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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線無戰事

作者:雷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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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或許以後我們可以再合作,做點什麼事。」我痛不欲生,阿卡——我的朋友阿卡,佝僂雙肩鬍子稀疏的阿卡,阿卡,我對他的瞭解遠超過其他人,幾年來與我同生共死的阿卡——不可能,我不可能再也見不到阿卡。
「在哪裡?」博格問道。
他死前交給我一本記事簿,還將靴子留給我——就是他向坎默里區要來的那一雙。我穿著那雙靴,因為相當合腳。我若陣亡,就留給賈登,我已答應他了。
有時候這會很有利;——然而這也帶來了後遺症,造成了偏見,必須加以克服。這就有如我們原本是不同地區鑄造的硬幣,如今全融為一體,全都烙上相同的標記。若要重新找出原來的特徵,這塊鑄鐵便得接受析濾。我們原先是士兵,以後又會成為獨立的個體。
我搖頭:「不可能。才十分鐘前我還在跟他談話。他是昏倒了。」
他指著阿卡。「他死了。」
傷口開始大量出血。我不能放下阿卡,自己去找擔架。再說,我也不知附近何處有擔架站。
「我們該再上路了吧,阿卡?」
我沒聽懂他的話。「他的脛骨被打中了。」我說。
這地區飛行員好多,他們都對自己信心十足,常會將落單的士兵當成野兔般追殺。德國飛機與英美兩國飛機的比例是一比五以上。而面黃肌瘦的德國士兵與健康強壯的敵軍士兵的比例也是一比五。德軍有一條麵包,敵軍就有五十罐牛肉。我們不是被打敗,因為我們皆身經百戰,比他們還驍勇善戰;我們只是寡不敵眾。
我轉過頭。我的眼睛仍很模糊,汗水又開始淌出來,流過眼瞼。我將汗水拭開,凝視著阿卡。他躺著不動。「昏倒了。」我迅速說出口。
「阿卡,如果你回來之前戰爭已結束,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再見個面。」
然而戰事仍持續不斷——死亡亦不曾歇息——
我們在一個彈坑內,英軍由前方迂迴攻過來,再從我們後面包抄。我們被包圍了。要投降很不容易,四周濃霧與煙硝瀰漫,敵軍將不曉得我們有意投降,而且我們或許也不大想投降,在那種節骨眼上,人根本搞不清自己的意願。我們的機槍朝前方掃射。冷卻槍管的水蒸發掉了,我們趕忙輪流在一個容器內尿尿,收集足夠的水分,才繼續射擊。然而我們後側的攻勢已逐步逼進。
我們則面黃肌瘦,飢腸轆轆。我們的伙食爛透了,而且還摻雜太多的代食品,以致不少人病倒。德國的工廠老闆大賺其錢——我們則老是鬧赤痢拉肚子。廁所裡老是人滿為患;國內父老應該瞧瞧前線這些面色灰黃、憔悴虛弱的子弟兵的面孔。這些佝僂的身影,胃腸絞痛便血,雙唇因疼痛而顫抖扭曲,相互解嘲著說道:
