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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知道，但假如它存在呢？你會怎麼運用？」
走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我寄望著在課休時間的陽光乍現時，一切回歸正常，讓馬格的影子回歸它的主人，我也祈禱下次陽光出現時，我的影子會在我腳下出現。但與此同時，說來奇怪，我竟覺得這樣想有點懦弱。
她讓我們選擇要吃巧克力麵包或吃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我們還來不及選好，她就決定讓我們兩種都吃。我有點不好意思，但呂克說反正他爸爸都會做很多備用麵包，當天晚上沒賣完也是全部貢獻垃圾桶，所以就別浪費吧。我們連餐前都沒禱告，就把巧克力麵包和閃電麵包吞下肚了。
「現況會變，只是時間的問題。我承認在你長高前，你得低調一點，一旦你開始發育，我就能光明正大的帶領你啦。想想看，有一個高大的影子是多好的優勢啊，沒有我的話，你永遠也不會參選班長，你以為是誰給了你自信？」
我們穿過林中空地，走向自然科學老師及同學們等候的方向。馬格將雙臂舉向天空，擺出勝利的姿式，他看起來就像個獵人，我則是他拖在身後的獵獲物。老師向我們比了一個大大的手勢，要我們走快點，遊覽車在等了。我感覺到我將因此受到嚴厲的斥責。同學盯著我們看，我從他們眼中看出了嘲弄和譏笑，至少今晚，他們又可以針對我父母的婚姻問題在家裡描述新的故事情節啦。
在我上一個學校，有個同學就因為說了實話，被抓去看了一年的心理醫師。每個星期三下午，當我們在玩排球或游泳時，他則「待在候診室裡，和一個只會微笑說『嗯——嗯——』的老女人，玩著『告訴你我的人生故事』遊戲，整整一個小時」。這一切只因為某個星期六的午餐時間，他爺爺在他面前倒下睡覺，從此再也沒從午睡中醒來。為了表示歉意，我同學的爺爺夜裡來看他，並跟他繼續聊當天在廚房因為爺爺突然想午睡而中斷的話題。隔天早上，當他跟大家說他整晚都看到爺爺時，沒有人願意相信他，所有的大人都驚愕地看著他。所以大家可以想想，要是我把關於影子的小小困擾說出來的話，我會被怎樣對待：很可能就在招供認罪後，被判去看心理醫生，然後還會被迫扛下所有罪名，甚至得跟伊凡說我早就看過他的筆記本，並且還從中背熟了幾段。
「原來是你推我的？」
從此，爸爸從我的童年消失。
「我不是要嘲笑你，只是你的回答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如此而已。」
「我當上市長的話，」呂克拍拍我的肩對我說，「就讓你當商務部長。」
有人在鏡子前花上數小時，期望從中看到他人的倒影，我則花了整個下午跟我的新影子玩遊戲。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我覺得好像轉世重生了，雖然只是投射在土裡的倒影，我卻頭一次覺得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當夕陽墜入丘陵，我感到有點孤單，甚至有點悲傷。
「沒有，不一定，哎呀，我也不知道啦。只是如果你現在就得選擇的話，你想做什麼呢？」
今年開始得真糟啊！
我不斷反芻這個念頭，在學生餐廳、在地理課上、在下午的休息時間，以及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我決定跟媽媽解釋她讓我陷入困境的嚴重性，但就在我用鑰匙扭開鎖孔的瞬間，我想到這麼做就是出賣伊凡；我媽隔天一定會打給校長，責怪她沒有保守祕密，而校長根本不需要經過一連串調查，就可以揪出流言傳出的源頭。一牽連到警衛，就會危及我們的友誼，而在這所新學校裡，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朋友。我才不在乎伊凡比我大了三十或四十歲，當我奇妙地偷了他的影子後，我發現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我得另找方法來跟我媽攤牌。
「操場不大，你跑不遠的。」伊凡說著追上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星期五更是一週最慘的一天。馬格在我身上試驗了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我們十一點的物理課剛剛學到。
要是馬格發現他救了我，我卻趁機偷了他的影子，那我賠上的可就不只一個學期，而是往後的學校生活都會毀於一旦，直到我十八歲考完試離開學校啊！不需要心算高手也能算出，這代表了多少個要活受罪的日子。
我立刻乖乖聽話上樓，爬到最後一階時，我轉身，爸爸手上拎著一個小行李箱，對我比了一個再見的手勢，大門就在他背後關上了。
「你做了什麼好事被罰來掃落葉？」他邊問我邊剷起葉子堆滿手堆車。
淋上楓糖槳的蘋果卡卡蛋糕便是我們的晚餐。媽媽抓起我的手，把手握緊在她掌心。「要不要跟我談談你在學校遇到的問題？」她問我。
我立刻亦步亦趨地緊跟著他，打定主意要讓我們的影子再次交疊，寄望一切能像之前一樣回歸正常，回到爸爸還沒離家之前那樣正常。這一切毫無道理，怎麼可以這樣就把別人的影子占為己有呢！然而這已經是第二次發生了。馬格的影子疊在我的上面，可是，當他走遠時，他的影子還牢牢黏在我的腳下，我的心狂跳不已，兩條腿都軟了。
「我想，應該是繼承我爸媽的麵包店吧。」
伊凡一言不發地看著我，他咳了咳，然後走近我，低聲跟我咬耳朵：「我能跟你說一個祕密嗎？」
鬧鐘響時我正處於茫然狀態，我的呼吸急促，全身像發了一整天高燒般疼痛，但為著這一切只是一場惡夢而如釋重負。我打了一個大哆嗦，一切又回復正常。這天早上，光是置身在自己的房間就能讓我感到幸福。梳洗時，我想著該不該把這些際遇告訴媽媽，我很想跟她分享祕密，但我已經可以想像她的反應。
「但是，如果你能改變一些事呢？」
他的問題讓我陷入沉思，我徒勞無功地在腦中把問題翻來覆去，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我有半點天分。然後我突然明白，為何爸媽在我早讀六個月這件事上這麼執著：因為我沒有其他可以讓他們為兒子驕傲的地方啊！
閣樓裡也有一些壞掉的玩具，都是一些經過我仔細研究，還是沒辦法完全弄懂是怎樣製造出來的玩具。總之，身處在爸媽的一堆舊物中，我彷彿置身另一個世界，一個為我量身打造的世界，而這個專屬於我的小天地，就建構在家裡的屋頂下。
在十字路口，我把巧克力醬三明治放在矮牆上，方便鳥兒來啄食，因為我已經吃飽了，而且不想惹媽媽生氣，讓她以為她做的點心不如莎士比亞太太做的好吃。
消防隊長來看我，就只有看我喔！他要我咳嗽，看了我的眼瞼和口腔，還把我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然後，他拍了我的背一記，跟我說如果我長大以後想加入消防隊的話，他會很高興把我編入他的小隊。
當影子對我說話時，有點像腦中響起了音樂，雖然沒有音樂家在演奏，卻真實得像有一組隱形的弦樂隊在身邊演出一樣，兩者是同樣的效應。
