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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成永恆

作者:馬克.李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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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

第一日

餐廳裡幾乎沒人。通常,辛苦工作過一整天之後,工人們都會來這裡吃點東西。但由於惡劣天候持續了整個上午,試圖補足工時的工人們雖已盡量延後下工時間,卻也不得不將機具移交給那即將前來接班的晚班同事們。
不久之後,她又再度穿過大廳。皮耶看了一下監視螢幕,走道淨空。門再次滑進壁面裡,讓左菲亞可以直通街道。
左菲亞推開那重重壓在她身上的餐檯,並且揉了揉膝蓋,跨過一個翻倒的回收檯。她環顧凌亂的四周,大燈具那已是面目全非的殘骸底下,躺著艱難喘息著的餐廳老闆。左菲亞急奔向他。劉痛得皺緊了臉,血液湧進他的肺,讓他每吸一口氣心臟就受到更大的迫壓。遠處,消防車的警笛已在城裡的街道上迴響。
對街的人行道上,左菲亞跑著去開車,正巧碰上一名交通警察在開罰單。「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妳好!」左菲亞對那穿著制服的女人說道。
他顯得專斷,從來沒有任何事件讓中心遭到如此威脅。他再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種方式被扯進這個難以置信的挑戰裡。
「是啊,從西方日出時就這樣……」櫃檯小姐含糊地回答。
「相信我,我有預知未然的天賦。」
瑪蒂兒輪流看著他們兩個,她沒好氣地介入。「我來掃!」
「對不起,我遲到了,但今天真的是忙翻了!」左菲亞邊說邊坐上吧檯前的高凳。
她不能有任何失誤,而時間也是極為有限……她有七天的時間完成任務。「……展現妳的想像力、妳的才華,我知道,這方面妳似乎不缺乏。還有行事必須絕對低調。妳效率極高,這個我也知道。」
「我看她非得在手術房待到今天深夜不可。畢竟一把鴨肉叉插|進一塊人肉叉燒裡,可想而知情況會有多慘!而且要把傷口完全縫好,還必須得花上好幾個小時哩。不如我們一起去對面的簡餐店吃點什麼吧!」
「誰都知道大理石一碰到水就會變得很滑!也許只有建築師不知道……」
「可是我今天早上才出門的啊!」
這就是劉譚先生最後說的話。他的瞳孔變得如針尖般微渺,他的眼皮眨了眨,而臉頰已無力地垂入他最後一名顧客的掌心裡。左菲亞輕撫他的額頭。
瑪蒂兒將風衣領扯緊,又說:
「沒錯,不過它不會有機會脫鉤的。孟卡,我的話你聽到了嗎?」左菲亞堅持道。
左菲亞哀求劉要撐下去。「真是多虧了妳。」中國老人嘆道。
接著,他又看著劉的屍體。「那他呢?情況如何?」
「哪種型?」
「唸書時,妳總是坐在第一排嗎?」瓊斯員警問道。
「快,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我得趕快幫妳準備。」
「妳到底怎麼了?」瑪蒂兒吃驚地問道。
老闆皺了皺眉。
「我知道這是翅膀,」先生喃喃說道,「她在哪裡?我什麼時候能見她?」
「我是信任妳,才讓她早點出來,所以我也會很感激妳這麼信任我。警察辦案,也不一定完全排除第六感!這意思是說,看那小姑娘現在的狀況,或許當初留她在監裡洗刷她的罪過還好些。」
「你也來啦!」
「為了保護瑪蒂兒,我不希望我們必須去說明我們認識的經過,」左菲亞補充道,「在碼頭上,八卦散播得比霧還快。」
左菲亞和瑪蒂兒坐在一面矗臨海灘街的大玻璃窗前,對著眼前的港灣美景吃晚餐。「我們最好的位置!」歐亞混血的餐廳領班以他那完全無法掩蓋住暴牙的微笑向她們強調。視野確實極佳:左邊那自豪於一身赭紅的金門大橋正與海灣大橋這位長她一歲的銀亮姊姊競豔比美。兩人的前方,帆船的船桅輕緩擺盪在海濱親水區內,避開了外海的大浪。礫石走道將那一直延伸至水邊的綠草地切割成數個小方塊。傍晚的散步者行走其上,享受這初秋怡人的氣溫。
「快,祝妳今天愉快。」他帶著充滿感情的笑意對她說。
瑪蒂兒好奇地用手撐著頭。
他下車,讓車門開著。司機還來不及反應,計程車的引擎蓋已經被水箱激噴出的一道銹黃沸水柱衝掀開來。
「那我來跟妳說好了,我敢說這個人連內褲都講究。」
甚至連同意定期向他回報任務進度時,魯卡也懶得交纏手指做出避除厄運的手勢。在他所屬的這個組織的核心裡,故弄玄虛正是主管們永保權力最保險的絕招,為了討好總裁,他們甚至不惜欺騙自己人。通訊部負責人拜託魯卡透露一下總裁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什麼,魯卡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你的一些看法還滿特別的。」
「小可愛,走開一點,妳看,妳擋到路了!」
「有啊,像是紅衣這款香水啊,梅西就有賣!嗯,果然滿有品味的。」
「請問大名?」魯卡嘲諷的聲調依舊難掩他的不快。
皺紋鑿刻的臉、高貴的手、寬厚的骨架與低沉的嗓音,這樣的上帝給她的印象強烈過她先前所有的想像。她悄悄地把口香糖塞到舌下,一陣無法形容的顫慄爬過她的背脊。先生請她坐下。由於據她教父(他知道她是這麼稱呼他的)所言,她是他的居所裡最能勝任的人選之一,他準備將中心創始以來最重要的任務交付給她。他看著她,她隨即低下頭。「米迦勒會交給妳作業進行所需的文件和指示,接下來就是由妳全權負責……」
「坦白說,我真的不太記得了……不過既然妳提到了,我想差不多都是我想坐哪裡,就坐哪裡。」
「可是這傢伙像是個很好的人啊。」
「恐怕沒辦法,」她回答魯卡,「今天晚上我剛好和一個朋友吃飯。剛才按喇叭的就是她。也許下一次?」
……因為,打從時間的黑暗時代以來,上帝之屋房——又稱天使情報局(CENTRALE DE L'INTELLIGENCE DES ANGES)——就是如此運作的。
從此之後,女王就獨自住在這棟房子裡,直到有天她在舊金山新聞報刊登了一篇小廣告。「我是妳的新室友!」廣告刊出的那天早上,站在她門口的左菲亞這麼自我介紹。這個堅定的音調吸引了女王,而她這個新房客當晚就搬進來了,由此改變了現在終於坦承很高興拋開了孤獨的女王當初日復一日的生活節奏。左菲亞很喜歡和她的房東一起度過夜晚的時光。若她回來得不是太晚,總會從台階的窗戶看見一絲穿過前廳的燈光,這就是雪莉丹小姐的邀約。藉口看看一切是否安好,左菲亞會把頭探進門縫裡。一本大相簿會攤開在地毯上,幾片烘餅放在一只精心雕鑿、遠從非洲帶回來的小缽裡。女王會坐在扶手椅裡等著,面對著中庭裡搖曳的橄欖樹。左菲亞會走進來,躺到地上,隨手翻看一本已經擠不上書架、有點老舊卻又十分精緻的相冊。眼睛始終盯著橄欖樹的女王,將逐一說明每一張照片。
米迦勒帶上了門。獨自一人的先生在長桌的末端坐下,盯著面前的隔牆。他清了清喉嚨,發出清楚而堅定的聲音:「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不了,真的不要。」
下了計程車的魯卡以他自信的步伐踏上幾分鐘前左菲亞才走過的廣場。在同一座樓塔的另一邊,他也和她一樣把手放上石板。突然,一面顏色比較深的壁板滑了開來,他就這麼走進了美通大樓的西側柱裡。
「那是她的一個朋友,在港口的安全部門上班,我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這些。」
「我們也是!」律晰非狡詐的聲音回應道。
「一個漂亮的女人,這裡很少見的!」
等左菲亞喘呼呼地進來時,瑪蒂兒已經回到了吧檯,同時也恢復了自若的神色。
「這我不否認,但看看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
幾秒鐘之後,他的黑色雪佛蘭已經消失在海灘街的岔口。
有了晚上,有了早晨……
沉默顯示時刻已經到來。當米迦勒跨進先生的辦公室時,左菲亞怯怯地對他一笑。門在他背後關上,左菲亞轉身向櫃檯小姐。
碩重的鐘樓依舊迴盪著最後那第七聲鐘響。高踞諾柏丘頂的恩典大教堂,正對著魯卡所在的套房。他津津有味地吮著雞骨頭,啃斷雞腿末端的軟骨,然後站起來,手直接就往窗簾上抹。他穿上外套,朝壁爐上方的大鏡子瞧了瞧,接著走出房間,步下那臨俯飯店大廳的氣派樓梯,並且訕訕地朝女櫃員笑了笑。女櫃員一看見他,立刻低下頭來。遮篷底下,門僮叫來一部計程車。他照樣沒給小費,馬上就鑽進車裡。此刻,他想要一部漂亮的新車,而星期天在這城裡唯一能弄到這樣一部車的地方就只有商港了:那裡停滿了從貨輪上卸下的各型車款。魯卡要司機開到八十號碼頭……在那裡,他可以偷一輛合他胃口的車子。
消防隊長聳了聳肩。
