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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

作者:馬克.李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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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ux 四

Deux

蘇菲來醫院餐飲部和我會合時,我已經頭枕著雙臂、鼻子貼著桌子,累趴在桌上睡著了。她用手肘推了推我,把我叫醒。
「我不想吵醒你,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我對他說。
他抬起視線,什麼也沒說。他的影子如此纖細,依偎著我的。小男孩在我的臂彎裡鬆懈下來,把頭靠上我的胸膛。我祈求上天讓我童年的影子回來,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把媽媽留下來陪小男孩,再走到走廊,請爸爸進去加入他們。我衷心期盼我的計畫會奏效。這個看起來一臉粗暴的男人突然一把將我抱住,緊緊擁著我。在那短短的瞬間,我多麼希望變成那個找回爸爸的小男孩。
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我看到媽媽在哭泣,這一次,她沒有再試圖別過臉去。我不再是她需要全力保護的孩子,她再也不必藏起淚水,藏起她從未遠離的悲傷。
蘇菲回來找我時,我告訴她跳房子冠軍和她的小病人相處甚歡,她甚至成功讓他說出心靈創傷,還答應讓我幫他說出來。蘇菲看著我,一臉疑惑。
原來小男孩很喜歡一隻兔子,牠是他的知己、他最好的朋友。不幸的是,兩個星期前兔子逃走了。在牠失踪當晚,晚餐吃到最後,男孩的媽媽問全家人喜不喜歡吃她煮的這道「紅酒洋葱燉兔肉」。小男孩因此立刻推論他的兔子已經死了,自己還吃了牠。從那之後,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贖罪,並且要去天堂和好友相會。人們也許該在告訴孩子死掉的人會在活人之外的天上活下去前,好好三思。
三天後,我一到醫院,就在抽屜裡發現一張字條,是主任的秘書留的——要我立刻到主任辦公室去。這樣的召見對我而言還是頭一遭,我匆匆留了幾個字給蘇菲。值班護士在三〇二號病房的床上發現了兔毛,小男孩被一杯果汁和穀片收買,出賣了我們。
「一點都沒有,教授。」我低頭回答。
「妳的病人還好嗎?」
地獄的一週,急診部人滿為患,我的上班時間習慣性延長為二十四小時。星期六早上我跟蘇菲見面,黑眼圈重到前所未有。
蘇菲洗澡時,我在她床上昏睡,我已經累得沒有力氣回家。她一小時後要當班,我則有十小時可以補眠。我們晚一點會在醫院碰面,我今晚在急診輪值,她則在兒科病房,我們都要值班,卻在兩棟不同的大樓裡。
「那麼我們得總結為,是精神科團隊優異地執行了此次任務,並且把功勞都歸於他們囉?」他打斷我問道。
「不確定。試試看請他們找隻年幼的兔子來,跟原來那隻一樣有點紅棕色的,然後要他們盡快把兔子帶過來。」
「拿著,」她對我說,「這是那家人送的,他們昨天把籃子放在醫院給你,但你已經離開了,所以託我轉交。」
蘇菲走回兒科病房,我走近孩子們,取下把小男孩綁在輪椅上的帶子,把他抱到方形的草地上。我先坐下,把他放在膝上,背向夕陽的餘暉。小女孩又回到她的小遊戲裡,就如我們原先約定的一樣。
蘇菲的小病人沒有出院。在他開始進食的五天後,併發症一一出現,我們被迫再度為他吊點滴。一天夜裡,他的小腸大量出血,急救團隊用盡了一切方法,還是沒辦法挽救他的生命,最後是蘇菲出面,向家屬宣告了他死亡的消息。這個角色通常是由實習醫師擔任,但是當小男孩的父母走進三〇二病房時,她正孤零零坐在空盪盪的病床旁。
