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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堡假期

作者:馬克.李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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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中有很多人,艾莉絲小姐。朋友和一個大家族,對我來說有點太多人了。」
「我們從來就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她回答我。「只知道在伊茲密特有四千多個亞美尼亞人被送入集中營,而整個帝國在悲劇發生之際,便已有幾十萬人遭殺害。今天沒有人談論這場悲劇,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倖存下來且有力量做見證的人少之又少,人們並不願意聽他們說的話。請求原諒這件事需要極其謙卑和極大的勇氣。我們有提及人口遷移,不過相信我,這是兩碼子事。我聽到傳聞,說成群結隊的女性、男性及幼童,綿延達數公里長,穿越國境向南遷移。那些沒有被送上載運牲畜火車車廂的人,均沿著火車鐵軌徒步前進,一路上既沒有水也沒有食物。無法繼續前行者,便在溝渠間被子彈射入腦門了結性命。其他人則被帶到沙漠中,任其衰竭及饑渴而亡。
「他感到非常驕傲,無論面對什麼情況,這股驕傲足以讓你們像矛頭抬頭挺胸,一股迫使你們昂首挺立的驕傲。
「妳沒聽懂我的問題嗎?」
「因為你覺得喝醉酒很英勇嗎?」

「我寫給他的每封信裡都說過了,公民與道德老師,不過,也許你這麼說只是為了不要在我寫給他的下一封信中,要求他別寄匯票給你。」
「如果他們基於某些正當理由呢?如果是為了保護妳?」
「如果妳想知道我是不是有心上人,我會說烏斯窟達爾區所有美女都是我的心上人。這不需要花費任何代價,而且暗戀並不會妨礙到別人,不是嗎?妳呢?妳愛著某個人嗎?」
「願聞其詳!」
「何必在意呢?」
「那往他家前面那條小巷子走又是誰決定的啊?是誰啊?」
「我跟你道過歉囉,我們並不會整晚都在這個話題上打轉。」
「妳想要跟我說什麼呢,詹阿姨?」
艾莉絲脫掉圍裙,摺好後放在桌上。
「妳很勇敢,」詹阿姨說:「我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從不害怕工作。想到我們家和妳之間有這種情況就覺得很有趣,妳不覺得嗎?」
「我明天會跟他談一談。」
「藥劑師的太太非常喜歡妳,而妳也會熱情回應她。與她在一起時,妳願意唸出一些字彙。我會帶妳到塔克辛的公園玩耍,有時候她也會來找我,她讓妳聞葉子、藥草及花的芳香,並教妳說它們的名字;和她在一起,妳宛如重生。某天晚上,我去拿妳的藥方,藥劑師告訴我他們即將回到祖國的懷抱,而他提議帶妳一起走。他答應我,在那裡,也就是在英國,妳再也不需要提心吊膽,他太太和他雖然沒有小孩,但會把原本要給他們小孩的理想生活轉而給妳。他們請我放心,有他們當靠山,妳將不再是孤兒,一切都將不虞匱乏,特別是關愛與溫柔的呵護。
「我們在半夜裡見到他滿身是血返回家中,他腫脹的面容難以辨識。他到睡房看你們,並懇求妳母親停止哭泣,以免把你們吵醒。他把我們包括妳母親和我聚集在客廳,說明城裡發生的事,人們犯下謀殺惡行,燒毀房舍,對婦女粗暴。當人們喪失人性,任何暴行都做得出來。他說必須不計代價來保護你們,得立刻離開城裡,將牲口套上推車逃到外省,外邊的局勢應當比較平靜。妳父親哀求我收容你們,就是在這裡,這間伊茲密特的屋子裡,後來妳在這裡住了幾個月。而當妳母親淚眼婆娑,問他為什麼說他將不會一道同行,我依然還記得妳父親這樣回答:『讓我坐一下,但我只是累了。』