然而在點名時他沒到。一星期後,我們聽說他已被野戰憲兵逮到了,這些卑鄙的憲兵。他一直往德國走,當然,那就沒轍了——而且,當然,他的其他行徑也一樣的愚不可及。任何人都可看得出來,他的逃亡只是出於鄉愁,而且只是暫時的精神錯亂。然而遠在前線後方百里之外的軍事法庭對此又何從得悉?我們再也沒聽到狄特靈的消息了。
阿卡忽然喉間咕嚕作響,臉色一陣青一陣黃。「我們再上路吧。」他口齒不清地說。
這種事是真正的問題,對我們而言攸關重大,不可等閒視之。我們置身於生死邊緣,生命循著單純得出奇的軌道運行,只留下最需要的,其餘的都入土長眠;——我們能否逃生便全繫於此。我們若更精密的加以分析,必早就發瘋,成了逃兵https://m.hetubook.com.com,或已陣亡。就如在冰天雪地探險時,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必須皆只為了維持生存,絕對要集中在這上面。其他的一切都得廢除,因為那會無必要地消耗體力。那是自救的唯一途徑。每當靜下來時,往日時光令人困惑的影像便如同模糊的鏡子般,反映出我目前生存的影像,我常與自己對坐著,彷彿面對一個陌生人,無法理解那無以名狀的求生原則竟然會以這種形狀出現。其他的念頭皆已在冬眠,生命僅僅是不斷地提防著死亡的威脅;——它使我們變成沒思想的動物,藉此使我們擁有本能的武器——它藉著使我們遲鈍來強化我們,以使我們在面臨恐懼時不至於崩潰,如果我們神智清醒,必會被恐懼所吞噬——它喚醒了我們的袍澤之情,以使我們免於孤立無援——它使我們如野獸般冷漠,以使我們隨時能在萬端頭緒中,看出何者才是求生之道,並將之儲存備用,以便在空虛感襲來時能藉以排解。我們就這麼極為膚淺地過著一種封閉、艱困的生活,很少有事情能激發出任何火花來。然而悲痛及恐懼的火焰卻會突如其來地就成熊熊烈焰。
顯然他已察覺到我在留意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已不見人影。我發現了,但沒說出來,以讓他有充裕的時間;他或許可以逃得過。有不少人已躲到荷蘭去了。
我口乾舌燥,兩眼昏花,我勉強蹣跚前行,最後終於到達一個急救站。
一九一八年夏季——希望的氣息吹拂過滿目瘡痍的戰場,激發了按捺不住的狂熱、失望及對死亡的無盡恐懼,令人茫然的質疑;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停戰?這些要停戰的謠言為何會四處紛飛?
我們不再數日子了。我回到前線時是冬季,砲彈爆炸時,結冰的泥塊與砲彈碎片一樣危險。如今樹林間又已是綠意盎然了。我們的生活便在營房與前線間調來調去。我們已習以為常;戰爭就像癌症、肺結核、流行性感冒、赤痢一般,會令人致死。只是死的比率較高,更千奇百怪,也更恐怖。
阿卡不很重,故而我揹著他往急救站走去。
我們的思緒就如黏土般,隨著日子的變化而有不同的面貌;——我們在休息時,它們運作如常;我們在砲火下,它們便如槁木死灰。外頭遍地彈坑,內心傷痕累累。
戰車原被當成是個笑柄,如今已成為恐怖的武器。裝甲戰車浩浩蕩蕩地長驅直入,比別的武器更能使戰爭的恐怖具體化。
剛才在路上,阿卡頭部又挨了一片碎彈片,而我沒注意到。只有一個小洞,一定是片極細小的流彈。但那已足夠了。阿卡死了。