媽媽每次來都會做一項工作:把我的小窩恢復原貌。每次她走後,我會在衣櫃裡發現一堆新襯衫,而床上乾淨的被單,會泛著和我童年房間同樣的香氣。
費斯汀在我想開溜時叫住我。
「那你呢?」費斯汀轉向我,「對於他突然痊癒,你沒有任何解釋嗎?」
「你要偷渡一隻兔子進醫院?要是總醫師知道了,這都是你一個人的主意,我可不認識你。」
「妳希望我們能互相信任,不是嗎?這種hetubook.com.com一遇到情況失控就恐慌、一覺得失敗就孤立自己的方式……我現在告訴妳這些,是因為不是只有言語能讓人聽懂他人無法說出口的話語。妳的小病人極度孤獨,再放任他日漸衰弱下去,他會變成自己的影子。正是他的悲傷,指引我走進他的心房。」
值完班後,我在抽屜裡看到一張字條,蘇菲要我去她家找她,不管多晚。
蘇菲打斷我,駁斥我的謊言,原來小女孩向她坦承,在我陪著她的小病人期間,小女孩都在玩跳房子。
「跟我來,我要和妳分享一個祕密。」
男孩媽媽單獨和我走進兒子的病房。她坐在床邊,撫摸他的額頭喚醒他。小男孩睜開眼睛看著媽媽,像在作夢一樣。我坐在床的另一端。
值班結束,我憂心忡忡地回家。整個白天和黑夜,我都感到一股沉甸甸的不安,但又無法找出這股不安所為何來。
我帶著這對父母穿過走廊,小心翼翼地避開值班的護士。
蘇菲走了。我頓了好幾秒,直到聽見內心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吶喊著我是白痴。於是我狂奔,追在她身後,一把抓住她。
「你確定?」他堅持。
「現在可是凌晨三點!」
我在長椅上打瞌睡,讀醫學院是一場對抗睡眠不足的長期奮戰。一個四年級的女同學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把我從昏昏沉沉中拉了出來。蘇菲是個耀眼又美麗的女孩,幾個月來,我們一起見習,相互調情卻從未為彼此的關係定調,我們互稱朋友,故意忽略對對方的渴望。我們都知道彼此沒時間經營一段真正的關係。這個早上,蘇菲第N次談到她在照顧的病患——一個已經兩週無法進食的十歲小男孩,沒有任何病理學家可以解釋他的病況。他的消化系統正常的不得了,沒有任何徵狀證明為何會抗拒最基本的進食。這個孩子現在只能靠打點滴維生,而他的身體狀況愈來愈糟,即使會診了三位心理醫師也無法解開謎團。蘇菲對這個小人兒完全著了迷,迷到什麼事都不想做,成天只想為他的病找出解決之道。
「這個週末別排班,」我對蘇菲說,「我要帶妳遠離這裡。」
畢業典禮當天,媽媽順利出席,剛好有一位女同事幫她代了班。我似乎隱約瞥見爸爸的身影,出現在校門的鐵柵欄後,但我應該又在作夢了,我總是太有想像力。
我問蘇菲她的小病人能不能坐輪椅,並建議她把他帶來這裡。蘇菲本來希望我能去病房看他,但我堅持要她不要浪費時間。太陽很快就會消失在主建物的屋頂,我需要看到他。蘇菲雖不樂意,但最後還是屈服了。
「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蘇菲問我,「三個心理醫師用盡混身解數想讓他開口,而你才跟他在花園相處不到幾分鐘,就成功……」
媽媽離開後隔週,我必定會收到她的信,向我描述她的旅程、她的牌友,還會給我一堆刻不容緩的必讀書單。可惜的是,我唯一的讀物只有醫學月刊,我每晚都會一邊翻閱,一邊準備實習醫師國考。
我提醒她,孩子們都擁有成人所遺忘的語言,一種僅存於孩子間、方便他們溝通的語言。
我從未見過蘇菲這麼生氣。
「妳能告訴我,這件男裝襯衫是誰送妳的嗎?」
蘇菲起身,走向窗戶。
「你睡著了?」
「留點時間讓他對她產生興趣。」
我在清晨六點按了蘇菲家的門鈴,她讓我進門,剛睡醒的雙眼腫腫的,全身只穿著一件男裝襯衫。我覺得她這身穿著實在很誘人,即使她身上的襯衫不是我的。
「我跟我爸爸之間總是有些衝突。」她坦言。
「教授,我為所有發生的事負起全責,都是我的錯。」她說。