「我有一個妹妹住在博斯普魯斯岸邊的一棟大房子裡,這個傻女孩非常漂亮,因而引誘到一位有錢的顯貴,他權大勢大,以致於沒人敢在不受邀的情況下便擅入他的住所。她和她先生非常慷慨,而且絕對不會讓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碰家中女人或小孩的寒毛。我們召開家族會議並決定,入夜後我帶你們過去。到了晚上十點,我的愛奴詩啊,我還記得很清楚,就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事,我們帶著一只黑色小行李箱,趁著伊茲密特巷弄間的黯淡光線動身離開。從這條街尾過去的階梯上方往下看,可以看到天空泛起的火焰。港口邊亞美尼亞人的房舍正在起火燃燒。我們鑽行於巷弄間,好幾次避開了圍剿亞美尼亞社區的野蠻兵團。我們躲藏在一座老教堂的廢墟中。我們就像無知的人們,以為最糟的情況已經過了,因此便往外面走。妳母親牽著妳的手,突然間,我們被發現了。」
「剛編不久。」
「這我很清楚,不過我談的是他。他可以為了妳把伊斯坦堡搞得天翻地覆,妳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喔,有啊,就是我!」
「可是為什麼呢?」艾莉絲問。
當我見到這位藥劑師的太太時,我竟用清亮的嗓音呼叫她的名字。
艾莉絲一整天都陪在依樂瑪斯太太身旁。
昨天早上,我找到了我小時候的奶媽。詹帶我去依樂瑪斯太太家。她住在位於某條鵝卵石小巷盡頭的房子裡,而這小巷以前是泥土路面。我也必須告訴你,接續在這條巷尾的是一座大型階梯……
「你真的很壞。好嘛,如果沒有你,我無法遇到領事和哲米勒先生,我無法在你阿姨的餐廳工作,我也無法住在烏斯窟達爾區,而且可能已經離開伊斯坦堡了。這些都是我欠你的,這樣你滿意了嗎?」
「我不是問從哪裡開始,是問如何開始的。」
「我那個傻外甥真是個好老師,而妳學我們的語言真是快得不得了。詹應該少管閒事,妳也一樣。不要杵在那,到外場去,妳有看到客人在廚房裡嗎?沒有,所以快去吧,他們等著人家來服務呢,還有,別想跟著甩門!」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最深厚的友誼就是與一名男子分享,我們從青少年時期就認識到現在。」
艾莉絲停下腳步,和_圖_書面對詹。
隔天晚上,離開香荷吉爾的工作室後,艾莉絲匆匆回到家中換裝,趕著上七點的晚班。
廚房的門才剛關好,就聽見詹阿姨吼她老公要他熄掉菸,立刻回去顧他的爐子。
「明天就不去香荷吉爾的工作室了,我帶妳到依樂瑪斯太太家,不過一個字都不能對我阿姨說,能答應我嗎?」在艾莉絲家樓下,詹問道。
「那妳呢,妳的脾氣就像我阿姨一樣拗。」
「我被你搞瘋了!」
「妳知道的,我老公不多話,他說我沒有留時間讓他說話,所以看起來我同時幫他代言。不過他很欣賞妳,也很器重妳。」
「你得自己下定論才行呀!不是你的導遊天分引領我們到這間學校,就是你完全沒幫上忙,純粹是湊巧而已。」
「我只是要妳多注意一下他。妳知道的,天雷勾動地火不是書裡頭才有。實際生活中,感情就像我們蓋房子,一磚一磚的,會慢慢建立起來。妳想像得到我第一次見到我大廚老公時就對他如癡如狂嗎?可是,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後,這男人我愛得要命。我學會去喜歡他的優點,適應他的缺點,當我生他的氣時,就像昨天晚上,一樣,我會讓自己獨處並思索一番。」
親愛的戴德利,聽完這段故事後,我以為我流盡了所有淚水,然而請相信我,更多淚水還在後頭。
「看起來很嚴重。」艾莉絲靠近爐邊,詹阿姨的老公正在那裡忙碌。
「她被帶走時,我則帶著你們穿梭於我再熟悉不過的小徑,自丘陵一路而下。我表弟的小漁船停泊在一處小灣的浮橋邊,他在船上等我們。我們啟程走海路,在天亮之前便已靠岸,我們又步行了一段路,終於抵達了我妹妹的家。」