我們朝他們射擊。然而他們設法逼近,情況不妙。博汀克和我們都在那彈坑內。他看出我們在猛烈的火焰下必須先尋求掩蔽,故而我們無法打中他們,於是他抓起一把步槍,爬出彈坑,趴在地上瞄準。他開槍了——自己也挨了一槍,他們打中他了。他仍繼續趴著瞄準;——他曾一度變換射擊位置,然後再度瞄準;槍聲終於響起。博汀克甩開槍,說聲:「好。」然後滑進彈坑中。兩個火焰噴射小組中站在後面的那個中彈了,他倒了下去,噴火管由另一個人的手中滑落,火焰四射,那人也成為一團烈焰。
一九一八年夏季——我們不曾像如今般,於再度朝前線出發時,默默承受這麼多的苦痛。毫無根據、令人飽受煎熬的停戰及和平的謠諑課紛起,緊和圖書攫住我們的心,使再上前線一次比一次難熬。
博汀克被射中胸部。不久之後,一片砲彈碎片打碎了他的下頦,並來勢洶洶地繼續往前飛,將李爾的臀部也打碎了。李爾以手臂支撐著身體,痛苦的呻|吟,他血流得很快,大家都愛莫能助。才一轉眼,他便像乾涸的水管般,頹然倒下。
那醫務兵站著不動。「那也沒什麼差別。」
我們已度過多少霪雨淒迷的日子——灰濛濛的天空——灰濛濛的爛泥巴——灰濛濛的死亡。我們一走出去,雨水立刻淋得我們全身濕漉漉;——我們在前線時便得一直這麼濕漉漉的,不曾乾過。穿高筒靴的就在鞋口處裹著沙包,以免泥巴一下子就由鞋口流進去。步槍上全沾滿了泥巴,軍服上也全是泥巴,一切都泡在水中,被溶解了,大地是一片濕透了、浮著一層油的水鄉澤國,遍地是滲著猩紅血水的黃濁水窪,陣亡的、負傷的、倖存的都在其間載沉載浮。
又過了幾個月。一九一八年的夏季戰況最激烈,也最恐怖。日子在毀滅的邊緣,像五顏六色的天使般,令人無法理解。每個在前線的人都知道我們要戰敗了。這沒什麼好多說的,我們正在撤退,在這場大規模攻擊後,我們已無力再發動攻勢,我們已彈盡援絕。
不是,我們不是親戚。不是,我們不是親戚。
戰壕、醫院、公墓——別無出路。
我終於不支倒地,但總算還有點餘力,使自己倒向阿卡沒受傷的腿那邊。幾分鐘後我再硬撐起身。我的四肢都在發抖。我連拿水壺灌口水都有困難。我要思考時,雙唇也顫抖個不停。不過我還是滿臉笑意——阿卡獲救了。
那是崇高的袍澤情誼,使人親土親的鄉親情誼更深厚,彼此能患難與共,使必死無疑、在危險中、在死亡的焦慮恐慌中浮現生機的人,能彼此忠心耿耿——在時候到來時,甘心追求如曇花一現的喜悅,如果有人想加以評估,那是既崇高又平凡——然而有誰想去評估?
「你想我這條腿會不會被列為甲等體|位?」他痛苦地問道。
砲彈、毒氣煙幕、戰車——粉身碎骨、肺部腐蝕、死亡。
他點點頭,但已心不在焉。這些農夫在情緒激動時,表情很奇特,像是母牛與神明的綜合體,既愚笨又癡狂。為了轉移他的思緒,我跟他要了一片麵包。他二話不說就給我。這就可疑了,因為他一向是吝嗇的鐵公雞。因此我整夜沒睡。一夜無事;到早上他仍很正常。
他默默望著我。
有一則狄特靈發瘋的故事。
每個人都如此,不只是我們這些在戰場上的人——以前存在的那些事已如過眼煙雲,幾乎皆已拋諸腦後。特徵、教養、教育,幾乎皆已被遮蔽得面目全非,再也無法辨識。
「喔,這——我只是睡不著——」
我們還能將穆勒埋葬,但他恐怕也很難安息多久。我們的防線已在往後撤退。英軍及美軍的兵多將廣。那邊的牛肉罐頭及白麵包多如恆河之沙。新砲也多,飛機也多。
「其實再將褲子穿起來實在多此一舉——」