我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給出她會想聽的合理解釋。蘇菲是個理性的人,這正是她在跟我談話的此刻,我最缺乏的東西。在我來不及深思前,話語就從我口中溜了出來和_圖_書,彷彿一股力量推動著我,促使我大聲說出我一直不敢承認(甚至包括對自己承認)的事。
她添了皺紋,但眼中閃耀著永不老去的溫柔。父母到了某個年紀總會變老,但他們的容顏會深深烙印在你的腦海裡,只要閉上眼睛,想著他們,就能浮現他們昔日的臉龐,彷彿我們對他們的愛,能讓時光停頓。
「過來一下,年輕人!」他對我說。
「也許這正是信任度的問題,否則的話,妳應該相信我說的。」我回答。
「我不想談論妳所指的錯誤,小姐,同時我建議妳閉嘴。妳應該還有工作要做吧,立刻從我面前消失!」
蘇菲的影子喃喃向我訴說著祕密,讓我覺得和她更親密。我握住她的手。
「小男孩什麼也沒告訴我,是他的影子向我吐露了他的痛苦。」
「我爸爸在一個週六早上離開家,那天我正從學校做完勞動服務回家,因為開學第一個星期就被老師處罰。爸爸在廚房等我,告訴我他要走了。整段童年裡,我都在責備自己,因為我沒有成為一個夠好的兒子、一個讓爸爸願意為我留在家裡的兒子,我花了無數個無眠的夜,搜索枯腸找出所有我可能犯過的錯,想從其中找出我究竟是哪裡讓爸爸失望。我不停告訴自己,如果我是個優秀的孩子、一個能讓爸爸驕傲的孩子,或許他就不會離開我了。我知道他愛上我媽媽以外的女人,但我必須為他在家中缺席扛下責任,因為痛楚是對抗害怕遺忘他的臉孔的唯一方式,也是讓我記得他存在過的唯一方式,更是讓我覺得,我和班上的同學一樣,知道自己曾經有過爸爸。」
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去辦公室見費斯汀教授,這位大人物已經確認今天早上會帶著兩名助理來查房,而我隸屬在跟隨他查房的學生群裡。當我們走進三〇二病房時,蘇菲一臉驚恐。
「你在害怕什麼,我的小人兒,為何放任自己虛弱?」
她常常寫信給我,但奔波在課堂與醫院值班之間,我完全沒空回信。她一年來看我兩次,春秋季各一次,她會投宿在大學附設醫院附近的小旅館,並逛逛博物館,等我結束忙碌的一天。
說完這些話,老教授沒有跟我道別就轉身離開了。
「所以你早就料到他會向那個小丫頭吐實!」
「這隻小兔子沒有人照顧,牠需要你,如果你沒有好起來,牠就會跟著衰弱下去。所以,你必須開始吃東西,才能有力氣照顧牠。」
「我是期望好運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機會,也值得盡力一試,不是嗎?」
醒來時,我看到廚房桌上有一盤乳酪和一張小紙條。蘇菲邀我有時間的話,在她當班時間去看她。在洗盤子時,我意外在垃圾桶裡發現那件她幫我開門時身上穿的襯衫。
「你爸爸在走廊上,孤零零的在大半夜裡等在這扇門後,因為他愛你勝過全世界,就像他愛你媽媽一樣。現在,你要是還不相信我,你看!」
沒人可以解釋,為什麼某些夜裡,急診部會塞滿痛苦的病患,而某些夜裡,又平靜得像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不過有鑑於我的疲累,這樣的待遇實在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她在跳房子,你何以見得他會對她產生興趣?好了,到此為止,我要帶他回病房。」
「好笑的是,」她強硬反駁,「我相信她的話大過於相信你的。」
「我想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
我們會沿著長長的河岸散步,她邊走邊要我談談生活瑣事,還給我許多建議——關於一個充滿人性關懷的醫師必須做到的事;在她眼中,這和成為一名好醫師同樣重要。四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她遇過很多醫師,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哪些是重視職業勝於病患的醫師。我總是沉默地聽她說。散完步,我會帶她去一間她很喜歡的小餐館吃晚餐,她往往搶著付帳,每次搶帳單時都說:「等你將來當了醫生,再請我去高級餐廳吃大餐吧。」