「妳母親無法獲得慰藉。她一整天多半都坐在大椴樹底下,妳可以從窗戶這裡看見。當她好一點的時候,她帶妳到田間散步,探些玫瑰與茉莉花束。回程時,妳跟我們描述所有聞到的氣味。
「沒這個必要,妳只要跟他說妳不再需要他的服務就好。如果他真的是城裡最好的導遊,他會很快找到其他客人。」
「我不知道。我阿姨說挖掘往事並不是一件好事,也許她說得對。如果妳今天快樂,那麼何必呢?往前看並想想未來,這樣也好。」
「不,沒辦法。」詹思索後回答。
「我當時才五歲,沒有任何痛苦的回憶,更何況無知才最令人擔心。假如我知道事實的話,不論是什麼,最起碼我會認命去接受。」
我要出發去尋找他,因為現在我已經知道他確實存在。
「我想我已經找到依樂瑪斯太太了。」詹宣稱。
「而妳沒有捫心自問,不曾寄出這些信的理由何在?夜已深,我想我們該回去了。」
「每一封信他都有回嗎?」
「如果我告訴妳,她會更生氣,明天的工作狀況會比今晚更糟。」
「在這場悲劇的隔天,妳又縮回緘默的世界,不想再說一句話。
「那一年夏天,我把妳留在我妹妹家中,即使恐懼悲劇會重演,但我仍刻意忽視這一切。我看著妳母親離去的背影,猜測她再也不會回來。我害怕妳也會一樣。
艾莉絲從來不曾在週一晚上工作到這麼晚,最後一組客人在十一點左右離開餐廳。她整理完外場,脫掉圍裙,向含糊低語說再見的大廚老公、伙計,最後向看著她離開、帶著一臉奇怪表情的詹阿姨道別。
我父親匆忙前來與我們會合,在路途中,他遇到一列巡邏隊。
「我想像有一座天平;我把我喜歡他的那部分放在其中一端,把我討厭他的那部分放在另外一端。當我看著天平時,它逐漸取得平衡,結果總是略為傾向好的那一端。這是因為我運氣好,有一個可以倚靠的老公。詹比他姨爹還要聰明,和他姨爹的差別在於;詹是個帥哥。」
「等時機成熟,而且絕不能讓詹阿姨知道!」
「我從沒這麼想過。」
「我寧可先確定妳是不是真的想見到她。」
「戴德利先生不怕喝酒。」
「我陪妳走也是基於友誼呀。」
「好了,詹,今天晚上吵夠了,這已是一整個月的額度。」
「我也是,走吧。有新消息要告訴妳,而我比較想邊走邊談。老教師之所以沒在市場再遇到依樂瑪斯太太,是因為她不住在伊斯坦堡了。她回到以前出生的城市安享晚年,她現在住在伊茲密特,我甚至有她的地址。」
「為什麼昨天晚上妳會對老公生氣呢?」她邊問邊往餐廳大門走去。
「詹,告訴我,你們是如何談論我的。」
「我了解了,詹阿姨,我會好好想一想。」
一九一四年初,醫師建議我的父母,有鑑於我的緘默並非不治之症,若干藥草能穩定我夜裡因惡夢而引起的不安情緒,而安穩的睡眠有助於我重拾語言能力。我父親有個客人,是一名年輕的英國藥劑師,他時常協助生活有困難的家庭。於是每個星期,依樂瑪斯太太都會和我一起前往伊斯喀里塔街。
「那她責備你什麼?」
「別跟我說有人付錢給你,還可以是基於友誼。」她邊說邊加快了腳步。
「妳不想要我在這裡工作了嗎?」
「我沒有聽到你發出聲音。」
詹對艾莉絲微笑,面對著她倒退走。
「你怎麼找到她的呢?」
「可是烏斯窟達爾區是個居民彼此都認識的小村落,你跟我說過幾百次了。現在離我遠一點,我知道路。」
「啊,是這樣啊,我不能說,詹阿姨要我保密。」
「我不知道,我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這我也知道,妳工作成這樣,根本一刻也閒不下來好好想。妳以為我為什麼不讓妳週日來這裡?就是為了要讓妳的腦袋瓜每個禮拜都能休息一天,找到一個讓妳怦然心動的理由。不過我看得出來妳並不喜歡詹,妳應該讓他靜一靜。妳現在已經知道該怎麼去香https://m.hetubook.com.com荷吉爾的手藝師傅那裡了。氣候已經好轉,妳可以自己過去。」
詹甩門離開餐廳,甚至忘了和艾莉絲打聲招呼。
當晚,她在半夜裡下樓,把信寄給戴德利。他於一週後收到來信,而他絕不會向艾莉絲透露,他讀信時也不禁潸然淚下。
「喔,妳才沒有呢!若沒有香荷吉爾的手藝師傅幫忙,妳能夠完成香水嗎?若沒有我帶路,妳找得到他的工作室嗎?有辦法見到領事、哲米勒先生,還有小學老師嗎?」