馬格和我之間的氣氛同樣很僵。每次老師派我去秘書處拿資料（因為這是班長的任務），我就感覺到背上射入兩道冷箭。自從夢中去過他家後，我就不再恨他，對他的捉弄也不生氣了。媽媽說這個週六早上，爸爸會來接我，我們可以共度一整天。我為此感到高興，儘管有點擔心媽媽，我不停想著她一個人會不會無聊，我因為要拋下她而有點罪惡感。
英文課我什麼都沒聽進去，一來我還沒原諒雪佛太太對我的處罰，再者，反正我的心思早就飄到別處去了：媽媽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校長，跟她說自己的私事，甚至是我們的生活私事呢？就我所知，她們並不是好朋友啊，而且我認為坦承這樣的隱私很不合宜，難道她以為消息傳開以後，結果會對我有利？我跟伊麗莎白會根本毫無機會啊！好吧，就算我假設伊麗莎白喜歡戴眼鏡、個子又嬌小的男生（這已經是一個相對樂觀的假設），還假設她就是欣賞跟馬格完全不同類型——不是高大魁梧有自信那一類型的男生，她又怎麼會夢想與一個眾所皆知其父親為了外遇而拋家棄子的人，攜手共築未來？尤其主因還是這個兒子不值得做父親的為他留下來。
「你想幹嘛？」
伊凡走出工具間，朝我走了過來，並且以嚴肅的神情看著我，嚴肅得讓我不由得自問我還能為他做什麼。
「你媽媽打電話來通知時，我正拿信給校長，校長一接到電話，就驚愕地提高了聲量，她不斷重複：『這些該死的男人，真是混帳、爛人。』當她意識到我正站在她面前，她好像覺得必須致歉，她對我說：『伊凡，我不是指你』、『我當然不是在說你』，她甚至又重複了幾次。才怪哩，她當然覺得我也是一樣，她甚至覺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在她眼中，我們都是混蛋。你要是看過當初學校轉為男女混校時她有多難過，你就會理解。小子，只要是男的，就屬於壞蛋一族。大家都知道，一旦男人瞞著老婆搞外遇，人們就會問『跟誰啊？』、『對方是怎樣的人？』、『是不是同樣背著老公亂搞的狐狸精啊？』嘿，我清楚得很，你看著吧，等你長大你就懂了。」
「一言為定！」我邊說邊舉起手掌。
「不，我不能留你，最後一定會被別人發現這其中有古怪。」
「你知道身為一個笨蛋的影子是什麼感覺嗎？根本是苦不堪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從小就覺得痛苦，越長大越受不了。其他影子，尤其是你的，都會嘲笑我，你真該知道你的影子有多幸運，真該知道你的影子對我有多盛氣凌人，這一切只因為你與眾不同。」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我和爸爸去打獵，即使不喜歡打獵，我還是很高興能和爸爸在一起。我跟著他走，但他一直沒有回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殺死動hｅtubooｋ.ｃｏm•ｃoｍ物的念頭沒有為我帶來一絲喜悅。他要我做先鋒，穿過無邊無際的田野，被陽光烤得焦黃的高大野草遍生，隨著風波動起伏，我沿途得不斷擊掌前進，把斑鳩嚇得飛起，好讓爸爸射殺。為了阻止這場屠殺，我盡可能緩慢前進。我任由一隻兔子從我兩腿間竄逃，爸爸怪我一無是處，只會趕出低劣的獵物。正是這句話讓我發現，在夢中，這個遠方的男子並不是我爸爸，而是馬格的爸爸。我竟然變成了我敵人的角色，而這一點也不好玩。
學校停課，我們紛紛回家。
當馬格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身邊時，我正獨自坐在長椅上。被罰做勞動服務那天，我和警衛也是坐在這張長椅上閒聊，回家後才知道爸爸要離開我們。
大家可能以為我的人生歷程會因爸爸的離家而改變，其實並非如此。爸爸經常很晚下班，我早已習慣跟媽媽一起相依，共度晚間時光。雖然我很懷念全家一起騎腳踏車出遊的時光，但我很快就習慣用看卡通來取代這項娛樂，媽媽會在她看報時放任我看卡通。新生活、新習慣，我們會在街角的餐廳共吃一個漢堡，然後一起到商店街閒逛，通常這時商店都打烊了，但媽媽好像每次都不信邪。
「過來，我們來這邊坐。」伊凡指著籃球框旁邊的長椅命令道。
「你的頭沒有被燒壞啊，你的記憶沒有消失，只要你記得。我們可以重抄你媽媽的信，也許還能把那些照片畫出來。」
「還有什麼事？」他提高音量問我。
「我那天沒在操場上看到你，我很擔心你。」
我們肩並肩走在人行道上，我很害怕他會發現我們的影子有點不妥，因為我們的個子明明差不多高，我的影子卻拖得比他的長了許多。不過他完全沒注意我們的步伐，也許是因為夾板讓他有點難為情，同學們從開學那天起就叫他虎克船長。
「你對我的影子耍的手段實在太卑鄙了，明天，我就把你還給馬格，再把我的影子接回來。」
「拜託你，讓我跟著你吧，我很想知道做為一個好人的影子是什麼感覺。」
我發現媽媽應該也能讀出別人的擔憂，至少她懂我。當天晚上，她在我關燈睡覺時走進我的房間，她坐在我床上，鉅細靡遺地跟我說，她會在我跟爸爸出去時做些什麼事；她會趁我不在時到美容院剪頭髮。讓我覺得好奇的是，她說到要去美容院時，露出一臉很高興的樣子，但對我而言，去美容院根本就是種折磨啊。
「每個月月底，我爸媽為麵包店結帳時，我會看到他們擔憂的臉，但我什麼也不能做，這讓我很難過。所以啊，如果我能感受到所有人的不幸，那一定很恐怖。」
「我根本不知道你筆記本的事。」
整個十月都在下雨，七葉樹落葉紛紛，鳥兒越來越少在光禿禿的枝枒上露面。很快地，鳥鳴聲悄然杳去，冬天，就姍姍而來了。
伊凡笑了（伊凡是警衛的名字），他笑得太大聲，兩隻麻雀被嚇得撤離棲身的樹枝，振翅逃竄。我則是頭低低的，兩手插在口袋裡，從操場另一頭離開。伊凡在半路攔住我。
「你的筆記本真的那麼重要嗎？」
早上七點，媽媽走進我房間。早餐已經準備好，我只要梳洗、著衣，並且馬上下樓——如果我不想上學遲到的話。事實上，我還真想上學遲到，最好根本不用去上學更好。媽媽大聲向我宣告今天天氣會非常好，好天氣讓她心情愉快。我一聽到她的腳步聲踏上樓梯，就立刻躲回被窩。我懇求我的腳，求它們不要再任意妄為，求它們不要再偷別人的影子，尤其一有機會就要把馬格的影子還給他。嘿，我當然知道一大清早跟自己的腳說話看起來頗奇怪，但請站在我的立場理解我所受的苦好嗎！
「你要不是狗仔，要不就是騙子。」
「咦，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把自己反鎖在櫃子裡的小子對吧？開學第一個星期六就被處罰，這跟從櫃子裡用掛鎖反鎖櫃門一樣了不起啊。」他邊說邊拿走我手上的長柄叉。
「你能成為好人。」
經過麵包店附近，呂克問我想不想吃巧克力麵包，我說我的零用錢不夠買一個巧克力麵包，不過沒關係，我書包裡有一個媽媽準備的、塗了Nutella巧克力醬的三明治，跟巧克力麵包一樣好吃，而且我們還可以分著吃。呂克大笑，說他媽媽才不會付錢讓他買點心吃呢，然後他驕傲地指給我看麵包店的櫥窗，櫥窗玻璃上精巧的手繪了幾個字：「莎士比亞麵包店」。
午餐時間，我比其他人更早離開學生餐廳，我不太餓。伊凡在操場盡頭，看著爆炸過後僅存的工具間，也就幾乎是廢墟一片了。他彎向廢墟，小心翼翼抬起一支支燒焦的糾結木頭。我走向他，他沒回頭，只對我說：「別靠近，很危險，你可能會受傷。」