魯卡咬緊牙,咬得顎骨嘎嘎作響,就像那台朝他駛來、一路讓地面跟著震動的垃圾車一張一合的壓箝一樣。「框啷」一聲,整組鐵鑄陽台脫離了樓面往下墜,硬是將底下樓層的一扇窗戶給壓個粉碎。一個由麋聚破傷風桿菌的生銹鋼樑所架起的巨型空鋼架就這樣墜入地面。魯卡的眼底再次閃現亮光,一根銳利的金屬直樑以令人暈眩的速度朝地面射來。如果他速算的結果正確,而事實上確實也如此,一切都還來得及。他不當一回事地跨到馬路上,迫使垃圾車司機減速。鋼樑穿過垃圾車的駕駛座,插入司機的胸部,接著車子便猛地向一旁偏去。兩個站在後方踏板上的清潔員根本來不及喊出聲:一個被垃圾車那張開的大嘴狠狠咬住,隨即便被那個一視同仁的巨顎給盡職地壓碎,另一個清潔員則是被拋向前方,全身僵死地從碎石路上滑過,車前軸還輾過了他的腿。
除非她陪他一起吃。瑪蒂兒親切地婉拒了這個邀請,上班時間她不可以在客人用餐的地方坐下。反正魯卡有的是時間,而且現在也還不餓。事實上他還打算邀她到別處去:這地方實在是太普通了,一點也不特別。
「現在不要帶走她啊!她做得到的,她已經走回正道了啊!我們不是說好任何決定都必須事先談好嗎?這是承諾啊!」
「看見你真好!是你叫我來的嗎?」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先生說道。
魯卡躺在床上,看著CALL機上的小燈狂閃。他將書合上,置於身旁,突然感到一陣心醉而神馳。這已經是他在四十八小時內第三次重讀這個故事了!印象中,他從未有過如此美妙的閱讀體驗。
「注意一下帳單,別刷得太兇!」
「你是對我那位吧檯女侍有興趣嗎?抱歉,本人不提供公司員工的個人資料:你自己問她好了,她明天十點上班。」
「確實是的,先生。」
「好一個第六感啊,調查員先生!」魯卡說道,同時向兩人告辭。
「這關你什麼事?」步出電梯間的魯卡回道。
來到檢查哨,魯卡拿出一張識別證給警衛看,紅白紋擋桿升起放行。他自信地走到了停車場,相中一輛雪佛蘭Camaro敞篷跑車,並且毫無困難地將車門給撬開了。坐上駕駛座,他從掛在腰帶上的成串鑰匙裡挑了一把,不出幾秒鐘的時間車子就發動了。接著,他將車子開上中央通道,不錯過沿途任何一坑水漥,濺污了道路兩旁的每一個貨櫃,好讓貨櫃牌號都看不清楚了。
「我不喝咖啡。」魯卡回答。
米迦勒始終力挺左菲亞,因為從她入社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在她身上看出一名菁英份子的可塑性,而關於這點,他也總是刻意不讓她知道。沒有人膽敢質疑他的看法:他天生的權威、他的智慧和他的虔誠是全體公認的。打從時間的黑暗時代起,米迦勒就是局裡的第二號人物,是這上面每個人稱為先生的大老闆最得力的左右手。
「七日成永恆……我對妳信心!」
他看起來有點緊張,這不太像他。
「妳認識他嗎?」
當她的腿讓她再也無法出門遠行之後,便退隱到了這棟太平洋高地這棟小屋裡。她在這裡出生,一九三六年的二月二日——她二十歲的生日——她搭上了一艘前往歐洲的貨輪。之後她又回到這裡,經歷了她唯一的一段愛情,一段太過短暫的幸福時刻。
皮耶點了點頭,這時花崗岩壁上亮起閃燈,伴隨清脆一響,電梯門應聲開啟。左菲亞驚呆了幾秒鐘。
瓊斯在丈夫的語音信箱留了一段長長的留言。她說如果他能晚半個小時上班,那她就盡可能提早回家。她提議兩人在日落時到城寨公園去走走。這很難得,因為這是一個CIA的人員告訴她的!她還說她愛他,還有,自從他倆作息彼此顛倒以來,她一直找不到適和-圖-書當的時刻來對他說她有多需要他。幾個小時後,為一場即興野餐採買食品的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她放進購物藍裡的口香糖竟然不是薄荷口味的……
左菲亞親吻了她教父的手,保證不會讓他失望,並且還問他能不能告訴他一個秘密。米迦勒點頭同意。她猶豫了一下,才坦白對他說先生具有那難以置信的雙眼,她從未見過那麼藍的眼睛。
瑪蒂兒轉過車內的後視鏡。
「那可能是個聯邦幹員。現在,哪裡一有爆炸,他們幾乎都趕在我們前面到達事故現場。」他一邊嘀咕,一邊將氧氣罩套上瑪蒂兒的臉,「她有一條腿骨折了,也許還有一隻手也是,而且已經沒有意識了。快通知醫護人員把她送出去!」
「開快點,我趕時間!」他對司機說。
「妳甚至不爭取銷單嗎?」
「我最後走!」劉說道。就在這時,一名二廚叫著衝出廚房。
「甚至連你那口痰濺起的水花也都快看不見了!」她說。
魯卡迅速朝鋅板櫃檯上用力一拍,玻璃塊爆裂成無數碎片,嚇得餐廳老闆趕緊向後退了一大步。
這是同一個晚上第三次魯卡的聲音讓她嚇一跳了。
「一時說不清,我待會再仔細跟妳說。拜託,先把妳嘴裡的那顆糖吐掉……」
左菲亞並沒有聽見,她翻起皮外套的衣領,快步跑向她的車。車門才關上,引擎馬上咆哮了起來。這輛執勤的福特車拉起警笛,沿著碼頭衝去。霧越來越濃,而左菲亞似乎完全不受到這濃霧遮蔽的干擾,繼續行駛在這鬼魅般的場景裡,穿行於吊車的腳架間,如滑雪選手般輕快地從貨櫃及靜止的機具間滑過。不出幾分鐘之後,便來到了商務活動區的入口。經過檢查哨時,她減緩車速,在這樣的天候下,車輛應該還是可以通行。紅白擋欄已經拉起,八十號碼頭的守衛走出崗亭,然而在這樣一個白色夜晚裡,他什麼都看不見,甚至連他自己伸出來的手都看不見了。左菲亞開上第三街,沿著港區行駛。穿過整個中國錨地之後,第三街終於岔往市中心。左菲亞冷靜地航行在無人的街道上,突然她的呼叫器又響了,她大聲抗議:
在蘇活區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魯卡以貪婪的眼神監看著一座鐵鑄的小陽台,如果不是兩根生銹的鉚釘好心地使勁撐著,鐵欄杆恐怕早已抵擋不住坍塌的誘惑。三樓的住戶,一個擁有太過美好之胸形、傲慢的腹部以及豐潤嘴唇的年輕模特兒,正安適地靠躺在長椅上,絲毫沒有察覺任何異狀,一切是如此的完美。幾分鐘之後(如果他的眼力沒有朦騙他,而它確實也從來沒有矇騙過他),鉚釘就會脫落。美人兒會摔到三層樓之下,全身碎裂。從她耳朵汩汩滲出,然後流入地磚間隙的血液,尤其突顯出了那刻畫在她臉上的驚駭。她那漂亮的臉蛋就這樣定格住,直到被她家人封入一個杉木箱盒裡,連同數公升無用的淚水,一起被拋入一塊大理石板底下,之後慢慢腐爛。微不足道的一件事,頂多換來地方報紙四行報導,而且是寫得很糟的四行,大樓管理人也會因此吃上官司。市府的一名技術主管會丟掉工作(總是要有人負責),然後他的某位上司會以假設當時有人恰巧路過陽台底下則後果將不堪設想的結論了結此事。這樣看來,確實是有個上帝存在於這塵世間,而說到底,這正是魯卡真正的問題所在。
「小意思,老兄,」魯卡看著他那完好無傷的手說,「這就像走火炭,有一個訣竅,總有一個訣竅!」
一個威力罕見的大爆炸瞬間將整棟建築物夷為平地。原本壯麗的吊燈先被那強烈的震波炸得支離破碎,之後才重重地摔落地面。桌椅像是被窗戶吸了出去,而碎散的玻璃更是鋪滿了路面。無數紅的、綠的、藍的水晶碎片,如雨一般落在瓦礫堆上。濃烈的嗆人灰煙從那洞開的牆面浮升。大災難轟然一聲巨響後,窒人的寂靜隨即鎮壓住四方。將車停在路邊的魯卡,拉上了一個小時前才偷來的新車車窗。他最受不了灰塵了,更受不了事情出乎他意料之外。
由於考慮到情況的急迫性,所以她只需請示米迦勒裁決,而極端必要或米迦勒無權決定的狀況,就直接請示他。先生現在將透露給她的內容,絕不可以洩漏出去。他拉開抽屜,拿出一份附有兩個簽名的手稿放到她面前。文中詳列那個等著她的特異任務之規定:「自從時間的黑暗時代以來,主宰世界秩序的兩大強權即未曾停止過對峙,兩方均了解無法僅憑自身之意志改變人類的命運,且認定對方就是自己對此世界之願景完美實現之阻礙……」
左菲亞將車停靠在人行道邊。她爬上那棟高棲於太平洋高地上的維多利亞式小屋前的台階。她打開門,遇見她的房東。
「如果調查出結果的話,麻煩請通知我一聲,因為我必須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左菲亞補充道。
「就我所知,我的眼睛並沒有加裝雷射瞄準儀啊!」孟卡挖著耳朵咕噥道。
「把這篇文字想像成我上一部約書裡的一段好了。我也老了。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不耐,所以,妳盡量讓時間快快過去,」他望著窗外補充道,「不要忘記時間是多麼有限……它一直是有限的,這是我第一回讓步。」
「啊,就這樣?」瑪蒂兒低聲說。
「假的。」
她從那炸開的窗戶望向天空,下唇禁不住地拚命顫抖著。
「為什麼?」左菲亞將硬幣收進口袋,問道。
他穿過那爆開的大門出口。那扇特地從亞洲重金運來的大型雙扇門,如今已經化為殘破的屍骸躺在地上了。
對他而言,水從車窗湧入車內(他總留意讓車窗半開)的那一刻代表著純粹的喜悅。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內燃機熄掉前從排氣管裡冒出的大泡泡。當這些氣泡在水面上爆開時,那種「噗嚕噗嚕噗嚕」的聲音真是令人無法抗拒。