這時,在不遠處,有另一挺機槍開始掃射。那就架在與我們並排的一個彈坑內;是博格架上去的,這時我們後方的反攻部隊也已過來支援;我們終於解圍了,與後援部隊也聯絡上。
隨後則是如水母般籠罩我們彈坑的熱浪,潮濕悶熱,在這麼一個夏末的一天,阿卡在運伙食時被打中了。我和_圖_書們兩人孤立無援。我替他裹傷;他的脛骨似乎被打碎了。這一槍打中骨頭,阿卡絕望地呻|吟著:「最後,就在這最後關頭——」
「再給我一支菸。」他說。
有時這種事情是裝出來的,確實會這樣,然而會想裝出這種事,本身便是一種徵兆。博格一心想要去了結那隻狗,結果自己的骨盆因而中彈被抬走了,去揹他回來的人腿部也挨了一槍。
我們的砲兵把砲彈打光了,砲彈太少,槍管又磨損不堪,故而根本射不準,彈著點範圍之廣,甚至會落到自己人頭上。我們馬匹太少。我們的新進人員都是些需要休養的貧血少年,連背包都扛不動,只知道要怎麼去送死。成千上萬的去送死。他們對戰爭毫無所悉,只知一味往前,讓自己被射殺。有個飛行員便曾單槍匹馬、談笑用兵地將兩連剛下火車、甫上戰場的新兵打得驚慌四散——他們還沒聽過找掩蔽這回事。
不出幾分鐘我們便要被攻下了。
我們躺在一個小坑內等砲擊結束。我將水壺內的茶倒一些給阿卡喝。我們抽了一支菸。「阿卡,」我悒悒地說道:「這下子我們終得分道揚鑣了。」
我一躍而起,急著想幫他忙,揹起他開始奔跑,步履緩慢而穩定,以免使他的腿受到嚴重顛簸。
「反正你將老家的地址給我,阿卡。我的地址在這裡,我替你寫下來。」
穆勒陣亡了。不知是誰在近距離以信號槍朝他腹部開了一槍。他苟延殘喘了半小時,神智清醒,痛苦萬分。
阿卡的手還是溫的,我將手插入他腋下,以便用茶抹他的太陽穴。我覺得手指濕漉漉的。我將手由他腦後抽開時,手上血淋淋的。「你看吧——」那醫務兵再度吹起口哨。
「或許你不久就可以放假了。或許你還可以被調回去務農呢。」
其他人告訴他方位。博格往外走,不是想去將那隻狗帶進來,就是要給牠個痛快。若是半年前,他不會在乎這種事,他當時做事比較明智。我們試著阻止他。由於他執意要出去,我們也只能說:「你瘋了。」便任他往外走。因為敵前發瘋的症狀發作時,若不能將他壓倒在地上,緊緊制伏住,則出面阻止者會自身難保。而博格身高六呎,是連上最孔武有力的一個。
我們看不到轟擊我們的巨砲;攻擊線上的敵軍步兵則和我們一樣是血肉之軀;而這些戰車卻是機器,它們的履帶和戰爭一樣無止境地往前輾過,它們絕不留情,它們毫無感覺地衝進彈坑,馬不停蹄地再衝出來,一大隊咆哮、噴火、所向無敵的裝甲怪獸,輾碎死者及傷者——我們薄弱的皮膚在它們面前顫慄,我們的手臂與這些龐然大物相較之下有如小草,我們的手榴彈有如火柴。
他是那種不會透露心事的人。他的不幸是他看到一座花園中的一株櫻桃樹。我們剛從前線回來,在快到營舍的一處彎道,這株櫻桃樹於晨犧中亭亭玉立在我們面前。樹上沒有葉子,但開滿了白色櫻花。
那醫務兵滿腹狐疑地問:「你們不是親戚吧?」
我在走路嗎?我還有感覺嗎?我抬起眼睛,環顧四周,並跟著轉身,一圈又一圈,我就站在中間。一切如常。只有大兵卡辛斯基死了。
「那就走吧。」
一九一八年夏季——小氣的生命如今真是令我們望眼欲穿;——我們營舍周圍草地上的紅色罌粟花,草葉邊緣的甲蟲,在涼爽暗淡的房間內享受溫暖的夜色,薄暮時分神祕的黑色樹林,滿天繁星,潺潺流水,夢境與酣睡——喔,生命、生命、生命!