我只花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讓馬格對我恨之入骨，才短短一天我就犯下無法彌補的錯誤。我們的英文老師——雪佛太太剛跟我們解釋，簡單過去式就是某種已結束的過去，與現在再無關聯，無法持續，能清楚在時態中定位。多了不起啊！
我扶著他，一起走了幾步。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正當我們走近馬格時，暗沉的天空突然鑿出一線光明，我立刻望向地面，真是一團混亂，所有的影子交錯，就像在開什麼「祕密會議」——我們剛從上一堂的歷史課學到這個字。馬格轉向我們，投來一道不歡迎的眼神，要我們自覺並不受歡迎進入他的領地。呂克聳聳肩。
星期五整天，每小時好像比平常多添了好多分鐘，就像過冬令時間，白天多了一小時一樣。這個星期五，每過六十分鐘我們就多過了一次冬令時間。黑板上時鐘的指針走得非常慢，慢到我確定上帝在騙我們，慢到我確定早上的下課鐘打錯了，它打的應該是下午的下課鐘才對。毫無疑問，我們都被騙了。
「誰告訴你這些的？」
我想是在店裡看到呂克扮演收銀員，才首次意識到我將會變老。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但我頭一次發現，我一點都不想告別童年，一點都不想拋棄這副向來覺得太瘦小的軀殼。我自從偷了馬格的影子後，就變得很奇怪，現在產生的怪異現象大概是副作用在作祟吧，不過這個念頭並不能使我安心。
「同名啦！」我糾正。
媽媽常說我的想像力過於活躍，我閉上雙眼，但說也奇怪，我看到自己走進這間麵包店，我蓄著小鬍子，提著公事包，也許我長大後會是個醫師或會計師；會計師也是拎公事包的。我走向陳列架，點了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突然，我認出老同學來，我已多年不曾見過他，我們互相擁抱，共享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和一個巧克力麵包，一起回憶當年的美好時光。
「我不知道，這種能力感覺不太讚啊，我想我應該會害怕別人的厄運會波及到我吧。」
天空才剛轉為湛藍，自然科學老師就規劃了一次戶外教學課程，我們只剩下短短幾天可以採集製作像樣的植物標本。
晚餐時，我獲得吃烤牛肉及薯條的特權，我真應該常常在森林裡迷路的！
「我才不是狗仔！那你呢？誰告訴你我爸的事的？」
「你也一樣經歷過我這個年紀啊。夜晚總是在嚇你，你甚至請求大人把房間的百葉窗關起來，以確保夜晚不會溜進來。」
以上是我們在教科書上讀到的，但實際操作又是另一回事。想像一下，一個人從學生餐廳偷了一顆番茄，不是為了想吃它，而是別有企圖；他等著他的受害者走到可及的距離，然後用盡臂力對上述番茄施展推力，然後大家可以看到，牛頓定律在馬格的實驗裡並不如預期。我真痛恨這個實驗證明，因為番茄投射的方向並不遵循法則、筆直擊中我的身體重心，而是正中我的眼鏡。在餐廳一片哄堂大笑聲中，我辨認出伊麗莎白的笑聲，如此直接又如此美麗，讓我深深沮喪起來。
爸爸在廚房等著我，一聽到我在客廳放書包的聲音，他就叫我過去，聲音聽起來頗嚴肅。
伊凡試著翻開封面，但書頁卻在他的指間化成碎屑。我跟自己說還好我有留下來陪他。
歷史課時，亨利太太講述法老王圖唐卡門死亡的情景，一副他死時她正好在他身邊的樣子，我則心懷恐懼地想著課休時間。
「我家裡也有很多照片，都藏在閣樓裡，如果我把照片帶來，你能不能幫我做成紀念冊？」
「你以後想做什麼？」我問他。
「呂克，如果你長大後當上這裡的市長，你會高興嗎？」
回到家，媽媽在客廳等我，她一把將我擁入懷中，緊緊抱住我，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你在這裡幹嘛？為什麼選上我？」我擔心地問。
一片死寂。口乾舌燥的我只好繼續：「你是馬格的影子，對吧？」
「我指的是，如果你可以選擇其他職業呢？」
每天早上，我都等待著陽光出現，但一直等到十一月中，陽光才鑿破雲層射出來。
因為成績差、房間亂、玩具亂丟、半夜搜刮冰箱、很晚還用手電筒偷看書、把老媽的收音機貼在耳邊偷聽，更別提某一天，趁老媽沒注意到我時，把超市的糖果偷偷塞滿了口袋……我確實好幾次成功地把爸爸激得火冒三丈、怒髮衝冠，但我還知道耍一些小心機，比如堆出一臉讓人難以抗拒的懊悔笑容，這通常能擊退最恐怖的風暴。
「是啊，真的啦，不過跟哈姆雷特的爸爸沒有親屬關係啦，只是同義詞而已。」
他俐落地將長柄叉剷進那座小落葉山裡，並且剷起一大堆葉子，數量之多，是我從剛剛開始做到現在所遠遠不能及的。
「我為你父親的事感到遺憾，」他對我說。「你知道的，隨著時間流逝，很多事情最後可能都會迎刃而解。」
但另一方面，這也是個好消息，代表他們家的麵包店在超市戰爭中存活了下來，只是他永遠不會成為醫生。我不想告訴他這些，我估計這會讓他難受，甚至可能讓他喪志，畢竟他在自然科學方面真的很有天分。於是我閉上嘴，守住這個祕密，畢竟當前我每踏出一步都得小心翼翼，還要顧著監看每一步步伐，即使天氣不好，一有破雲而出的微光時，我們就無蔽身之處。預知深愛的人的未來，其實並不一定快樂。
我再見到呂克，已是投票結hｔtps://m.ｈｅtｕｂoｏｋ•cｏm.ｃｏm果出爐後，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高興地微笑。他早上才剛拆夾板，他秀給我看剛痊癒的腿，比另一隻瘦了許多。
「你甚至還能立法全面廢除超市。」
我差點就要全部招供了，我好想找個大人傾訴，減輕一些負擔，而且伊凡又是個可信賴的人。我決定今晚睡前好好考慮他的提議，要是一早醒來我依然覺得可行的話，或者我就會跟他說實話。
「好了，你可以走啦，我們有約在先，現在已經十一點了。不過你要記得保守祕密，我可不想還有別的學生來取笑我。」
星期四，馬格更拉高報復層級。數學課時，我被他反鎖在我的櫃子裡，他先把我硬塞進去，再用掛鎖把門鎖上。最後是來打掃更衣室的警衛聽到了我的敲打聲，我透過通氣孔，用微弱的聲音告訴警衛密碼，請他幫我開門。為了又怕因為告密而平添更多麻煩，我只說自己太笨，在找躲避處時誤把自己關在裡面。警衛驚訝的問我怎麼從櫃子裡用掛鎖反鎖櫃門，我假裝沒聽到問題，趕快溜走。我錯過課堂點名，星期六的處罰又被數學老師加重了一小時。
呂克推開店門。他媽媽長得圓滾滾的，好像一個圓圓的奶油麵包，而且一臉笑咪|咪。她操著一口非在地的腔調歡迎我們，聲音聽起來像在唱歌，是那種一聽就會讓人心情愉悅的音調，一種讓你覺得受歡迎的說話方式。
「來吧，我得跟你談談，投票日快到了。」他拄著枴杖說。「我要提醒你，星期五就要選舉了，該是你做點事、打出知名度的時候了。」
伊凡一直看著我，我偷偷瞥了一眼校鐘，離上課鐘響還有二十多分鐘。
「自然老師快急瘋了，他已經準備要展開大規模搜索，我跟他說我一定會找到你。打獵時，我爸總是不停地說我天生只會找到劣等獵物，我終於相信他說對了。喂，快點啦，你真該看看自己的蠢樣，我確定我要是再等一會兒才出現，鐵定會看到你像個俗仔一樣掛著兩行眼淚！」
「當然，它可是我的命。我欠你一句感謝和很多抱歉，上次在長椅上，你談到我爸時，我以為你是來打探我的私事。我從未跟任何人談起我的童年。」