「我當然愛死陽光了!曬傷、皮膚癌……男人熱斃,被領帶勒死;女人一想到妝花了,不熱死也嚇死,到最後每個人都難逃一死,因為冷氣機讓臭氧層破了個大洞:污染愈來愈嚴重,動物都渴死了,這還不說那些熱得喘不過氣來的老人家。我很抱歉,但太陽完全不是人們所相信的那一位發明的。」
窗外並沒有一絲絲的風前來驅散那層層將下曼哈頓籠罩並已擴散至三貝卡邊緣的污染。「這將會是酷熱的一天!」魯卡心想。他極愛陽光,而又有誰會比他更清楚太陽的危害?在那乾涸的土地上,它不就應允了各類苗芽細菌的繁衍茂長?而在汰弱留強方面,它不也比那巨大的死神更不留情?「然後就有光!」他輕哼著,同時拿起電話。他要櫃檯準備他的帳單,因為他的紐約之行將提前結束。掛上電話,他離開了房間。
臨上車時,魯卡從馬路上叫住左菲亞。「我為妳朋友感到遺憾……」
「你認識我們的安全官——左菲亞副官?」
瑪蒂兒掏出一根菸點上。她打開車窗,吐出長長一條飄出窗外的煙霧。「噢,就算死於肺炎也值得了!好吧,我把他讓給妳,反正天下何處無內褲!」
「火腿炒蛋是孟卡先生的。左菲亞妳呢,我猜妳還是照例不吃東西。但我還是幫妳送上一杯妳同樣也不會喝的咖啡,加奶不打泡沫。麵包、番茄醬,東西全都到了!」
手稿上有上帝與魔鬼的親筆簽名。
「你剛才好像提到了第六感是吧?感覺上你對這好像很有研究……」
兩名飛奔而至的救護員驚訝地問左菲亞:「還好嗎?」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好讓他們安心。他們拿出氧氣罩給她,但她卻怎麼也不願戴上,於是他們便請她讓開。左菲亞後退了幾步,兩名救難員立刻將瑪蒂兒移上了擔架,抬往出口。她向前走去,停在窗洞的殘骸前,目送朋友的身軀消失在救護車裡。02單位紅橙旋閃燈的急轉逐漸沒入那朝舊金山紀念醫院遠離的嗚鳴裡。
「沒時間了,介!」左菲亞邊說邊以急促的腳步走向安全門。
工頭打量著左菲亞,接著朝水裡吐了口痰。
他又試了一次,同樣沒有成功,不過裡面的聲音倒是平靜下來了。「那麼這裡,你覺得怎樣?這倒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這樣可為我們免去無謂的舟車勞頓,而且既然我們也都在爭奪這塊地盤。就是舊金山啦!」
「為什麼座艙長被叫進去?」已經快哭出來的老太太問。
「你的直覺還真靈,沒有人比左菲亞更慷慨大方了!」瑪蒂兒順水推舟,滿心希望她這位女友可以爽快答應。
「也許在馬里歐的酒吧裡見過,但我可不能向妳保證。那時候,我視線清楚的夜晚並不多……」
「謝謝。」她說。
左菲亞對這名長久以來守衛在中心入口的門房所表達的情感是真誠的。每當想起這道如此被覬覦的門,記憶裡總少不了他的存在。可不是因為他,總部的入口才得以在急遽的轉渡過程中仍保有平和及令人安心的氣氛嗎?即使是在人潮洶湧的時刻,當數百人同時湧向大門,別號「介」的皮耶也絕不允許出現混亂或推擠的場面。要是沒有這位莊重而專注的人物,CIA的總部絕不會是現在這樣子。
「我也不喝,」她說,並且盯著手心裡把玩著的那枚二十分硬幣,「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想他真的會跳下去嗎?」
「我回來晚了,而妳已經睡了,昨晚工作比較忙。」
「她有辦法脫險嗎?」
「為什麼?」
話才剛說完,左菲亞便看到一道巨大的雷閃從天空劈下,在這濃霧中漫出一片火燒似的暈光。震耳欲聾的雷響爆開來,房屋的玻璃都震動了。她睜大眼睛,稍稍踩緊了油門,指針極微幅地攀升。她減速穿過市集街,這時連紅燈綠燈都已經無法辨識了,接著便將車子開進基爾尼街。距離她的目的地還有八個街口,而如果她遵守行駛方向的話則是九個,但她無疑是會這麼做的。
「真是夠了!」司機哀聲嘆氣。
他以指尖輕撫著封面,眼看這個叫做希爾登的作者就要成為他的最愛了!他再次拿起書本,並且十分慶幸之前的某位房客,將這本書遺忘在飯店房間的抽屜裡。接著,他極有把握的一扔,將書扔進遠在房間另一個角落那個打開的行李箱裡。
塔樓頂層流傳著一個笑話:建築師和上帝的差別,在於上帝不會自認為是建築師。
米迦勒屏住氣息,上帝將頭轉向左菲亞,她的臉亮了起來。
「但願如此!」瑪蒂兒笑著說。
「妳工作過度了!像妳這樣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應該去跟男朋友約會才對。」
「妳也說得太快了!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
現在下結論顯然過早,唯一可確定的是,世界的運轉不再依循著完美的周圓。左菲亞繼續唸:
左菲亞在一間小室中等著。米迦勒走進,站到窗邊。他們下方的天空放晴了,幾座山丘從雲層中破出。
「不會吧!」她驚呼。
「讓我看看你藏在腋下的東西!」
左菲亞低下頭,審視著魯卡。
「的確,老姊,和妳說話是永遠說不清了。」左菲亞氣惱地回她。
左菲亞看了看手錶,猶豫了幾秒鐘之後,便微微地一笑,接受了他的邀約。他們穿過街,進到「Krispy Kreme」這家小店裡。店內洋溢著熱糕點的香味,熱騰騰的煎餅才剛剛出爐呢。他們選了一個臨街的玻璃窗前坐下,左菲亞不吃東西,只是不可置信地看著魯卡,因為在短短的十分鐘之內,他已經吞下了七個糖霜煎餅了。
「去幫機長的咖啡加顆糖!」魯卡滿臉笑容答道,「妳害怕嗎?」
左菲亞回過身,想要謝謝他然後打發他走,但卻被那雙盯視著她的眼睛給震懾住了。
魯卡看了看手錶,發現自己已經遲到,於是便加速前進。路邊一根纜繩捆柱上,坐著一個名叫吉勒的流浪漢,看著駛遠的車子,聳了聳肩,最後「撲通」一聲消失在水面上。
消防隊員的燈束掃過地面,腳步沙沙踩在瓦礫堆上。他走近這兩位女子,即刻從肩上的掛袋中抓起對講機,通報他找到了兩名傷者。
「這眼睛有時會變顏色,不過妳在裡面所看到的一切,都不可對任何人說。」
「妳旅行回來啦,我真高興!」雪莉丹小姐說。
「大家快出去,快,離開這地方,快啊!」
「妳自己照照鏡子,然後再告訴我這個沒什麼是什麼意思!」
「我認識過高的、矮的、帥的、醜的、瘦的、胖的、有毛的、沒毛的、禿頭的,可是妳說沉重,我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接了……」
「我說服他去動手術,附帶保證手術和_圖_書絕不會痛的。男人最怕痛了。」
「這麼說吧,我有時候說話是稍微直接了一點,不過我真的很高興妳的朋友能夠脫離險境。」魯卡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妳確定妳還好嗎?」
走廊上,還沒喘口大氣的米迦勒馬上就聽見了那低沉的聲音正呼喊著他。於是他丟下左菲亞,回身轉進大辦公室裡。先生皺著眉。
「別為我操心。那人是誰?」
她答應他,並且步出走廊,朝電梯走去。就在門快關上時,他刻意壓低聲音對她說:「事實上,他覺得妳很迷人。」
雪莉丹女王的美貌絲毫不因時間而褪色。她輕柔而低沉的嗓音極具魅力,她那光燦的眼神訴說著一段精采的生命歷程,而從那一連串過往的時刻中,她只擷取了美好的回憶細細品嚐。
「人活到七十二歲還會想離婚嗎?」瑪蒂兒極力止住笑意問道。「如果妳老公打鼾打了四十三年,妳可能就會想,甚至每晚都會想。」
左菲亞就坐,一旁的工頭孟卡還是嘀咕個不停。
左菲亞表示有天晚上她在碼頭遇見餐廳老闆。當時老闆沿著岸邊走,似乎是在等待一批中國來的盤子出關。不過,他眼裡的哀愁立刻吸引了左菲亞的注意。當他在堤岸邊俯下身,久久凝望著那鹹膩的海水時,她真的害怕會發生那最糟糕的事。她走近他,兩人開始了對話。結果,他告訴她說他那結縭四十三年的妻子打算離開他。
「孟卡,不要逼我開單,現在就拿起你的對講機,馬上叫他們停工!」左菲亞說,「能見度已經不到八米了,而且你知道低於十米你就應該吹哨了。」
「妳也別自責了,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在不對的時間出現在不對的地點,這是命運!」
金髮的她,靜思於布拉格一座古老墓園的小徑上;棕髮的她,跑在聖彼得堡的運河旁;紅髮的她,專注仰望著艾菲爾鐵塔;還有在拉巴特時的短髮、羅馬隨風飄揚的長髮、馬德里的歐洲廣場上的捲髮、丹格小街裡的琥珀髮色……不論何時何地,她總是令人驚艷。正面或側面看,她的臉永遠純淨如天使。先生疑惑地指著唯一一張左菲亞露出肩膀的照片:一個小細節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些日子以來,顧問團所提出種種解決方案真的讓人類進步了嗎?」先生繼續說,「結果並不怎麼令人驚喜,不是嗎?不用多久,甚至連蝴蝶簡單的一個振翅我們也無法左右了……不管是他還是我,」他指著辦公室最裡面的牆壁說道,「如果那些傑出的成員可以有更合乎時代的作為,我根本就沒必要接受這樣一個荒謬的挑戰!不過既然已經賭下去了,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嶄新、創意、才華,最重要的是找到有創造力的新人!一場新的戰役已經開始,賭注就是這房子的命運。要命的一場賭注,真是見鬼了!」