爬上晃動的樓梯之際,艾莉絲聞到帷幕上的薰衣草芳香,用來磨亮欄杆的亞麻油味,聞起來像麵粉的上漿床單,還有依樂瑪斯太太有樟腦丸味道的房間,聞得出孤寂的味道。
那個午後,奶媽訴說著往事,愛奴詩的父親在伊斯坦堡以修鞋為業,而她母親則有兩個漂亮的小孩,是個幸福的女人。
詹坐在外面的小矮牆上等她。
「不能跟我阿姨說這些,她會知道我向妳透露了這些事,她會更氣我。因為妳說的也不全然正確。假如我沒有把哲米勒先生介紹給妳認識,他過世時妳就不會這麼難過,假如我沒有帶妳到這條小巷弄中,妳也不會在老教師面前心慌意亂。我還沒見過妳如此慌亂呢。」
依樂瑪斯太太停止說話,她啜泣著,而我把她摟在懷中安慰她。她拿出手帕擦擦臉,繼續描述這痛苦的回憶。
「可是你們兩個看起來倒是很生氣的樣子。」艾莉絲說。

我問依樂瑪斯太太何以她總是說「你們」,而且她說了「兩個」,「我比較脆弱」等,究竟是在講誰。
「很安靜,視野極佳,我睡得很好,我很喜歡。」
「離這裡大概有一百公里,一小時的火車車程。我們也可以坐船去,我還沒有安排。」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找她?」開始焦躁的艾莉絲問。
「是我先問你這個問題的。」
「發生什麼事了?」她穿上圍裙時問。
「我也是這麼認為,詹,然而這不過是推測罷了,老實跟你說,我多希望有人能提起他們啊,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好。我母親如何穿著打扮,早上我去學校前,她跟我說了什麼,我們在魯美列新村的公寓裡如何生活,週日時如何度過……他們過世後,我就非常想念他們。」
「先喝再說。」他看著她說。
艾莉絲許下承諾,而詹要求她讓他陪同返回住所,畢竟這仍屬於他應盡的義務。幾杯茴香酒灌下肚便讓他誠實招供,安排這場拜會已經刻不容緩。
「這是妳方才編出來的吧?」
到了九點左右,餐廳「爆桌」,詹阿姨嘆著氣從凳子上起身,親自下場支援。
「從廚房。」
「哪種情況呢?」艾莉絲問道。
艾莉絲並不排斥小小休息一下。她走向廚房,片刻後又現身。詹阿姨要伙計關上遞菜窗口的隔板,艾莉絲放下托盤,坐在她的對面。
「我是指你愛的人。」
等最後一位客人離開後,詹阿姨鎖上門,拉了一張椅子坐在餐桌前,緊盯著艾莉絲擺放隔天要用的餐具,這是每次結束服務工作後的例行公事。她正換掉詹阿姨那位置鄰桌的桌巾,詹阿姨把艾莉絲拿來擦木桌的抹布抽走,拉住她的手。
「好吧,」詹嘆道。「我會寫信給戴德利先生,說我不要他的錢了,這樣有好一點嗎?」
「好吧,禮尚往來,我不會在下一封寫給戴德利的信中提到匯票的事,那你給我老實招出你們是怎麼吵起來的。」
「你們的爭吵是從何而來呢?」
「這根本就是勒索嘛,妳在強迫我背叛詹阿姨。」
「妳父親告訴我的時候故意說得很大聲,好讓妳母親能聽見。她刻意等個幾分鐘,等他穿上大衣時跑來門邊對他說:首先,沒人說過你會比我先走一步,而我要走的那天,也多虧你那該死的修鞋生意害我累死,在我彌留時看到的一定是皮製的鞋底。
我問依樂瑪斯太太,我母親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詹看著艾莉絲,又把她的杯子斟滿酒。
「兩者並不衝突啊,更何況夜路並沒有妳想像的安全。伊斯坦堡可是個大城市啊。」
在眼神呆滯的艾莉絲面前,他補充:
「如果在我提供妳所有服務後,妳還想要害我丟掉飯碗,那我也沒辦法。」
在某個地方,我還有一個弟弟,他叫拉斐爾。
「妳這樣嘲笑我實在不好,有人付我錢來照顧妳,我不過是做分內的工作,就像妳在餐廳工作一樣。」
「那我租給妳的房間,妳有滿意嗎?」
「因為我又沒有要求他,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她扶她下樓梯,由詹與依樂瑪斯太太的姪子作陪,在棚架底下共進午餐後,她們倆一起走到大椴樹下乘涼。
「詹阿姨的脾氣發洩完就沒事了。來吧,我陪妳走。」