我該怎麼向他解釋，就在剛剛，當我們肩並肩站在操場上時，我好像看到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他？我不知為何會這樣，也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錯覺，只知道他房間的壁紙已經泛黃，他家的地板踩起來會吱吱作響，而這常常讓他在夜晚來臨時嚇得臉色發青。
我們沒有去市集廣場，爸爸沒來。他中午打電話來道歉，他是跟媽媽道歉的，因為我不想跟他講話。媽媽看起來比我還傷心，她提議我們去餐廳吃飯，就我們兩個，但我不餓。我把衣服換下，把領帶放回衣櫃，希望自己接下來的幾個月不要長得太快，這樣的話，爸爸來接我時，我的漂亮衣服還是可以穿得下。
「你走失了呵？」她撫摸著我的臉說。
看我一臉驚愕，他提醒我他爸爸是麵包師傅，而說巧不巧，「莎士比亞麵包店」正好就是他爸媽開的。
這一次，我沒有用上我的計謀，爸爸看起來沒有生氣，只是難過。他要我坐在餐桌對面，把我的雙手握在手中。我們的談話持續了十分鐘，僅此而已。他跟我解釋了一堆關於人生的事情，還說等我到他這個年紀就會瞭解了。我其實只從中聽懂了一件事：他要離開家。我們還是會盡可能常常見面，但關於他所謂的「盡可能」，他也沒有能力對我多解釋。
顧不得自尊心，我用盡全力大叫，同學應該離我有很大一段距離，因為我的呼救聲沒有激起任何回響。我跌坐在橡樹根部，開始想念媽媽。要是我回不去了，誰能在晚上陪伴她？她會不會以為我和爸爸一樣離開她了？爸爸至少還先告知了她，但她鐵定無法原諒我就這樣拋下她，尤其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刻。就算她每次逛超市都會忘記我的存在，就算她因為太難開口而很少與我交談，甚至就算她再也不到房間和我道晚安，我還是知道她一定會難過。天啊，我早該在對著這朵該死的菇胡思亂想前，先想到這些後果。要是再讓我找到它，我一定把它的帽子頭扭下來，狠狠揍一頓，誰叫它把我害得這麼慘。
伊凡和我擊掌，定定地看著我，我其實一點都不知道我怎麼得知警衛小時候怕黑夜怕成這樣，也許只是剛好把自己的恐懼向他加油添醋一番罷了。大人為什麼總要為每件事找出一番解釋呢？
走到工具間前，溫度已經高到讓人受不了，當雪佛太太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後拉時，我正要扭開門把。她朝我投來一記燒得死人的憤怒眼神，這也可想而知啦，但我的雙腳仍穩穩地站著沒動，我不肯後退。我緊盯著這扇門，視線片刻不移。雪佛太太抓住我的手臂，開始大罵，但我成功掙脫，立刻再度衝向工具間。接著我感覺到她又接近我身後，我突然衝口而出對她說出我心底的話：「我們得救救警衛，他不在操場上，他在工具間裡，快被悶死了。」
「唔，我沒立場指責你，文法向來不是我的強項。你看起來對打掃也不太在行啊，有沒有什麼事是你拿手的呢？」
我朝人群走去，馬格應該感應到我的存在，因為他轉過身，朝我投射一道不善的眼光。
「如果有一天，你心底藏著一些事，一些你沒有勇氣說出來的事，記住，你可以信任我跟我說，我不會出賣你。現在，快去跟同學玩吧。」
我們看著電視吃晚餐，媽媽沒心情跟我聊天，自從爸爸走後，她幾乎不怎麼開口，彷彿每個字都太沉重，讓她無力發出音節。
鐘聲響起，休息時間結束，伊凡低聲咒罵了幾句，命令我快回去上課，他還加了一句：「我們的事還沒結束呢，我們兩個之間。」他起身朝工具間走去，我則走回教室。
因為看到一株橡樹根部冒出了一朵鵝膏菌菇，菇頭長得很像卡通中藍色小精靈的帽子，我一時太過專注，回過神才發現已經遠遠被隊伍拋在後頭，一個人脫了隊。換句話說，我迷路了。我聽到老師在遠處喊叫我的名字，但我完全沒辦法判別他的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
我和媽媽共度了週末，假裝沒有察覺她的憂傷。媽媽什麼都沒說，只是偶爾會長長的嘆息，然後立刻淚水盈眶，但她都會轉過身去，不讓我看到她的眼淚。
「我跟你說過別待在那裡！」
我身前的影子依舊拖得很長，我貼著牆壁小心前進，深怕會在半路上遇到同學。
校長真的很奇怪，她不停地罵我，但又抱著我哭，說我救了伊凡，還說當時除了我以外，竟然沒有人想到伊凡，她很自責……總而言之，她很難決定該做出什麼反應。
囫圇吞完晚餐後，我寫完了作業，媽媽看著她最愛的連續劇——她毅然決定碗盤可以晚點再洗，我因此得以在她沒發現下躲進閣樓。我打的主意是，頂樓高處有個大大的天窗，圓得跟滿月一樣，而今晚的月亮又特別圓，我得不惜一切代價，搞清楚發生在我身上的事。踩在別人影子上就把人家的影子帶走，這可不是件小事。既然媽媽常說我想像力太豐富，我就冷靜地來印證看看，而唯一能讓我真正冷靜的場所，就是閣樓。
我想讓伊凡誤以為我聽不懂他的大道理，但我才剛跟他說過，我們的友誼不能建立在謊言上，我其實很清楚他說的事。事情的開始是媽媽某天從爸爸的大衣口袋裡翻出一支口紅，爸爸推說他完全不知道口紅是打哪兒來的，還言之鑿鑿地說，這一定是辦公室同事開的惡意玩笑。爸媽吵了一個晚上，而我整晚學到的不忠字眼，比從所有媽媽愛看的電視連續劇中聽到的還多。即使看不到影像，但演員就在你隔壁房間上演的戲碼，自然更真實。
我知道呂克不會成為醫生，從我們一起共享巧克力麵包和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時，從我看到他坐在收銀機後方之後，就清楚知道這一點。呂克會留在小城，他的家庭永遠沒能力負擔他長年的學費。
現在這股力量又將我推往相反方向——朝川堂的方向，我被推著前進，像一個堅守崗位的士兵我身後沒有一絲聲音，我等著接受其他人的嘲笑，卻只有馬格的聲音打破沉默：「好，那就開戰囉，」他說，「你一定會後悔的。」
「你要是想贏，就要改變心態。勝負尚未分明，想有勝算，就要有勝利者的意志，這是我爸說的。另外，我也不贊同你說的，我相信，在他們那群好哥兒們的表面下，反對他的一定不只一個人。」
「我想跟查布洛先生一樣，當醫生，但我不認為有可能做到，媽媽總說要應天順時，麵包店的客源很快就不夠維持生計了，自從超市開始賣起麵包，我爸媽就很難收支兩平，所以囉，怎麼可能幫我付醫學院的學費啊！」
我對著爸媽浴室裡的鏡子看了又看，然後下樓到客廳等待。
「我時時刻刻都在盯著你！」他抓著我的肩膀對我說，「當心點，別妄想參選班長。我是班上年紀最大的，所以這個職位屬於我。你要是想要我放你一馬，給你一個建議，放低調一點，然後離伊麗莎白遠一點，我是為你好才跟你說這些。你太嫩了，根本一點機會都沒有，所以光妄想是沒用的，你只是白白給自己找罪受罷了，小蠢蛋。」
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把我拖到花園的盡頭，他抽出皮帶，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
我沒回頭。
星期五晚上，我媽又用那種她向來都對的語氣跟我重複：「你看吧，一切不是都順利度過了嗎？」我把處罰證明放在廚房的餐桌上，宣稱我不餓，就上樓睡覺了。