「太遲了!」身著全套西裝的男人,從屋子的另一邊應道。
左菲亞不語。
「就幾個月前幫了個小忙而已,真的沒什麼!」左菲亞有點尷尬地反較。
「我以為消防隊長已經跟妳說過了!」他邊扯下領帶邊回答。
「你好啊,皮耶,最近如何?」
「還有一件,等她完成任務後,我會很感激你將她肩膀上那個小圖案除掉,免得這裡大家有樣學樣。流行,永遠都躲不掉。」
頭等艙中的魯卡,癱在椅子上享受著窗外這場惡魔般卻又帶著神妙之美的奇觀。波音七六七持續在舊金山灣上盤旋,等待著一個不太確定的降落許可。魯卡開始感到不耐,他輕敲腰帶上的呼叫器。七號燈不停閃爍。空中小姐走過來請他關機並升直椅背:飛機已接近目的地。
「應該不認識。」
「如果妳們接受了我的邀約,我想,現在我們就不會在這裡了!」
「妳有草莓口香糖嗎?」左菲亞問,趕忙拿起單子。
米迦勒曲起食指,但手馬上又在離門幾公分的地方停住,因為再次拉高分貝的聲音這回已經傳到走廊上。
「可以麻煩抬一下手,讓我擦一擦櫃檯嗎?」
左菲亞紅了臉,米迦勒假裝沒看到。
「那我要求妳相信我的話,我自己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很陰鬱而且像是承受著極大的折磨……我從來沒有……」
左菲亞爬上樓,掏出鑰匙開門。用腳推開門後,她便將鑰匙串扔到壁桌上,上衣丟在門邊,襯衫脫在小客廳裡,跳過房間時順便扯下長褲,最後進到浴室,把水龍頭開到最大。當水管開始低吼,她便狠狠往扭頭上一敲,蓮蓬頭這才噴出水來,好讓她將她的頭髮充分淋濕。恩典大教堂的鐘聲飄過那一整片開有閣樓窗、一路延伸至港口的屋頂。時間晚上七點。
皮凱茲警探也就坐了,這時工頭拉開喉嚨大喊:「別開太快,能見度十米以下,碼頭上不得行駛任何車輛!」
雪莉丹曾經是第一批行遍世界的女性記者之一。她那橢圓客廳的牆上掛滿了泛黃的照片和過去的容顏,見證著她不計其數的旅行和奇遇。即使她的同業都在拍攝奇人異事,但她卻始終懂得如何抓住平凡中那最美的時刻。
米迦勒看著左菲亞,微微一笑。
「這倒容易,」她說,「她就只有我了。」
「我看到了……算了吧!」
「我才不管你那個服務生!你認識那個和她一道離開的年輕女子嗎?」魯卡說。
上帝對她微笑。
孟卡聳了聳肩,既然如此,他也只能拿起對講機,下令全面停工。一會兒後,連響起四聲喇叭,吊車、堆高機、拖曳機、起重機,以及碼頭上貨輪旁一切能動的全都停了。遠處,一艘拖輪以霧角作為回應。
他對她比了個繼續的手勢,左菲亞往下讀:「……一切有關政治、經濟與氣候的分析均顯示地球正逐步變成地獄。」
魯卡走到那輛偷來的敞篷車旁,靠著車門俯下身去放開手煞車,然後車子就這麼向前滑行到了碼頭岸邊,並且翻了下去。水箱護罩一進水,魯卡的臉上即刻閃現出如童稚般燦爛的微笑。
瓊斯疑惑地咬著筆,一邊打量著左菲亞,一邊將罰單從本子上撕下。
「那麼,我來介紹,這位是我的老朋友,喬治.皮凱茲,舊金山警察局調查員。」
「我想我們開始得並不好。」魯卡以溫柔的聲音接著說。
「她黏在我桌子底下那塊橡膠是草莓口味的,沒錯吧!」
空曠的停車場上,魯卡抬起頭。「雖然有點涼,但也算是秋高氣爽啊!」
「這是這個燈第一次亮,」她回答,神色略顯慌亂,「很抱歉,我先走了。」
「那好,這對狂愛受苦靈魂的妳來說,不就是最佳人選了嗎?妳肯定會愛死我們了!」
左菲亞查看腰間的小東西。數字七的上方,小燈閃個不停。皮凱茲微笑地端詳著她。
瑪蒂兒抬起頭環顧四周,餐廳這片完全飾以蒂芬妮彩繪玻璃的天花板真是讓她著迷,彷彿置身於一間大教堂裡。左菲亞深表贊同,並且順手切了一小塊雞肉給瑪蒂兒。
隔間的牆壁隨即傳來三聲拍擊,先生一臉惱怒地看著牆,接著在桌子的末端坐下,並且機靈地端詳著米迦勒。
左菲亞看著她,忍不住微笑。
「外面的天空才陰沉,開燈吧,不然要出車禍了!」
「我跟妳說的不是這個。」
「妳千萬不要感到丟臉,看看我們周圍這些人,每個人都在祈禱,真是荒謬!」他俯身向她的耳朵,悄聲說道。
「你太客氣了!」她低聲說。
「你確定嗎?」她驚訝地問道。
「我看,重大罪孽裡的貪吃這一條並沒有影響到你的食慾嘛!」
米迦勒尷尬地盯著天花板,咳嗽了幾聲,先生請左菲亞唸下去:「……為顯證那將於下個千年統治世界者之正當性,我們將進行一次終極挑戰,其規則如下——我們將各自挑選出組織裡最精英的一個幹員,將他們派送至人間七天的時間。最能夠將人類帶向善或帶向惡者,即為他或她那一方帶來勝利,而此亦構成我們兩個組織將來融合的依據。掌治新世界的權力歸屬於勝利者。」
「她就在外面等著……」
左菲亞緩緩抬起頭來。她想要將文件從頭再讀一遍,以釐清她手上這份契約的緣由。「這是個荒謬的賭注,」先生略顯尷尬地說,「但該做的都做了。」
「他有點緊張,不是嗎?」
向兩人告辭之後,她朝瑪蒂兒揮了揮手,但瑪蒂兒沒有看見,接著她在人群中向門口擠去。
警局調查員粗暴而沙啞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途中,他遞給他幾本護照、一些外幣、一大串汽車鑰匙,還拿了一張白金信用卡在他眼前晃了晃。
頸窩傳來魯卡低沉的聲音,左菲亞嚇了一跳。
身子掛在椅上晃的魯卡,剛剛在他總裁的注視下讀完同一份文件。儘管窗簾已經放下,律晰非也沒摘下那遮蔽他視線的深黑墨鏡。他身邊的人都知道,自從被一道激光灼傷眼睛後,他就再也受不了絲毫的微光刺|激。
「妳知道嗎,今年年初起,公有車輛的駕駛人必須自行繳交違規罰款?」
他看著她走出辦公室。
先生來回踱步,背著手,神情憂慮。時而停下腳步,時而看向窗外。地面完全被他腳下那厚重的雲層阻隔於視線之外。大片的藍覆裹住那無限的窗格。他慍怒地看了看那張長長橫過整間辦公室的會議桌。尺寸驚人的桌面一路延伸進那與鄰室相隔的牆壁裡。先生轉身回到桌前,推開一整疊文件。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洩漏出他極力壓抑住的不耐。
「因為嘴裡再塞根棒子的話,我就完全像枝雪糕了,趕快把車窗給我關上!」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問。
「學徒,就是來學習的!幹我們這一行的都是父親傳兒子,誰也不會拿別人的生命開玩笑。一張碼頭工人的認證可不是空口白話,是任何天候都有效的!」
魯卡調整了一下他襯衫的領子,因為他最不能忍受領角翻出到外套上,接著又看了看周遭殘破的景象。手錶上的時間才剛過九點,而總算,這極為美好的一日由此展開了。
當魯卡以低沉的聲音強調人必須誠實地界定惡與善時,左菲亞才稍微集中了些許注意力。他字序的安排也讓她感到好奇。魯卡多次將惡放在善的前面……恰與一般人相反。
「不如一起喝杯咖啡吧……拜託!」
「我不懂妳為什麼這麼說?」
「把眼睛閉緊,全神貫注,然後妳就會看見大熊星座。」他大笑出聲。但是老太太卻已經失去了意識,頭垂倒在扶手上。儘管機身劇烈搖晃,空中小姐還是站了起來,攀住行李架,勉強走向這個昏厥的女人,並且從圍裙口袋中掏出一個小鹽巴罐,打開瓶蓋,放到無意識老婦的鼻子下晃了晃。魯卡看著她,更覺得好玩了。
「沒錯,是草莓口味的,先生。」米迦勒說。
對著圍坐在不成比例長桌(一直延伸進那隔開這巨大辦公室與鄰室的牆壁)前的幕僚人員,總裁宣布散會。在一個名叫布萊茲的通訊主任催促下,全體人員向那唯一的出口走去。仍舊坐著的總裁比了個手勢,將魯卡喚至身旁,接著又以強調的手勢,要他彎下身來,然後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些別人聽不見的話。一出辦公室,魯卡就看見布萊茲跟了上來,一路送他到電梯口。
魚之味,這家港區裡最好的餐廳,早已經客滿。只要一起霧,所有的碼頭工人都會聚集到這裡,共同期盼短暫的放晴能夠解救他們這一個工作天。老鳥安坐在餐廳最裡面,而那些比較年輕的就倚在吧檯上,邊啃指甲邊猜窗戶玻璃上出現的是一艘船的艏或是船上的起重吊桿——天候轉晴的初顯徵兆。在悠閒的背後,每個人都顯得心事重重,同時還滿心祈禱著。對於這些工作不分晝夜、從不抱怨鹽與鐵銹早已蝕入關節的多用途打工仔,對於這些雙手已因厚繭而失去觸感的男人來說,口袋裡只帶著工會保障的幾塊錢底薪回家,真的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情。
魯卡不耐地按了兩聲喇叭。檢查哨裡的守衛壓下了按鈕,眼睛卻持續盯著螢幕:洋基隊持續領先。此時,柵瀾拉起,熄掉車燈的雪佛蘭開到了堤邊。魯卡打開車窗,彈掉菸蒂,放了空檔,沒熄掉引擎就下了車。接著往後保險桿用力一踢,給了汽車前滑並且從堤上翻下海去的足夠衝力。他雙手插腰,興奮地看著這一幕。當最後一顆氣泡爆開後,魯卡轉身,神情愉悅地走向停車場。一輛橄欖綠的本田車正等著他。他撬開車門鎖,翻起引擎蓋,扯掉防盜器然後丟得遠遠的。最後,他坐進車內,了無興致地看著充滿塑膠材質的內裝,隨手拿出鑰匙串,選了一把他認為最合適的。銳利的引擎聲隨即響起。
