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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回想起她的時候，我就看見一長串的顏色。而在她還活著的時候，我所見到的三種顏色，使我感動最深。我偶爾會想個辦法超越那三個時刻，躊躇徘徊，直到出於腐敗的真實釋放出血水，漸漸變得明晰清澈。

對照之下，飛行員是如骨頭般的顏色，他的肌膚則是骨骸的顏色，他穿著一身皺兮兮的制服，眼睛是冰冷的咖啡色，好像咖啡殘渣似的。而天空中最後剩下的潦草黑線條，在我看來，好像是一個奇怪又熟悉的形狀，一個標誌。

她扔下書。

她的呼吸急促。

我沒有彎腰，沒有開口。

我就是結局。

每個人都緊緊黏在地上，我打包了一袋又一袋的靈魂。

先注意顏色。

兩個精力充沛的衛兵走回母女與小男孩的屍體旁邊，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我的呼吸聲很大，衛兵經過我的身旁並沒有注意到我，我相當訝異。由於那一片白雪的重量，世界正在下陷。

偷書賊號啕大哭。

有兩名衛兵。

你會死。

她跪在地上。

有時候我抵達現場太早，急著想完成工作，

他們不能就這樣把他留在地上。眼前還沒什麼嚴重的問題，不過，前面鐵道上的積雪馬上就會鏟清，那時候火車就得繼續往前開。

殘留的人類。

大多數人不相信我講的話，我再怎麼抗議也沒用。但是坦白說吧，我盡力讓自己因為「死亡」這個話題保持心情愉快。拜託，相信我，我當然也會開心，也有和藹、和氣、和善的一面，而且這只是「和」字開頭的部分。但是，千萬別要求我表現出有教養的樣子。教養與我無關。

堆疊如山脈的瓦礫廢墟，矗立在她的身旁，她手中緊抓著一本書。

●一個手風琴手

然後才注意到人。

矮個子衛兵氣到快要爆和*圖*書炸，仰起頭對著高個子的下巴大罵：「瘋了啊你？！」鼓著一張臉，他雙頰上的厭惡表情越來越明顯。「聽我的。」他在雪地上踱步：「要是沒得選的話，我們就把三個人都抬回火車上。去通知下一個停靠站的人。」

幾分鐘內，殘岩破土疊積成堆，街道成了破裂的血管，血液橫流，最後凝結在馬路上，屍體彷彿大水過後的浮木，困在街上。

我回頭望了飛機一眼，飛行員咧開的嘴好像在微笑。

男孩從工具箱裡的一堆東西中，拿出一隻泰迪熊。

二十三分鐘之後，火車停止下來，我跟著他們爬出車廂。

請你再次相信我。

我遇過偷書賊三次。

最後的黃色笑話。

一開始迎面而來的是白色，讓人眼睛都花了。

「對不起，孩子。」

我見識過的晦暗，比我樂於記得的還要多好多次。

這就讓我想到下一個要講的重點了。

最後一次遇到偷書賊，我看見的是紅色。天空如沸滾的熱湯，有些地方燒焦了，一片火紅中還有著一道道麵包屑與黑胡椒。

當時，整個世界猶如穿著白雪，就像是穿毛衣那樣套上了一身的白雪。在鐵軌旁邊，積雪深達小腿高度，樹枝披覆著冰毯。

這些顏色彼此層疊。塗鴉而出，如標誌般的黑，置於刺眼的地球白之上，又置於濃郁的熱湯紅之上。

我已經見識過無數的晦暗。

開場白。

有個男孩最先抵達墜機現場，他上氣不接下氣，還提著像是工具箱的東西。他戰戰兢兢走向駕駛座艙，查看飛行員，試探他是否還活著。在那當下，飛行員還活著。大約三十秒之後，偷書賊抵達了。

人群全部抵達之後，四周的景象也改變了，地平線開始壓抹上深淺不一的碳筆線條，黑色的夜空成了一幅快速擦塗的信筆塗鴉。

●幾頁文字

和_圖_書是命運讓他們這樣沾黏在地上？

還是不幸？

如果你想知道，跟我來，我告訴你一個故事。讓你看一個好看的故事。

✐

我的手臂上躺著一個小靈魂。

母親、女孩、屍體，三個人都很固執，都不說話。

正當我要走的時候，我看見她跪倒在那裡。

駕駛艙中只剩下屍體、越來越稀薄的濃煙，還有面帶微笑的泰迪熊。

也沒有惡意。

是的，我常想起她。我這麼多口袋裡面，有個口袋存留著她的故事，一再重讀。我隨身攜帶好多個故事，其中就包含她的故事。每個故事都有非凡獨特之處，每個故事都代表一次努力，一次大大的努力，努力向我證明人類生存的價值。