我站得筆直面對天窗，看著月亮升起。月亮又圓又大，光芒照遍閣樓的每一塊木板，甚至連懸浮在空中的灰塵粒子都清晰可見，讓空間顯得寧靜安詳，這裡是如此靜謐。今晚，在媽媽回家前，我到爸爸從前的書桌上找尋所有跟影子相關的書籍，百科全書上的定義有點複雜，還好透過一些例證說明，我學到不少讓影子現形、移動及轉向的方法。我的計謀得等月亮升到中央時才能實行，我迫不及待地等待那個時刻，一邊祈禱月亮能在媽媽看完連續劇前升到最佳位置。
大人都說當小孩是最美好的事。但我敢說在某些日子，例如上個星期六和_圖_書，當小孩真是討厭極了。
「你跟你爸相處得好嗎？」伊凡問我。
星期二和星期三，我的報應是馬格一連串的絆腳。每次我摔倒在地，馬格就又往「全班逗樂王」的寶座前進了一步，甚至遙遙領先眾人。不過伊麗莎白不覺得這樣好笑，所以他的報復心遠遠無法滿足。
下樓到廚房，我第一件急著要做的事就是走到窗戶旁。天空灰濛濛的，地平線上完全，看不出一絲天氣轉晴的徵兆，套句我爸每次因天候取消釣魚時說的話：天空灰得連做水手的白褲子都不夠。我衝向遙控器，打開電視。
操場很冷清，警衛把我那妥善簽名的處罰證明摺了摺，收進灰色外套的口袋裡。他給了我一支長柄叉，要我小心使用不要弄傷自己，又指了指籃球框下那堆落葉和手推車，籃球網袋看起來就像該隱的邪惡之眼，或許應該說是馬格之眼。
「嘿，你要跟我走還是想留在這裡過夜？」
伊凡笑了，他說我現在就做紀念冊未免太早了，我回答他主要是一些我出生前爸媽的老照片，就定義來說，我也沒辦法「紀念」什麼，所以想做成一本照片簿，來加深對爸媽的認識，尤其是對我爸爸。伊凡靜靜看著我，就像每次媽媽想看穿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妥一樣。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其實最棒的回憶就在當下，在眼前，而且這會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那麼，你打算為這次選舉做些什麼？」
這天早上，操場上天氣很好，我記得很清楚，理由如下：我們倆的影子在地上肩並肩靠在一起，馬格的影子足足比我的高出一公尺多，就數學觀點來說，那是比例問題。我偷偷移了一下位置，讓我的影子疊在他的上面。馬格什麼都沒察覺，我則因為這小小的詭計而愉悅；終於這一次是我占上風，做做夢又沒損失。本來正不斷摧殘我的肩膀的馬格，一看到伊麗莎白經過只距離我們幾公尺的七葉樹就站了起來。他命令我不准動，終於放過我了。
我爬上車，神情窘迫。自然科學老師問我怎麼走散了，還透露他被我嚇得臉色發青，但他似乎滿高興一切終於圓滿落幕，全班同學都在那裡了。我走向車尾，坐在後排的位子，整個回程路上一句話也沒說，反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我迷路了，就這樣，這種事就連高手都有可能遇到，我就曾在電視上看過一部描述資深登山客在高山失踪的紀錄片，而我甚至從未自稱為資深健行者。
當然，我變得更高大，也比以往來得孔武有力，但我卻感覺到一股深沉的悲傷，就像被一股憂愁牢牢侵襲。
「你看起來沒有專心吃午餐喔，你怎麼了？」
我離開去找呂克，從他腳傷痊癒後，這是他第一次打籃球，但他的技巧看來還沒恢復，他需要一個隊友。
「人生就是場爛戲。我爸爸是個爛人，我以前恨不得他離家。我趕在他之前離開家，就是因為他的關係。」
「好了，我已經告訴你我如何得知你爸的事，現在輪到你說了。」伊凡接話。
當操場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響時，數學課才剛開始。窗戶的玻璃立刻被震成碎片飛濺，老師大喊要我們趴在地上，根本不用等他喊第二遍，我們就全照做了。
「我是好人？」
爆炸現場一片混亂，聽得到火花的劈啪聲響，火焰從警衛工具間後方越竄越高，甚至看得到煙影在屋頂上舞動。我看到伊凡的影子在我前方，彷彿是來找我的。我看著它向前走，我知道它要找的人正是我，我完全感受到它的心思。校長和老師們都忙著重算學生人數，沒空理我，於是我朝工具間——也就是影子指引的方向走去。
消防隊來了，他們撲滅了火災，又跟我們保證了伊凡的安危後，把他送到醫院去。
說時遲哪時快，雪佛太太用手指著我，要我自選一句例句來說明。我提出如果學年制是簡單過去式就棒極了，伊麗莎白爆出一陣大笑，我的笑話只逗笑了我們兩個，我因此推測班上其他人根本就沒搞懂英文簡單過去式的定義，馬格卻因此認定我在伊麗莎白心中贏得了一席之地。這一刻決定了我整個學期的悲慘命運，從這個星期一，開學的第一天，更精確來說是從英文課後，我就活在真正的地獄裡。
而事實是，在外省的小城市裡，所有流言蜚語都為人津津樂道，人人都熱衷於他人的不幸。一認知到這點，爸爸離開的事實再次沉重地壓在我的肩上，好大的重擔啊！可想而知的是，說不定從爸爸離開那天晚上起，班上所有同學家裡就都在討論這件事，有人會把責任推給我媽，有人則說都是爸爸的錯。不管是以上哪種狀況，我都是那個沒辦法讓爸爸快樂、讓他願意留下的沒用兒子。
呂克仿如大人口吻的話響起，看著他如此蹣跚、背部微駝，我頓時又陷入奇異的幻想，我再度看到我倆，比我上次看到在麵包店的影像更老，沒想到我們的友誼維持了一生啊。呂克幾乎禿光了髮，稀疏的前額一直延伸到髮頂，他長了皺紋、面容憔悴。還好讓我欣慰的是，他湛藍的雙眼依舊炯炯有神。
「我整個人生都在這裡面，照片、我媽媽唯一給我寫過的信，和其他關於我媽媽的回憶，全都貼在裡面，但現在只剩灰燼。」
在媽媽用不斷刺|激我眼睛的洗髮精搓洗著我的頭髮時，我很想跟她聊我對於影子的困擾，但我知道她不會把這件事當真，可能還會怪我亂編故事。於是我決定閉嘴，一邊期盼著明天天氣變壞，影子就會被天空的灰幕遮蓋住。
「哦，我想我會去做吧。喂，你的什麼鬼能力我根本沒興趣啦，我們回到這次選舉上，一起來動動腦籌劃一下吧。」
他怎麼已經得知這個消息？我爸離開的事應該還不至於登上鄉下小報的頭條新聞吧？
籃球框的影子長長拖在操場上，太陽遠遠觸不及蒼穹，而我的處罰遠遠談不上做完。
在吃點心的時間，她總是向我提議邀請朋友來家裡玩，我聳聳肩，承諾會這麼做——等下次吧。
我試著重新歸隊，但很快就屈服於事實：要不是森林無邊無際，要不就是我一直在繞圈圈。我伸直了頭望向槭樹梢，太陽已經偏移，把我嚇得魂不附體。
「那你為什麼想馴服黑夜？這個想法很有趣耶！」
伊麗莎白沒有混在人群中。她迎面走來，我們擦肩而過時，她悄聲告訴我馬格非常火大，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我推測我活不過下一節的課休時間。
我點點頭，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鞋尖。
「我不知道，現在就該決定這些嗎？」
「我過去真是小看你，你剛剛做的事實在太有膽量了。」
「我知道是你來示警的，」他直起身子跟我說，「瓦斯爐爆炸的時候，我急著在工具間搶救能搶救的東西，那時還沒有火焰，只有厚厚的黑煙到處蔓延，我在這個地獄裡撐不到五分鐘，眼睛刺得完全沒辦法睜開。我找不到門把又吸不到空氣，我很驚慌，沒辦法呼吸，就失去意識了。」
「你怎麼知道我當時在裡面？」伊凡問我。
「馴服黑夜。」我結結巴巴地說。
「你從哪裡生出這麼多想法啊？這種能力不存在啦。」
我做完功課（媽媽可以作證）、刷完牙，比平常早了一小時上床，雖然我知道很難睡著，但我希望隔天能有好精神。我還是睡著了，不過比平常早了一小時醒來。