女接待員將左菲亞帶到一張厚軟的沙發上,請她取閱矮桌上擺放的雜誌。折回櫃檯前,她對左菲亞說馬上就會有人來帶她。
進屋之前,她抬起眼睛,蒼穹之中無星也無雲。
她誠懇地朝那帶著一臉詫異看她的探員伸出手,此時,她掛在腰際間的呼叫器嗶嗶響起。
「啊!那我們慶祝什麼呢?」瑪蒂兒舉起和-圖-書了酒杯。
米迦勒對左菲亞解釋說他們的顧問團並不贊同律晰非這個言之過早的結論,當今的狀況源自於人類之間那持續不斷地競爭,但同時也扼殺了真實的人性。
擴音器沙沙傳來機長的聲音:地面的氣象條件相當惡劣,但因煤油存量不多,因此必須迫降。座艙長要求機組員坐好之後便關掉麥克風,進入駕駛艙。頭等艙的空中小姐那種不自然的表情真是配得一座奧斯卡金像獎:全世界大概找不到哪個女演員的嘴角做得出像她那種查理.布朗式的微笑。魯卡鄰座的老太太克制不住恐懼,驚慌地抓住他的手腕。她手上的濕溽和那微微搖撼著他的顫抖讓他覺得好玩極了。機殼在一連串越來越猛烈的震動中受到重創。金屬物件似乎和人體承受著相同程度的折磨。窗外,可以看見機翼搖晃的幅度已達波音工程師們所設想的最大限度。
「開始什麼?」她反問。
魯卡坐進一個隔間裡,盯視著櫃檯後方擦拭玻璃杯的瑪蒂兒。瑪蒂兒顯然被他那詭異的笑容給吸引住了,立刻上前來為他點餐,但是魯卡並不渴。
「二十世紀是個太嚴酷的考驗。而且,如果事情照這樣發展下去,他和我,我們到最後肯定會完全失控。這是不能忍受的,這關係到我們的誠信。宇宙中不只有地球,大家都在看我怎麼做。聖地充滿了問題,而人卻只找到越來越少的答案……」先生又說。
米迦勒對左菲亞做了手勢,該是起身離開的時候了。她立即照做。到了門邊,她壓抑不住回頭的慾望。「先生?」
這輛克萊斯勒計程車岔進加利福尼亞街,往下城區開去。不過七分鐘,車子已經穿過商業區。每個路口,司機抱怨著丟下登記簿:一路綠燈,讓他根本沒時間依法律規定填寫乘客下車地點。「看來它們是故意的!」第六個路口,他咕噥道。從後視鏡中,他看見魯卡得意的笑,而第七個綠燈已為他們開了路。
局裡面一些奇怪的用字讓左菲亞覺得很有意思。但是在全球劃有不同時區的同時,這裡有可能仍以小時來思考嗎?對於她這第一回的嘲諷,她的教父提醒她,中心所進行活動的全容性及其人員所說語言的多樣性造就了某些語式及句法。例如,禁止使用數字指稱這情報局裡的幹員。之前先生從規程表中揀選了第一批人員,而這傳統就這樣維持了下來……另外,則是一些簡化CIA之運作與等級調配的簡單規則——這與通行於世的刻板印象大異其趣。從來,就是以名字來辨識天使的。
她還來不及回答,飛機已經在引擎淒厲的嘶吼中觸地。駕駛反轉噴射發動機的推力,大片的水花強力濺打上機殼。飛機終於停住。機艙中掌聲雷動,乘客們鼓掌向正副駕駛致意,或是緊握雙手,感謝上帝救了他們一命。憤怒的魯卡鬆開安全帶,抬頭望天,看了看手錶,然後朝前門走去。
左菲亞看了看四周,但就是看不到瑪蒂兒的蹤跡或任何一具軀體。「門邊碗櫥下……」劉哀聲道,又咳了一陣。
「妳看,老奶奶果然撐不住,你們的駕駛也太魯莽了。簡直像在俄羅斯山上開小火車一樣。我說……就當是我們兩人之間的小秘密……妳用在她身上這套老祖母療法……我說……算不算以毒攻毒?」接著他爆出狂笑。座艙長受辱地瞪住他:她要他知道她可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
塔樓另一邊,老舊貨梯的霓虹管發出輕微的爆裂聲,接著燈光晃動了幾秒。魯卡調整了一下領帶,撣撣外套的翻領,電梯門開了。
「因為我到紐約已經快要三年了,卻不認識任何人,感覺十分孤單,沒什麼意思。這個大蘋果讓我變得不太會說話,不過現在我決心改變。」
「選來做什麼?」
「為什麼你那麼想找我一起吃東西啊?」
左菲亞衝出溢滿由加利香味的臥室,然後又轉回房裡,打開衣櫥。該穿背心還是穿一件對她來說太大的男人襯衫好?該套上一條棉質長褲還是她那條舊牛仔褲好?最後她決定牛仔褲配上捲起袖子的襯衫。她將呼叫器繫到腰帶上,雙腳塞進一雙球鞋裡,一跳一跳地扭到了門口,腰都沒彎就把鞋給穿好了。她抓起鑰匙串,決定就讓窗子開著,然後下樓。「晚上我會晚點回來。明天見囉,如果有什麼事,就打我的呼叫器,好嗎?」
「為什麼?」
左菲亞很喜歡碼頭上瀰漫著的那種氣氛。她在這裡總有好多事情要忙。全世界所有的悲慘全都聚集在這老舊倉庫的陰暗角落裡了。流浪漢在此落腳,不僅避不了秋天的雨,就連冬天來時也擋不住那從太平洋吹進城裡的冰風,而且這還不包括那一年四季都不怎麼喜歡在這深具敵意的小世界中逗留的警察們例行性的巡邏。
他那高拔至天頂的聲音讓室內的牆壁都震動了。米迦勒最怕老闆生氣。他很少生氣,但一發作起來就可能造成毀滅性的後果。看看窗外那籠罩著全城的天候狀況就足以猜出他此刻的心情。
「但他們的資質永不衰竭啊,先生。」
左菲亞觀察著那伴隨他聲音的緩慢手勢。
左菲亞靠著牆走,一直走到一塊顏色較淺的石板前,然後把手放到牆上,一塊壁板便從牆面上消失。她側身進入,活動門隨即又自動歸位。
「原諒我不能送你了!」她說,同時輕輕放下餐廳老闆那已經毫無反應的頭。
一輛堆高機駛近卸貨區。司機已經幾乎什麼都快看不見了,堆高機的前叉差點撞上一輛平台拖車。
「擋路的不是我,是霧。你一定有辦法養活你這些工人的!我相信他們的小孩今天晚上如果看到他們的父親平安回家的話,會比領到一筆工會的傷亡保險金更高興。好了,孟卡,兩分鐘後我就開單,到時候法院會傳喚你,而我會親自出庭說明。」
「他把戒指丟進水裡了!」
「怎麼回事?」
「還是你想吃點什麼?」她問。
「你不喜歡陽光?」她驚訝地問。
她接受他隔天晚餐的邀約。如果萬一,萬一兩人真的都為同一個中心效命,那測試她的那個人將會滿意的:她原本就打算全心投入這工作的啊!
她重拾起文件,他了解她眼底流露的詫異。
「他太太幾歲?」瑪蒂兒好奇地問。
一陣短暫的沉默鼓勵著米迦勒抬起手敲門,然而一聽見先生拉高分貝的聲音,他伸出的手又縮住了。
所有的人還是猶豫地看著她,心裡想著這不知又是什麼惡劣的玩笑。餐廳老闆跑了過來,雙手合十拜託這位他當成朋友的女士不要再擾亂餐廳的秩序了。左菲亞使勁地抓住他肩膀,請求他即刻疏散餐廳顧客。她懇求他相信她,倒數讀秒已經開始。老闆劉譚雖然稱不上是位智者,但他的直覺卻從不曾讓他出錯。只見他雙手拍了兩下,用廣東話喊了幾聲,所有的服務生馬上動員了起來。身穿白色制服的員工為賓客們拉開椅子,並迅速引領他們走向餐廳的三個出口。
「我知道,」左菲亞說,「我好像在什麼地方有看到這個消息,其實這樣才比較合理。」
「一個小圖案,」米迦勒交疊起手指,趕忙說道,「只是小小的一對翅膀,刺青,好玩而已……也許太時髦、現代了點?不過這可以去除!」
「因為我得完成一份報告,我在『受害人數』的欄位裡,填了『一』這個數字,所以我必須來確認一下是否有什麼地方需要修正的。我總是習慣當天就把報告交出去,我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拖延了!」
「不過現在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都過去了。」左菲亞說。「妳相信人家說的那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嗎?」
車子沿著港岸疾駛。左菲亞拉下車窗,一股冰冷空氣灌入車內,瑪蒂兒打起冷顫。
這時,她聽見輕輕兩響汽車喇叭聲。
左菲亞無法提供調查員任何釐清案情的線索,畢竟她緊急疏散餐廳顧客的動機,就只是一個可怕的預感罷了。皮凱茲提醒她,相對於她剛剛所救出的那麼多條人命,她的解釋是否稍嫌簡略?不過,左菲亞依舊沒有什麼可以補充的,或許她只是在無意識中偵測到廚房的天花板夾層漏出的瓦斯吧。皮凱茲嘀咕道:「這幾年來,這種無法解釋的事情好像常常發生在他身上……」
同一時刻,魯卡從塔樓的另一邊走出來。當最後一道閃電劃過遠方提柏榕丘陵上方的天空時,魯卡叫了一部計程車,車在他前方停下,隨即他便鑽進車內。
魯卡看了看小時鐘,伸了個懶腰,下床。「好啦,該起床走走了。」他心想,神情愉悅而快活。對著衣櫥的鏡子,他重新繫緊領結,稍微拉整了黑色西裝的外套,然後從電視機旁的矮桌上拾起一副太陽眼鏡,並且順手放進西裝外套的上口袋。此時,掛在他皮帶環上的CALL機仍是震動個不停。他用腳頂開那單片鑲板門,走向窗戶,拉開灰暗的紗窗,以便能夠仔細觀察中庭的狀況。
他們圍著一張小圓桌坐下,左菲亞將她的不安告訴米迦勒。「教父,這樣一項任務,我該從何處著手?」
「一名!」左菲亞更正。
「謝謝妳這樣信任我。」
「我在這裡聽說了很多事,但先生的秘密還是個秘密……而且妳也知道這地方的規矩,我什麼都不能說,我還不想丟掉工作。」
「但願如此!」她應道,同時仔細地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你到底是誰?」
瑪蒂兒拿起竹編的清酒酒瓶正要倒酒,而在這一瞬間左菲亞的臉卻驟然變形。她抓起她女友的手,直接將她從椅子上拉起。「快出去,快啊!」左菲亞大喊。
「好吧,他西裝的顏色是有點暗,不過是六線喀什米爾義式剪裁耶!」