艾莉絲看著詹許久,接著一言不發便逕自離去。詹追了上去。
「我保證我不曾如此想過。」
「妳在這裡快樂嗎?」老闆娘邊倒茶邊問。
「喔,那我明天會去請詹阿姨放寬心,並跟她解釋你帶給我的除了幸福以外無它。」
艾莉絲沒跟著照做,她把伙計剛擦好的一疊盤子放在第一層架子上後,手上拿著記事本往開始客滿的外場走。
大廚的兩隻手在圍裙上抹了抹,一句話也沒說便到外面棚下抽菸。他丟給太太一個憎惡的眼神,輪到他甩上門。
「事關我讓妳認識的人。領事、哲米勒先生及小學老師,即使我還向阿姨發誓我什麼都沒做就遇到最後一位,我們只不過剛好經過他的房子。」
「我們以為事件已經平息了,野蠻的瘋狂行徑已經遏止,伊斯坦堡遭逢的慘劇歷時不過一晚。不過我們錯了。恨意已瀰漫至全國。時序進入六月,我那年輕的外甥氣喘吁吁跑來,驚叫著說城內幾個下方街區正在逮捕亞美尼亞人。他們被粗暴地集中在火車站周圍,接著用比對待將要送進屠宰場的動物還要殘虐的手段,把他們趕上載運牲畜的火車車廂。https://m•hetubook•com.com
「我沒有這麼說呀,妳在想什麼呢?我很珍惜妳啊,客人也是,我很高興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妳;如果妳不來了,我甚至會覺得是我讓妳厭煩呢。留住妳的工作,留住那間讓妳睡得好、視野好的房間,善加利用妳在香荷吉爾的日子,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
「我的女孩啊,不只是這段日子而已,妳說的可是好幾個禮拜以來,也就是說有好幾個月了。妳有意識到他和妳一起度過的時間嗎?」
「身為阿姨應該有權罵她的外甥,她的外甥不該翻白眼,也不該不尊重阿姨。」詹阿姨提高音量回答。
「離這很遠嗎?我們什麼時候能去找她?」
「我阿姨脾氣很拗,我們吵了一架,就是這樣,明天會好一些。」
「我外甥白天為妳工作,而到了晚上,妳為他的阿姨工作。這幾乎屬於家族事務了。」
「不,不需要。我可以想像戴德利先生還在批評我,妳就為我辯護,並且再次責難他。妳看看,不用求神問卜也猜得到。」
「其實兩者都有一點耶,那棟建築湊巧燒毀,而我帶妳往那條小巷走,這件事裡頭有巧合與我一起合作的影子。」
「因為詹一直都是伊斯坦堡最好的導遊,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岸的人都是這麼說。我幾乎花了一整個月的時間東尋西訪。我在烏斯窟達爾區所有的街道穿梭,找到一個人認識這位太太。我告訴過妳,烏斯窟達爾區的人彼此都認識,或者是說,所有人都知道誰認識誰……烏斯窟達爾區確實是個小村落。」
這位端坐在床的老婦人對艾莉絲而言極為陌生,直到依樂瑪斯太太摟住她開始啜泣,並緊緊擁抱著她……
艾莉絲在前往餐廳的半路上停下來,以便寄信給戴德利。進入餐廳內時,她聽到詹阿姨和她外甥正爆發激烈口角。可是等她走近辦公室,詹阿姨便不作聲,同時瞪著詹,示意他也閉上嘴。這一切艾莉絲都看在眼裡。
她仔細看著他。
「我也是這麼認為。」
詹點了兩杯茴香酒,艾莉絲比較想喝他一開始提議的茶,可是導遊執意不從。
當晚雖然不再有言語衝突,可是每次艾莉絲經過廚房,她就察覺詹阿姨和她老公彼此都不說話。
我憶起廚房裡熱牛奶的味道,又見到甜櫻桃木製餐桌的桌腳,我最愛躲在底下。我聽見我父親上下樓時階梯發出的嘎吱聲,突然間我又看見用黑色墨水繪的圖像,是我早已遺忘的兩張面容。
艾莉絲牽起詹的手。
艾莉絲
艾莉絲一口氣乾完,豪邁地把酒杯放回桌上。
「這兩個總是聯手起來對付我。」詹阿姨發著牢騷。「哪一天我死了,客人寧願到墓園為我送葬,也不要給這兩個牛脾氣的人服務呢。」
隨後她移居英國,仰賴僅存的幾件珠寶,在布萊頓地區的海濱安頓下來。