「出來透氣幾分鐘對他不和-圖-書會有害處。我相信妳還有其他病人要探視,就把他們兩個留在那裡,我會在這段休息時間看著他們。別擔心,我會提防的。」
「我在舊衣店買的。」
對夜晚的恐懼其實來自對孤獨的恐懼,我不喜歡一個人睡,卻被迫如此生活。我住在一棟離醫學院不遠的大樓頂樓套房,昨天剛過完二十歲生日,因為該死的早讀,我活該獨自慶生,沒時間交朋友。醫學院的課程不容許我有多餘的時間。
我午夜時抵達急診部,行政總管告知今晚很平靜,說不定我原本可以留在家裡不用來,她邊說邊把我的名字寫在見習醫師班表上。
蘇菲沒等他說第二次,就拋下我孤單地面對教授。
「責怪他們毫無意義,他們也嚇壞了。媽媽不停地哭,爸爸也好不到哪裡去。你有沒有辦法把這個孩子救出目前的困境?」
我往後倒向椅子,把手枕在頸後,享受著陽光的熱度。
蘇菲任由我把她帶到白楊樹旁,我們雙雙躺在草地上。在搖曳的樹影下,氣溫微微偏涼。
「我還沒時間研究這名病患的病歷,我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待在急診部……」
醫學系四年級。
她一走開,我立刻走近小女孩,告訴她我要跟她說一個祕密,要她承諾為我保密。她專心地聽我說話,並接受了我的提議。
跳房子的小女孩站在我們面前,她定定地看著我們,被我們的憂傷撼動。女孩媽媽走進花園,坐在一張長椅上呼喚她,小女孩走向媽媽前,看了我們最後一眼。她的媽媽在長椅上放了一個紙盒,小女孩打開緞帶蝴蝶結,從中拿出一個巧克力麵包,媽媽則拿了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
我將她擁入懷中,而我沒有留意的是,這個動作讓我的影子交疊上了她的。
費斯汀查閱了掛在床尾的病歷,伴隨翻閱聲的是一連串沉重的死寂。
全世界沒有一個孩子能捏造出我剛剛聽到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他還是他的影子在低低向我傾訴,我早已遺忘這種真情流露的感覺。
費斯汀把病歷掛回床尾,俯身靠向小男孩。蘇菲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她氣瘋了。老教授摸摸男孩的頭髮:「孩子,我很高興你好多了,我們會讓你漸進地恢復飲食,同時,如果一切OK,幾天後我們就會拔除你手臂的針頭,把你還給你家人。」
得知消息時,我正在花園休息,蘇菲走來找我;我完全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安慰她,只好緊緊抱住她。費斯汀教授之前在醫院走廊上不吝給我的建議,此時縈繞在我心頭,面對無力救治的病患和無力安慰的對象,我恨不得敲開費斯汀教授辦公室的門,請求他幫助我,但我什麼都不能做。
蘇菲從白袍口袋裡翻出從不離身的小黑簿子,從中找尋旅館的電話,我則朝急診室的大門奔去。
「我絕對不會供出妳。現在可以把這件襯衫換下來了嗎?我覺得它醜斃了。」
蘇菲談著小男孩身體的衰弱狀況時,我的注意力被一個在花園走道玩跳房子的小女孩吸引了。我很專注地觀察她,突然發現她並不是依照規則一格一格地跳,而是完全不同的玩法——小女孩併腳跳向她的影子,期望可以超越它。
「打電話給他們,要他們到急診部來,我會過去接應。」
男孩媽媽拿出口袋裡的小兔子,放在兒子的床上,用手抓著牠。男孩盯著這隻小動物,他慢慢伸出手,摸摸牠的頭。媽媽把兔子交給他,關係就此建立。
「年輕人,規則,是用來讓你們學會經驗而不至於誤殺死太多病患,而經驗值則是讓你們拿來打破規則的。我不追究你究竟如何造就這個小奇蹟,也不管你從何找出蛛絲馬跡。但如果有一天,你願意釋出最大的善意給我隻字片語,我會很高興,我只要求你給我重要的線索就好。不過不是今天,否則我就得處分你,而在我們這行,我屬於結果論那一派。在這期間,你也該在實習醫師國考時考慮小兒科。當我們很擅長某件事時,浪費天分很可惜,真的很可惜。」