「像這樣動不動就停工,這個港口非關門不可。」
「我想我剛剛發現了一顆稀有的珍珠,」信步走著的他喃喃說道,「如果我贏不了,那這肯定是惡魔了。」
盲目的街道上,一陣傾盆大雨爆破寂靜,斗大的雨滴擊打在擋風玻璃上,滂澢四碎。雨刷根本無力撥開層層雨水。遠方,只見那庇護美通金字塔巨樓的尖頂從那籠罩全城的厚重雲霧中浮現。
惱怒的魯卡飛快地奪下長方形塑膠卡片,當下就打消和這隻全組織最油膩的肥手握別的念頭。已習慣被如此對待的布萊茲將手心在褲管上擦了擦,然後笨拙地將雙手藏進褲袋裡。掩飾乃是爬升至此一職位者最大的專長之一,升遷所憑藉的並非才能,而是與往上爬的意志俱生的巧詐和虛偽。布萊茲恭喜魯卡,對他說他可是用了他好大的面子(依他的面相來看,這是種婉轉的說法)才讓他的提名勝出。魯卡一點也不信他的話:在他眼中,布萊茲只不過是個無能的小卒,而他之所以掌管內部通訊部門,純粹只因裙帶關係。
執勤人員慢慢轉過頭來,確定左菲亞不是在和她開玩笑。
「和你一樣,來這裡拜訪本城最佳的炒蛋!」
左菲亞略略提了一下早上一樁關於她的升遷案。不,她職務沒變;不,她也沒有加薪;一切無關物質方面的考量。如果瑪蒂兒可以不再那樣傻笑的話,或許她很樂意跟她解釋有些努力所帶來的報酬不只是金錢或權力,而是一種自我完成的絕妙形式。能夠擁有那種有益——而非有害——於他人的權能,足以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已經塞了滿滿一嘴的孟卡向她道謝。瑪蒂兒隨後以一種不太確定的聲調探問左菲亞晚上是不是有空。左菲亞回答說她一下勤務就來接她。鬆了一口氣的女服務生接著便消失在隨著客人不斷湧進而更加喧嘩的聲浪裡。從餐廳最裡處,一個寬肩嚴肅的男人朝大門走了出來。在經過他們桌旁的時候,這名男人停下腳步和工頭打招呼。孟卡擦了擦嘴然後站起來。
左菲亞將瑪蒂兒抱在懷裡,極力抑住那淹沒她胸臆的悲傷。
「像隻鱷魚盯上一塊可口的菲力里肌!」
瑪蒂兒不知如何是好,她對魯卡的魅力絕非無動於衷。在城的這一區,優雅就如同在她生命中一般稀有。她移開視線,而他正以他那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她。
「綠色的日本車!虧他們想得到!」他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放開了手煞車。
他讓她離開現場。左菲亞只好走回停車的地方。擋風玻璃從兩邊裂開,而深棕色的車身極均勻地覆上一層粉塵灰。前往醫院急診室的途中,幾輛持續駛往事故現場的消防車和她交錯而過。停好車子後,她穿過停車場,進到候診室。一位護士走過來,告訴左菲亞說瑪蒂兒已被送進了檢查室。向護士道謝之後,她便在候診室裡空盪盪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想妳應該去看看妳的朋友,我沒看到她出去。」
「那就叫她進來!」
福特車駛向賈爹利廣場的古早巧克力店。沉默片刻後,瑪蒂兒扭開收音機,看著車窗外飛逝的街景。到了哥倫布大道和港灣街的和圖書交叉口,港口已從她視線中消失。
「最近這段時間事情很多,」皮耶說,「他們已經在等妳了。如果妳要換衣服的話,我來幫妳找更衣室的鑰匙……」
計程車司機的頭壓著方向盤,被觸動的喇叭聲與拖曳船的號角齊鳴,響徹了紐約這個如此美麗的港口——尤其當天氣如這秋末的星期日般美好時。魯卡動身前往。那裡會有一架直昇機把他送到拉卡地亞機場,而他的飛機也將於六十六分鐘之後起飛。
「我看妳是肚子餓了,我帶妳去吃亞洲菜!」左菲亞做出結論。「可以問妳最後一個問題嗎?」
「……既然一切的跡象都顯示這是一起單純的廚房瓦斯氣爆,或最壞的情況,一樁犯罪事件,盡職的聯邦幹員應該可以回家去了,讓普通科醫師來處理就夠了。恐怖組織沒有理由獵殺這些香橙板鴨!」
兩個人久久凝視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魯卡想說話,無奈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沉默中,他搜索著這張既陌生又令人心動時女性臉龐。而口乾舌燥的左菲亞伸手摸找飲料,剛好魯卡也將手放在櫃檯。兩隻手笨拙的接觸打翻了玻璃杯,玻璃杯滾過鋅面裙板的杯子摔落地面,碎成了七塊。左菲亞彎下身,小心拾起其中三塊玻璃,魯卡跪下幫她,撿起另外四塊。雙雙站起時,兩人的視線不曾分離。
「孟卡,別忘了你的人員中學徒佔了百分之三十七!」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帶妳來這裡的。」
左菲亞將CALL機號碼留給了樓層主任。離開時,又走到魯卡前面,不看他,只對他說他的報告不需要修改,之後便走出急診室的旋轉門。在無人的停車場上,魯卡追上了正在找鑰匙的她。
「我對妳的沒什麼有點疑問!什麼樣的忙?」
接著又有十幾個夜班工人進來,這讓魯卡相當不快。其中一個在經過左菲亞身邊時停了下來,他覺得不|穿制服的她可真是美極了。她謝謝吊車手的讚美,隨即轉身向瑪蒂兒,同時翻了個白眼。漂亮的女服務生俯身向她朋友,要她偷瞄一下最裡面的隔間那個穿黑西裝的客人。
「沒見過!」
「噢,拜託!別來這一套!真福者,擁抱這驚恐吧,這對妳的健康大有益處!腎上腺素最排毒了。它是血液循環的通樂,還能操一操妳的心臟。說著妳已經賺到了兩年的壽命!等於再續訂二十四個月的眼睛!雖然看妳的臉色,節目單上的活動應該不會太有趣,但好歹總是賺到了!」
這一天原本可以有個美好的開始,如果這間雅致的公寓裡的電話沒有響,而住在裡面的笨女人也沒有將手機丟在浴室裡的話。這隻愚蠢的糊塗蟲爬起來要去接電話:的確,一個麥香堡都比一個模特兒的腦袋有記性多了,魯卡失望地對自己說道。
「別刻薄了!」
魚之味的老闆將魯卡從遐想中拉出。「什麼?」
「妳馬上就會知道,去吧,深呼吸然後走進去,這是妳的大日子……還有,我最後一次說了,把這口香糖給我吐掉!」
「那種故意裝得陰鬱的眼神。」
大塊頭假裝沒聽見。在那疊他用肚子頂住的厚紙夾上,他繼續抄錄著一個升上天去的貨櫃牌號。
「德州,想都別想!為什麼不乾脆阿拉巴馬州,既然你就在那裡!」
「還有一個問題:你怎麼知道我會選她?」
一灘血從他的嘴裡吐出,然後漫過他的臉頰透進地毯的深紅裡,接著劉的微笑開始變得僵硬。
「老套!沒有半點新意!你想聽聽我的看法嗎?這些候選人都太制式了!這樣我們怎麼會贏?」
一個和他穿著同款西裝的男人立刻迎了上來。這人不發一語,指給了他等候室的位置後,又坐回辦公桌前。一頭鏈在他腳邊、形似地獄看門狗的大型牧羊犬撐開一片眼皮,舔了添嘴唇,接著又閉上眼,在黑色地毯上拖出了一道狗涎。
左菲亞看著這個男人,生命最後的光芒從他那金黃色的眼瞳裡洩出。
「我想有人在呼叫妳了。」皮凱茲說。
「剛剛,在店裡……當杯子從他手裡掉下來……我真的有那種杯子是以慢動作落下的感覺。」
當車子來到港區的入口,一陣濃煙卻從水箱護罩裡冒了出來。車子接著嗆咳了幾聲,就在路邊停住不動了。
她站起來,挪開了一具四腳朝天的小矮櫃,向一個翻倒的大件傢俱走去,並且使出全力將它推開。推開之後,左菲亞發現了左腿上插著一把鴨肉叉、似已無知覺的瑪蒂兒。
「沒有,只有薄荷的。」
「把妳的頭髮綁起來,站直。最後一點,如果妳必須說話,每個句子結尾一定加上先生……」
「……是啊,我想我知道!」他補充道。
「因為最糟糕的,正是他這種型的!」
當瑪蒂兒以自豪且熟練的動作將他們的餐點放到桌上,中斷談話的孟卡一時之間臉色才變得柔和許多。
當福特車駛遠,這名執勤員警微微感覺到背脊起了一陣顫抖。她將筆收進口袋,拿起行動電話。
開到路的盡頭,他硬生生急拉起手煞車,車子甩滑出去,一直滑行到離魚之味這家港口餐廳的店面僅數公分之處才停下。魯卡下車,吹著口哨踏上門前的三級木階,進門。
突如其來的一個風洞將空姐拋向了駕駛艙門。魯卡送給她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後結結實實甩了鄰座那老婦兩個耳光。她驚醒過來,睜開一隻眼睛。「她果然又重回人世了!這趟短暫的旅程走了幾哩啊?」
「妳以前見過他嗎?」左菲亞不為所動地問道。
「你手指下有玻璃,會割傷的。」
「快脫下妳的圍裙,走吧,我們已經遲到了!」左菲亞答道,同時移開了視線。她向魯卡點頭告辭,順手就將她朋友拉出了屋外。停車場裡,她加快腳步。為瑪蒂兒開了車門後,她自己也就坐,隨即旋風似地發動了車子。
左菲亞嚇了一跳。她認出了這個如此笨拙地試圖安慰她的低沉聲音。魯卡瞇著眼睛向她走近。
「既然妳已經先預定了妳這位可人女友的夜晚,不如慷慨地接受我同時邀請兩位到本城最佳的餐廳用餐吧。我的敞篷車坐三個人完全沒問題!」
「妳怎麼會知道?」
雨勢加倍大了。左菲亞將她的福特車停在塔樓下的人行道邊。她拉下遮陽板,現出一張印有ClA字樣的小識別證。接著衝入雨中,急急忙忙將那唯一一枚從口袋中摸到的硬幣塞進停車格的計時器裡。隨即又穿過大樓前的廣場,一連通過三個旋轉門,進到這棟金字塔形宏偉建物的大廳裡。此時,腰帶上的呼叫器又震動了:她抬頭看向天空。