看著照片中的他們，我不禁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的愛情怎能就這樣憑空消失？愛是何時離開的？又去了那裡？愛情，莫非像影子一樣，有人踩中了，就帶著離去？還是因為愛情跟影子一樣怕光，又或者，情況正好相反，沒有了光，愛情的影子就被拭去，最終黯然離去。我從相簿裡偷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爸爸牽著媽媽的手，站在市政府前的台階，媽媽的肚子渾圓，原來我也參與其中啊。一些我不認識的叔叔阿姨、表兄弟姐妹等圍著爸媽，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結婚，新娘可能就是伊麗莎白，假如她同意的話，假如我能再長高幾公分，比如高個三十公分左右。
回想起來，我的童年還真充滿了很多個「第一次」。
呂克媽媽從工作坊帶回一籃熱騰騰、看起來很好吃的小麵包。呂克告訴她一個客人都沒來，她聳聳肩嘆了口氣，把小麵包放到櫥窗展示架上，問我們有沒有作業要寫。因為答應過媽媽要在她回家前把作業寫完，於是我再次向呂克和他媽媽道謝，踏上回家的路。
「隨便啦。好啦，我們去吃巧克力麵包？」
火焰開始舔上屋頂時，我剛好走到工具間，我很害怕，但依然堅持前進。突然，我聽到雪佛太太喊叫我的名字，她追在我身後。她跑得不快啊，雪佛太太。她尖叫著要我立刻掉頭，我想遵命，但沒辦法，我得繼續朝影子告訴我的地方前進。
「你為什麼要逃亡？」
當天稍晚，我一邊走回家一邊想著，我得問一下媽媽，市長能不能任命很多位部長，我很想當呂克的部長，但我對此仍有點疑惑。
「我爸也沒有。」警衛回辯。
影子聳聳肩，我感覺到它理解我。我離開天窗，影子就消失了。
然後課休時間到了，太陽直射操場，我看著同學開始打起籃球，然後突然發現腳下那令我擔憂畏懼的東西；我腳下的影子不只高大得不像我，也完全不像之前的樣子。天啊，再不消多久，這讓我驚慌的祕密就要被揭穿啦！出於謹慎，我又回到川堂，呂克——麵包師傅之子，放假時摔斷了一條腿，現在還上著夾板，他跟我比了個手勢，要我過去。我坐到他身邊。
我發現媽媽不是唯一一個用對講機隨時跟校長保持聯繫的人，因為我看到操場上湧入了一堆家長，大家都擔心極了。
爸爸和*圖*書起身，要我去媽媽的房間安慰她。在我們這段談話之前，他應該會說「我們的房間」，但從此之後，就只會是媽媽的房間了。
一回到家，我就衝到花園去，想近距離研究這怪異的現象。爸爸說，人要學會克服恐懼、面對現實，才會成長，我正試著這麼做。
狩獵結束後，我們回到一間不是我家的房子。我坐在晚餐桌上，馬格的爸爸在看報紙，媽媽在看電視，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在我家，我們都會在餐桌上聊天，爸爸還在的時候，他會問我一天過得如何，而爸爸離家後，就換成媽媽問我。但馬格的父母完全不在乎他有沒有寫功課，我本來應該覺得這樣很讚，可是卻完全相反，我瞭解到這股突然的心酸所為何來：即使馬格是我的敵人，我依然為他、為籠罩這間房子的冷漠而難過。
看到我同學坐在收銀檯後的高腳凳上，讓我感覺很滑稽。突然，我腦海中閃過我們老了二十歲的影像，穿著成人的服裝，他像個麵包師傅，我則是排隊中的顧客……
我腦中有另一個問題。
終於，等待已久的時刻來臨，就在我正前方，我看到我的影子沿著閣樓的木條延展。我清了清喉嚨，鼓足勇氣，以肯定到不行的語氣斷言：「你不是我的影子！」
媽媽不懂我為何突然對氣象大感興趣，我扯說我在準備一份關於全球暖化的報告，還懇請她不要一直打斷我，讓我聽氣象報告。女主播正宣告：一波強烈低氣壓帶來多雲的鋒面，將持續盤據幾天。如果太陽沒有趕快回來，我會超級無敵的沮喪，因為只要有這些雲層在，我就完全沒機會見到影子出現，當然就更不可能把馬格的影子還給他。我背上書包，牽腸掛肚的去上學。
我向媽媽解釋了我的不幸遭遇，她堅持我一定要泡個熱水澡，雖然我不斷重複我並不覺得冷，但她沒打算聽進去，彷彿泡熱水澡能洗去生活中所有打擊我們的煩惱憂愁：對她而言是爸爸的離去，對我則是馬格的到來。
我馬上就被雪佛太太處罰了，判決從星期六早上開始執行——掃操場的落葉三小時。我恨秋天！
「這根本是自殺吧，」我回答。「而且我毫無勝算。」
「你說呢？它得找到可以依附的東西啊，它跟著我的舊主人走了，現在應該很頭大吧。」
我到底該怎麼回答他？說他的影子來找我？說他的影子在一團混亂中，混進操場的影子群中，就為了來找我？說我看到他的影子在火焰的亮光下對我比手畫腳，求我跟它走？哪一個大人會相信我的鬼話？
我點點頭。
「他？誰啊？」
雪佛太太聽到我的話，嚇得快喘不過氣來，她命令我後退，接著做了一件讓我吃驚的事：雪佛太太是瘦小型的女生，跟呂克的媽媽完全不同，但是，她卻提起腳朝門踹了過去，門鎖在她腿骨的魅力下毫無招架之力。雪佛太太單槍匹馬走進工具間，兩分鐘後，她就出來了，而且還拖著伊凡的肩膀，把他拉出了工具間。我當然也幫了她一點忙，直到體育老師趕來扶住她，校長則一把抓住我的褲頭，把我拉到川堂去。
我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從背後升起，一股強大的推力，讓我不但沒聽令於他走開，反而向前朝他跨了幾步。
為了配合他絕美的台詞，馬格面向我蹲跪下來，太陽照在他的背上，在他頭上映出一圈光環，讓他看起來比平常更有威脅性。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近得我可以聞到他口中的口香糖臭味，他站起來，拐了我一記。
星期一，我沒有在學生餐廳吃午餐，我討厭吃小牛肉和碗豆，而星期一正好是這兩道菜。我離家前偷偷做了一個巧克力醬三明治，就在學校的七葉樹下吃起來。伊凡正忙著用手推車清運他舊工具間的瓦礫，他走向操場盡頭的大垃圾桶，把他僅存的回憶堆在那裡。看到我坐在長椅上，他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沒有拒絕他的陪伴，兩天來我都覺得孤單，有他陪我沒什麼不好。我把三明治分成兩份，請他吃一份。我本來以為他會拒絕，但他胃口很好的吃了起來。
星期三下午三點半是宣戰的時刻。候選人名單釘在秘書處的軟木公布欄上，把名字登記上名單以後——我當時注意到，馬格的名字下方只有我的名字——我走上回家的路，並向呂克提議先陪他回家，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街區。
媽媽的憂傷占據了我的思緒，我完全忘記了星期六的不幸遭遇。我一直到了走在上學的路時，才又想到這件事。真希望馬格的週末比我的愉快許多，誰知道呢，運氣好的話，他可能不需要一個出氣筒。
整個星期天都在下雨，我和媽媽在家裡玩遊戲，但我沒有心想要贏，所以輸個不停。
「好啦，聽你的！」
這真是我開學以來頭一次這麼開心看到馬格的臉，他從兩株高大的蕨類中現。
「沒錯。」影子在我耳邊呼氣。
呂克把課休時間都花在長椅上，反正受限於夾板和枴杖，他也沒什麼事好做。我在他身旁坐下，他向我指指馬格，這個大笨蛋正忙著和全班同學握手，並裝出一副對女生群的討論很感興趣的模樣。
「你幹嘛不自己做？」