兩年前,我拋下童年,扔在學校操場hetubook.com.com的七葉樹後,遺忘在成長的小城中。
查房依例是一間病房接著一間病房,查到樓層盡頭時,學生就會解散,各自回到負責的崗位。
「我在這小子的床邊陪了無數個小時,從來沒聽到他發出一絲聲音。而你,你竟然想讓我相信,你在幾分鐘內就能成功的讓他對你述說人生?」
「我根本沒有天分,我什麼都做不好,教授們不斷向我重複這一點。我既不是爸爸夢想中的女兒(不,應該說不是他想要的『兒子』),又不夠漂亮,身材太乾扁(或太胖,針對不同年齡層的標準而異),算是好學生但離優秀的標準很遠……我從來不曾記得從爸爸口裡聽過一句讚美,在他眼中,我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是美好的。」
一刻鐘後,蘇菲推著她的小病人回來,他被綁在輪椅上,從蒼白的皮膚和消瘦的兩頰可以看出他多虛弱。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更能瞭解蘇菲多為他煩心。蘇菲停在離我不遠處,我從她眼中讀出疑惑,她用無聲的方式問我:「好,現在要怎麼做?」我建議她把輪椅推到小女孩旁,她照做,再走回長椅找我。
「我的那對鄉下人父母找到稀有的寶物啦——一隻紅棕色的小兔子,跟你要的完全一樣。」
「我只是比較幸運,就這樣。我問對了問題,我向他吐露自己的童年,問他是否失去過一個朋友,我讓他談論他的父母,從中引導出那隻公兔的故事。總之,差別就在談話的方式……這只是運氣問題,我完全沒有從中感受到光榮。妳為什麼要執著在這一點的重要性上,他正逐漸康復,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妳保證這罐肉醬不是兔肉!」
蘇菲垂下目光。
「他們人呢?」
「不是學業阻止我倆建立真正的關係,」她說,雙唇顫抖著。「時間只是個藉口,真正的原因,在於你不夠信任我。」
我把童年揚棄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在那裡,我向我最好的朋友——麵包師傅之子道別;在那裡,我把媽媽擁進懷裡,向她承諾盡可能回來看她。
媽媽退休了,轉任到市立圖書館服務。每個星期三和三個朋友打牌。
「你可曾看過總醫師凌晨三點還在走廊散步?」
突然間,我從蘇菲眼中認出抱歉的眼神,媽媽曾在閣樓中對我投射的眼神。
蘇菲朝我們走來,介入我們之間。
「妳看,妳跟我一樣不擅說謊。」
「他一天比一天有起色,應該很快就可以康復了。」
她在廚房為我煮了杯咖啡,問我究竟如何能搞定三個心理醫師都束手無策的燙手山芋。
「所以是她的證詞對上我的證詞囉?」我回答,對蘇菲微笑。
「現在醒了。」我回答。
我的床頭櫃上總是放著一封當年我請媽媽寫給我的信,和一張在閣樓找到的照片。
我通常在急診部和小兒科輪值,都是需要高度戒護的病患。我的主任是個不錯的傢伙,一個不喜歡吼人的教授,但只要有一點點粗心或是犯出一點小錯,就會聽到他的咆哮。不過他都不藏私地把知識傳授給我們,這也是我們想從他身上學到的。每天早上,從查房開始,他會孜孜不倦地向我們複誦,醫生不是一門職業,而是一份使命與天職。
「所以這就是今早突然恢復胃口的小男孩,真是可喜可賀的消息,不是嗎?」他向大家說。
休息時,我會飛奔到醫院的餐飲部買個三明治,坐在院區的小花園吃。我常在那裡遇到幾個恢復期的小病患,他們在父母陪伴下來這裡透透氣。
精神科醫師急忙吹噓多日來實行的療程有多大的療效。
反正我當年都已經能從雪佛太太周而復始的處罰中倖存下來,六年的學習生涯一共被處罰了六十二次,也就是每四週就有一個週六被罰。我在這間醫院一週工作九十六小時,他們還能處罰我什麼?
因為想要重拾我們每週晚m.hetubook.com.com上一起複習功課的時光,即使沒什麼把握,但我承諾她會研究一下病歷,從我的角度去思考可能的解決方法,一副好像我們兩個小見習醫師比整個醫院的醫療團隊還來得聰明厲害,不過每個學生不是都夢想著超越他的老師嗎?