「對他們來說,這個挑戰或許只是再一次施展妖術;但對我們來說,這是攸關存續的大事。我們全都指望妳了。」
「妳儘管用妳那種天使般的眼神看我沒關係,可是我先通知妳,一到十米,我們就上工。」
隨後,他向出口走去。在台階上,將一小片插|進他食指與中指間的碎塊拔出。
餐廳裡持續響著各種不和諧的聲音——餐具的碰擊聲、咖啡機的氣噓聲、冰塊從冰櫃裡被挖出的碎裂聲。只見一張張紅色漆皮的長椅上,圍坐著六個一組的碼頭工人,他們在這紛亂的雜音中幾乎不交談。
米迦勒一出現在走廊那頭,左菲亞立刻就認出他來。她的臉隨即也亮了起來。他那永遠略顯雜亂的泛灰頭髮,將五官拉長的濃密頰髭,以及這口令人無法抗拒的蘇格蘭腔(有人說他是學史恩.康納萊爵士——他從不錯過這位影星的任何一部電影),讓他擁有一股優雅卻絲毫不會隨著年齡而褪色的氣質。左菲亞愛極她教父那種噓擦齒顎發出S音的方式,但她更迷戀當他微笑時出現在他下巴的那個小渦。當初她一進到局裡,米迦勒就是她的導師,她永恆的典範。在她一步步往上爬的過程中,總有他一路相伴,確保任何不良記錄都不會出現在她的個人資料裡。他以耐心的教導和忠誠的關注,發掘了這位女弟子珍貴的特質:她那少有人可企及的慷慨情操、她的機智、她那真摯心靈的活力,大大彌補了那個不時以驚人之語震驚同僚的左菲亞。至於她那偶爾不怎麼正統的穿衣風格……這裡,長久以來每個人都深知「表裡不一定如一」的道理。
每次來到局裡,她總是止不住驚訝。這地方的氣氛果然就是不一樣。她對著櫃檯後方站起來的門房打了聲招呼。
「我很高興這次妳認得我!」皮凱茲對左菲亞說,完全不理會一旁的魯卡,「有機會的話,還要麻煩妳說明一下早上妳那個號碼是怎麼回事。」
皮耶一邊在櫃檯的抽屜裡翻尋,一邊低聲說:「那麼多鑰匙!妳的被我放到哪裡去了?」
而這就是事實,始終為著他人而辛勞的左菲亞,她的每一天可說全無絲毫歇息,即便只是稍微喘口氣,像吃個午餐甚至喝口水都不可能,因為天使是從不進食的啊。慷慨、敏銳如女王者,也完全猜不出左菲亞這般賣命地以稱為「她的生命」的究竟是什麼。
「就說我的顧問團吧,墨守成規!只會重複同樣那些寓言,這個顧問團真的是老了啊!年輕時,他們滿腦子都是如何改變這世界的新奇想法。現在,他們幾乎已經死心了!」
左菲亞忍不住擺了個屈膝禮。
被困在商業區車陣中的魯卡,隨手翻著一本旅遊指南。不管布萊茲怎麼想,他高額的帳單反正會有這個只許成功的任務撐腰:他要司機送他到諾柏丘。費爾蒙這間頂級大飯店,裡面的豪華套房應該最適合他了。車子來到恩典大教堂的路口後,岔入加利福尼亞街,接著滑進飯店氣派的遮篷底下,停在綴有金絲線的大紅地毯前。服務生跑過來要接下他的行李,馬上被他一個眼神斥退。對那為他推開旋轉門的門僮,他也不說謝謝,直接就走向櫃檯。女櫃員找不到他的預約記錄。魯卡拉高音調,怒斥這名年輕女子無能。隨即客服主管撲到他跟前,以一種應付「特別難搞客人」的阿諛口吻一再道歉,並且遞給他一張磁卡,希望升等「特豪華套房」能讓他忘記一名不稱職的員工所帶來的種種不快。魯卡粗暴地抓過卡片,要求絕對不受到任何打擾。他作勢要塞給這名主管一張鈔票,馬上又想到這隻手應該和布萊茲的一樣冒著手汗,於是快步走向電梯。兩手空空的主管又羞又怒地轉過身。電悌門僮殷勤探問這名容光煥發的乘客是否度過了美好的一天。
劉站在已經疏散完畢的餐廳中央。左菲亞要將他拉往其中一個出口,但他不走,因為瑪蒂兒還呆站在距他們幾公尺遠的地方。她完全沒動!
「好,我重來一遍,」他說,「忘掉紐約、我的孤獨以及其他一切。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想邀妳喝一杯。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那一杯還是兩杯,我只是想要認識妳。就這樣,我告訴妳實話了。而如果妳能接受的話,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天氣好壞不是我能決定的,孟卡,我只是在阻止你的工人們自殺。別板著一張著臉,我可不希望我們為這種事情鬧翻。走,我請你喝杯咖啡,外加炒蛋。」
「想像一下,當凱文.克萊的女兒看見一個在她面前脫下衣服的男人身上穿著印有她爸爸名字的內衣褲時,不知道會作何感想啊?」
櫃檯小姐沒讓他把話說完,有人在等著他了。他匆匆踏進走廊,轉過頭給了她一個要她安心的眼神。隔著牆,他已經聽見大辦公室裡傳來益發激烈的對話片段。
「真是好心沒好報!我要妳瞧瞧一個帥到爆的傢伙,看妳能不能提供一些客觀的意見供我參考。結果妳不但連看都不看,還一箭將他給我射死,彷彿就是神射手吉拉尼謨親手打造的一箭。但是當妳終於肯轉過頭,妳的眼睛竟然黏上他的眼睛,根本就和我用來通浴室洗臉檯的吸盤沒有兩樣。不過,除了這之外,我並沒有刻薄的權利!」
「那些什麼罪孽的實在可笑……」他吮著手指答道,「不過是僧人們搞出來的一套玩意。沒有煎餅的一天,簡直比出大太陽的日子還要糟糕啊!」
「那為什麼這麼急著下結論?」
「瑪蒂兒,妳什麼都沒感覺到嗎?」
「……還有,忘掉我剛剛跟妳講的,做妳自己!畢竟,這是他喜歡的。就是這樣我才推薦妳,而且肯定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選上妳!我累死了,這已經不是我這年紀該做的事了。」
「你一會後就會了解的。」
「不幸中的大幸!」一個在遠點的瓦礫堆中搜尋的黑衣男子說道。
魯卡動作敏捷地抽出老闆繫在腰帶上的抹布。他撢了撢手掌,但是他的手掌上卻沒有任何的傷痕。接著,他便將那塊布丟進櫃檯後方的垃圾桶裡。
「妳沒注意到他那樣子有多陰沉嗎?」
玻璃門轉開來。左菲亞向左邊的電梯走去,皮耶叫住她,指著中間那座直通最頂樓的直達電梯。
「沒錯,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這一區!」魯卡直接插話,「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米迦勒手肘夾著一份文件,走到左菲亞面前。她站起來擁抱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
「因為我在你身邊服侍已經超過兩千年了啊,先生!」
「我的話妳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左菲亞憂心忡忡地應道。
「我的血,它並不乾淨啊!」
「我還沒有這份榮幸。」左菲亞插話道,隨即起身。
「孟卡,叫他們停工。」
「今天傍晚的落日將會很美,妳千萬別錯過了!我想,你們應該全家一起去欣賞那美景,從城寨公園望去,那景色將會燦爛無比。我先走了,還有一個艱鉅的工作在等著我呢!」鑽進車裡的左菲亞說道。
「沒什麼!」
「七十二歲!」
雪莉丹小姐嘀咕了好一陣,而左菲亞完全知道該如何解讀這些模糊不清的低語,反正不外乎是:「妳工作過度啦,我的女兒啊,人生不能重來……」之類的。
工頭孟卡在紙頁上畫了押,遞給一旁協助的年輕理貨員,然後對她揮揮手,示意她走開。
「我老早就叫他們安裝鎢絲燈,都說了五年了!這樣的話一年至少可以多幹活二十天不成問題。而且那些所謂的標準真是愚蠢透頂,我的那些人就算能見度五米也照樣能工作,每個都非常專業的。」
「妳呢,妳好嗎?」瓊斯將違規通知單夾到擋風玻璃上。
在走廊盡頭,他關掉了那個通往緊急逃生梯的安全門上所安裝的警報器。接著,來到小院子,從行李箱中取出書本之後,便將行李丟進一個大垃圾桶裡面,然後以輕快的步伐踱進了小巷子。
「不行,不能在巴黎!他們時時都在罷工……這樣太便宜你了,幾乎每天都有遊行……別再堅持了,罷工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傳統了,我看不出他們明天會為討我們開心而喊停!」
「也許吧,為什麼這樣問?」
先生打斷左菲亞的閱讀,評論道:「自從人類的喉嚨被蘋果卡住的那一天起,律晰非就反對我把地球交給他們。他不斷地想向我證明我的創造物實在是不配的。」
「打從四個月前妳來了以後,產能是有史以來的低。我問妳,這星期結束時,是妳出錢養活我這些工人他們一家子嗎?」
同一時間,魯卡合上雜誌,看了看錶,幾乎快中午了。他解下錶帶,再將錶反面戴上,提醒自己離開時不要忘了調整時間。有時在「公司」裡時間會停止,而魯卡一向無法忍受時間失準。
「如果你可以不要再這樣嚇我,我想我會很感激你的。」左菲亞說。
左菲亞開車回家,將車停在屋前,並且留意踩上臺階時盡量不要發出聲音。沒有一絲光線透出前廳,雪莉丹女王的房門關著。
「妳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才戒掉妳那個歐法瑞酒保讓妳慷慨與他分享的那些鬼東西。妳想毀掉妳這第二次的機會嗎?妳現在有一份工作、一個住處,而且妳已經『乾淨』了十七個星期了。妳想要馬上又陷回去嗎?」