我五歲時是個靜默的小孩,不知為何拒絕說話的小女孩。我的世界只存在著氣味,那是我溝通的語言。我父親是個修鞋師傅,擁有一家大型工廠,並經營兩間分據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岸的門市。依樂瑪斯太太表示,他當時是全伊斯坦堡最有名的鞋匠,只要市郊的人有需要都會來找他。我父親看顧位於貝拉區的店面,母親則管理位於卡第克以區的另一間店面,而每天早上,依樂瑪斯太太帶我去上學,學校就位在烏斯窟達爾區一條小小死巷的巷尾。我父母非常努力工作,不過每到週日,父親便用敞篷四輪馬車帶我們出去遛達。
「妳父親是個善良的人,」依樂瑪斯太太重申。「為了趕回去救你們,他在夜色中狂奔。他們在港口附近逮到他。妳父親也是其中最勇敢的人,這些野蠻人幹完骯髒的活之後,留下他任其喪命,然而他卻掙扎著起身。儘管身受重傷,他步行離開並找到橫渡海峽的方法。野蠻行徑於彼時仍未波及卡第克以區。

「詹是個很棒的導遊,他絕對是伊斯坦堡最好的;隨著這段日子以來的相處,他已經成為我的朋友。」
「妳思索什麼呢?」艾莉絲滿懷興致地問。
「坐在椅子上的他閉上眼睛,妳母親跪在他面前緊緊擁抱他。他把手放在她臉頰上,對著她微笑,然後他喟嘆一口長氣,頭倒向一邊後再也不說話。妳父親的嘴角含著笑意,看著妳母親而氣絕,這是他早已決定好的道別方式。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嚇妳。妳心情不太好的樣子,餐廳工作不順利嗎?」
致上我的輕吻。
「喔,那我解除你的禁令。在兩個女人相處非常融洽,且不會帶給雙方任何損害的情況下,其中一位可以解除某個男子對另外一位所立下的承諾。你不知道可以這樣吧?」
「這只是友誼的表現而已。」
「我猜搭船回家的那段旅程非常可怕,而妳的母親必定對妳完全記不得事發經過而感激上蒼。這可能是她保持緘默的理由。」
「我們走了一整夜,」依樂瑪斯太太接著說:「在破曉前到達伊茲密特,就是我家人接待你們的地方。
「我不能說。好啦,聊夠了,我陪妳走吧,很晚了。」
「我們把妳父親移到床上,妳母親躺臥在一旁,彷彿他正在睡覺。她抱著他喃喃傾訴著屬於彼此的戀語。她請我去把你們叫醒,接著我們便按照你父親的遺願離開。
「有人付你錢,這話怎麼說?」
詹遲疑是否要回答,不過艾莉絲的堅持迫使他拋開僅存的幾分猶豫。
「請你站在我的立場。想想看,當你正好撞見戴德利和我正在為你起爭執時,難道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
「不會啊,一切都步入正軌。」
唯有更多時間方能止住依樂瑪斯太太的淚水,她的手輕撫我的面頰,並不斷吻著我的臉。她低聲叫我的名字,久久不能停歇:「愛奴詩啊,愛奴詩,我的小愛奴詩,我的小太陽,妳回來看妳垂垂老矣的奶媽了。」對於我的無知,對於我從不知有這對沒能見到我長大成人的親生父母,並且有一對領養了我,把我從人稱愛奴詩,本姓不叫潘黛貝瑞的亞美尼亞人生中拯救出來,並把我養育成為名為艾莉絲的英國人,這回輪到我淌下了淚水。m.hetubook.com.com
「妳一定要了解,愛奴詩,這是個不得已的痛苦決定,是為了保護妳,我才答應這麼做。
「想啊,當然想,我每週都會寫信給他。」
「保護妳,使妳免受痛苦回憶之累?」
「保護我什麼呢?」
「還有妳也無法從那條巷尾有一間小學的死巷前面經過!」
她雙手捧著我的臉並請我原諒。原諒她拆散了我和弟弟。
「她說我們介入太多別人的生活,即使我們認為是為了對方著想,最終卻只會給對方帶來不幸。」
一九二三年間,當革命號角響起,依樂瑪斯太太的妹婿喪失了一切特權,而且不久之後,也喪失了性命。
她盯著走近中的艾莉絲,屏住呼吸後長嘆一口氣,剎時間淚眼盈眶。
「過了一個月,我妹妹與她丈夫確定伊斯坦堡已經恢復平靜之後,我帶妳到伊斯喀里塔街的藥劑師家。妳見到他太太時再度綻放出笑容,妳張開雙臂跑向她。我跟他們說明了妳的遭遇。
「哪裡讓她這麼不爽快呀?」
詹在長椅上等艾莉絲。她一經過,他便起身向前,這把她嚇了一跳。
我來到倫敦的新生家庭五年後,我們的皇家軍隊占領了戰敗帝國的伊茲密特區,多麼諷刺不是嗎?