「我的植物標本作業只拿了二十分，我不太會做拼貼。」
但是，是誰讓我脫口說出這件事的？我不知道這些話怎會突然從我口中迸了出來，也許我的潛意識想跟伊凡吐露，在我被處罰的那個該死的週六所看到的影像吧。他直勾勾地死盯著我的眼睛。
我發誓接下來的事完全不在意料之中，我壓根兒從沒預想過以下要說的話，但我卻用一種連自己都嚇到的堅定語氣說出：「我決定參選班長，我希望我們之間的帳能算得清清楚楚！」
當他走遠時，我才發現事情不對勁：我身後的影子比平常足足高出了一公尺多，而馬格的影子卻變小了，小到我能由此推斷那就是我的影子。
「你真的姓莎士比亞？」
我從去年開始長高了幾公分，不多，但褲子的長度只到我的襪子。我試著打上爸爸送我的領帶，我「人生的第一條領帶」，就像爸爸送我領帶那天所說的。我不會打領結，所以就像裹圍巾一樣纏了幾圈，反正心意最重要，而且這讓我看起來有詩人的味道，我在法文課本上看過一張波特萊爾的照片，他也不太會打領帶，可是女生還是盲目地迷戀他。我的上衣有點緊，但很高雅，我真想跟爸爸到市集廣場散步，說不定有機會能巧遇正好和她媽媽去採買的伊麗莎白。
雖然不覺得危險，但我不想反駁他。我停在他身後一段距離，他明知道我在，但一開始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想著他剛剛究竟在找什麼，這團廢墟中哪還有什麼東西好搶救的啊。過了一會，他摸出一個已經燒焦的長方形東西，把它放在膝蓋上，整個身體開始顫抖。我知道他在哭，我的心情跟工具間的木頭一樣焦黑沉重。
瓦斯爐爆炸事件八天後，伊凡重回學校，他看來很正常，除了額頭纏了一圈繃帶，讓他看起來像海盜，但這還滿適合他的，讓他看起來好像多了一種以往所欠缺的個人特質。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也許等某天有機會時，我再告訴他關於海盜造型的事吧。
「不然還有誰？」影子坦承。
「沒人。」我困惑地回答。
那上面是專屬於我的世界。爸爸從來不涉足那裡，因為天花板太低，他常常撞到頭，接著就飆出一堆髒話，像是「該死的」、「他媽的」、「幹」之類的。有時這三個詞會混在同一句話裡。我啊，要是我敢說出其中的一個詞，我就完蛋了，大人總是有權力做很多小孩不能做的事。總而言之，自從我長大到可以爬進閣樓，爸爸都叫我替他進去，我也很高興能幫上忙。其實老實說，一開始，我有點害怕閣樓，因為裡面暗暗的，但不久後，情況就完全相反了，我超愛鑽進去，藏身在行李箱和老舊紙箱中間。
伊麗莎白已經上車，坐在跟來時同一個位子，正眼都不瞧窗外一下，我的失踪應該沒讓她擔心吧。太陽又朝地平線滑移了些，我們的影子正一點一點拭去，終至不見。這樣也好，誰也沒注意到森林裡發生的事。
午後，我們一起去超市，我長久以來發現到一件事：只要媽媽心情不好，我們就會去買菜。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包麥片、幾把青菜或幾盒蛋能療癒心靈……我看著媽媽穿梭在各個貨架間，想著她記不記得還有我在她身邊。總要等到購物籃裝滿了，荷包空了，我們才會回家，然後媽媽又得花上無窮盡的時間來收這些生活必需品。
「你就只會這樣反應？只會害怕？」
這段不算什麼的小小談話，是我從開學以來經歷過最美好的事。不只因為這是個承諾，單純只因為我終於有了一個同齡的伙伴，足以讓我忘了其他不愉快：我和馬格的對抗、影子的問題，甚至有短短的片刻，我忘了爸爸已經離家，還想著要把這些事說給他聽。
我跟警衛道別，比原先預訂的時間早了一小時回家，一邊想著不知道爸爸會怎樣迎接我；他昨天很晚才出差回來，現在這個時間，媽媽一定跟他解釋過我為什麼不在家裡了。我又會因為開學第一個週六就被老師處罰，而遭受什麼其他的處罰呢？正當我走在回家路上，腦中不斷盤旋著這些灰暗念頭時，一件驚人的事讓我大吃一驚——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我發現我的影子大得詭異，比平常還要高壯許多。我停下腳步，近距離觀察影子，我發現它的身形和我的大不相同，好像立在人行道上的影子不是我的，而是別人的一樣。我再度仔仔細細端詳，突然看到一些不屬於我的童年片段。
「呂克，如果你擁有猜透別人想法的能力，或是知道他們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你會怎麼做？」
「我想那應該會很棒，我爸媽一定很高興，而且我可以頒布一項法令：禁止超市販賣麵包。我應該也會禁止超市賣釣魚用具，因為我爸最好的朋友是在市場裡賣雜貨的，自從超市開始跟他競爭以後，他的生意也變差了。」
這天，媽媽烤了一個蘋果卡卡蛋糕，淋上厚厚的楓糖漿，她在餐桌上擺了兩付餐具，把爸爸的椅子移到地窖去，然後走回來坐在我對面。她打開瓦斯爐旁的抽屜，拿出我生日時吹剩的蠟躅插在蛋糕中央，點上蠟燭。「這是我們第一頓愛的晚餐，」她笑著對我說，「我和你，我們兩個都應該好好記住。」m.ｈｅtｕbooｋ•ｃｏm.ｃoｍ
「人們連他人都不會關心了，更何況他人的影子……而且，我生來就懂得隱身暗處，只要靠著一點練習和一點默契，我們一定能成功的。」
書包牢牢掛在背上，我一邊思考著我的難題，一邊快步走去學校。要不著痕跡的交換，我和馬格的影子就得再次重疊；這就表示我得找個藉口去接近馬格，並跟他談話。
伊凡一臉驚愕地瞪著我，他的臉色變了，和悅的神情也消失了。
「就算我說的都不對，那又怎樣？」我邊反駁邊繼續走我的路。
一輛租來的遊覽車把我們載到小城外的森林旁，於是我們六年C班全體，勇敢迎戰腐植土和濕滑的土地，拾撿各種蔬菜、樹葉、蕈菇、野草以及會變色的苔蘚植物。馬格領頭行軍，儼然一副上士的模樣，班上的女生爭相裝腔作勢要吸引他的注意，但他的視線須臾不曾抽離伊麗莎白。她跟其他同學保持一段距離，假裝沒注意到，但我可沒被騙倒，我很沮喪地認知到，她正為此竊喜不已。
下課鐘在十點半響起，一想到要和馬格一起置身在操場上，我就一點都興奮不起來，但我還是被迫跟著同學走出去。
「我比較想坐那邊。」我指著對面的長椅說。
我在一個紙箱裡發現了一疊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媽媽一直都很美，而照片中的她無疑更動人。除此之外，有一個紙箱裡裝的是爸媽結婚時的照片，諷刺的是當時他們滿臉相愛的神情。
「我在逃亡，你不知道嗎？」
隔週的星期五，我獲得全班一致支持，選上班長，只少了一票，蠢蛋馬格把票投給了自己。
「你的對手啊，不然你以為我在說誰？反正，你可以相信我，我會支持你的。」
突然，我聽到媽媽的聲音，從閣樓下面的樓梯傳來，她問我在跟誰說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在跟我的影子對話。毫無疑問地，媽媽回說我最好去睡覺，別在那裡說蠢話。當你真心說正經事時，大人從來不會相信。
「我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我一言不發地起身，走在他身後。
「那我的影子呢？你把它怎麼了？」
處罰日的星期六早上，當同學們坐在電視前吃著早餐時，我已經走在上學的路上。