不久我開始設法從貫入耳中的和圖書諸多雜音中理出頭緒。
赤痢、感冒、斑疹傷寒——發燒、窒息、死亡。
或許會有好醫師,也的確有,多得是;然而,每個士兵在上百次體檢中,難免偶爾會落入那些喜歡趕鴨子上架的人手中,他們以盡可能將丙等及乙等體|位改成甲等體|位而自豪。
「你要帶走他的補給證及其他東西嗎?」一個上等兵問我。
隨後,我們正躺在較隱蔽的掩體內時,一個挑伙食的腳夫報告,在幾百碼外躺著一隻負傷的通信犬。
「你可以不用費那個心了。」一個醫務兵說道。
例如,正因如此,才使賈登在聽到敵人已攻過來時,還會急著喝完他的火腿豌豆湯,因為他不敢確定一個小時後他是否還活著。我們曾對冒死填飽肚子到底是對還是錯,討論了許久。阿卡對此嗤之以鼻,因為,他說,我們得考慮到或許腹部會受傷,到那時吃撐了肚子就比空著肚子更危險。
不過有時這種危險、受壓抑的情緒會如一只過熱的鍋爐,以其他方式爆發出來。以博格如何步入末路為例便足以說明這種情況。
阿卡講過一則由佛吉至法蘭德斯都在流傳的笑話——一個醫官拿了份名單唸著,每一個人到他面前時,他都連看也沒看就說:「甲等體|位。我們前線需要士兵。」有一個裝了木製義肢的走到他面前,那醫官又說是甲等體|位——「這時候,」阿卡提高了聲調:「那人便告訴醫官:『我已經裝上木製的腿了,不過等我再回到前線,他們將我的頭炸掉,我就可以裝上木製的頭,那我就可以當醫官了。』」這句話可真是搔到癢處。
在一次攻勢中,我們的連長博汀克陣亡了。他是最傑出的野戰指揮官,總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他與我們出生入死了兩年,不曾掛過彩,夜路走多了,難免遇到鬼。
「只要多休息就可痊癒了。沒傷到關節。會復原的。」
我們的手是大地,我們的身體是泥土,我們的眼睛是雨水窪。我們不知自己是否還活著。
越走越是困難重重。常有砲彈呼嘯而過。我盡快地趕路,因為阿卡傷處的血已滴得滿地都是。爆炸時我們無法順利找掩蔽;常是還沒來得及掩蔽,便已炸過,沒危險了。
每一天與每一小時,每發砲彈與每次死亡,都使這微弱的支撐力量受到摧殘,歲月更使其迅速地受到糟蹋。我目睹著它如何在我的四周逐漸崩潰。
「德國不久就要人亡財空了。」阿卡說。
那醫務兵輕輕吹著口哨。「我看多了。他死了。我敢跟你打賭。」
「我想摘櫻花當然就可以摘了!」他避重就輕地回答——過一陣子後又說:「我家裡有一座大果園,裡面種有櫻桃樹。每當櫻花盛開時,若從穀倉樓頂往下望,看起來像是一整片雪白的絲綢。現在正是花季。」
「你摘下這櫻樹枝做什麼?」
晚上狄特靈不見了。最後他總算回來了,手中捧著幾枝櫻花。我們取笑他,問他是否要去參加婚禮。他沒答腔,逕自躺在床上。當晚我聽到他弄得窸窸窣窣地,好像在打包。我察覺情況不對,便朝他走過去。他表示沒事,我告訴他:「別做傻事,狄特靈。」
此外我便一無所知。
那是最危險的時刻。它們使我們體認到,心理的調適是虛假的,不是很單純的心靈平靜,而是為了使心靈平靜而做最劇烈的掙扎。我們的生活在外觀上與非洲土著沒什麼差異;然而非洲土著可以一直如此,因為他們原本就如此,頂多也只能在精神上再求提升,而我們則剛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相反——我們的內在力量不是提升,而是墮落。非洲土著本來就很原始,然而我們的原始卻是虛假的,而且是費勁苦心才裝出來的。