我走進駕駛艙，解開飛行員的靈魂，小心將靈魂帶出來。

●一個猶太拳擊手

雖然我還是要注意著他們，但是注視著這些倖存者，早就讓我難以忍受。我特地專心觀察顏色，才能讓自己不去注意他們。但是偶爾還是目睹到那些存留下來的人，他們在領悟、絕望、受驚所堆起來的人生當中崩潰，透骨酸心。

現在，故事就在這裡。

她的嘴唇打著冷顫。

幾年的光陰過去了，但是我還是認得出她。

又是拿人當作笑料。

本書敘述者死神，在此介紹：他本人、顏色與偷書賊

光是一個小時的時間，就包含了幾千種不同的顏色：蜜蠟黃、柔絲藍、陰鬱黑。

飛機墜毀之後，地表上出現了三道深刻的罅隙，機翼成了截斷的臂膀，再也無法振翅，這隻嬌小的金屬鳥再也無法振翅飛行。

在行駛中的火車上，我觀察了窗外雪白炫目的天空。我幾乎可以聞得到白茫茫的天空。後來我還是動搖讓步了，因為我對那個女孩產生了好奇。好奇心作祟，我在工作進度容許的前提下，留下來旁觀她的舉動。

我想停下腳步，我想彎下腰。

高個子的耐心磨光了。「為什麼不行？」

一切歷歷在目。

重點是，我逼近你的那一刻，天下萬物呈現出什麼樣的色彩？天空出現哪種訊息？

「好啦，還有什麼要我做的？」

這就是命運和_圖_書？

大約在我右邊十公尺處，蒼白飢餓的小女孩站在那裡，她凍僵了。

《偷書賊》。

第二次遇見偷書賊的時候，我看到的顏色是完全漆黑，最深的黑色。這個顏色證明了我極端的多變特性。當時正是破曉前最陰暗的時分。

你擔心嗎？我勸你別怕。我行事最公正了。

他伸手穿過破碎的擋風板，把玩具放在飛行員的胸口前，這隻微笑的熊倚偎在飛行員的殘骸血水中。幾分鐘之後，我把握機會，時間到了。

我想說：

紅：▐　白：▧　黑：▞

當然不是。

✐

天空逐漸出現灰白色的光線，飛行員依舊裹在制服裡。我的經驗顯示，我啟程離開之際，會出現片刻的陰影，那是最終的晦暗之蝕，又一個靈魂離開的證據。

我自己最喜歡巧克力色的天空，很深、很深的巧克力色，人家說這種顏色適合我。不過，我還想盡量欣賞我見到的每一種色彩，光譜中的所有顏色，十億個左右的口味，各不相同，還有一片天空可以慢慢舔，慢慢吃。顏色抒解了我的壓力，放鬆我的心情。

我已經暗示過了，我的優點是我會分散注意力，讓自己保持清醒，讓自己在長期從事這份工作之際，還能應付各種狀況。讓我煩惱的是，有誰能代我的班呢？當我前往你們人類固定的度假勝地放大假修養身心的時候，無論是熱帶海灘還是參加滑雪之旅，誰能接手我的工作？答案當然是：沒有人。因此，我刻意，我故意下了一個決心，讓分心的時刻成為我的假期。不用說，我的假期充滿了變化，充滿了色彩。

