。我聽到艾柏慘叫一聲;他就在我身旁。
約瑟夫.罕馬丘不得不承認,他是頭一次知道有這種事。
這個時段很有利,醫師已巡過房,頂多只有修女會過來。故而我們派一個出去探視。他回來後點點頭:「連個鬼影子也沒有。這是你的大好時機,約翰,上吧。」
我們尤其必須加強戒備那村落中的糧倉,因為裡面還有補給品。我們自己可以由那糧倉中就便補給。我們真是這種任務的最佳人選——阿卡、艾柏、穆勒、賈登、狄特靈,我們這一票人都到齊了。只是,海伊已陣亡。不過我們已算是福星高照了,其他班的死傷都比我們慘重。
同時我們還有餘暇招待賓客,有兩個無線電收發兵路過,我們慷慨地邀他們共享盛宴。他們在起居室裡等著,室內有架鋼琴,其中一個彈奏鋼琴,另一個唱著歌。他唱得感情豐沛,但帶著點撒克遜地區的口音。不過我們在火爐邊準備這場盛宴時,還是被這歌聲撩動了心弦。
「對,」我呻|吟道:「忽然發作。」
這幾天他一直很激動。他妻子從她住的波蘭寫信給他,告訴他她已存夠了錢,可以前來探望他。
我們的下一層是腹部、脊椎骨、頭部及有兩個部位要動手術的傷患。右邊那一區是專治下顎、關節、腎臟、睪丸、腸子。在這裡才知道原來人有那麼多部位會中彈。
「等你再度上戰場時,我們就可以洗被單了,」她說。
她拿了個溫度計給我,再繼續往前巡視。我如果不曉得要怎麼應付這情況,就太對不起阿卡平時的教誨了。這種軍用溫度計對老兵根本不管用。只要設法讓水銀往上升,別讓它再往下掉即可。我將溫度計斜著插在腋下,並用食指不斷地在上頭揉搓。然後我再大力一甩。我讓水銀升到華氏一〇〇.二度。但那還不夠。我偷偷點了根火柴去加溫,使溫度上升到一〇一.六度。
「該死!」我罵了聲。
真倒楣!我們滿肚子的麥片粥,醫院的伙食真爛,而我們那個袋子裡則裝著烤豬肉。不過我們已太過虛弱,無心再為這傷神了。
大家都愛莫能助。開關在門邊,而每個人都動彈不得。我將拇指一直按著鈴,按得手都發麻了。或許那修女睡著了。她們的工作繁重,而且日復一日的加班工作。除此之外還有沒完沒了的禱告。
「禱告比睡覺好。」她站在那邊,天真無邪地笑著。「而且都已經七點鐘了耶!」
「當然,只要在這裡待得夠久都會知道。」
他被抬出去了。不過那修女做錯了一件事,她將他掛在衣架上的上衣也取下來,省得多走一趟。彼得當下心裡有數,因此試圖翻身下車。「我要留在這裡!」
李萬多斯基顯得焦慮不安,每隔一陣子他就瞪著他那雙銅鈴大的眼珠子,悶悶不樂地朝我們這邊瞄過來。
「希望如此,」他回答:「我只希望我能知道自己的傷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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