睡覺前，我又想到伊凡在課休時間對我說過的話：隨著時間流逝，有時事情自然會迎刃而解。也許再過一陣子，媽媽就會再到房間來跟我道晚安，就像從前一樣。這一夜，就連掛在半敞窗戶上的窗簾也文風不動，萬物皆懼，不敢驚擾籠罩房子的整片寂靜，連藏身在幃幔褶溝裡的影子也不敢妄動。
她應該是隨時跟校長用對講機保持聯繫吧，否則我的新聞應該不可能傳播得那麼快。
我是看不出這能跟上帝扯上什麼關係啦，除非當時祂正好需要一隻大打火機，然後使用的時候有點突槌。聽大家講了那麼多抽菸的事以後，我也不太能想像上帝為什麼會想要點一根菸，算了，我們也不會知道，也許上帝的肺什麼都不怕，因為祂已經在天上了。但的確，黑煙確實往祂那邊飛去，不過這應該只是個校長完全失控，她第三次命令老師點名，又不斷在原地打轉，一邊重複著：「你們確定學生全都在這裡了？」然後，她突然想到一個人名，她大叫：「馬帝，小馬帝呢，他在哪裡？哦哦，他在這裡！」然後她又想到另一個……幸好她沒有想到我，我一點都不想聽到別人叫我「小……」，特別現在是選班長的緊張時刻。
伊凡笑了，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但是算了，我很開心他看起來沒那麼難過了。
呂克背靠著學校的牆，喘了口氣，他定定地看著我，陰鬱的神情換成一臉大大的笑容。
「為昨天的事向你道謝。」我結結巴巴的說。
「我的上帝啊，是瓦斯爐！」傑比老師尖叫。
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死寂，傑比老師第一個站起來，問我們有沒有人受傷，他看起來很驚恐。除了頭髮上沾了些玻璃碎片，以及兩個女生莫名其妙哭了起來之外，一切看起來還好，另外就是窗戶好像被大砲轟過，書桌也一團亂。老師要我們趕快出去，命令我們排成一排。他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又衝到走廊上，站在我們前面。我不知道老師們是不是都受過同樣的訓練，但其他班也跟我們做同樣的動作。走廊上人山人海，下課鐘又響個不停，而操場的情景更令人大吃一驚，幾乎學校所有的窗戶都被震破了，一股黑煙從警衛工具間後方升起。
我和那堆枯葉足足奮戰了半個多小時，直到警衛跑來營救我。
簡單來說，牛頓的萬有引有定律就是兩個物體間有一種相互吸引的力量，此力與兩物體的質量成正比，而與兩物體的距離平方成反比。這股力量會呈直線穿過兩物體的重心點。
「求求你，別告訴別人。」影子說。
伊凡轉向我，眼睛紅紅的，淚水從他臉頰滑落，像墨水滴入濕透的圖畫紙般暈開。他手裡拿著一本燒焦的舊筆記本。
我現在確定的是，越接近星期六，我就越難專心寫作業，我不停想著爸爸和我在一起時，我們會做些什麼事，也許他會帶我去吃披薩，就像我們還住在一起時那樣。我得冷靜一點，今天才星期四，可不是被老師處罰的時機。
學校的鐵柵欄就近在咫尺，我踏進校門時突然有了靈感。馬格正坐在長椅的椅背上，一群同學圍著他聽他高談闊論，班長候選人的登記作業是在今天下課後，他已經全面展開宣傳活動了。
「忘掉我剛剛說的話。其他的影子一直說我們沒得選擇，終此一生只能成為一個人的影子，必須要那個人有所改變，我們才能提升。跟著馬格，我不會有什麼光榮的未來，這不用多講你也知道。你能想像當你站在他身旁，而我發現我可以就此甩掉他時，我有多驚訝嗎？你有一種非凡的能力，我根本想都沒想，這是我絕無僅有的逃亡機會。當然，我有點利用我的體型優勢，因為我是馬格的影子，我有好的託辭。我推開你的影子，占走它的位置。」
瓦斯爐爆炸後，天空沒有一天放晴。學校的窗戶已經全部換過玻璃，但教室裡還是冷得要命，大家連在室內都穿著大衣。雪佛太太戴著一頂小圓帽上課，這讓英文課更有趣了，因為她每次一開口，帽子上的小圓絨球就會跟著晃動。為了不要笑場，我和呂克都要努力忍著不笑出聲音。畢竟要等到保險公司終於弄清楚事情的經過，再撥給校長一筆錢去買全新的瓦斯爐，冬天大概也過完了。不過，只要雪佛太太繼續戴著絨球小圓帽，我們就滿足了。
警笛的聲音從遠方呼嘯而來，但聽起來距離還很遙遠，伊凡的影子一直引導著我，我走向衝天的黑煙中，熱氣漸增，越來越難前進，但我必須走過去，因為我明白影子為什麼來找我了。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知道我當時正在工具間裡差點悶死？」
「嘿，扶我起來走走，我的腿都麻了。」
呂克媽媽要他顧店，她去工作坊拿新出爐的麵包。
即使大發雷霆，爸爸也從來沒對我動過手。我忍不住猜想，這段記憶究竟來自於哪一段回憶。潛意識裡，我覺得這似乎不太像是我的遭遇（為了不要太武斷的說這「不是」我的回憶）。我加快腳步，怕得要死，決定用最快的速度衝回家。
「我就是知道，就這樣。」
他的眼神如此悲傷，我不想欺騙他。
我面朝太陽走著，突然轉身一看，我身後的影子又變回嬌小，而警衛身前的影子則比我的大出許多。在這一週的開始，至少有一件事情回歸常軌了，這讓我著實安心不少。也許媽媽說的對，我的想像力太豐富，讓我陷入不少困境。
我們兩個在長椅上靜靜坐了好一會兒，然後伊凡笑了，他拍拍我的膝蓋，站了起來。
「動詞變位變錯！」我含糊帶過。
「但你至少比我高大三倍耶。」
「一定有什麼東西是你熱愛、並且最喜歡去做的，一個未完成的夢想？」他加了一句，一邊掃起第二堆落葉。
「你要是真想跟我當朋友，就應該說實話。我知道你爸爸打過你，他還為了用皮帶好好抽你一頓，而把你拖到花園裡面去。」
「我不知道，」我怯怯地說，「我剛剛是亂猜的。」
「你在搞什麼鬼啊，白痴？」
我沒瘋，而且我承認當我聽到影子以耳語回答「我知道」時，我怕得要死。
其他人也在等我回答。
「好啦，我承認我以前真的很怕黑夜，但是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這樣吧，如果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的，並且向我發誓你一定會保守祕密，我十一點就讓你偷溜，不用留到中午。」
我踮著腳尖下床、梳洗、悄悄下樓為媽媽準備早餐，為了跟她致歉今天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然後再上樓換衣服。我穿了一件法蘭絨長褲和白襯衫，這件襯衫我之前去我同學爺爺葬禮時穿過，他爺爺現在可以安靜地睡午覺而不被打擾了，墓園真的很安靜。
「哦，好啦，你謝過了，現在可以滾一邊去玩彈珠啦！」他回答我，其他同學則是不斷訕笑。
我沒動，他看起來如此絕望，他一定不是真心要吼我離開的，我不能留他一個人在這裡。能看穿對方跟你說違心之論，這才是朋友，不是嗎？
「我爸可從來沒打過我！」為了避免誤會，我反駁道。
「第一，你說的都不對，第二，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描述親身經歷火災的情形，感覺深刻得好像歷歷在目。
六年C班的隊伍已經在川堂排好了，點名聲毫不遲疑的響起。伊麗莎白就站在我前面，她穿著一件海軍藍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馬格轉過身，對我拋來的眼神不懷好意。學生隊伍魚貫成隊形，走進教學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