「妳問他們,如果有人逼他們吃掉他們養的狗,心裡會有什麼感覺。」
我們約在一個公園,在孩子讓模型小人航行的水池前相會。
我告訴他,他沒有吃掉他的兔子,而且兔子沒有死,牠有了寶寶,這個小壞蛋蹺家是為了跟另一隻母兔子再婚。有些爸爸就是會做出這種事。
「為什麼你現在告訴我這一切?」
送媽媽去車站時,她會在上車前把我擁進懷裡,她抱得如此緊,讓我每次都很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看著她的列車在蜿蜒的鐵道上消失,奔向我長大的小城,朝著離我六小時車程的童年駛去。
蘇菲雖然向護士解釋了一切,而且還以結果論來懇求護士對這帖見效藥方保持沉默。可惜就是有些人老愛墨守成規,沒有偶爾破除規範的智慧。規則能讓那些沒有想像力的人安心,這實在有夠愚蠢!
我把童年留在回家的路上,在那裡,秋雨曾沿著我的肩膀流下。我也把童年埋進閣樓裡,在那裡,我曾一邊看著爸媽相愛時的照片,一邊和影子說話。
「當然不是,是豬肉啦。蛋也都是新鮮的。你要是今晚來我家,我就煎蛋捲給你吃。」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起身。
我沒回答,蘇菲抬起頭看著我,我們沉默了片刻。我聽著頭上的鶯啼,彷彿唱出對我的責備,怪我沒有把該吐實的話說完,於是我鼓起勇氣:「我多麼想跟我爸爸建立關係,即使會有衝突磨擦。然而不能因為一個要求過高的爸爸不懂得何謂幸福,女兒就該和他走上同樣的道路。等到有一天妳爸爸病倒了,他就會懂得欣賞妳這份職業的可貴。好了,妳答應要在妳家為我煎蛋捲的承諾還算數嗎?」
我捉住蘇菲的手臂,阻止她離開。
「我請病房的護士幫我去餐飲部的自動販賣機買杯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要快點,她很快就會回來。我最多能給你們二十分鐘。」蘇菲宣告。
「我昨天中午打電話給小男孩的爸媽,他們都是鄉下人,完全沒想到兒子竟然跟一隻兔子感情那麼好,更不懂為什麼跟這一隻特別好。他們完全沒辦法理解,對他們而言,把兔子養大,就是為了吃掉。」
一到那裡,她就交給我一只裝滿蛋、醃漬物和罐頭肉醬的籃子。
「你認為一個十一歲的小丫頭能把他治好?這就是你的神奇藥方?」
而正是在那裡,在一塊開滿花的方型草皮前,我的人生再度翻轉。
在途中,我向小男孩的媽媽解釋了我希望她待會兒要做的事。走到兒科病房的樓層時,蘇菲已經在等我們。
我貼在車廂的窗戶上。當列車啟動,我看到呂克握著媽媽的手,安慰著她。我的世界從此轉向,本來坐上這節車廂的人應該是呂克,他才是對科學有天分的人。我們之間,那個理當照顧著為別人、尤其為兒子貢獻一生的護士的人,本該是我。
「投宿在附近的一家旅館裡,他們在等我的指示。我是兒科病房的見習醫師,不是獸醫,你要是能清楚告訴我下一步的計畫,相信一定對我助益良多。」
我把小男孩抱回輪椅,把小女孩叫過來,讓蘇菲一回來就能看到小女孩陪在小男孩身邊,然後我回到長椅上。
我起身,留下一臉驚愕的蘇菲坐在長椅上。現在我找出問題了,重要的是要思考如何解決。
小病人的父母看起來一臉驚魂未定,大半夜被人吵醒,又被要求帶著兔子來醫院,他們受到的驚嚇不亞於蘇菲。那隻小哺乳動物藏在男孩媽媽的大衣口袋裡。我讓他們進來,向行政總管聲稱在外省的叔叔和嬸嬸剛好來城裡看我,她對我們選這麼奇怪的時間家庭會面也沒多加置疑,畢竟要嚇到在醫院急診部工作的人,這點小事還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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