至於我，我犯了最根本的錯誤。真沒辦法告訴你，我對自己有多失望。每件事情我本來都已經按照規矩做好的。

●一個小女孩

淚滴凍結在偷書賊的臉龐上。

我凝望她片刻，當她能走動的時候，我尾隨著她。

但是對我而言，一天當中，每個短暫片刻都呈現出不同的色度與調性。

這次，所有的防空措施都來得太晚了。

冰冷的手臂環抱著。

首先自我介紹。

有一位母親與她的女兒。

接著炸彈來了。

幾分鐘之後，煙霧消散，現場再也沒留下什麼。

有一具和_圖_書屍體。

●幾個狂熱的德國人

穿過他們當中的時候，每個人都站著不講話。現場是由比手劃腳、低聲交談、忸怩不發一語構成的不協調景象。

街道猶如紙張沾了油漬。早先的時候，孩子們還在街上玩跳格子。我抵達的時候依稀聽到孩子們的迴聲蕩漾，聽見他們輕敲馬路的腳步聲，還有童稚的嘻笑聲。他們的微笑像鹽，消失得很快。

而這又讓我想起我預備要告訴你的故事，關於今晚的故事，或關於今天的故事。或者我們先別管時間與顏色吧。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再三倖存的人，這個人「被遺棄」的經驗非常豐富。

這次，我是為了一名年約二十四歲左右的男子而來。這場意外可說是相當壯觀，飛機引擎還在咳出咯咯響聲，濃煙從兩側的引擎冒出。

請別在意我剛才的恫嚇，冷靜點。

別傻了。

我當然能適當貼切地介紹自己，其實也沒這個必要啦。基於很多不同的原因，你很快就會對我有深入的瞭解。簡單說吧，以後某個時刻，我會用最親切的姿態守視著你，你的靈魂會落入我的手臂中，我的肩梢會棲息著某種色彩。我會輕輕帶走你。

十之八九，躲在雲層中的人所投下的炸彈，要負起這個責任。

「嗯，」矮胖子回答：「我們不能就這樣丟下他們，對不對？」

但我不能這樣做。

那就是我看見這些顏色調配在一起的時候。

偷書賊拼命想回到地下室去寫字，或者最後再讀一次她所寫的故事。事後回想起來，我在她臉上看見了非常明顯的意圖，她渴望回到地下室，渴望地下室帶給她的安全感，給她家的感覺。但是她一步也不能動。還有，地下室早已不存在了，成了廢墟家園的一部分。

兩名衛兵一高一矮，雖然帶頭的不是高個子的那人，但先開口的總是他。他看著比他矮又比他胖、滿面紅光的同僚。

人類只有在一天的開始與結束時，才會觀察顏色的變化。

在那一刻你會躺著（我很少看到有人和-圖-書站著），凝聚在身軀裡。也許有人發現事情不對了，於是一聲尖叫在空中散落。之後我唯一能聽見的只有自己的氣息和嗅聞的動作。

就跟你想的一樣，有人死了。

你看，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剎那的時間。一個人死掉的時候，我除了觀察那些與世事緊緊相關的顏色以外，還常常撞見晦暗之蝕。

災後清理工作開始進行，她的書被人踏過來踏過去好幾次。雖然上面長官只交代要大家清除碎石破瓦，可是女孩最珍貴的物品卻被扔到了垃圾車上。在那一刻，我更無法控制自己，我爬上車，拿了那本書。當時並沒有想到，我日後會保留這本書，反覆讀著她寫的故事，而且一直流連在我與她曾經交會過的地點，對她的人生閱歷與生存之道感到驚訝。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領悟到眼前這些故事，其實跟我當時所觀看到的事件是一樣的。

其實我不搞暴力那套，

有人可能認為白色不能真正算是一種顏色，這些人把那種聽到厭煩的胡說八道信以為真。來，讓我告訴你吧，白色，就是真正的顏色，毫無疑問。我認為沒人敢跟我爭辯這點。

沒錯，天空已經成了家常口味辛辣濃湯，這個德國小鎮再度受到轟炸，灰燼如雪花般落地，看來是如此的美麗，令人興起伸出舌頭嚐嚐的念頭。只不過這些灰會燙傷你的唇，燙熟你的嘴。

倖存者。

群眾就是群眾。

我向來是這樣看事情的。最起碼是我努力的方向。

沒錯，故事的開端是白色。

差點忘了禮貌。

可是，你還是會問：為什麼連他也需要放假啊？他到底需要從什麼事情上頭分散注意力呢？

但是有些人，他們的生命力比預期的還堅韌。

●還有，不少的偷竊事件

我略靠右邊站好。

警報聲、收音機的警告聲，都來不及了。

我只是愛吹牛，

這真的只不過是個小故事而已，主要是關於：

我是做這行的，當然特別注意顏色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