「我很感動,我也是,我愛你們。」
「我不會擔心過去,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認清自己的過往。我不斷問自己,為何我父母要遮掩我人生的片段。如果你是我的話,不會想要知道原因嗎?」
「這更荒謬了,我們一輩子都需要人,沒有人可以獨力完成一件大事。」
「因為我阿姨對每件事都自有一套理論。她斷言過去的事應該留在過去,喚起舊日往事絕對沒有好處。人們不應該追憶被時間掩埋的事物,她認為帶妳去找依樂瑪斯太太會招致不幸。」
「你等什麼呢?」
「我說得沒錯,你真的很壞。」
「那詹呢?」
「沒有,不過他有正當藉口,因為我沒把信寄給他。」
「妳不想他嗎?」
傍晚時,大屠殺的謠言傳至我父親的工廠。土耳其的朋友前來通知盡速藏匿妻小。人們指控亞美尼亞人與當時屬於敵對國的俄羅斯人合謀。雖然與事實不符,不過民族主義者的怒火已鼓動了人心,儘管許多伊斯坦堡居民群起抗議,眾多被施加的暴行並未受到法律制裁。
我提筆寫這封信是因為我目前的心思很混亂。我相信這趟旅程已經到了終點,我今晚會寫信給你,是為了宣布我不回去了,最起碼要很久以後。你往下讀,就會知道原因。
「如果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也許可以站在妳這邊,二對二,這樣競爭比較公平。」
「戴德利先生每週寄匯票給我。」
算命師每一件事都說對了。我的確是在伊斯坦堡出生,而不是霍爾本。應當引導我找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男人的幾位人士,我一個個都遇見了。
「詹阿姨,我從來沒有引誘妳外甥的意思。」
「究竟我阿姨跟妳說了什麼?她為了阻止我繼續幫妳尋覓,亂編了一些故事。當她腦中產生一個念頭,就會變得很固執,所以她一定是讓妳以為我打算要向妳求婚,不過請放心,我沒有這個意思。」
「為什麼幫妳忙的人會讓妳生氣呢?這很荒謬。」
「對不起耶,詹阿姨,我不曾想過……」
潘黛貝瑞先生的藥劑具有神奇的療效。服用了六個月之後,夜裡的我睡得像天使一樣;而且我對語言的愛好逐日遽增。然而幸福降臨的日子只維持到一九一五年四月二十五日。
「她在樓上,」男子指著二樓說:「我什麼都沒說,她只知道有訪客。」
「是啊。」艾莉絲帶著困惑回答。
「妳的奶媽……我知道她住在哪裡。」
「沒事。」詹如此申明,但他的眼神卻說了反話。
「我呢,我什麼都沒跟戴德利說,等於是背叛我的自主性,你看看,我們一直都處於公平狀態。」
「如果你早點告訴我他還繼續付錢請你照顧我,這樣我才會心情好一點。我早就寫信給他說我不需要他幫忙了,但他還是我行我素,這讓我很生氣。」
是日於伊斯坦堡,亞美尼亞的顯要人士、知識分子與記者、醫生、教師及商人在一場血腥大逮捕中強遭扣留。其中多數男性於未經審判下遭受處決身亡,倖存者則被押送到阿達納與阿列普的集中營。
「因為我就像妳一樣,親愛的,我的精力非常充沛,總是問太多問題。明天見!現在快走吧,妳一走我就要關門了。」

一如往常,他們一早便離開烏斯窟達爾,不過如同詹先前跟艾莉絲講好的,他們前往海達爾帕夏火車站。火車於九點三十分離站。艾莉絲臉貼著火車包廂的車窗,自忖她的奶媽長什麼模樣,她的臉是否能夠喚回她的記憶。一個小時後,他們抵達伊茲密特,隨後攔了一輛計程車載他們到一處丘陵的高地,那是城裡最古老的街區。
「為什麼呢?」艾莉絲問道。「這和我有關嗎?」
他手上拿著刮鏟轉向她,給她嚐嚐他的蔬菜燉肉。
我有兩個母親和兩個父親啊,戴德利,而我現在卻一個都沒有了。和_圖_書
依樂瑪斯太太房子的屋齡比屋主還要老。這間木造房舍詭異地傾向一邊,似乎隨時就要倒塌。房屋外的舊鉚釘因為釘頭脫落導致護壁板翹起,窗戶受鹽分侵蝕,窗框則有多處冬天深鑿的痕跡。艾莉絲與詹敲了敲這間瀕臨坍塌房舍的大門。一位依樂瑪斯太太視如己出的男子出現,請艾莉絲進入客廳,煙囪裡散發出木頭燃燒的樹脂味,舊書本散發著凝乳的氣味,地毯散發著乾燥泥地的清香,一雙皮靴散發著雨水滋味,這些氣息讓艾莉絲猛然間震懾。
親愛的戴德利,
艾莉絲把空杯往前推,詹立刻把杯子斟滿。
「這我就不清楚了,也許做了才會知道。現在答應我,妳會稍安勿躁,靜候我安排這場拜會行程而不四處宣揚?」
「在我準備將牲口套上推車時,妳母親收拾好一只行李,在裡面放了些東西,還有那幅妳所看到的,放在我房間兩扇窗戶中間的五斗櫃上面,她和妳父親的畫像。」