「我們認識嗎?」瓊斯員警問道。
這是左菲亞第一次感到疲憊。她站起來,走向咖啡機。「要來一杯嗎?」
瑪蒂兒僵在原地。別桌的顧客也同樣驚訝地看著這個一邊叫喊一邊又不住打轉,彷彿急切找出某個隱形威脅的左菲亞。
「那就算了。我們就在這裡等吧,雖然這個地方不怎麼舒服,不過如果妳堅持的話……」他們背對背坐在沙發上,一個多小時後,才終於等到醫生出現在走廊那頭。他並沒有又拉又甩他的乳膠手套(長久以來,步出手術房的外科醫生總這樣急著甩掉手套,然後丟進一旁專設的垃圾桶裡)。他們說瑪蒂兒沒有生命危險,動脈沒有傷到,掃描結果沒發規任何顱內創傷的痕跡,脊柱也完好無傷,只是手部和腿部各有一處非易位性骨折,外加數個縫合點,現在醫護人員正在幫她上石膏。或許會產生其他的併發症,但醫生保證對她的康復非常有信心。由於醫生希望讓瑪蒂兒在接下來的數小時能夠獲得最完全的休息,所以在先謝過左菲亞之後,便麻煩她告知瑪蒂兒的親友們,在早上之前都不要來探病。
「不,不。」
「當然。」
「但你的惡意卻比所有的電子儀器更精準!好了,別拖了,快給我關閉這碼頭,你聽到了嗎?」
「我得上去換衣服了,不過出門前我答應一定先過去看妳,女王。」
米迦勒走出辦公室去帶左菲亞。一路上,他填鴨似地硬塞給她一連串的建議。左菲亞即將會見大老闆了,而這樣的事自然非同小可,連她教父也跟著緊張起來……左菲亞應該懂得在接下來的面談中全程保有這份緊張才好。除非先生提出問題又不自己回答,否則她應該聽話就好。另外,禁止直視他的眼睛。米迦勒喘了口氣,繼續說道:
「妳從來不冷嗎?」
「我盡力了!我沒有翅膀而且又有限速!」
「人性這個概念,依照彼此觀點的不同而出現極大的歧異。歷經長時間的討論,我們都接受這樣一個結論——第三個千年的來臨將會開創出一個拋開一切對立的全新紀元。從南到北,從西到東,改變的時刻已經到來,必須以一種更有效率的方式取代目前這種勉強共處的模式……」
站在門邊的米迦勒前進了幾公尺。
「你們的有到七?那負責的工作肯定是相當重要囉?我們最多只到四。」
「打鼾這故事是真的嗎?」
「不只是害怕,我還要為我們的命運祈禱。」
柔弱身形外罩著緹花格子衫、頂著赫本頭的女服務生瑪蒂兒,端著滿滿一盤水酒,彷彿是藉由神力的加持才讓這些酒瓶得以不倒。她將點餐的紙冊塞在圍裙裡,來回在廚房與櫃檯、吧檯與餐桌、餐室與洗碗工的小窗口間穿梭。起大霧的日子,她簡直沒有喘息的片刻,然而在她日復一日的孤寂中,這樣的繁忙反而成了她的最愛。她那善意的微笑、眼角的凝望和機智辛辣的回話,總是能夠稍微鼓舞那些與她接近且心情低落的人們。門開了,她轉過頭,一見到進來的人便隨即露出笑容。
「左菲亞!第五桌,快!不然我得爬上桌去替妳保留了。我馬上把咖啡送來。」
「沒錯,不過也不完全是,在這裡等一下,」米迦勒說,「我馬上就回來。」
「這個男人極為沉重!」左菲亞低聲道。
「瑪蒂兒,妳上一段愛情奇遇才差點要了妳的命,所以,這一次,如果能讓妳避開那最糟糕的狀況……我會盡一切努力!」
門在她面前關上,飛升的電梯將她帶往CIA頂樓。
「妳確定嗎?我怎麼覺得妳好像昨晚也不在?噢,我知道我又在多管閒事了!我只是不喜歡房子裡空空的。」
她握著他的手,放在他那彷彿正在消氣的輪胎般的胸膛上。即使身受重傷,他的眼睛仍能辨清事實。他用最後僅剩的一絲力氣低聲說,還好當時遇見了她,他才能不擔憂。他知道,在他永恆的長眠裡,他不會打呼了。他笑了笑,帶起一陣劇咳。「我未來的鄰居多幸運啊!他們真是虧欠妳很多!」
左菲亞毫無困難地適應了走道的昏暗。拐過七個彎後,她來到一個白花崗石鋪面、矗立著三座電梯的大廳裡。天花板騰空於眩人的高度上。九顆尺寸各異的巨型燈球以纜線不露接合痕跡地懸空,灑下瓷白的清光。
「汽缸頂襯墊,引擎報銷了,老兄!」已經走遠的魯卡喊道。
暴衝中的道奇車撞上一盞路燈,整座燈飛上了天。裸|露出來的電線恰巧霹霹啪啪給扯進溢滿髒水的排水溝裡。一團火花預告著那將影響到整區住戶及商家的超級短路。全區路口的紅綠燈頓時停擺,全都變得和魯卡的西裝一般黑。遠處,依稀可聽見失控的十字路口正陸續傳來幾響碰撞。寇斯比街與春泉街的交叉口,發瘋的垃圾車和一輛計程車的撞擊已是無法避免。遭到攔腰撞上的黃色計程車衝入現代藝術館的商店,卡在櫥窗裡動彈不得。「對他們店面的再次壓縮……」魯卡喃喃說道。垃圾車的前軸滾上一輛停在路旁的車,自此失明的光學器材無奈地指向天空。笨重的貨櫃在側身躺下之前,先是在一聲如撕裂鐵皮的哀嚎中扭曲了結構。數噸垃圾自它的腑臟嘔出,為路面鋪上一層穢物。在那終結慘劇的巨響爆出後,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死寂。太陽依舊靜靜地繼續它那升往天頂的進程,而它所散發的光熱應該很快就會讓這一區的空氣變得如帶有瘟疫般惡臭。
當圍過來的人群看著這輛Camaro的尾燈消失在港口渾濁的水裡時,魯卡早已手插口袋裡走遠了。
服務生送來兩杯特調雞尾酒和一藍炸蝦片。「本店奉送。」他說,同時送上菜單。瑪蒂兒問左菲亞是不是這裡的常客,因為這裡的價錢對一個行政機關的小職員來說似乎是太高了。左菲亞卻回答是老闆請客。「妳替他銷單嗎?」
此時,她腦中閃過一個想法。他是否就是稽查天使,專程來查驗她任務的進行?過去在一些規模較小的行動中,她就常遇到他們。魯卡越是說話,這假定就讓她越覺得可能,因為他總是故意激她。吃下第九個煎餅,嘴巴裡還半滿的魯卡說很希望能再與左菲亞見面。左菲亞笑了笑。魯卡付過帳後,兩人便走出店裡。
「我不付你車錢,」魯卡語氣粗暴地說,「我們還沒到。」
「和妳一樣,」魯卡答道,「我來看看她情況如何。」
「魯卡。抱歉同時幸會。」他伸出手說道。
「真是差勁!」魯卡繼續說道,「我忘了!妳不喝咖啡,我也不喝咖啡!也許來杯柳橙汁?他們有不錯的柳橙汁,而且就在對面。」
「這些都是你的顧問團選出來的幹員……」
「我的左菲亞,這正是妳一開始就要面臨的劣勢。仔細看看周圍這個世界,惡已經是無所不在了,而且和我們一樣幾乎已經隱形不見了。妳扮防衛,妳的對手攻擊。首先妳要認出那些他結合來對付妳的勢力,找到他企圖施作的地方,並且讓他先下手,然後傾全力擊破他的詭計。唯有將他殲滅,妳才有機會實現我們的理想大計。妳唯一一張王牌就是熟悉地形。他們選定舊金山作為戰場……純屬偶然。」
「我想也是!」
「給自己一點時間吧,規律服藥!」
左菲亞站起來,劉拉住她的手腕,直視她的眼睛。
「亞洲和非洲也都不行!」
他忠誠的助手尷尬地走近,將一本文件紙夾放在他面前。先生翻開封皮,瀏覽了前面幾頁,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額頭的皺紋透露出他對這份文件越來越高度的興趣。他翻開最後一頁摺角,仔細端詳文件附上的一整組照片。
「很好,那請停止接近,小姐,快把這架鳥飛機給我降落。我趕時間!」
「別站在那下面,萬一脫鉤的話那可是沒有救的!」
保持超過一分鐘的沉默,對她來說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這時她終於開口:「絕對機密,就妳知我知喔!我敢說他不是唯一一個緊張的人。拉弗爾和加百列忙了一整個西方夜晚,米迦勒在東方黃昏的時候加入他們,肯定是什麼很要緊的事。」
「只要你能看得到船身上漆的船名,悉聽尊便!走吧!」
這時,一個燦爛的微笑照亮了劉的臉,使他整個人都靜息了下來。
「舊金山警察局皮凱茲調查員。」左菲亞回答他。
左菲亞禮貌地拒絕了那片已掏出來要遞給她的口香糖,並且打開車門。
濃霧已將金門大橋的橋面覆蓋,只見橋柱的頂端從那漸次籠罩港灣的厚重雲層中破出。過不了多久,繁忙的港務活動就會因能見度的關係而被迫暫停。身著安全官制服卻更顯艷麗的左菲亞只剩一點點時間來說服工頭們,命令手下那些論件計酬的碼頭工人停工。問題是,她就是兇不起來……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如何都該重於幾只匆忙裝載的貨箱啊,但人是不會那麼容易就改變的,要不然她也沒有必要在這裡了。
嘴巴乾到說不出話來的老太太,伸出手背拭掉額頭上的汗珠。心臟幾乎要從胸口跳出,呼吸變得困難,加上眼前冒出的一片金星更是讓她的視線變得模糊。深感有趣的魯卡友好地拍拍她的膝蓋。
「妳讓他們破鏡重圓了嗎?」
空盪盪的舊金山商務港八十號碼頭,左菲亞慢慢將話筒掛上然後步出哨亭。她看向對岸,陽光讓她微瞇起眼睛。一群工人圍在幾個巨大的貨櫃旁忙著。高棲天際的吊車手,安坐操作艙中指揮著一齣精妙的吊桿芭蕾舞劇,數支參差的吊桿就這樣在一艘即將駛往中國的貨輪上方交錯著。左菲亞嘆了口氣,即使有心,她也不能凡事一手包辦。天賦異稟如她,也沒有分身這法寶。
「那好,至少今天我們共享了這一致的看法。就像這樣,凡事都有可能!現在,如果你願意讓我打開車門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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