我緩緩站起來。
我心中萌生孤寂的痛苦。一旦阿卡被送走,我便孤零零一人了。
我們休息了兩次。他沿路痛楚難耐。我們的話不多。我將衣領解開,沉重的喘息著,我滿頭大汗,因負重而使臉都脹大了。不過我還是催他讓我們快點上路,因為那地區很危險。
我們守住一個彈坑,也被包圍了。刺鼻的汽油味與火藥味隨風吹了過來。兩個帶著火焰噴射器的敵兵出現了,一個揹著容器,另一個拿著噴口管,火焰由管口直噴。只要讓他們走近到能噴得到我們的距離內,我們就完了,我們還無法撤退。
我攙起他,他以未受傷的腳站著,並靠在一棵樹上。我小心翼翼地將那隻傷腿扶著,然後他往上一躍,我也順勢將未受傷的那隻腿的膝蓋抱住。
狂風暴雨撲擊我們,灰濛的天與黃濁的水間,如冰雹般的砲彈碎片鞭笞著,使負傷者如嬰兒般啼哭,在夜間使傷者的呻|吟痛苦地歸於沉寂。
我滿頭霧水地望著他。
我們的戰壕被炸成粉碎已有一陣子了,我們改採可以彈性調整的機動防線,所以實際上已不再有任何真正的壕溝戰。當我們正在進攻或反攻時,仍會保持一條似有若無的戰線,只在彈坑與彈坑做苦戰。前線已被滲透了,每個地方都有些小部隊自行鞏固陣地,戰鬥在各彈坑內進行。
「非走不可,保羅。」
他已完全喪失心智了,因為他連必須穿越槍林彈雨都不在乎;然而他已被砲火轟得神智不清。其他人也在砲火下開始瘋言瘋語,想要逃命——有一個人甚至想用手、腳及牙齒挖洞,讓自己鑽進地底。
我安慰他:「天曉得這爛仗還要打多久!至少你已經獲救了——」
他在學校時數學頂呱呱,而今那對他又有何用處?
而每當午夜夢迴,被群魔亂舞的景象所震懾、迷惑,便會驚覺支撐的力量有多微弱,與黑暗的區隔又有多薄。我們如風中殘燭,在死亡與瘋狂的暴風雨中,藉著脆弱的危牆庇蔭,苟延殘喘,微光在狂風中搖擺,有時幾乎熄滅。然後戰鬥的悶吼變成一個環,將我們圍住,我們溜進去,偷偷接近我們自己,瞪大眼睛凝視著夜空。我們唯一的安慰是酣睡的弟兄平穩的氣息,我們就這麼等待著清晨。
我點點頭,他將阿卡遺物交給我。
類似故事不勝枚舉,但都較會令人為之心酸。這些故事並不是為了叛變或投敵而編造的。它們只是實話實說;因為在軍中有很多的弊端、不公及卑鄙的勾當。相較之下,一支接一支的部隊做無謂的掙扎,沿著脆弱、崩潰中的戰線一波接一波的攻勢,便都不值一提了。
我們已放棄有朝一日會停戰的這種希望。那太遙不可及了。我們或許會中彈身亡;也可能受傷,被送入醫院。在醫院中,傷兵若沒被截肢斷腿,遲早也會落入那些胸前掛著勳章的醫官手中,那些醫官會說:「什麼,兩腿不一樣長?如果你夠英勇,上了戰場根本不必跑。這人是甲等體|位。下去!」
「你記得嗎,阿卡,我們偷抓鵝那件事?還有我還是菜鳥,初次受傷時,你如何將我從槍林彈雨中搶救回去?我那時痛哭流涕。阿卡,都快三年了。」
他點點頭。
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他的地址。雖然他還坐在我身旁,我已經滿心孤寂了,我難道不能也朝自己腿上開一槍,以便與他同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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