她們道別時,艾莉絲承諾會再回來看她,而且會常常回來。
「好好吃喔。」艾莉絲說。
她跟詹說要搭船回去;回伊斯坦堡的船靠岸時,她望著陡峭岸邊所有的亞里,內心激動不已。
「我呢,托妳的福,妳害我被我阿姨搞瘋,所以這下我們扯平了。」
「喔,那你應該問自己的,酒醉等於是自暴自棄,非常愚蠢。現在我們來敬茴香酒,純粹是為了讓你開心,你要告訴我到底為了我什麼事,使你和你阿姨吵了起來。」
「你到底去哪裡了?你像個小偷一樣溜掉。你對你阿姨做了什麼,讓她也氣成那樣?多虧你做的傻事,我們全都一晚上一肚子火,她心情很差。」
「我還記得,當妳父母吵架時,妳父親對我說:妳知道嗎,依樂瑪斯太太,她生氣是因為我們太努力工作了,不過等我們老了以後,我會在鄉下買一棟四周都是田地的漂亮住宅給她,到時候她會是最幸福的女人。而我,依樂瑪斯太太,我會死在這棟房子裡,這房子是我們辛苦換來的,哪一天我要走的時候,在那最後一刻,我要凝望著我太太的眼睛。
「我一定是沒掌握到妳道歉的時間點。如果戴德利先生沒有雇用我,妳無法遇見這裡任何一位,無法在我阿姨的餐廳找到工作,無法搬進她租給妳的房間。不妨再延伸一下妳的歉意並同樣為此向他致謝,最起碼可以心存感激。我確信他會收到妳的歉意與謝意。」
「你生命中有位重要的人嗎,詹?」
「也許吧,不過在不同性別的兩個人之間,友誼從來就不單純。」
「你知道嗎,詹,我是個大女孩了,你沒必要每天晚上陪我回家。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把路線記住。看來我住的房子從來就不只位在巷尾而已。」
「妳得原諒我,愛奴詩,雖然過了三十五年,但我每次談到這件事一定會哭。妳母親跪在妳面前,跟妳說妳是她的命,她的小小驚奇,不論代價為何,妳一定得活下來,不管她發生什麼事情,她永遠都會照看著妳,無論妳在哪裡:永遠都是她的心肝。她跟妳說她必須要離開妳,但是她永遠都在妳身邊。她走向我,把妳的手交給我,在大門陰暗處驅趕我們,與我們相擁,並哀求我務必保護你們。然後她在夜色中獨自離去,迎向野人縱隊。為的就是不讓他們朝我們走來,為的就是不讓他們看見我們,相反的,她朝向他們而去。
她的妹妹,就像許多人一樣,逃離這個正經歷帝國滅亡與共和國誕生的國家。
「能不能請你忘掉戴德利五分鐘?」
「氣氛相當迷人呀。」艾莉絲說。
……臉深埋在她的頸邊,我認出我孩提時代的完美香氣,我找到了往昔的氣味,上床就寢前道晚安的吻別香。我聽到湧自我孩提時代,早晨拉開窗簾的窸窣聲,我的奶媽扯著喉嚨對我叫著:「愛奴詩,起床囉,泊船場有艘好漂亮的船,快起來看啊。」
「她責備我沒事淌渾水。」
「別這樣。」詹嘆著氣抽出手。
艾莉絲跟著走到一家咖啡館,其露天座占據了一條死巷巷尾,在座仍然有許多客人。
「我可以知道你們為什麼要吵架嗎?畢竟是我在承受苦果。」
艾莉絲凝視著詹阿姨的眼神。
戴德利,我走到窗邊,把畫框放到手上。我完全不認得他們的面容,不過直對著我笑的這對男女,卻是我的親生父母。
「讓妳離開使我的心都碎了,可是我不過是個奶媽,我妹妹無法再久留妳,我也無法同時把你們兩個養大。妳比較脆弱,他又太小不適合這趟旅程,所以我親愛的妳才是我想拯救的人。」
「那我們去喝茶,順便和解吧。」
「別誇大其辭了,小學老師那裡你根本就沒幫到忙。」
「我得跟你談談,詹。」
「這到底和她有什麼關係!為什麼她不想要你告訴我呢?」
「然後妳母親抱住他,向他發誓,雖然他是全城最受歡迎的修鞋匠,可是除了他以外,她不要別人當她的老公。
詹阿姨餐廳似乎一如往常。大廚老公在爐邊料理,用好一道菜便立刻扯開喉嚨喊叫,詹阿姨在外廳的收銀櫃檯內盯著全場,只在與熟客打招呼,還有自行依據來客重要性,用視線挑選位置讓他們就座時,才會暫離櫃檯。艾莉絲聽取點餐,迂迴在客人與廚房間,而店內伙計也是竭盡所能,不敢怠慢。
艾莉絲故作鎮定,盡量不表現出已經得知詹透露祕密給她的樣子,詹阿姨則在一旁偷偷觀察她。
「這裡讓我想起與戴德利先生共度的美好夜晚。」
「什麼?」
依樂瑪斯太太正坐在床上閱讀。她把眼鏡移到鼻尖,注視這對剛敲了她房門的男女。
「當然想啊,是什麼原因讓你有所疑慮?」
「去泡個薄荷茶,親愛的,然後端兩杯茶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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